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涛 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广东省优秀青年教师,从事俄罗斯文学与文论研究。
内容提要 俄罗斯综合文学期刊网站“期刊阅览厅”的创建,是俄罗斯“大型”文学期刊集体应对自身危机的有力举措,也是纸质文学媒体与时俱进、高瞻远瞩的战略抉择。通过整体的制度设计,知名文学期刊联合在了一起,以统一面貌呈现给世人。各“大型”文学期刊正在“期刊阅览厅”的带领下焕然一新,重新赢得读者,也必将继续在俄罗斯文坛和大众文化生活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关键词 期刊阅览厅 俄罗斯文学 大型文学期刊
“期刊阅览厅”(Журнальный Зал)是俄罗斯一家知名文学网站,创建于1996年3月,该网站的特色不在于它独家刊发文学作品,而是它能够联合俄罗斯当下影响力最大的数十家“大型”文学期刊,其中包括《新世界》《旗》《十月》《各民族友谊》《新文学评论》《乌拉尔》等知名刊物。令人惊奇的是,这些令人耳熟能详,在苏联时期也曾叱咤风云的“大型”期刊,一改过去单打独斗的方式,而是破天荒地联合在了一起,以统一的面貌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那么,这种联合的背后究竟有怎样的隐情?“期刊阅览厅”这样的网站给解体后的俄罗斯文学带来怎样的影响?网站的建立是加速了传统“大型”文学期刊的复兴还是衰落,它在当代俄罗斯文学进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也是考量和观察当代俄罗斯文学必不可少的重要视角。
(“期刊阅览厅”,图片源自Yandex)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随着苏联的解体,文学中心主义不复存在,俄罗斯从世界头号阅读大国的交椅上下滑。俄罗斯传统的大型文学期刊面临严重危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大型文学期刊不再获得来自政府的财政支持。众所周知,过去苏联时期的大型文学期刊根本不用为资金发愁,国家提供专门的经费,并且拥有大量的政府、企业、大学、图书馆的订户,发行量曾一度高达上百万。而解体之后,这样的优惠政策不复存在,杂志不得不开始面向市场,自负盈亏,经费不足直接导致不少杂志的发行量急剧下滑。学者鲍·门泽尔曾公正地指出:“文化的商品化在短短十年内就导致如《新世界》《旗》《各民族友谊》等大型杂志衰落。这一衰落在很多方面值得惋惜,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它们的发行量从1986年之前的二三十万册,甚至是一两百万册下滑到平均三至八千册。其中大部分杂志如今勉强靠自有资金维持生存。”其次,读者的流失。大型文学期刊上刊登的大都是严肃文学作品和评论。这些文章篇幅长,专业性强,内容晦涩,要求读者的文化程度高。随着社会的后现代转型,解体后成长起来的读者更青睐轻松有趣的大众文学和通俗文学,这也导致大型文学期刊读者的不断流失;第三,大型文学期刊的结构无法满足当今读者大众的需求。众所周知,传统文学期刊多为双层结构,第一部分为文学作品,第二部分为文学评论与政论,且很多杂志往往侧重于第二部分。然而,时过境迁,随着民主派与爱国派论战终结,读者们对优秀的当代文学作品表现出了更大的兴趣,而大型杂志在这方面往往嗅觉不够灵敏,反应不够迅速。
(《新世界》,图片源自Yandex)
基于上述原因,大型文学期刊的主编们不得不“抱团取暖”,谋求一条新路以共度难关。1995年谢·科斯特尔科与《十月》《新文学评论》等几位杂志主编萌生了建立名为“期刊阅览厅”网站的想法。经过一年多的筹备,“期刊阅览厅”于1996年3月正式上线。
从1996年至今,“期刊阅览厅”已走过二十多个年头。在信息科技日新月异、数字媒体层出不穷的今天,像“期刊阅览厅”这种坚持多年的网站实属罕见。
目前,“期刊阅览厅”的文学总监是文学批评家科斯特尔科。点开网站主页,我们会看到主页左上角有“Ж З”字样的赫然标志,这是俄文“журнальный зал”(期刊阅览厅)的缩写。标志下的副标题是“русский толстый журнал как эстетический феномен”(作为一种美学现象的俄罗斯大型杂志)。的确,大型文学期刊在俄罗斯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学现象,读者由此形成对文学的理解和社会交流已有一个半世纪之久。它曾在俄罗斯文学的发展进程中扮演过至关重要的角色:它是文学传统的传承者,也是最新文学现象的捕捉器;它是文学新人的引荐者,也是文学观念的倡导者和文学思考的论辩场。科斯特尔科本人也高度重视文学杂志的审美性,他指出:“‘期刊阅览厅’的核心由这样一些杂志构成,它们将文章的审美精神追求作为刊发标准,这与那些首先关注意识形态敏锐度的杂志有所不同。”这也许正是促使众多杂志联合起来的共同理念。
网站的左侧列出了主要栏目:主页、作者、图书馆、杂志、搜索、过刊。众多栏目中的核心当属“杂志”,其中收入了三十多家目前俄罗斯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杂志,读者可以在任意一个杂志的网页上搜索并阅读到该杂志所出版的最新刊期及其内容,还可以在“过刊”目录下查阅往期档案。同时,读者也可以通过“作者”或“文章”搜索键,查阅感兴趣的作家或作品,非常便捷和人性化。
不难想象,如此功能强大又免费的网站一经推出,立即就受到了文学界的热烈欢迎。文艺理论家М.爱泼斯坦高度评价“期刊阅览厅”的组合功能。他指出,大型杂志从各自的阵营抽身,形成了“我们文学(至少是其非市场部分)的一幅全景图”,直观地展示了“文学在社会利益面前收缩成了一个小空间——但与此同时,它又将自身的空间扩展成了一个宽敞的房子,里面有着交叉的走廊和彼此相邻的房间”。学者А.格里茨曼强调了“期刊阅览厅”的独一无二,将其称为“流行文化海洋中必不可少的浮标”。值得注意的是,“期刊阅览厅”是一个精选工程,被收入的杂志一共只有三十家,它“就像一个需要获得通行证才能进入的俱乐部”,同时,它也是一项非常民主的工程,因为它促进了作家和读者意见的生动交换。
应该说,“期刊阅览厅”不只是文学期刊为应对危机所采取的被动举措,也是传统媒体与时俱进、高瞻远瞩的主动尝试。
创建伊始,不少大型文学期刊对“期刊阅览厅”持怀疑和观望的态度,随着网站良好的示范作用并收获越来越好的口碑,不少文学杂志纷纷打消顾虑,开始申请进驻该网。一时间,文学杂志都以能够进入“期刊阅览厅”为荣。
然而,“期刊阅览厅”委员会在2007年却突然叫停杂志的入驻申请,在文学期刊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为此,科斯特尔科特别强调了这一决定的无奈,他说:“一些杂志的艺术水准使得工程(‘期刊阅览厅’)的完成出现了问题,因为以美学标准聚集大型杂志形成网络大空间是我们的主要任务之一。”这意味着进一步拓展“期刊阅览厅”也许会侵蚀工程的界限,使之失去自身存在的意义,因为“期刊阅览厅”的内容开始和文学网站的内容雷同。不过,在这之后仅过了三年,“期刊阅览厅”在2010年又主动恢复了对文学杂志入驻申请的考察,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在主动快速地拓展自己的空间,因为它同时也将《空气》《文学学习》和《别雷辽阔》等知名的文学杂志拒之门外。
这些知名文学杂志的被拒引发了文学界的热议,不少被拒的杂志主编联合起来,形成了强大的反对联盟,开始反思和讨论“期刊阅览厅”的行为。最有影响的一次讨论集中刊发在2010年第3期《文学学习》杂志上。《文学学习》主编М.拉夫连季耶夫、《乌拉尔》副主编С.别利亚科夫、《别雷辽阔》的责任编辑И.弗罗洛夫和高尔基文学研究所诗歌研修班导师С.阿鲁秋诺夫等参与了讨论。他们一致认为,如果“被抛弃者”联合起来另起炉灶的话也是完全没有前途的。
(С.别利亚科夫与《乌拉尔》,图片源自Yandex)
И.弗罗洛夫建议走另一条路,即在现有基础上进行改版,创建大一统的“期刊阅览厅”。他认为“期刊阅览厅”应当成为大型文学杂志发展的中坚,同时也有必要引入竞争。他提出将“期刊阅览厅”划分为高级联盟和初级联盟,也就是说划分为“小厅”(Малый зал)和“大厅”(Большой зал)。“小厅”里聚集一批最优秀的文学杂志,大概七种,而“大厅”入驻其他杂志,且对其数量也应当有所限制。除此,还需要为“期刊阅览厅”设计一种动态竞争机制,保证杂志之间周期性(一年一次或半年一次)的轮转,即一两种处于高级联盟(小厅)“竞争排行”底部的杂志会和初级联盟(大厅)里的前两位杂志交换位置。为评定各期刊的成绩,他认为应当主要从四个指标进行考察,即读者评价、批评家评价、主编评价、作者评价,也使新的“期刊阅览厅”成为讨论问题和论争的阵地,将散落在不同的纸质和网络媒体上的批评论战整合在一起。另外,弗罗洛夫还建议设立“Ж З精选”,类似长名单和短名单,推出“期刊阅览厅”的年度最佳作品,并评选出散文、诗歌、政论等奖项,刊登获奖作品的杂志也可自动获得加分。
应该说弗罗洛夫的眼光是超前的,我们在他的意见中没有发现自己的刊物被拒之门外后的怨愤,他所提出的一系列主张也非常公允并具有建设性,其意见主张归根结底是为“期刊阅览厅”引入民主机制,推动杂志提高办刊水平,而不是像在苏联时期那样躺在成绩上睡觉。遗憾的是,“期刊阅览厅”委员会并没有采纳他的主张,而是始终坚持了少数人的民主,这也是“期刊阅览厅”后来被越来越多圈内人士诟病的地方。
随着“期刊阅览厅”的大获成功,不少问题也纷至沓来。
不少学者开始担忧网络版文学期刊对纸质版文学期刊构成了冲击与威胁,认为前者会挤压后者的生存空间并最终取代后者,应当对其持谨慎的欢迎。另一些学者却发表了不同看法,如Ю.戈留辛指出,不能简单认为互联网对大型文学期刊所带来的全然是恶:“什么是恶?书不是恶吗?一切取决于它印的是什么……因特网也是如此。我们将转向哪种阅读形式,我不清楚。因为我不清楚技术会往什么方向发展。现在大家都在手机上进行阅读。如果有人提前告诉你将来是用手机阅读的话,你一定会认为那是多么荒谬的事啊。”
《十月》主编И.巴尔梅托娃也乐观地指出:“我认为因特网是一种自我展示的手段。我不认为纸版杂志会消失,也不认为杂志会消融在因特网空间。但将网络空间作为杂志的名片和读者阅读纸质杂志的一种训练——这完全不会阻碍……因此,我完全不怕因特网,我喜欢它,也非常喜欢我们所入驻的‘期刊阅览厅’。在这个狭窄的专业圈子里,我们为所有大型文学杂志制定了一个新的平行的因特网方案。”巴尔梅托娃以自己的工作经历,力证纸媒的大型文学期刊不会被因特网的阅读所取代。“我在文学杂志编辑部工作了多年,如今网络上的一切以前都是躺在我们桌上的,只不过这些文字以前是用袋子装着进编辑部的,如今它们在网络空间被如此铺展开来。它们丝毫没有改变大型杂志的方向和立场。没有哪位作者因为要在网上发表文章而拒绝在纸质杂志上发表文章的。而是恰恰相反。甚至还有一些原本是网络杂志的转向了纸质版,如诗歌杂志《空气》。”
(《十月》,图片源自Yandex)
批评家А.阿里耶夫则联系俄罗斯文学传统论证了这一问题,他同样乐观地认为:
在二十多年的发展过程中,“期刊阅览厅”并非一帆风顺,而是曾几经波折,它在收获俄罗斯文坛和读者掌声鲜花的同时,也遭受了诸多质疑甚至非议。网站的技术支持曾几易其主,进驻网站的各家“大型”杂志也并非铁板一块,而不少被拒之门外的优秀文学期刊则提出关闭“期刊阅览厅”,呼吁建立“全俄大型期刊图书馆”(Всеобщая Библиотека Толстых Журналов)。
赞许也好,反对也罢,“期刊阅览厅”终归是顽强地生存下来了,这足以证明大型文学期刊在俄罗斯的传统之强大深厚,相信这个传统也必将在俄罗斯文学生活中继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在数字化技术迅猛发展的今天,俄罗斯大型文学期刊集体应对危机的这一举措,抑或可称其为与时俱进的战略抉择,都值得我们加以借鉴和学习。
(原文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1年第1期,“动态研究”专栏,由于篇幅有限,省略了原文中的脚注。)
责编:艾 萌 校对:袁瓦夏
排版:培 育 终审:时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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