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起初,她拽着门锁使劲晃,但这两把锁显然并不合拍,因为当她成功扭动钥匙打开一把锁的时候,另一把却锁上了,反之亦然。一阵强劲的海风,让羊毛围巾裹住了她的脸。最终,他将两个袋子往私人车道上一搁,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抓过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锁。
他们一直租着坐落在海滨的小房子,周围都是些类似的避暑木屋,夏日里好不热闹,这些通透的木舍四周撑着阳伞,排列着塑料椅子,桌子上摆放着收音机和报纸——现在却大门紧闭,淹没在冬日的昏沉中。这座小房子也还相对看得过眼:有烟囱和直通沙滩的大阳台。阳台上铺满了沙子,他们一进来,她就负责拿扫帚把沙子清扫出去。“你干嘛要这样做?在这个季节里,我们总不能一直都坐在这阳台上吧?”他从袋子里掏出食物,塞进冰箱,然后打开电视。她很抗拒。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一只生龙活虎、吵吵嚷嚷、调皮捣蛋的母猎狐犬。当他点燃壁炉时,这狗就会从篮子里扯出几块木头,往上抛,在木块坠落时一爪子接住。“它挺冷的,它这样做,无非是想热热身子。”女人说道。“‘狗而已’,就是这条狗已经让我很焦虑了。它太好动了,每时每刻都在动。是不是要在食物里给它撒点什么呢?溴化物镇静剂、鲁米那(也称苯巴比妥,是一种镇静安眠剂)或其他什么东西?”她拎着自己的袋子上了楼,走进那个冰窖一般冷的小卧室。她坐在铺着毛毯的床上,而莱娜塔,就是那条狗,向她跑过来,跳上毯子。她望着母狗那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喉咙发紧,突如其来的疼痛布满全身。那是一阵短促的刺痛。她想,跟时间相关联的一些坏事发生了——时间分崩离析了。两个巨大的时间板块随着一声阴沉的雷声分裂开来,在接下来的一百万年里形成了“过去”和“现在”的分界线。“现在”是那么地粗糙不堪、有棱有角、沉默寡言——夜里沉重的梦,惊醒后的余怒,仿佛在梦境中打响了战争似的。“过去”因而显得连续而有节奏,轻盈的乒乓球撞击在光滑球桌上发出声响,印着“瞬息”纹路的布料上,每个瞬息都是另一个瞬息的一部分。她意识到,谈话最简单的开场白应该是“你还记得,如何……”,因为这句型里有某种自然而然的东西,像哄小孩的手部动作,像打开仅播放静心音乐的收音机——传出如鲸的歌声、瀑布的回声、鸟的鸣啭。“你还记得,如何……”将他们一齐带回一个地方。那个时刻,总是感人至深,就像那时候,一人邀舞,另一人眼里闪着光以作回应:好,我们跳吧。毋庸置疑,他们相互倾吐自己早已既定的过去,多次提及那段熟知且绝对安全的关系。过去,是既定的,不可变的。过去,是咒文式的记忆习得,是由轶事回忆录编排而成的记忆基地,例如:关于他是如何为她撬开核桃,并将这些坚果挂在花园里树叶上的故事;或者,他们给自己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白色牛仔裤——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两条牛仔裤现在看来偏小了两三个码;或者,她的一头红发,以及当时非常流行的锯齿状发型;又或者,离开她家时,他是如何赶火车的。时间越久远,故事就越多。显然,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失去了将微小事件神话化的特点,转而把现实贬为平庸与琐碎。当壁炉终于燃起时,他们开始准备晚餐。这像一曲和谐的二重奏:女人切蒜瓣,男人洗生菜、制酱汁;女人铺桌布,男人开酒瓶——这令人回想起那次舞蹈:在这完美的舞蹈里,舞伴的动作已为人所熟知,以至于不再有人留意它;在这样的舞蹈里,即使其中一位舞伴凭空消失了,另一位仍能独自舞动起来。接着,莱娜塔睡在了壁炉边,火焰的橙光在它的卷毛上挪动。他们感觉,夜晚的辽阔突然变得无法克服,像睡前饱餐一顿后那般地沉重。当他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往电视机移去时,她灵光一闪想要在浴缸里泡澡,但因为这是特别的第一夜,所以他们依旧保持满满的善意。然而他有点心不在焉。“再开一瓶红酒吗?”他刚问出口,就马上意识到再来一瓶红酒会慢慢打破这凝固的秩序:酒后的她会表现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这大家都知道,还会出现一种沉重感和闷热感,胡说八道,渴望逃避。聊了几句后,谈话的必要性便会失去,因为这不得不从头开始重新定义所有用词,好像他们的语言都被界定开来了一样。于是他掏出国际象棋。他感到很欣慰,象棋是他在电视机旁的架子上立着的几本旧书间找到的,也属于“你还记得,如何……”咒文集。
他们下棋时总是一言不发,举棋若定,从容不迫,几个回合耗上好几天。他一如既往地选择黑棋。她点了一根烟,当时他就像被针扎了一般愤怒——他很厌恶她在家吸烟。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发生。
开局:习惯性而机械性的第一局,每个人都清晰地知道下一步会怎么下。她以为她知道他是怎么思考的,而这吓坏了她。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这肯定是那极其酸涩的干红的后劲。她让他赢了,他心里也知道是她让他赢的。他打了个哈欠。“我们再开一局吧,但得规规矩矩地,集中注意力。你还记得,我们过去是如何下了一个星期的棋吗?”她一边问,一边摆放棋子。“那是个寒假,我们在你父母家过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们那时都无法出门,因为下着鹅毛大雪,覆盖四野。”她回忆起那冰冷房间的气味,就在那里,妈妈手捧盖着布的圣诞蛋糕。他们下了两步棋,游戏就停住了。现在轮到他下了,于是她走到阳台去吸烟。透过玻璃窗,他望见她那裹着羊毛披肩的瘦小后背。当她回来时,他一动也没动。面对这个问题,他又感到浑身不自在了,好像她希望这个问题不会听起来太冷漠。他打开电视机,一切都变得跟在家里一个样。当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时,紧张感得到舒缓。他还开了一罐啤酒,跳换着电视频道,隐没在自己的世界里。电暖炉迅速温暖了整间小浴室。她在镜子下面的架子上放了几瓶化妆品,将脸靠近镜子,认真照看两颊上那红色的毛细血管,接着又端视脖子和乳沟上的皮肤。她望着自己的眼睛,用化妆棉卸了妆。正要脱衣服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没有浴缸,浴缸在城里,而这里只有一个讨厌的淋浴间,被一张印着贝壳图案的塑胶浴帘与浴室的其他部分隔开。她想哭,对自己很恼怒,认为这是一种歇斯底里。没有人会因为缺少浴缸而哭泣。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却发现被褥还未铺好,冰冷而光滑的被套撂在椅子上,叠得乱糟糟的;而楼下则传来电视的杂音。她开始整理床铺,心中那雪崩般的愤怒不断增强,她跟被角做了一番斗争,身体力度正好体现其愤怒程度——力气跟怒气像二声部合唱一般越演越烈。她觉得,这种气愤如暴怒一般,普遍且漫无目的。但突然,出乎她的意料,愤怒瞬间变成了一把刀片——就像在卡通电影里一样——直指楼下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拿着罐啤酒的男人;又像是一群狂怒的蜜蜂,从木梯直窜客厅。她站在门口,盯着这男人的头——他面朝她坐着——有这么一小会儿,她感觉这种物化的愤怒会猛力暴击他的太阳穴,使这男人无法动弹,紧接着无力地滑倒在沙发靠背上,死掉。“来啦!”他嘴里应答着,极不情愿地站起身,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她躺在这张惹人厌的床上,冷冰冰的被褥似乎还有些潮湿。他去关灯。她听见他关上通往阳台的门,给垃圾桶套上塑料袋,然后脱掉衣服,躺在自己的那半边床。他们就这样相互挨着躺了一小会儿,接着她挪动了一下,将自己的头枕在他的怀里。他用父亲般的柔情抚摸着她赤裸的肩膀,然而第二次触碰后,这种温柔却消失殆尽了——触摸就仅仅是触摸,没有更多的了。他转身趴着,而她一手搭在他的后背上,就像要摁住他一样。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睡了这么多年。莱娜塔呻吟着窝在他们脚边。他先起的床,把狗放出了门。一股凛冽的寒风吹入小客厅。他看着狗奔向大海,追赶两只海鸥,撒了泡尿,然后归家。阵阵海风呼啸怒号。他放好用来冲咖啡的水,一直等到它沸腾。他瞄了一眼那盘展开的棋,又检查一下壁炉里是否还留着些烧红的炭,但火已完全熄灭了。他倒好咖啡,给她的那杯加了奶和糖,端着杯子回到楼上,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坐靠在床头喝。“我梦见了一架塞满了拿破仑蛋糕的飞机,”她说道,梦醒后的嗓音很刺耳,“下着雪,好像还是粉色的呢。”他不知道如何应答。他很少做梦,如果真的发生了,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他陷入无言当中。早餐过后,他掏出自己的照相机,擦拭好两个镜头——他们得去散步了。两人所有的保暖穿戴物,什么毛绒外套、高帮鞋、围巾、手套,全都套在身上了。他们沿着沙滩往沙丘方向走,那里是小木屋群落的尽头,却是波浪滚滚的野草王国的开端。他走近前去拍照,大海抛出的树枝堆起像是某种动物的骨骸一样。接着他边绕着自己转,边透过镜头瞅。她赶超了他,正沿海踱着步,踩出一串微微下陷的脚印,但这些印子马上就会被海浪吞噬掉。莱娜塔叼来几根木棍戳她的脚。当她伸手拿棍子时,莱娜塔低吠着不肯给出棍子。“你不肯松嘴,我怎么给你扔出去嘛?你这只笨狗!”她对狗说道。于是莱娜塔归还了它的“战利品”。棍子飞得老高,但不一会儿就被狗叼回来了。女人意识到,相机镜头的那只圆眼正窥视着她。她像这男人看她那样注视了自己一小会儿:灰白渐变色背景下,身躯黝黑娇小,人物棱角分明,轮廓历历可辨。他立马抓拍了她。她干了什么坏事吗?男人将脸藏在相机后,像使用左轮手枪一样瞄准了她。她本应习以为常才对,因为他经常为她拍照;但这次,她却像昨天在床铺旁那样,再次爆发出毫无二致的愤怒。她掉头就走,而他追上去,两人沉默不语地走着。风很是谅解这样的沉默——它使劲往嘴里塞,叫他们不得不眯上眼。沉默得越久,就越是没话讲,就带来越大的宽慰。他的思绪往左边某处飘去,飘向大海,飞过渔船,降落在某个岛上,某个异国他乡,某个地方;而她的思绪则直奔回家,溜进抽屉中,钻进小袋子里,瞥了一眼日历,便开始清点账单。沉默并不痛苦,有个可以沉默以待的人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呀。她激动地琢磨着:“沉默是一种成就。”这句话在她脑海里重复了好几次,她太喜欢这句话了。
“快看!”他指着一片乌云对她说。这片沿着大地迅速移动的云压得极低,几乎要触碰到松树的顶端。他突然很想拍下这个画面:这片云和这个女人——两者都显得那么阴郁寡欢,雷霆积聚,但这是个闷雷,从不打响,也不会形成闪电。
“站在那儿!”他向她喊了一声,自己则退到海水线上,透过相机一看,镜头拉得也太近了。他看见的,只有一张被风拧扭变形的女人脸,额头布满竖条皱纹,双唇冷得发青发紫。发丝在风中凌乱,粘在了她的脸上。她试图笨拙地撩开那些难缠的头发,在脸上倒腾了一番,但无济于事,太晚了,他已按下快门。她闷闷不乐地掉头就走。“再等等!现在太美了。”他又后退了几步,直到海水吧唧一声溅到鞋里。她为自己的装模作样而生气,也为自己想表现得美丽动人而生气。镜头面前,他获得了更多不公平的优势。她认为他是在衡量她,评判她,缩小她,物化她。其实她从不喜欢他为自己拍照——这颗玻璃眼就像是他戴着的一副面具似的,在它面前,她变得毫无防御能力,似乎她完全被他看穿,似乎他向她立下一个永恒的誓言,让她永垂不朽,但她却因此失去力量,并更加屈服于他。她对职业女模特感到惊愕,也为所有年轻女孩表示惊奇,因为当他为她们拍照时,这些女孩会噘着嘴,头部上扬,意识到自己有要展销的东西,不是她们的身份,而是像女销售员一样,有自己可展销的东西——“货物”。他睡了她们这件事根本不足为奇。他知道这部相机让他掌握了多大的主动权吗?只有那时他的脸才显得更有朝气些。思绪中她又瞥见他:手里攥着啤酒,坐在电视机前,满脸空洞茫然,就像那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别给我拍照了。”她阴着脸说。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把镜头移向莱娜塔,还追着它跑了一阵子。狗逃出取景框,以“之”字形迂回奔跑。他深受触动。有时她能吐出几个毫无情感的词,但就是以这种方式,她像是往他脸上揍了一拳。她是如何做到的?在她身边,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小男生、小孩子。他从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伤害他。他只学会一种有效的对抗方式,那就是把国王藏在其他棋子后面,而对于她这种猜不透的女人,就不理她,忽略她,主动无视她,不跟她说话,不看她,避开她,抛弃她,不在乎她,像拍照那样让她站远些,就这样拿捏着她——渐变的灰色背景里她那见棱见角的身体。那时她做了个不可思议的转变:她屈服于他,变小,成为一个孤独无助的灰发女孩,虚弱,冷静,晕厥,像莱娜塔一样往他手上蹭(原文的动词一语多义,既指动物撒娇蹭主人,又指人想取悦他人)。他追着狗跑。莱娜塔捡到一根大木棍,咬在牙里,极力鼓动主人陪它玩。他抓起棍子的一端,把挂在上面的狗一并提起来。莱娜塔会玩这个游戏!这是锻炼下颚的游戏,这是对抗的游戏。他开始转圈了,棍子上悬挂着的狗飞起与他齐腰高。那时他听见一声尖叫,看见她正向自己跑来。他慢下来,让莱娜塔安全着陆在沙滩上。女人跑到他跟前,脸庞愤怒到扭曲。“你在干嘛?你疯了吗?你会伤到它的!难道你就不能想想吗?你是不是傻,是不是笨?”她怒吼着,“你疯了吧,你这该死的混蛋?”这顿谩骂堵住了他的嘴。他以为她会揍他。莱娜塔嘴里依然叼着那根棍子,转着圈。“滚开,你这个神经病!”他小声说道,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他想哭。他抽噎着,满腔愤慨,体内膨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咳出来似的。他想回家,收拾行李,然后离开。或者行李都不收了,让一切都留在那儿吧。他开车离开,回到城市。到此结束。而她没了他也一样能行,她还是那么年轻,让她去找另一个男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他想,他尽力了,这让他很感动。他尽力了。当她回到家时,他正坐在电视机前喝啤酒。宽衣,煮水。“对不起。”她说着,突感虚脱,像行走在沙滩上,双脚深陷其中似的。从不!她从来不是第一个去道歉的人。她点了根烟。她出了阳台。热水壶尖啸声响起,但她没听到。他起身关掉煤气。电视里正播放农业频道节日。莱娜塔从篮子里扯出几块木头,往上抛,在空中一爪子接住。他耸了耸肩,移高视线望着她,但受不了她那张充满疑虑且突兀刺眼的脸。他揉了几张报纸,扔进炉堆里,然后放上些小树枝。她给他递火柴。他感觉她有些话想对他说,但她没开口。他想听她说些什么,却同时也害怕言语再次失控。他知道怎么惩罚她,而且也这样做了:上楼,爬上还未铺好被褥的床,试着读点旧杂志什么的。他找到了一篇关于计算机的文章,心中暗喜,但却不太能读懂。然后他瞄见一篇土耳其度假广告,又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在希腊的旅行:一切都过度曝光,像失败的照片一样模糊。她棕褐色的皮肤,近乎全裸的身体。他们在酒店房间做爱——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他为自己的尴尬感到惊讶。他知道,自己忘记了另一面的她是怎样的了,几个月前的这个假期是他最早的回忆。他知道,在一次次重复的“你记得,如何……”中望见的从始至终都是些陌生人。他满怀诧异,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狗也不见了。他想,她肯定是带着狗去沙丘那边了。他还查看了一下车子是否在。还在。他打开电视机,漫不经心地听着新闻。庭院变得灰暗了。他做了炒鸡蛋,直接盛在平底锅里,在电视机前吃完,然后打开一瓶啤酒,听手机里的留言。没什么有趣的。他看见她进门,海风吹得她满脸通红。莱娜塔冲进他的怀里表示问候,就像一年未见。这女人瞥见了那空空如也的平底锅。“你已经吃过了?”她满脸不快,用惊讶的语气问道,“吃过了?”“那你为什么要问?”他生气地在心里问道。他知道为什么,为的是有生气的理由。“现在又要生闷气了。不想吃就别吃,我不在乎。”他在心里对她如是说。这样幻想出来的对话让他愉悦极了。他换了个频道,但出现雪花屏,他便试着再换另一个台。只有两个台,他无处可逃。不一会儿,她从浴室回来了,梳好了头,似乎还化了个妆。他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新的香烟味——她肯定像个女学生一样躲在厕所里吸烟。他同意了。棋盘完美对称的景象,规则的存在带来的乐趣,思索每一步好棋的可能性,惊喜的可预见性,像微妙而理智的爱抚一般的控制感,让他好好冷静了下来。他往壁炉里添了柴,这时她说:两人都弯腰往桌底下探,然后移开沙发,又在沙发间隙寻了一番。他的目光落在了装着木块的篮子上。“是莱娜塔,是它扯出来的,”他发话了,“找找它的窝。”她拍打了一下狗垫子,掉出了几块木头和一个水槽胶塞,但没有棋子。他们展开地毯式搜寻。他翻找垃圾,而她去阳台。他们移开了桌子。他将啤酒分别倒入两个玻璃杯里。两人坐在作废了的棋盘边。过了一会儿,他突发奇想地拿了一块木头充当这棋子。他掰断一块木头,放在黑格子上。她踌躇不定。
她觉得最好就是现在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回家。但她不敢说出来。她还觉得是他拿走了那枚棋,又或是他这个无心之人把棋子碰掉的。但她什么也不说,重重地倒在沙发靠枕上。
她知道他现在就要离开了,要抛弃她了——他的双眼会沉溺于电视里,或者他会上楼再睡一觉,或者着手在相机旁修理些什么(谢天谢地,现在已经昏暗得不适合拍照了),或者开始读书,或者打电话,又或者给所有人发短信——她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他那件格子衬衫——她多想抱抱这件衬衫,却没有力气从沙发上起身。他用双手将象棋收回盒里,手上的汗毛色深而零碎。他依着她坐下,一手抱住了她,另一只手则迟疑了半刻,但最后还是留在了原处,靠在沙发上。“被抛弃比主动抛弃要好,”她突然发话了,“被抛弃带给人力量。”他站起身,走去厨房,问红酒是不是还没喝光。她说是的。她脑子里满是她现在要说的话。一句又一句,每句都有正当理由,每句都自带评论。他终于要作出点什么回应了,再也无法把他们推向沉默了。他回来了,递给她一杯酒,在沙发上坐下。也许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们要开始聊天了,然后会一如既往地因为意外而结束对话。这时,莱娜塔,这只“及时雨”一般的狗,蹲在门前开始发牢骚。他站起身,把它放了出去。“走开,你这只笨狗!”他训斥道,“看你对马做了什么好事?”莱娜塔一路狂吠着跳入黑暗中。透过那扇敞开的门,一阵刺骨的风卷进一片沙。他听见身后电视机的声音,感到满心宽慰。是她打开的电视机。“可惜的是,我们没有电视频道,或许看场什么电影吧。”他开口说道。他往酒杯里倒入红酒,即使杯子里的红酒尚未喝完。她突感浑身疲惫。她像他那样伸出双腿,把脚架在矮桌上。他们现在相互贴着坐在了一起,嘬着红酒,直到那部搞笑的老侦探片结束为止,影片中的老女人用砒霜毒杀了自己的敌人。上楼时,她有些摇摇欲坠。“我一会儿就来。”他这样说,但她知道,他是不会来的,而是会像以往一样,坐到天亮。笼罩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屏幕灯光中,心不在焉,他像只猫一样盯着闪烁的图像,因为他总是会关掉声音。她知道未来如何,认识到这点很好。心如止水,确信无疑。她手里捧着一颗光滑的玻璃球,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他像躺在草地上那样躺在她身上,整个身体重重地压着她。闻着她熟悉的体味,感受她独有的柔软。她叹了口气。他的身体因欲望产生反应。她抱着他,仿佛要紧紧抓住他不放。她说了点什么,但他根本听不懂。他的手掌滑过她的臀部。他犹豫了,停了下来,他清楚自己身体下不是一个女人,不是妻子,不是女性的身体,而是一个人;他清楚自己没趴在女人身上,而是同类的另一个人上。这另一个人,是具体的,分离的,不可穿透的。这是一个有明确界限的人,但界限外的他仍旧无比脆弱,不堪一击,像一棵质脆易碎的水芹,一片薄薄的华夫饼。性别消隐了,不管是女人还是他的妻子,都不再重要了。她像一个兄弟,疼痛时的同伴,煎熬时的密友,危在旦夕时的邻居。她是某个人,这个人近在咫尺,却形如陌人;这个人就在身旁站着,透过栅栏往里看;这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向他招手。这个发现太出乎意料了,他都感到羞愧难堪。欲念飘散了。他从她身上滑下来,躺在一侧。他抓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揪来一床被子盖住了她。她哭了,说着什么马不见了的话。他想,她喝醉了。头痛,她悄悄起身,下楼把莱娜塔放出了门。他像蚕茧一样裹着头,睡在离她很远的床边。服下一把维他命和阿司匹林,她感到神思恍惚,萎靡不振。她刷了很久的牙,睡醒后那皱巴巴的头发凌乱不堪,四处延展。她双眼红肿,她哭过?她哭过。歇斯底里。她使劲捏自己肚子上的皮,痛感让她释然,打开了舒缓自我仇恨的阀门。小时候她听说,癌症从捏掐开始进入人体。是某个成年人这么说的,不记得是谁了,说当男生捏女生的胸时就会发生。她下楼时,他坐在沙发上读报,套着同一件衬衫,没有穿裤子。他已经给她做好咖啡了。她已经不想说话了,开始翻看某本杂志。突然,天空像被撕裂开来,一片耀眼的光线如同整个大海似的涌进了房间。她掏出香烟,走出阳台,尽管一想到吸烟她就恶心。她强迫自己。她远远地望见了那条狗。莱娜塔,这个疯婆子,跳进岸边的海水里,试图去撕咬海浪。“多蠢的狗啊!”她心里想,冷得发抖。他上楼穿裤子。他最想的当然是开始收拾行李离开了。有这么多紧急的事情,他顿时精神抖擞,绕着床走到另一边,看见她胸前绣了小熊的睡衣,有那么短暂的一刻,这一刻比十一月份水坑中的冰还要薄,他发现了自己内心的柔情,当他跟她的寝衣一起入睡时,当她离开家的时候。这份柔情,跟那晚的欲望别无二致,习惯性地浮现而来。他晃晃头。愤怒,愤怒的浪潮,他清楚得很,使他行动迟缓。他现在变成了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动物,小心翼翼,紧张兮兮。他套上裤子,用力拉紧皮带。不管她了,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永远,永远的永远,不再被人所伤。他回想起那种痛,但多亏这种痛,他现在感觉有冲劲多了,恰似他走上沙场,然后欢快而归。他上楼,从上面俯视她,只见她蜷缩在沙发上,没化妆,双眼浮肿。一个奇怪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我曾希望她死,所以她才变得那么丑。”她说要跟他一起去。他在阳台等她穿好衣服。他们走的方向跟昨天完全相反。“你瞧!”她在风中大喊,用手指着一个他早已看到的东西:深蓝大海上的白色天际线,那白色的波峰像是出自中国画家之手。接着,一道太阳光像闪电般一划而过。沙滩上垃圾堆积成带状:海藻、树枝、木棍,上面有时会有些彩色塑料陷入。她走在他身后,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跟过去一样,但她知道,这只是幻觉。没有什么是可以重来的。只要发生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再也不会。她突然被这个平庸乏味的句子冲昏了头脑:曾经发生过的,再也不会重复第二次。对此,任何人都无能为力。有这么一瞬间她想跑过去,抓住他的外套,将他转向自己,这时结果会如何?结果会如何?她放慢了脚步,而他快步向前,带着狗和照相机渐行渐远,于是她不再追他了,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她艰难地转过身去,躲开风,设法点燃了一根香烟。她现在坐着,有条不紊地在脑海里数着所有不会再发生的事情,陷入了绝望:双手的触摸,触摸那些振奋人心的、意外的、贪婪的、期待的东西;气味引起的兴奋,陶醉于这种气味中;会意的眼神,通过这神情能够进入他人的思想里;相同时刻里那些相同的想法;冷静而自信的亲密感;手牵手,就像这是它们唯一而自然的归属地;对耳朵的形状表现出来的惊讶;缠绕在其他有机体上的夜间植物,似乎它把这有机体当作了自己的保护壳。这个清晨好长。吃完同一个盘子里的红菜汤,公园散步的欲望突然涌动……每个人都是带着行李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个行李箱里,都是一次性用品,例如烟花,仿若童话里的魔法,绽放,坠落,无法将它们从灰烬中搜罗回来。到此结束。
她还想,等他回来时要跟他说说这事,但他们到家了,她却发现这是个无足轻重的发现,分享这样的东西简直就是羞耻,他到时大概只会微微一笑,因为这看起来就像是她给他唱了首什么流行曲一样。够了!是的,她的绝望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显然绝望也只能发生一次。接下来的所有东西都只不过是复印件。也许生活中还有一个隐秘的点,人们可以在无意中跨过,从此点起,一切都只是一场戏,曾经发生过的事、曾经焕然一新的物现在仅以翻版的身份、无谓释义的方式出现。这个分界点甚至就在这里、在今天、在这个海滩上,从此点起生活只会一落千丈,从此,从现在开始,生活就掺入了模糊不清的副本,草率马虎的复制品,粗制滥造的山寨品,质量非上乘的劣质替代品。他们一路回家,默默不语,跟昨日一样,风很是谅解他们的沉默。他跟莱娜塔走在前,而她在后,脸被风吹得通红。“你叼着什么,你这可恶的母狗?你找到什么了?发臭的骨头,还是死鱼?”他费力撬开它的嘴,掏出一块打磨过的浅色木头。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什么。她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那块口水漉漉的棋子,往地毯上擦了擦。这是国际象棋里的马,白马,但不属于他们那套棋。这枚棋子要小巧些,珍贵些,矮胖些,大概是手工雕刻的吧。狗嘴张开往上翘,棋子从头裂到脚。“这不可能,”他重复了一遍,扫视了她一眼,胆战心惊,生怕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怎么能从海里找到这样的马呢?这还是白色的,跟我们丢失的那枚一样?难以置信。”两人走到厨房水龙头那里,她轻轻冲洗这枚棋子,然后拿布擦干。他们把棋子放在桌上,像看珍稀昆虫一样打量着它。莱娜塔也是,它看似对自己很满意。接着他把棋子放回到棋盘空格中,那里还躺着一块没人要的小木块。在其他棋子的衬托下,这马显得怪诞诡奇——像个突变体。“现在?但我们得走了。”她一边回答着,却一边脱下外套,犹豫着坐了下来。她不知道。两人在这展开的棋盘边坐了一会儿,他没有看她,说:“我开玩笑的。”
作者介绍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1962—),波兰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1989年以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波兰文坛,而后又接连出版《书中人物旅行记》(1993)、《E.E》(1995)、《太古和其他的时间》(1996)、《衣柜》(1997)、《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8)、《玩偶与珍珠》(2000)、《多重鼓奏》(2001)、《最后的故事》(2004)、《世界坟墓里的安娜·因》(2006)、《云游》(2007)、《让你的犁头碾过死者的白骨》(2009)、《熊的时刻》(2012)、《雅各书》(2014)、《迷失的灵魂》(2017)、《怪诞小说集》(2018)等作品,其文学才华和创作成就受到波兰评论界的普遍赞扬,她也因此成为波兰当代文学的代表性作家。
托卡尔丘克创作路子十分宽广,善于在作品中融合梦境、民间传说、神话、宗教故事等元素,善于深入挖掘人物的心理,始终关注波兰的历史命运与现实生活,同时也时刻关心自然,关心环境,关心世界和人类的发展动向。她的小说灵动,轻盈,精准,内在,富于想象和变幻,具有打通现实和非现实、形而下和形而上、自我和多重自我的超强能力,从而获得特别丰富的意蕴。她曾多次获得波兰文学最高荣誉尼刻奖评审团奖和尼刻奖读者奖。2018年,她因长篇小说《云游》获得曼布克奖国际文学奖。2019年10月,瑞典学院宣布授予托卡尔丘克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由于她“对于叙事的想象充满百科全书式的热情,象征着一种跨界的生活形式”。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称赞她“运用观照现实的新方法,糅合精深的写实与瞬间的虚幻,观察入微又纵情于神话,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具独创性的散文作家之一”。这让她一下子被一道强光照亮,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性作家。让人略感意外同时又颇为惊喜的是,托卡尔丘克已是继显克维奇、莱蒙特、米沃什、希姆博尔斯卡之后第五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一个中欧小国再一次因了文学而受到世界的瞩目。这是文学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载于《世界文学》2020年第2期,责任编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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