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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 渡

作者:久菲·阿柯什 著 舒荪乐 译 来源:外国文艺

 

 

那是五月的清晨,平如镜的水面上散着花香。那就像一片无形的春野悠悠地飘荡在河面上。沉睡中的鸬鹚还蜷在忽闪着红绿灯光的信号灯杆上。河湾处的寂静颇有些慑人的气势。我朋友轻声说道:告诉你别脱内裤的。倒不是我害羞,只不过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一丝不挂地游到对岸的景象。

 

对于生活在河两岸的人来说,多瑙河的灵性是毋庸置疑的。即便一辈子从未对此上心之人,也不会心生疑惑。多瑙河盘踞于模糊的意识深处,它一直守在那儿。“无法想象我的生命中没有了多瑙河,该会是什么样。”他说。“多瑙河”一词早在我学会说话之前,便已从我口中喃喃而出。我的梦里,也全是多瑙河托来的画面。思绪至深处总会变成汹涌澎湃的河水,即便后来的情况已有所改变,但也只能证明,多瑙河浸润了我的心,清空了心中一切杂念。只因为,除了多瑙河,一切皆无意义。

 

晚上十点,我们在氛围酒馆叙旧。老板娘原计划在午夜时分结束营业,但她无心打断我们的谈话,反而主动提出关门前她会离开几小时,我们可以尽管待在那儿。我们知道哪儿有啤酒,钱可以等早上一起结。此番举动出现在她这种50岁左右的老板娘身上是相当罕有的,不知她的这份好意缘起为何。其实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她说,直觉告诉她现在绝不应该赶我们走。也许我们身上有着某种能被她洞察的特质,当我们晚上踏进酒馆时,她早已察觉我们有意待到天亮。她像母亲般冲我们微笑了一下,这会儿已经不见踪影了。她在轻轻地拉上铁门。

 

不记得何时第一次跟朋友说起,我觉得横渡多瑙河的事儿不能再耽搁了。当我迫不及待地说出这个想法时,整个对话完全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着。首先,他好像心不在焉似的,直接打断了我的话。我也不懂为什么要对他说,为什么脑海中会有这个念头。就好像这根本不是我说的话,我也不认识自己的声音。这是谁的声音?后来我在读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时得知,他的母亲在遇到突发状况时,总会用另一种声音说话。而她声音的改变总含有重要的意义。她在餐桌上说了些另在座各位意想不到的,不合时宜的话。最奇怪的是,在说这些话时,连她自己都毫无意识。荣格写到,说这些话的声音极其深沉,直击她周围的一切生物。

从根本上来说,人类的精神会停留在孩童时期,所有在成年后做的事,最终都可回溯到孩童时代的经历。我一直觉得应该横渡一次多瑙河,就像所有生活在这儿的人都了解的那样。大家都知道,至少要经历一次,但多数人却做不到。他们应该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经历一次。横渡的念头贯穿我们一生,可以不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但归根结底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已不在乎横渡的确切含义,究竟为什么要横渡,只是知道应该这么做,而不是别的。

可他并不这么想,在我又重复这说,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应该出发了之后,他说,我这是犯了什么混,此时此地和他说这事儿。最多,如果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可以告诉他这是为什么。我是这么回答的:理由已经够充分的了,因为我们到现在还没完成这个任务,而我们俩心里都清楚,假如不遵照大河的意愿行事,在这里聊天根本就是耍嘴皮子功夫。因为它的意愿与我们对自己的期待是一致的,就应该这样。就这样吧,一阵长久的静默后,我们把剩下的啤酒、香烟、钱包、手机都留在桌上。

 

泡在冷水中,人便彻底清醒了,视线出奇地清晰。有那么几秒钟,我的灵魂出窍了。突然变得犀利的视线同时向内及向外扫视,世上的万物都归了位,我仿佛正从巨大的子宫钻向产道。我把世界抛在了身后,从内视和俯视的角度回望它。这就是我,一个从前并不清晰的我。多瑙河的水面在这里只有500米宽,但要横渡它,至少要游一公里。河水中央漩涡的力量是我从未遭遇过的,这真的像在把我往黄泉路上领。这时,我转身回头看朋友是否跟上来了。水流把他往水下拽,他闭着眼在漆黑的水中挣扎。对岸耸立着城堡的山邱变得岿巍异常,占满了整个视野,没在我心中为他者留下任何位置。覆满苔藓的岩石攫取了我的意识,熟悉的风景现在看来也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显得极为别致。我在哪儿?这活着的不是我,是河流看见了眼前的景色,不是我。我成了多瑙河的眼镜。我用多瑙河的视角探寻着天空和灰蒙蒙的山林。这股全神贯注的力量并不陌生。只是我已将它遗忘,因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我便再也没有机会与它相遇。潜意识要努力摆脱对这股力量的记忆。对此我不想理解,也绝不畏惧。我听到身后传来呼喊声,看起来朋友已经抵达对岸。我就像是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任自己追随身边闪亮星光的指引。这幅千变万化的画面背后是永恒的存在。认清这一事实能让我们尽情地放声呐喊,我们贴着河边湿滑的石头吃力地涉水前行,后来又喘着粗气躺在细碎的石滩上,根本没考虑还要折返回游的事。我们绝不可能活着回去。我们穿着内裤,狼狈地在复苏的车流中沿着主路搜寻了好几百米才找到渡口。有人要报警,也有人从车里大声嚷嚷,我们到底在干什么,以为我们是两个瘾君子在黎明前踉跄地徘徊在路边,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我们正好赶上清晨的第一班渡船,与从一辆德国牌照的旅游车上下来的睡眼惺忪的游客们分享了刚才的生命之旅。

 

太阳从城堡山后跃上了天际,我们靠在渡船的栏杆上,微凉的风吹得我们瑟瑟发抖。我们的内裤都脏得不堪入目,朋友的那条几乎都快扯烂了。我们俩真的就像两只落水狗。回到酒馆,一切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样子。老板娘还没回来,我们把剩下的啤酒喝完,默默地抽一根香烟。彼此无话可说,两人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在吧台上留下些钱,关上铁门,出发去河边的烤鱼店,根本没有回家睡觉的意思。烤鱼店这时应该已经在门前的水泥平台上摆开了椅子。也许连咖啡都煮上了。我从远处看到了水警,他们在渡船码头的坡底转悠。一共三人,围着一堆躺在沙滩上的灰色东西站着。我走过去,看见一具尸体。穿着条短裤,棕色长发盖住了脸。此刻,我完全没有心情去喝咖啡了,只想转身回家。我躺在地毯上听完了一张梅里蒂斯·孟克的唱片,一股紧张的不安笼罩着我,我又往沙滩走去。碰见的第一个人,是以前一起划船的。他在我身边刹住自行车,问我是否知道托马斯溺死了。他说的是我的朋友。他清晨在俱乐部给船装发动机时看见了我们。他看见我们从俱乐部的台子上跳进水里。先前,水警们告诉他在渡船码头那儿发现了托马斯。是一个在渡船码头下查看异常水流情况的渔民报的警。我对他说:托马斯不可能死了,我们还一起坐渡船呢,肯定是弄错了。他们也给她妻子去了电话,运动员说。他看见我们在清晨时分入水时,就觉得要出事儿。倒不是担心我,他顾虑的是托马斯。他年纪太大了,已经不方便做这样的事了。那肯定不是他,这是一定的,我说,必定是一个像他的人。他骑车离开后,我打电话给朋友。他没接。我又至少给他打了五次,也没反应。后来,我的电话响了。是他妻子打来的。她嚷嚷着问我托马斯去哪儿了,警察之前给她打了电话。可他们说,她一点儿都不信。她说他会回家的,我在电话里笑笑,让她别担心,水边的尸体不是托马斯。你拉他去的,现在他要哭着求饶了,肯定是你想出的点子,要去横渡。我,是的,是我的主意。可我不能对她说,是多瑙河,是多瑙河的意愿。但也许这也根本不是真的。电话慢慢沉寂了下来,嘈杂的嘶喊声久久地留在我的耳道中。

 

燕子回旋在闪着微光的水面上捕捉昆虫。它们只是轻轻地触碰一下水面,永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苍柳的酸味飘满了步道。有那么几秒钟的功夫,我居然也相信了谣传,相信早上躺在水边沙滩上的是他。他在某地喝酒,晚上就回了家。对他妻子来说,他死了半天。重生与死亡极其相似,它操纵着死亡。第一批玩水的人已经来到岸边,孩子的父亲支起了阳伞。豪华游轮激起的大浪冲走了尸体留下的痕迹。

 

作者简介:1976年生于瓦茨市,现居布达佩斯,曾获尤若夫·阿提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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