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纪德(1869—1951)是对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与思想影响深远的作家。在其一生筑就的蔚为壮观的文学宫殿中,他的虚构叙事作品、自传、日记、散文、游记乃至戏剧毋庸置疑占据着最辉煌的核心位置,书信只能处于宫殿的侧翼,但这侧翼同样多姿多彩、美不胜收,令人驻足流连。如其众多的前辈和同辈作家如福楼拜、乔治·桑或罗曼·罗兰等人一样,纪德也可以位列德布雷称作的“书信领域的斯达汉诺夫工作者”,虽然在信的长度方面,他有时比不上他的通信者,但在法国已出版成书的纪德通信集已有六十余种,而数量还只是他的通信之可观的一个次要方面。这些通信无论对于研究作家本人及其对话者,还是作家所处时代的文化生活都是无比丰富和珍贵的资料。我从纪德与瓦莱里、雅姆、克洛代尔、罗杰·马丁·杜伽尔的通信中选译了最能体现几位作家思想情感、精神特质、文学观念与语言艺术的信函,它们将由商务印书馆结集出版。这里提前在此节选与前三位作家的通信,以飨读者。这三位通信者都是纪德的同代人,年龄相差无几,又都具有超出同代人的文学禀赋,相互的欣赏使他们彼此吸引、走近,但面对彼此的作品体现的文学观念、宗教道德观与性情等方面的分歧,他们的态度迥然不同,他们的友谊也最终走向不同的结果。瓦莱里是纪德在二十一岁(1890年底)时通过他在阿尔萨斯中学的同学皮埃尔·路易(即后来的皮埃尔·路伊)结识的。两人最初相识时,曾在月光下坐在蒙彼利埃植物园一座古老的衣冠冢上,嚼着玫瑰花,这一场景永远印在了两人的记忆中,成为他们个人历史中的一个事件,后来被不断忆起,纪德还将其写进《人间食粮》。初入文坛的纪德与瓦莱里都是马拉美的崇拜者,怀抱着共同的纯粹的象征主义文学理想,这一切以充满诗歌意象的语言充分映射在两人早期的通信中。不过,随着交往的加深,纪德的艺术伦理与瓦莱里更纯粹智性的追求之间的差别日益显著,但观念的碰撞交锋并未削弱两人的友情,两人不仅共同书写了二十世纪书信中最美的篇章,也完美地诠释了纯粹的友谊。纪德与一直生活在法国西南部小城奥尔泰兹的诗人雅姆的友谊同样源于对彼此才华的赏识,1896年,纪德在和妻子的北非旅行中还出资邀请雅姆同行。然而,雅姆无法理解纪德的作品,他试图将纪德锁定于他所理解的“河岸上的牧人”这样的形象。从他对《背德者》的严苛的评论与纪德的回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二人巨大的分歧。纪德与克洛代尔的通信中一个重要主题是皈依问题,纪德走近克洛代尔是出于倾慕与一种好奇心,而克洛代尔则抱着一种传道者的热忱,因此当纪德的《窄门》在《新法兰西评论》上发表后,他以为机会来了。他就这部作品与纪德展开的讨论既能让人看到两人对天主教与新教的认识,也成为解读《窄门》一书的经典参照。
您还记得那个暗淡的晚上吗?那晚您在旅馆房间里站着给我朗诵诗歌?那个房间因您的书也因您蓬荜生辉。
从您的书里,我重又感受到同样的朦胧的安宁,但也有灵光突现和极度的悲伤。之前对任何诗歌,我从未有过您赏光给我读的诗那样的感觉——在那个十二月的晚上。我从未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内心生活和一个思想者痛苦的青春——像在您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那里那样。啊,谢谢您那小调的开场,精美的篇章、出人意料的开场,好像在帷幔后面台词已经开始——然后,一股神秘的风将帷幔撕开……您在讲话。您第一个想到确定这个梦幻者的主题:霍地,福楼拜的一句话铿然有声,波德莱尔的一句诗熠熠生辉——然后几个轻轻的和弦,您展开伴奏部分和您思想里潜在的琶音——伴奏的往往是泪水,琶音柔到极致,是天使般的温柔,也是燕尔新婚的温柔。中断的乐曲,折断的翅膀,惊跳,萎靡,一些空不见底的词语像深渊一样敞开,另一些则是小教堂。接下来数页——一气呵成——整页整页都可以拿来引用,因为又美又新颖。啊,真是幸运,您离巴雷斯的伪善和弄巧多么遥远!我们(我的)无力的内心中全部爱钻牛角尖的倾向,您真是在将其掂量,它真是受到句子的重击。艺术,爱情,信仰,我可怜的自我挣扎在这些巨大的幽灵间,一切现实因这些幽灵而暗淡无光。从您的书里升起的:要创作,要爱,要信仰。象征的花园在我们脚下敞开,鲜花盛开,芳香扑鼻。人进去就不再出来。但是采撷?做安德烈·瓦尔特,同时采撷那三种花:莲花、玫瑰和百合!在自己易逝的存在里承载三个存在:阿兰、爱玛纽埃尔、斯宾诺莎!(影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出现的人物。阿兰是安德烈·瓦尔特想要创作的作品中人物的名字,爱玛纽埃尔是安德烈·瓦尔特心爱的人。哲学家斯宾诺莎也屡次被援引。)因此他要疯了吗?他不该发疯。也许!……更高处。冰峰。脚下。万事万物。宗教的无边,哲学的广阔,纯爱的海洋。您的手吸引着我向上。再次感谢。于是:“如果你愿意爱我,这一切都属于你。”“我愿意,主。”而人会因为您书中这些赐予的王国、这些惊鸿一瞥的崇高而爱您。雨打在“夏天的尘埃上”:整个无知的肉体在变化蠢动。各种气味令它醺醺欲醉,一切在自身变长——但庄严的黄昏来到了,“这是牛来饮水的时刻”。一切在上升。对夜晚的无边崇拜。然后唯有灵魂中无声的管风琴。白星之夜——一切都得到净化升华。这是普遍的内涵,是清醒的神性从星际降临到命定的人头上为之加冕。这就是您的风景。啊,何时(也许永远也不可能?)我会在塞纳河边再次向您讲起您的作品,在一座高高的教堂后面?今晚,出来吧。望望天狼星,它充满神秘、充满希望地燃亮——但也有点不祥的预兆。我也会仰望它的——今天晚上。附言:万分感谢您末尾的短笺,看开头真稍稍吓了我一跳。您好可爱,我把那首非常一般的《悖论》题献给您真有点不安。


我刚收到《新法兰西评论》第三期,看到了《窄门》的结尾,现在依然情绪激动,其中还夹杂着这一阅读给我造成的很多困惑。这种片段式阅读您作品的方式让我可以在心里更长时间地装着它,不过,我不敢说我完全理解了,尽管那出色的文笔魅力无限,如醉人而火辣的甜烧酒渗入您体内。人处处可以感到被那夏末的庄严气氛包围,被您在最后几页里谈到的那“金色的沉醉”包围。这是一种甘美而成熟的话语,甘美中充满焦虑。一种但丁式的温柔,但温柔下面有种异常苦涩的东西,我不敢说是绝望的东西。请允许我以两种方式看您的书,首先作为一个艺术品来看,然后按照我的基督徒观点来看。作为艺术品,没什么可说,从头至尾完全合乎逻辑。上世纪的粗俗文学在最深层的情感研究上偷梁换柱。不,性的满足不是激情与爱的满足,而是对激情与爱的满足的狭隘化,有时是漫画式的,往往是一种歪曲,而总是一种转换。那不是柏拉图式的精致细腻。“拒绝”的情感深藏在女人心里,这种情感甚至在动物身上也能看到!没有比这更丰富更复杂的悲剧主题了,没有比这对于男性心灵更悲怆的主题了,故此所有那些让我们目睹激情与责任的斗争的书对我们来说有意义,其中最感人的是《多米尼克》。您的书的力量在于没有外在的责任,而仅仅是一个内心的声音。这也是使这本书将在很多人看来令人恼怒的地方。现在来谈给我留下很多疑问的基督教问题:您的想法是什么?您的书是基督的书吗?您是否只是把上帝写成一个残忍沉默的施刑者?您高尚的阿丽莎在干净的光秃秃的四壁之内悲惨地死去令我揪心。您的书对于我是一份关于新教的不可估量的资料,它让我明白很多我过去搞不清楚的事。新教没有圣事,在上帝对人的关系中不再有物质,不再有双方各自忠实地尽其本分的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人必须一切靠自己,上帝的介入只是罕见的模糊不清的几声召唤。想要接近他的最高贵的灵魂都被丢在焦灼之中。上帝听凭一切成为待卜的未知数。由此产生这种紧张的、吹毛求疵的、痛苦的道德观,这种道德观首先似乎就与灵魂归宿预定论的教义很不一致。由此有完善这个词,它在您的书里经常出现,这个词对于天主教徒来说异常惊人。一个圣徒不是致力于自我完善,也就是说到底给自己涂色、洗白,变得更高大,而是变得更渺小。如果上帝之爱需要去掉他一个悔罪者的痛悔和谦卑之心,那他几乎倒不如留在罪中了。离高山越近,我们越矮小;离永恒的神圣越近,我们越视自己为罪人,其实自己看来也真的越是罪人。圣徒拒绝称自己为圣徒并不是虚伪的客套。我们的头衔不在我们的优点中,而在我们的缺陷中。还有两段触到我痛处。那就是您重新拾起寂静主义的亵渎的老调,这个论调上个世纪一再被发挥,多到令人作呕的地步。这种说法认为,虔诚不需要奖赏,最无私的爱最高尚。当上帝之爱更不合理、毫无来由时,它怎么会更完美呢?上帝是天地万物中唯一的至善,怎么会不是这样呢?当我们把上帝的本质本身全部掏空,会更纯粹地爱他吗?当一个可怜人的馈赠是如此神圣的东西,我们是在怎样侮辱上帝?我们不再有什么要求,不再需要祈祷,我们只要冷冷地仰慕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就是艺术品我们还从中获得利益和教育呢。上帝的馈赠和他的存在是分不开的。拒绝其一就是否定其二。爱,却既无利益,又无兴趣,这是可悲的爱——我听到那何等温情的呼唤:阿丽莎!阿丽莎!这呼唤充满您的整部书。两颗灵魂的本质上的结合,这是什么问题!

今天早上我坐在(你们何以不在?)一棵垂向激流的高大、凉爽的卡罗琳黑杨下。碧空如冒着火焰。大片水流滚滚而过,激流中央呈紫色,岸边则呈橘黄和金黄。有时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是漩涡撞击岩石。蓝色的麦子、草地、昆虫、鸟儿充满我温馨的遐想。我的心仿佛在蒸发。我挨着我的母狗和公狗,凝神冥想。而之后回到家迎面看到木兰花正像我的心灵一样绽开,从湿润的雪样的小盅里溢出它们看不见的神秘芳香。然后,我收到你那漂亮的版本,令人愉快的朋友的短笺以及那有点让人失望的消息:连你们的手绢有益身心的话别我都没瞥见,你们就已经从那边过去了。我只能顺从。但想到你们的友谊对我那么珍贵,就连原谅它都愧对它,我由此感到的悲伤就轻了许多。忍受一个小小的不公不就是让人心生感激?你的《食粮》(即《人间食粮》)。我读过了。我把那多余的形容词放在一边,我可以把它用在你的……才华上。你心中有数。至于书的内容:这是它给我的由衷的印象,我很惊讶地发现我那善良聪明的母亲也有同感。我本来不敢给你写这个,怕你认为是个讽刺。但面对这样一部作品,我只会严肃对待。在千万条和谐的瀑布中,讽刺只是彩虹的碎片,我觉得从这作品中,经由这些瀑布,咆哮着诞生了贞洁、禁欲和精神上的简朴的湍湍激流。我从未梦想过更缺乏异教性的作品。人从未达到过如此程度的近乎宗教的忘我克己,我都想用一件苦衣和一根绳子装订这本书了。我好像看到你指引着成群出走的羔羊,走向羊圈,你碧蓝的迷人的笛音与羊儿温柔的咩咩声相应和。我看到你,就像此时此刻我看着你,在我的桌上,你走不出的地方,和乳品、米饭及坚硬的无花果养活的那个人一样。你的每种思想本身直接包含着对自身的驳斥,我觉得仿佛有支素歌,有股圣体室的芳香和一种福音的祥和如神圣的薄雾一般向抵达不到的顶峰升起。无论是我能看到的对你的书的评价,还是我想到的大部分其他人对此书的看法都不能改变我的印象。有些书我可以怀疑,而这一本,却突然间昭然如是。我的印象非常明确,因此只能倒着读它,就仿佛我冲着一块玻璃翻动每一页,以便从右往左读。这很奇怪。我在读另一本书,就是这本。你让我渴望的唯一真实的快感是喝水的快感。这也正是我数月来所做的事,尽管有些人觉得这危险。但是,请注意,你如果以为下面的话中有丝毫讽刺,我都会很遗憾:如果说这本书能安慰几个过分顾及良心的人,它只会腐蚀不理解它的初中生。总之,天主教信仰始终在那里——你知道它能给这些初中生和你自己怎样的灵丹妙药,亲爱的善良的不带铁片的老牧棒。不管怎样,也不管你的作品,我想象等我们到天上时,我会见到谦逊的你,像个真福者一样高兴,因为你让圣彼得将一串小钥匙、一个黑光亮绸围裙和一个羽毛掸子托付给了你。你将对我说:“啊!天堂真美妙……我的朋友!看……卓越的圣彼得让我永远掸去现在在这里的人大衣上的灰尘……此刻我正在擦拭科隆博先生的大衣……我还要把用最柔软的羽毛做的压脚被带给皮埃尔·L.……”啊!我——亲爱的朋友!神圣的食粮!神圣的食粮!温柔地向你们两人问好!

载于《世界文学》2019年第4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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