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读者|胡亮:说不尽的《鲁拜集》(上)
莪默去世以后,历七百余年,几乎不为人知。爱默生曾举出波斯七大诗人,莪默不在其列。这个美国人不见泰山,有个英国人,却将莪默成功地推荐给了全世界。这个英国人,就是菲茨杰拉德,其一生正值不断收敛的维多利亚时代。菲茨杰拉德自视为孤芳,寡合于贵族,竟日与渔樵为伍,过着幽闭式的隐居生活。作为一位诗人,作家,译者,他一直籍籍无名——直到他忽然对波斯和莪默产生了兴趣。菲茨杰拉德无端地相信,其祖居地爱尔兰(古称Erin),与莪默的波斯(亦即伊朗),具有神秘的关联;甚至无端地相信,其与莪默,也具有神秘的关联。一八五九年,他英译出版了《莪默·伽亚谟之鲁拜集》,录诗七十五首,定价五先令,卖价一便士,居然还是无人问津——七十年以后,一九二九年,这个备受冷遇的第一版被拍卖到八千美元。维多利亚时代是个克制的时代,或者说,清教主义时代。莪默,以及菲茨杰拉德的莪默,就是那个时代的反调。但是,到了一八六〇年,这本《鲁拜集》就引发了两个非凡人物的惊艳:一个是罗塞蒂,一个是斯文朋。罗塞蒂是诗人,也是画家;斯文朋是诗人,也是文学评论家。经过他们的寻觅、赞美和反复推荐,很快,《鲁拜集》洛阳纸贵,成为了英语世界的名著,后来甚至被破例收入了权威的《诺顿英国文学选集》——正如有的文学评论家说过的那样,菲茨杰拉德让莪默,在英国大诗人中间获得了席位。一八六八年,菲茨杰拉德出版了《鲁拜集》第二版,录诗一百一十首,文字更加传神,热度有所敛翼——这算是菲茨杰拉德对那个时代的屈服。一八七二年,出版了第三版,有删有增,录诗一百零一首,遂成定本。一八七九年,出版了第四版,堪称善本。一八八九年,出版了第五版——相距第一版,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而菲茨杰拉德已经去世六年。
菲茨杰拉德对莪默的英译,既关心莪默,也关心自我,包含了捣碎、编排、剪接、提炼、改造甚至遗貌取神的重写。他还为鲁拜固定了间韵或通韵,以区别于英文四行诗(quatrain)的交韵(abab)或抱韵(abba)。或许可以这样认为,莪默,菲茨杰拉德,两者的相互选拔,让他们都在更高的境界上获得了涅槃。莪默通过菲茨杰拉德,而成为还魂者;菲茨杰拉德通过莪默,而成为通灵者。尽管菲茨杰拉德生前拒绝承认其为莪默的译者,也不在《鲁拜集》上署名,但是英语世界已将《鲁拜集》视为菲茨杰拉德与莪默共同创造的经典。菲茨杰拉德的好友,也是非凡人物,诗人丁尼生就在给他的献诗中写道:“我未见过哪个译本/能像你的这么传神;/一颗行星居然能,/抵得太阳的光辉。”丁尼生的意思就是,莪默是太阳,菲茨杰拉德是行星,但是呢,两者获得了同等的光辉。还有更加极致的说法:行星也是太阳,太阳也是行星。比如,在谈到这件奇事的时候,博尔赫斯就曾说过:“一切合作都带有神秘性。英国人和波斯人的合作更是如此,因为两人截然不同,如生在同一时代也许会视同陌路,但是死亡、变迁和时间促使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使两人合成一个诗人。”由莪默和菲茨杰拉德合成的这个诗人,终于可以称作大诗人,曾被安特迈耶奇妙地唤做“莪默-菲茨杰拉德”。后来呢,有个《鲁拜集》的信徒,将伊朗莪默墓园的蔷薇,播种到了英国博吉墓园——菲茨杰拉德就长眠于此。莪默-菲茨杰拉德的《鲁拜集》
莪默-菲茨杰拉德的《鲁拜集》,很快风行全球,成为该书进入至少八十五个语种的母本——只有很少的译者选择波斯文祖本。各个语种的译本,仅纽约图书馆所藏就不少于五百种。到了今天,《鲁拜集》已经成为全世界共有的经典,其版本之多,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据说仅次于《圣经》。
莪默没有在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里面——却在波斯文祖本里面——提到过中国,来读张晖的汉文译本:“一杯美酒抵得上一百个信仰,一口芳醇抵得上中国的沃壤。”他可能难以自料,去世后不到两百年,其鲁拜就传到了中国。陈达生曾提及,在福州发现一座波斯人古冢,立碑于一三〇六年,刻有一首波斯文鲁拜,见于伏鲁基确定的六十六首,亦即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的第三十一首。张承志也谈到,清代有位伊斯兰思想大师,唤做刘介廉(1669—1764),其案头经书就包括《鲁把牙惕》(这是笔者目前所知《鲁拜集》的最早译名),这应该是波斯文祖本,也有可能是突厥文或回鹘文译本。但是,莪默要真正进入汉语,还将绕道于英国,绕道于菲茨杰拉德。
中国对莪默的译介,始于胡适,其《尝试集》收有一首《希望》,译自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第九十九首。《尝试集》是第一部新诗集,出版于一九二〇年。如果说鲁拜确实源于绝句,那么事情的戏剧性在于:对于新诗来说,当绝句失去了示范性,鲁拜却成为了如此新颖而跳脱的异域参照。自胡适以降,很多中国文人都加入到了对《鲁拜集》的竞赛式译介。最近一百年,居然出现了近四十种节译本或全译本,出版了上百种的平装版或精装版。参与这项译介工作的,既有胡适的良友林语堂和梁实秋,又有他的死敌吴宓;既有自由体诗人郭沫若,又有格律派诗人朱湘和孙毓棠;既有诗人,又有小说家王蒙;既有诗人和作家,又有职业翻译家黄杲炘、张晖、飞白、李霁野和梁欣荣;既有偶尔试手的闻一多、徐志摩、钱锺书和张承志,又有皓首穷经的张鸿年和看起来也要皓首穷经的眭谦;既有诗人、作家或职业翻译家,又有水稻种植资源学家程侃声(废名对他评价甚高),麻省理工学院的物理学家黄克孙,以及驻伊朗大使馆的外交官邢秉顺。《鲁拜集》的汉译,可谓高手云集,佳作倍出,一派流芳炫彩的景象。自中国译介外文书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景象和奇迹。
《鲁拜集》,郭沫若译,安徽人民出版社, 2013年这么多的中国译者,在很多方面,都呈现出很大的差异性。首先,来看他们在母本选择上的差异性。与各国的情形相似,中国多数译者以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为母本,只有张晖、邢秉顺、张鸿年等少数译者以波斯文祖本为母本。究其原因,可能有两个:其一,波斯文专家罕见,而英文专家常有;其二,波斯文祖本较为原始,而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则更加高级。当然,就有伊朗学者,比如伏鲁基,可能不太认可这样的观点。接着,来看他们在诗体选择上的差异性。直接以旧诗体的形式,将鲁拜译入汉语世界,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吴宓、黄克孙、傅一勤、江日新、腾学钦、眭谦就都用七言绝句,李霁野、王虹则兼用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钟锦最是奇妙,他拼集唐人七言绝句,自己不用一个字,居然也完成了译介任务(比如,钟锦就借来唐人韩偓的“阳精欲出阴精落”、褚载的“星斗离批烟霭收”、吴融的“待得华胥春梦觉”、张籍的“朝光瑞气满宫楼”,共计四句,“转译”出了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第一首),他的译本堪称“百衲本”(可以独步中外呢)。柏丽和郭沫若也很奇妙,前者兼用七言绝句和新诗体,后者却兼用新诗体和骚体。到杨虚,则全用骚体。殷离所唱的两句鲁拜,不知金庸何处得来,亦以骚体译成——林语堂将《鲁拜集》与《离骚》并列,笔者却认为,《鲁拜集》与《离骚》殊不相类,就殷离所唱的两句鲁拜来看,似乎更接近屈原的《天问》。新诗体不以格律作为必然要素,而旧诗体,早就形成了苛刻的格律规范。凡是选择新诗体的译者,都加强了格律;凡是选择旧诗体的译者,都放宽了格律(以至于接近了所谓“打油体”)。加强与放宽,殊途而同归,都是为了迁就鲁拜的松散格律。最后,来看他们在某种敏感度上的差异性。鲁拜作为诗体,并无题材上的规定性,比如只能写鲜花、醇酒和美妇人。但是鲁拜盛行于伊斯兰教区,在穆斯林看来,这种诗体亦应肩负顺从真主的任务。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并无此种敏感,中国译者以此为母本,就有可能更加彻底地丧失此种敏感。对菲茨杰拉德的负责,不一定就是对莪默的负责。以对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第九十九首的转译为例,胡适的“要是天公换了卿和我”,徐志摩的“假如我能勾着这运神谋反”,云云,在张承志看来,“均为失真之笔”。这是因为,穆斯林,苏菲主义者,都不可能使用“自代造物”的口吻。如果遵循这样的立场,那么黄克孙的汉文译本庶几接近某种本意:梦游昨夜到天池,
欲借神明剑一枝。
斩碎三千愁世界,
从头收拾旧须弥。
黄克孙对“苏菲味儿”的传递,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的译法,亦即“衍译”,类似于菲茨杰拉德的译法,亦即“创造性翻译”,也许在张承志、穆斯林或苏菲主义者看来,仍然有可能干扰到对鲁拜的双重认知:作为情歌的鲁拜,以及作为哲学的鲁拜。这种哲学,乃是三者的混合:伊壁鸠鲁主义、火教哲学和伊斯兰思想。所以呢,穆斯林译者更愿意以波斯文祖本为母本,用更加粗糙而直接的硬译,准确地捕捉鲁拜中的启示,“以另一种目的,也在一直攀援波斯-阿拉伯的梯子”。这些穆斯林译者,不必都是诗人或作家,有可能是商人、铁匠、裁缝或出租骆驼的人。
还是从哲学和宗教学,回到文学,继续我们的话题。
对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的转译,似乎以郭沫若和黄克孙译本最为通行,并曾分别得到闻一多和钱锺书的称赞。闻一多最是热情,却有保留地称赞了郭沫若,他认为后者锤打译文的成绩好于解读原文。钱锺书最是刻薄,却毫无保留地称赞了黄克孙,他认为后者译诗雅贴比美菲茨杰拉德原译。菲茨杰拉德论及译事多次说:“宁为活麻雀,不做死老鹰。”他自谦为“活麻雀”,而钱锺书却称赞黄克孙是“活老鹰”。自谦,当然要打折扣;称赞他人,不免就有搭头。去掉折扣与搭头,方可客观评价黄克孙与菲茨杰拉德。
笔者谈及郭沫若和黄克孙译本的重要性,意在为征引这两个译本出示更加充足的合理性。读者诸君,这两个译本,就要帮助我们实现本文的夙愿:至少在汉语世界里,还原殷离所唱鲁拜之全豹。还是回到殷离所唱的两句鲁拜,第一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见于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第二十八首;第二句,“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则见于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第二十九首。金庸所用的译文,或译自菲茨杰拉德,或化用自郭沫若。暂且不管这个问题;现在,我们已经急不可待,要来阅读这两首迷人而伤心的鲁拜。首先引来郭沫若译文:
我也学播了智慧之种,
亲手培植它渐渐葱茏;
而今我所获得的收成——
只是“来如流水,逝如风”。
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来,也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
风过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许。
辜负高人细解蒙,
希夷妙道未能通。
此心本是无根草,
来是行云去似风。
浑噩生来非自宰,
生来天地又何之。
苍茫野水流无意,
流到何方水不知。
当然,殷离所唱的两句鲁拜,尤其是第二句,其语意还见于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第三十首,以及波斯文祖本的若干首,比如神秘的一二〇七年抄本(伊朗学术界则认为,这个古抄本实际上要晚于1207年)的第四十五首,“我们从何处来,向何处走”云云。这里不再,也没有必要悉数胪列。笔者只是想要特别说明:殷离所唱的两句鲁拜,也许恰是莪默还有其他鲁拜作者反复重写而递相互文的名句。
《鲁拜集》所引发的全球性竞赛,除了译介,还有仿写。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第一版,就收有菲氏的三首拟作。从第二版开始,菲氏删去了这些拟作。尽管如此,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仍然导致了仿写或新写鲁拜的怒潮。西方来的鲁拜,中亚来的柔巴依,当然也会拍打着汉语的崖岸。
就笔者向来关注的新诗而言,沈苇,还有孙谦,均曾大规模使用这种诗体。沈苇写了三十三首,孙谦则写了两百首,前者咏叹了新疆的历史、地理和风物,后者则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尘世或阴影中某种“本体”。沈苇是惊讶的,兴奋的,明快的,沉浸的;孙谦则是敬畏的,顺从的,惶恐的,清苦的。博尔赫斯曾经谈到,《鲁拜集》“以黎明、玫瑰、夜莺的形象开始,以夜晚和坟墓的形象结尾”。沈苇基本上遵循了这个惯例,以黎明开始,以新月收尾;而孙谦,却以落日开始,以阴影中的光明收尾。孙谦恰是一位穆斯林,或者像他说的那样,是一位还没有全部做到的苏菲主义者。他的相关写作,从形式,到内容,都呈现出某种去莪默-菲茨杰拉德的特征。他用苦行主义和神秘主义,取代了享乐主义、颓废主义和虚无主义。孙谦放弃了鲁拜和乐园,选择了柔巴依,其柔巴依最终体现为对真主的聆听,对波斯和中亚苏菲主义诗歌传统——的传承。也许这个话题,多么奇妙地,还可以追溯到伟大的苏轼(1037—1101)。苏轼生年,略早于莪默,其卒年,略晚于《福乐智慧》和《突厥语大辞典》——他很有可能接触到了鲁拜或柔巴依。苏轼写过一组绝句,诗题很长,交代了前因后果:《回先生过湖州东林沈氏,饮醉,以石榴皮书其家东老庵之壁云:“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余。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西蜀和仲,闻而次其韵三首。东老,沈氏之老自谓也,湖人因以名之。其子偕,作诗,有可观者》。苏轼提及的回先生过湖州东林沈氏,发生在熙宁元年(1068年)八月十九日。查考《回仙碑》《侯鲭录》《吴兴备志》和《吴兴掌故》可知,沈东老本名思,字持正,其子偕,曾与苏轼相见于晋陵——也许正是沈偕向苏轼讲述了回先生其人其事其诗。这个回先生,又叫回道人,自称回山人,姓得有些古怪,长得有些离奇(“其目碧色粲然”),很有可能乃是来自西域的回教徒(亦即伊斯兰教徒或穆斯林)。其人好酒,其诗谈酒,态度和风格,与孙谦大异,倒是与莪默如出一辙。那么,回先生所作,还有苏轼拟作,“世俗何知贫是病,神仙可学道之余。但知白酒留佳客,不问黄公觅素书”云云,则七言绝句耶,鲁拜耶,抑或柔巴依耶?《鲁拜集》所引发的全球性竞赛,还有插图和装帧艺术。画家,装帧艺术家,舍《圣经》而取《鲁拜集》,可能是因为前者缚手缚脚,而后者更有助于他们恣意释放视觉想象力。
1884年版维德绘画本封面、扉页
根据吴伟的搜罗和研究,自美国的维德(1836—1923)以来,已有不少于一百四十位知名画家为《鲁拜集》作插图。维德继承了英国布莱克——既是诗人,也是画家和装帧艺术家——以来的传统,未将插图与文字分列,而让文字成为插图的一个局部。维德以后,让笔者惊艳的画家,还有英国的詹姆斯,美国的兰德贝格,从法国迁居英国的杜拉克,英国的盖迪斯,英国的鲍尔弗,以及英国的贝特曼,最近还有泰国裔的普塔皮帕特。这些醉心于《鲁拜集》的画家,推陈出新,流光溢彩,形成了一大胜景。就画风而言,大体上出现了三种倾向:西风,东风,波斯风。这里要特别提及兰德贝格,还有鲍尔弗,他们的黑白线条画,像极了天才的比亚兹莱——像笔者这样的资深比亚兹莱迷,看到这两位的插图,仍然疑心乃是比氏所作而此前未及见者。画家与装帧艺术家的合作,造就了作为艺术品而不仅是书籍的《鲁拜集》。其中,被公认为传世极品的,乃是由盖迪斯作插图,由桑格斯基和萨克利夫公司作装帧的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1910),羊皮封面,画着一只金蓝绿三色孔雀,红宝石书扣,日本犊皮纸印制,编号发行二十五部,其中十部镶嵌了宝石。第二个版本(1910),犊皮纸烫金封面,画着一只孔雀,饰金书顶,手工纸和光面纸印制,编号发行五百五十部。第三个版本(1911),布料烫金封面,画着一只孔雀,饰金书顶,手工纸和光面纸印制,开本小于第二个版本,当时主要面向一般读者发行。这三个版本,尤其是前两个版本,早就已经成为内行的秘藏。
《鲁拜集》
《鲁拜集》的汉文译本,大都选用西方插图。中国画家,迄无作为。在这场全球性竞赛里,为了弥补英国画家比亚兹莱的缺席,笔者期盼中国画家冷冰川的进场。如果冷冰川能够出手,定然可以媲美于维德以后的任何西方画家。中国装帧艺术家倒是已经出手,照笔者看来,短期内不可能比肩于桑格斯基和萨克利夫公司。笔者见过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一个版本(2017),明式喜相逢缠枝牡丹花纹真丝织锦和岩井茶绿色纯棉细布封面,银线书名,进口特种无酸纸印制,但是内页版式却乏善可陈。该书采用乐园本波斯文祖本(1462),张鸿年、宋丕方汉文译本,伊朗细密画大师马赫穆德·法希奇扬插图。另有海豚出版社的一个版本(2015),力图呈现维德插图石印本(1884)原貌,真皮或仿皮封面,烫亚金书顶,手工撕裁毛边,开本小于石印版。这个版本编号发行五百部,第一至三号,尼日利亚山羊皮封面,手工制作,由谢泼德在英国监制;第四至十号,中国羊皮封面,由谢泼德在中国监制;第十一至五百号,仿皮封面。该书采用菲茨杰拉德英文译本,郭沫若汉文译本,维德插图。这个版本,似乎算不得中国的艺术品。
前文曾提到谢泼德,此先生,与《鲁拜集》有着很深的渊源。一九九八年,谢泼德书籍装帧公司收购了桑格斯基和萨克利夫公司。九十七年前,亦即一九〇一年,两位天才的装帧艺术家,桑格斯基和萨克利夫,创建了这家后来声名远播的装帧公司。
一九〇七年,桑格斯基认识了斯特恩豪斯,后者在没有征得其雇主萨瑟兰同意的情况下,委托前者重金打造一部旷世《鲁拜集》——以纯手工方式对成品书进行再装帧,满足私人定制,这正是欧洲的一个小小的传统。一九〇九年,桑格斯基及其团队开始工作。他们可能是以前述石印本为底本,经过两年匠造,于一九一一年完成了这项复杂而艰巨的微雕工程。按照谢泼德的描述,这部书的封面,以蓝色羊皮裱贴成三只孔雀(请注意,是三只孔雀),以红宝石嵌作眼睛,以绿松石嵌入顶冠,以托帕石嵌入若干长翎,孔雀外围嵌入若干宝石,四围以棕色或绿色羊皮裱贴成长藤,以紫水晶嵌作累累葡萄;前封里,以彩色皮革裱贴成一条蛇,盘踞于一大片苹果叶丛,以象牙嵌作蛇牙,以祖母绿嵌作蛇眼睛;前衬页,四角都画着玫瑰;后衬页,四角都画着有毒的龙茄;后封里,以小牛皮裱贴成一颗骷髅,以象牙嵌作人牙,四围都画满了有毒的罂粟花;封底,以桃花心木、椴木、乌木、银丝和珍珠母裱贴成一把伊斯兰特有的四弦琴,四围则嵌有若干宝石——由此也可以看出,桑格斯基对《鲁拜集》的会心,或已超过了很多所谓的莪默学者。谢泼德还提供了这部书的一组数据:“裱贴了四千九百六十七块皮面”,“烫金就花了两千五百小时”,“所烫的金叶达到一百平方英尺”,镶嵌了“一千零五十一颗宝石,包括红宝石、绿松石、紫水晶、托帕石、橄榄石、石榴石和一颗祖母绿”。这部《鲁拜集》,堪称极品中的极品,巅峰上的巅峰,因而被另外命名为《伟大的莪默》。
《伟大的莪默》
就在《伟大的莪默》竣工的夏天,亦即一九一一年夏天,有个纽约商人维斯,恰好在伦敦,于是求购于萨瑟兰。要命的是,维斯出价八百英镑,萨瑟兰却要价九百英镑。一九一二年春天,斯特恩豪斯试图将此书运往美国。要命的是,美国海关要征税,萨瑟兰却不愿缴税。萨瑟兰将此书运回伦敦,想要再卖给维斯。要命的是,萨瑟兰要价七百五十英镑,维斯却出价六百五十英镑。萨瑟兰大怒,拿去拍卖,竟然被维斯以四百零五英镑得手。维斯亦欲将此书运往美国,四月十日,载有此书的大船从南安普顿开往纽约。要命的是,这艘大船叫做泰坦尼克号。最昂贵的书,最奢华的船,传奇般地,一起沉没于茫茫大西洋。让人扼腕长叹的不仅如此,当年七月一日,桑格斯基忽然溺毙,享年仅三十七岁。桑格斯基与《伟大的莪默》,都被大海毁灭成不可重现的绝响。
至珍之物,难得善终;至美之人,颇有薄命。《伟大的莪默》让我们想起小昭,想起她与张无忌的惜别,想起大海,这大海也有情也无情,想起她终将归赴的波斯。这篇随笔就要收尾,那就让我们重温金庸那令人肠断的文字:“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载于《世界文学》2020年第1期,责任编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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