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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 | 汉德克与老庄哲学 ——试析彼得·汉德克萨尔茨堡创作期作品中的道家哲学影响


汉德克与老庄哲学


——试析彼得·汉德克萨尔茨堡创作期作品中的道家哲学影






李睿,德国海德堡大学日耳曼语言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德语系助理教授,主要从事德语语言史、德语语言哲学、德语话语语言学等研究。出版发表学术著作、译作、论文数种。




内容提要  201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当代奥地利德语作家彼得·汉德克崇爱老庄道家哲学。本文尝试梳理汉德克在萨尔茨堡创作期作品中的道家哲学影响痕迹,指出汉德克作品以“回归”作为最终和解状态的追寻历程,为读者展示了一个“虚己”的过程,契合道家哲学中所谓“反/返”与“大归”的概念;其作品中描述的主人公寻找自我、回归自我、实现自我的“去主观化”过程与老庄哲学所谓从“有我”到“丧我”的转变具有一致性;从汉德克的“重温”美学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老子》所谓“复”的道家哲学思想。


关键词  汉德克  道家  老子  庄子  萨尔茨堡





一、萨尔茨堡读老庄


2016年,在其中国之行中,汉德克难掩自己对老庄哲学的崇爱之情:“我特别喜欢读《老子》这本书,还有庄子。”汉德克作于萨尔茨堡的随感集《于崖窗前,晨》(Am Felsfenster, morgens,1987)中的笔记显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创作童话《消逝》(Die Abwesenheit,1987)期间,他曾认真钻研过《道德经》和《南华经》。事实上,汉德克在萨尔茨堡期间创作的诸多作品中几乎都可见老庄哲学的影响痕迹。





(作家彼得·汉德克,图片源自网络)


1978年,汉德克结束了旅居巴黎的生活,在漫游了阿拉斯加、纽约和多个欧洲城市之后,作家终于决定“缓慢地归乡”,返回祖国奥地利。从1979年8月到1987年9月,汉德克独自居住于萨尔茨堡僧侣山上的“崖堡”中,其书桌就在被他称为“崖窗”的书房窗口前,从这里汉德克可以俯瞰萨尔茨堡城。诞生于这一时期的随笔集因此被他称为《于崖窗前,晨》。在这部集子中,汉德克提及自己曾对老庄道家哲学熟读深思,在1987年3月15日的一段随感中,作家写道:

“名者,实之宾也”:诚如“名”通常是煞风景的“实之宾”;当我望着崖窗前的清晨众生时,想到了这句话,哪些要被称为“鸟”,然后是“雀”“䴓”“红腹灰雀”等,此外还有“蓝山雀”“茶腹鳾”“尾山雀”……假如没有这些名称,现在崖窗前就该是全天下了吧。

汉德克所引“名者,实之宾也”是《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中许由的话,庄子借“让天下”写去名去功。汉德克在这段随感中直接引用了《庄子》原文,记录下自己当时坐在书房“崖窗”前的所感所思。
汉德克在萨尔茨堡期间创作了多部作品,除了“《缓慢的归乡》四部曲”之外,还有小说《痛苦的中国人》(Der Chinese des Schmerzes,1983)、《重温》(Die Wiederholung,1986),童话《消逝》以及随感集《一支铅笔的故事》(Die Geschichte des Bleistifts,1982)、《重温之想象》(Phantasien der Wiederholung,1983)和《于崖窗前,晨》等。萨尔茨堡创作期属于汉德克“重拾自我、寻找主体与世界关联的‘新主体性’文学”时期,这一时期的随感也多用短句和片段记录主体的观察以及对美的感受,表现出汉德克在这一时期特有的“一种冷静深刻的反思态度”。同时,汉德克在这一系列作品中还表达了一种对个人身份认同的渴望,这种渴望在他笔下经常出现的对自我认同的动态追寻过程中,往往有所体现。这一时期,汉德克小说中的主人公多为漫游者,作品充满了“启程”“旅行”和“在路上”等主题,直到最终与生命达成和解:“抵达”与“归乡”,借此也表达了对内心安宁的渴望。这个以“回归”作为最终和解状态的追寻过程令人联想到老庄道家哲学中的“反/返”:

古汉语的“反”字[……]在意味着“相反/逆反”(umgekehrt/verkehrt)的同时,还等同于“返回”之义。“物极必反”和“反者道之动”,庄子对这种对道家思想而言最具根本性的规律作了如下表述:“道是关于‘反’的学问。勿将您的精神错置于僵死的概念之上,因为那是与道背道而驰的。”

《老子》和《庄子》正是汉德克在萨尔茨堡期间曾细读过的两本道家哲学著作,对汉德克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德语世界中对道家经典的专业研究大约在1912年前后达到一个高峰。马丁·布伯(Martin Buber)在1910年出版了《庄子之语与喻》(Die Reden und Gleichnisse des Tschuang-Tse),卫礼贤(Richard Wilhelm)于1911年翻译了《道德经:老子有关意义与生命的书》(Tao-te-king. Das Buch des Alten vom Sinn und Leben)和《庄子:南华真经》(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卫礼贤翻译的《老子》和《庄子》是德语世界影响最为深广的译本,改变了过去由赫尔德(J. G. Herder)和耶稣会主导的、对以道家哲学为代表的“欠发达的”“(与基督教文化相比来说)停滞的”中国文化的偏见。在卫礼贤译本问世之后,德语世界对中国文化的认知和理解逐渐走向客观,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中国的道家哲学在德语世界开始受到好评,并对黑塞、德布林、布莱希特等重要德语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老子》和《庄子》在德语世界被认为是代表中国哲学乃至信仰的经典著作。汉德克八十年代初在萨尔茨堡期间阅读的《道德经》和《南华经》应该也是卫礼贤的译本(《蒙》:5-7)。





(汉学家卫礼贤及其翻译的《老子》,图片源自网络)


汉德克对个人身份认同的渴望源于他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经历的那场“短暂而近乎绝望的生存与写作危机”,为此他开始竭力“寻求一种新的语言,借以表达主体与世界的依存关系”。汉德克在老庄道家哲学中找到了这种“新的语言”。这一时期,老庄道家哲学对汉德克创作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作品中直接引用《南华经》原文;作品命名受老庄道家哲学概念影响;借用庄子的意象与思想。


二、汉德克游乎“无何有之宫”


汉德克曾在《于崖窗前,晨》中记录,在创作童话《消逝》期间,他曾认真阅读过《道德经》和《南华经》。这部童话的标题“Abwesenheit”可以追溯到《庄子·杂篇·则阳第二十五》篇末少知与大公调对话的最后部分,这一部分讨论了宇宙论的一些问题如万物起源问题。其中“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是季真的主张,他认为万物都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并不是起源于某种力量的作为。因此,卫礼贤将“莫为”译为“die Abwesenheit einer solchen Ursache als Ursprung der Welt”(“万物起源之原因的缺席/不存在”)。有学者认为,汉德克以卫译“莫为”中的“Abwesenheit”一词来命名自己这部童话,有可能是受到当时正在阅读的《南华经》的启发。  





(卫礼贤翻译的《庄子:南华真经》,图片源自亚马逊官网)


除此之外,这部童话还以《庄子》中的两段引文作为起始与结尾。在讲故事之前,汉德克引用了《庄子·杂篇·徐无鬼第二十四》来开篇:“Einem Allerweltspferd-dem liegt’s im Blut. Es ist wie zögernd, wie verloren, wie selbstvergessen. Ein solches Tier läßt Staub und Erde hinter sich und verliert sich vor den Blicken.”《徐无鬼》篇是由十五章文字杂纂而成的,徐无鬼是一位隐士,汉德克在其创作于同一时期的随感集《重温之想象》中,也将自我设定为类似独行侠、隐士和漫游者的形象。汉德克引文出处这一段讲的是徐无鬼见魏武侯并与其谈论相马术的故事,《庄子》原文是:“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庄》:723)意为:天下马有天才,其神态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仿佛忘了自己,如此奔逸绝尘,不知所终。徐无鬼向魏武侯形容马中之最上品——“天下马”的特征之一是“若丧其一”,此前徐无鬼论相狗时所谓最上等品质的狗的标志也是“若亡其一”,都是指精神静寂专一,以致忘记自己(《庄》:723)。而庄子哲学中又有“丧我”的境界,所谓“丧我”即忘我(Selbstvergessenheit),扬弃我执,臻于与万物一体(《庄》:45)。这也正是汉德克这部童话《消逝》的主旨:通过“去主观化”(Desubjektivierung)解除自我界限而走向彼此并与整体合一的方式来完成自我实现。由此我们可以窥见汉德克在开篇前引用《庄子》“徐无鬼论天下马”的深意。
汉德克在讲完《消逝》的故事后,又以《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来收尾:“Das Leben des Menschen auf Erden ist schnell vorüber wie der Schein eines weißen Rosses, der durch eine Spalte fällt … Versuche, mit mir zu wandern in das Schloß des Nicht-Seins, wo alles eins ist.”(Abwesenheit:227)这一段引文出自《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中的两个段落,一是:“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这一句意为:人生在天地之间,如同白马/阳光掠过空隙一般,忽然而已。接下来所引用的另一段原文是:“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庄》:665)意为:试着一同来遨游于无何有之处吧,混同一体而论,道是没有穷尽的,试着一同来顺任自然无为吧!《知北游》篇的主旨是谈“道”。汉德克所引第一部分“白驹过隙”出自第五章,孔子问老聃何为“至道”,是探讨天地万物独特存在的本然性。汉德克似乎对《知北游》这一篇领会颇深,他的小说《缓慢的归乡》的名字也源于《知北游》中的“乃大归乎”,这句就位于“白驹过隙”之后,我们还将在后文提及。庄子在这里讲的是要解开自然的束缚,变移转化,精神消散,身体随之消逝,回归自我,而这也正是汉德克童话《消逝》想要表达的思想之一。
汉德克所引第二部分“游乎无何有之宫”出自《知北游》第六章,东郭子向庄子问道,庄子说道“无所不在”。“无何有之宫”,用汉德克的话说,就是这样一处小地方,“它本身空无所有,其周围却到处都有点什么”(Abwesenheit:82),也就是童话《消逝》中所谓的“虚空之基”(Abwesenheit:83),是童话《消逝》的四位主人公追寻之旅的目的地,在那里可见到万物回归自我。

三、“吾丧我”:《消逝》中的道家思想


童话《消逝》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四位主人公——长者、女子、士兵和赌徒——似乎无缘无故逃离了各自的日常生活,聚在一间火车包厢里,开始了一次时间和目的地都不确定的旅行。这是一列不同寻常的火车,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特殊人群,他们中有流亡者也有朝圣者”(Abwesenheit:71)。途中火车行经多站,几乎不再有人上车,却不断有人下车。四位主角继续前进,虽然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明确,但随着火车的行进,越来越清楚的是,此行是一次带有修道性质的追寻之旅,就像书中那位长者所吟唱的:他相信,在那里——“虚空之基”(Abwesenheit:83)——将见到万物回归自我。然而,“那里”却并非神圣之地,亦非通都大邑,它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毫无名气”,甚至只有一个特征:“它本身空无所有,其周围却到处都有点什么。”(Abwesenheit:82)这种描述让人不难联想到老子中的“小国寡民”和庄子的“无何有之乡”,在长者看来,那就是“虚空的世外桃源”(Abwesenheit:82)。汉德克在长者对“世外桃源”的浅吟低唱中,再次引用了《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中的“名者,实之宾也”,来赞美他所信仰的那个最爱的小地方:“Der Name ist der Gast der Wirklichkeit!”(Abwesenheit:81)如前所述,这句话也出现在汉德克于1987年3月在萨尔茨堡书房“崖窗”前记录的随感中。





(彼得·汉德克的《消逝》,图片源自网络)


长者是那个解码人。在这里,汉德克借长者之口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寻找自我,回归自我。诚如韩瑞祥先生所说,在汉德克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寻找自我依然是其表现的主题”。回归自我也是庄子式的自我实现,即“虚己以游世”,“悖论地游走于入世与出世之间”:一方面,要为了“回归幽幽大道”而作避世修行;但另一方面,也要“漫不经心地逍遥于这尘俗世间”,即“在回归大道之后再重返尘世以应俗流,并在那里用合道的太一去实现与人与物自然且自由的和光同尘式的相处”(《蒙》:93)。
四位主人公在一个终端式火车站下了车,走入满地苔藓的桦树森林。他们走进林中空地,空地中间有一池湖水,源泉,旁边是一座小木屋,里面有一辆房车。这林中空地如同一座“时间不作数的花园”,长者在泉水中游泳后,便“有了一颗带皱纹的婴儿头”(Abwesenheit:93,95)。此后,“色若孺子”的长者悟道一般讲出了下面这些话:“对我来说,存在一直都只是倏忽之间,从来就不久长。……不要惯于耽搁……出发吧。离开这。继续。出去。是时候了。”(Abwesenheit:96)
这段话呼应着汉德克在全书收尾处所引用的《庄子·知北游》中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也暗示着故事的主人公们将要出发去那“无何有之宫”,即“虚空的世外桃源”了。这里,长者悟道而色若孺子,有可能是借用了《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的意象和思想:“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庄》:217)

《大宗师》主旨在于写真人悟道的境界。所谓“大宗师”就是“宗大道为师”之意。“悟道者色若孺子”这一段出自《大宗师》第四章,是借南伯子葵与女偊的对话,讲述学道的过程(《庄》:197)。南伯子葵是庄子笔下的隐士,女偊为得道之士。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龄很大了,却面如孩童,这是为何?”女偊答道:“我闻道了。”(《庄》:220)汉德克在这里借用了庄子的意象和思想,将长者写成如得道的女偊一般“色若孺子”,兼有长者的智慧与孺子的天真,合二为一,方可得道。汉德克在其创作于同一时期的随感集《重温之想象》中也有可资类比的笔记:“我是如何日日衰老,然后转天又变年少(然后再衰老)。”





(随感集《重温之想象》,图片源自网络)


后来,四人再次上路,由赌徒开车。当他们到达无人的荒原,长者在那里发现了一处小沙漠,面积大不过一个儿童游乐场(Abwesenheit:178)。在这里,这个由四人组成的“寻根远征军”终于解散了——当长者明确知道了自己此行追寻的目标之后,就忽然消逝不见了。在这一段书写中,出现了本书的标题——Abwesenheit(“消逝”):“老人杳然只留一缕坐痕,当他消逝,黑树莓闪耀在沙漠的边缘,白黄色伞状茴芹花绽放着,……夏日的天空中可以听见有一架飞机:这声响就仿佛它刚好当场飞过。”(Abwesenheit:181-182)
于是余下的三人开始找寻消逝的长者,为此“前进,不断前进,同时也不断到达”(Abwesenheit:186)。此后,长者如同《路加福音》中以马忤斯的耶稣一样,似乎无处不在,却又“忽然不见”,这位被大家渴求的人已然消逝。他们不禁发问,何时才能达成一致见解——即“那个逝去的人永远消失了”(Abwesenheit:207)。此处再次出现了本书的标题“Abwesenheit”(消逝):“长者现在也进入了可恶的消逝期。而且持续着。他不仅在深夜潜伏于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突袭我们这些失眠打盹的人,而且在清晨的日光之下,他也从未停止过骚扰我们……简直就像‘死者’变多并同时聚在一起来与孤独的幸存者进行对抗一样。”(Abwesenheit:209)
显然,一旦长者消逝不在了,其余三人就变得虚弱,犹豫不决,毫无目标,四分五裂,不堪一击,无法抵御的绝望,直到最后,一个嬉戏小童的大喊:“我来了!”(Abwesenheit:223)才令每个人终于顿悟:“猛然间,当我们所有人想起童年经常玩的捉迷藏时,我们震惊了。起风了,如同从我们自身而起的风席卷了万物:这诗意之风,想象之风,抵达迥异的消逝之风。”(Abwesenheit:224)
在童话的最后一段,叙述视角最终转变为“我”。寻找自我,回归自我,实现自我,主人公们最终如得道一般,获得了安宁。在童话《消逝》中,汉德克为读者展示了一个“虚己”的过程。故事中的四个主人公的渴望,就像在汉德克同一时期其他散文随感中所写的一样,不再是对矛盾重重的共同生活的渴望,而是想要与全世界建立和谐关系的渴望。他们实现了自我,而这并非是通过增加个性、将自我与他人隔绝来完成的,而是通过解除自我界限而走向彼此并与整体合一的方式来完成的。这与老庄哲学思想具有一致性:“无节制的主体性必然会导致在万物之间作绝对的区别与界分……为了重建世界的整体性,庄子在整部作品中一再质疑了那种以主观主义方式思维着的自我,并同时尝试着把‘圣人’,即‘真我’,作为人之此在的目标加以追寻。”(《蒙》:66)
汉德克童话《消逝》中所描述的这个从“有我”到“丧我”与“坐忘”的转变,让人联想到《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篇首所提出的“丧我”的哲学命题:“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如前文所述,所谓“丧我”即忘我,汉德克以“去主观化”作为获得拯救的最终方式,并将道家哲学作为自己的思想源头。通过寻找自我的过程,汉德克揭示了“主体”即“虚空”,如卡尔维诺所谓“一个自我的虚位,一个虚空的地方,一种缺席”。这种缺席/消逝才是存在的标志。汉德克还将这种虚空形象地比作“过山车”(Abwesenheit:89),亦即类似“无穷大”的符号∞。虚空是无限可能性,是填充本身。宇宙的本质恰恰是“虚空,它不断地用其所承载着的生命、色彩和形状来填充自己”(《蒙》:92)。林中空地和无人荒原正是虚空的直观形象,具有无限的填充可能,同时也会随时消逝。在汉德克创作于同一时期的随感集《重温之想象》中,作家也曾这样描写林中空地和虚空:

一片林中空地,毗邻一个天然港口:这是宇宙梦之景。(Phantasien:20)
过去我曾许愿以白色之城填满空旷之地;现在,我想、我愿、我要企及,那空旷之地永远空旷,保持表率的、蓬勃的、振奋的、空前的空空如也。(Phantasien:61)
任虚空:此乃极艺术。(Phantasien:41)

虚空也如白驹过隙一般,是有(在场)与逝(缺席)之间的一闪而过,稍纵即逝。而回归也是可能的,这不仅体现在童话《消逝》中,也是小说《缓慢的归乡》的主旨所在。

四、“大归”与“复”:汉德克的“重温”美学


除了童话《消逝》的标题“Abwesenheit”可以追溯到《庄子》之外,汉德克还有一部作品的名字源于《庄子》,那就是小说《缓慢的归乡》。《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中有这样一段话:“解其天弢,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卫礼贤将这段话中的“乃大归乎”翻译为德文:Das ist die große Heimkehr。(“这就是伟大的归乡。”)
庄子在这里讲的是要解开自然的束缚,毁坏自然的囊裹,变移转化,精神消散,身体随之消逝,才是返归大本,回归自我,这与汉德克的小说主题相契合。这种回归让我们联想到老庄道家哲学中的“反/返”,这个概念出现在《老子》第二十五章对“道”的界定中:“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按照张晖的解释,“道”在大千世界中将自身显示为按照“大-逝-远-反(返)”模式进行的循环运动和变化迁转。第一阶段“大”为整体性尚存、万物尚未彼此分离的理想状态;第二阶段“逝”是整体性不断消逝、逐步分化的过程;第三阶段“远”可被视为“多元化进程的遁点/消失点”或“碎片化的急遽升级”;最末阶段“反/返”则成为了达致“生命圆极”的“骤变”或者说“逆转/突变”的转折点(《蒙》:46)。但是,此“返”并非是一种“怀古情结”(Nostalgie)或“倒退心理”(Atavismus),而是体现了老庄哲学的二律背反与汉德克的辩证思维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进步’恰恰就是‘退步’,或者至少应被视为倒退的诱因。通过这样一种向前发展,人们修得了返璞归真、万有归一的正果。巨涡般的世界历史亦如是旋转运动,如螺旋而非如封闭的圆周。”(《蒙》:47-48) 





(《缓慢的归乡》中译本,图片源自豆瓣)


陈鼓应也认为,老子哲学的归结点,就是返本复初,并将“复”解释为“往复循环”。道家哲学的“复”这个概念,从某种意义上讲,近似于汉德克所说的“Wiederholung”。如前所述,汉德克在萨尔茨堡期间还创作了随感集《重温之想象》以及小说《重温》。《重温之想象》中记录了汉德克在那一时期的“重温”随感:

从乏味的重温到极乐的重温:亦即,唯有当我落入无定之中,不知所措,方可体味重温之乐。(Phantasien:42)
“这我一直都知道。”——“仅仅知道是不够的,你必须重温。”(Phantasien:45)
重温有色:重现于色彩中。(Phantasien:47)
我能够重温(好好地重温)的,只是那些静好。(Phantasien:56)
我只能重温那些纯粹的岁月静好,虽说眼角中的某些情景还是会令我欣慰(日光或暮晓之色);即便日落也是浓墨重彩且不可重温的;确实我一次都不能重温某种光,或暮晓之色,而只能重温一条路(且须都是石板路,连那些新路也一样)。(Phantasien:57)

通过对“重温”的记录,汉德克形成了独特的“重温”美学(Ästhetik der Wiederholung)。这些笔记都是作家随时随地记录下来的思想片段,最初本是作为以后的散文或小说作品准备的材料,但是最终它们却成了富有意义的独立作品。用汉德克自己的话说就是:“我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在路上或在户外创作的”(Phantasien:77),这些笔记是“在任何生活情境下记录的,只除了在写字台前”,是“对无目的之感受的即兴记录”,都是无日期的日记。在《重温之想象》中,汉德克甚至连解说性的前言也省去,记录日期也略去;所有的随感片段无论长短全部没有句点,通过这种“无完成标记”,汉德克标志了随感的开放性;也就是说,在集子中的所有随感都是可以被续写的,可以被重温的,因此也代表了转变的可能性,亦即道家哲学所谓“大-逝-远-反(返)”模式中的“返”的可能性。
同时,这种形式也是一种“解放”,诚如汉德克自己所说:“只有从已有文学形式中解放,方可通向那迄今未知的文学可能性之自由。”《重温之想象》这种“无日期的日记式内省”体现了一种“汉德克式”的“极端主观性”(extreme Subjektivität),全书没头没尾,记录甚至仿佛是被任意终止的。这些极端主观的内省记录却如“老子式”的箴言一般,体现了作家在这一时期的语言特色:既有抽象哲思,亦不乏形象语言;以简洁精辟表达深刻内涵,同时不失总体布局架构,在“极端主观性”中完成了“主体性批判”。
汉德克的“重温”随感也体现了作家在八十年代的写作原则——“发现原则”(Entdeckungsprinzip。所谓“发现”,就是对貌似熟悉之物的重新再发现;对隐藏之物的感知以及对诗意的开发。因此,汉德克的“重温”并不意味着简单重复,如汉德克的友人、出版商昂塞尔德(Siegfried Unseld)所说:汉德克的重复并不是重复,而是重获新起点,重新开始。张岱年认为:“中国哲学所谓复,则主要是更新再始之义。”从这个意义上讲,汉德克的Wiederholung(“重温”)确实类似于道家哲学中的“复”,如《老子》第十六章中所讲的“从万物蓬勃的生长看出往复循环的道理”:“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如前所述,汉德克对《道德经》并不陌生,在《重温之想象》中,汉德克还引用过《老子》的话:“我,作为一个总在冥思苦想如何写作的人,若能变得谙达此道而终入逍遥无羁之境,那么,纵然我并没在写,纵然我的写作还远远未及决志之熟,我也是位作家了(抑或即是《道德经》所谓“不殆”之“没身”了)。”(Phantasien:30)
汉德克在这里引用了《老子》第五十二章之“没身不殆”。《老子》第五十二章首段原文为:“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老》:248)意为:天地万物皆有其始,是为万物之本源(“母”),如得其本源,即可认知万物(“子”);如认知万物,又持守万物之本,则终身无危矣。汉德克在这里引用了“不殆”之“没身”,以指进入写作最高境界的作家。“没身不殆”,《老子》书中本义为“终身无危”;而汉德克所读德文版《道德经》,很可能将“没身不殆”理解为“死亡也无法威胁的得道之人”的意思;也就是说,汉德克在这里将进入写作最高境界的作家比为“死亡也无法威胁的得道之人”。
汉德克崇爱老庄道家哲学,他在萨尔茨堡期间创作的很多作品中都可见老庄哲学的影响痕迹。迄今为止,对于汉德克与老庄道家哲学的“影响-接受关系”研究在国内外学界尚未成为关注点,本文希望作一块引玉之砖,能在相关研究领域的池水中激起一涡微澜。

原文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年第2期“专题·诺贝尔文学奖”,由于篇幅有限,省略了原文中的脚注。


责编:艾 萌  校对:袁瓦夏


排版:培 育  终审:时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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