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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品读〡罗•泰戈尔【印度】:海外书简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天是印度著名作家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年5月7日—1941年8月7日)诞辰159周年。泰戈尔写诗,只需寥寥数语,就能散射出一片哲理之光,将人引入纯洁、澄明、宁静的精神世界。广大读者对泰戈尔的诗歌多有兴趣,其实他的书信也颇值得一读。今天我们向各位读者推送泰戈尔1920至1921年访问欧美期间写给英国友人C.F.安德鲁斯的一些书信。从这些海外书简里,我们同样能感受到他闪耀着诗意、爱和智慧的文笔,还能拾获诗人关于人类命运、民族未来、个人使命的点滴思考。





孟买   一九二〇年五月十四日
炎热还可以忍受,旅途也相当愉快,虽然火车抵达孟买时晚点将近三小时!
我感到我们似乎不会在欧洲停留太久。我现在无心去面对世界并且回答它提出的许多问题。
人老了,就会发现简单朴实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但是,实现这种生活的时间和机会又在哪儿呢?它需要极大的勇气去摧毁一个人用自己全部智慧和财富筑起的围墙。建设和摧毁两者都是需要的。只有当蚕茧至死,还坚持自己的存在的时候,它才成为真正的牢狱。


泰戈尔在朗诵诗歌
我不知道我灵魂的双翼是否已经羽毛丰满——但是,它在渴望自由。
再见——尽量找机会休息,并且赢得闲暇去追求你真正的自然,并且永远地保有它。



红海   一九二〇年五月二十四日
我们将在今晚抵达苏伊士。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了,现在我感到我们已经到了一个真正的陌生地方,它处于一种与我们不同的神灵的统治之下。在这个地方,我们的心情是陌生人的心情,甚至这地方的大气都对我们侧目而视。这里的人们希望我们去为他们打仗,供给他们原料。但他们把我们拒之门外,他们在门口的布告牌上写着:“亚洲人免进。”想到这一切,我的心便冷得发抖。我思乡心切,很想念我那寂乡住宅的充满阳光的一个角落。


泰戈尔故居
今天是星期一,下星期日的早晨我们的轮船将抵达马赛。但我已经在屈指计算着归期;我知道,当我看到亚丁光秃秃的岩石并伸出手指指着回归印度的道路时,我的心将因无限惊喜而震颤。
 



伦敦   一九二〇年七月二十二日
议会两院对于代尔议案①辩论的结果,令人痛心地表明了这个国家的统治阶级对印度的态度。这说明,他们政府的代理人对印度犯下的暴行,无论多么骇人听闻,都不能够在那些人心中唤起义愤之情!而我们的印度总督就是从这些人中挑选出来的。在他们的言论中所表达的对残忍暴行的公然宽恕以及他们报纸的随声附和,真是丑恶得惊人!在英国人的统治下,我们对自己所处地位的屈辱感,在过去五十年或者更久的年月里,一天天地在增强。不过,有一点使我们感到安慰的是,我们对于你们的人民——那些心灵还未被强权这副致命的毒药所毒害的人民——对公理正义的热爱仍未丧失信心,这种强权只有在一个全体人民的英勇的男子气概被辗得粉碎,变得不能自立的殖民地中才是有效的帮助。但是这毒害远比我们预料的更为严重,它已经侵入你们国家的要害器官。我感到我们向你们高尚天性的呼吁得到的回应将一天比一天少。我只希望我国人民不要对正义丧失信心,并且以不屈不挠的勇气和决心,竭尽全力来为祖国服务。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件,终于决定性地证明:只有我们自己能够拯救自己;一个民族的伟大,从来不会建立在毫无热情的、带有侮慢色彩的、微不足道的让步的基础上。明明那些人的利益所在就是与自己的目标格格不入的,却希望通过那些人的恩赐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这是意志薄弱的标志。自救的惟一道路,是一条苦难和自我牺牲的艰辛道路。一切伟大的勃兴只有通过我们内在的不朽的精神力量才能获得。这种不朽的精神只有在它向危险与损失挑战时,才能得到证明。
我感到,我很难下笔;我的心对于纷纷扰扰的世界的压力,已为自己筑起了防御攻势,而在我需要它的帮助时,它拒绝向我投降。它因被从庇护所拉出还在向我报复呢。
① 代尔议案:1919年旁遮普邦阿姆利则发生代尔将军下令开枪打死示威群众的大屠杀事件,英国议会特地成立“骚乱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结果不了了之。泰戈尔于当年公开声明:放弃英国政府赠予他的“爵士”称号,以示对大屠杀的抗议。



巴黎附近  一九二〇年八月二十日
经过两个星期令人厌烦的等候,终于收到了来自印度的信件。很可能是皮尔逊夫人去了乡下,使这些信耽搁在她家里了。我觉得轻松多了,因为知道你已经做了手术,而且过程良好。
我们现在住在一个可爱的乡村,法国的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会见的人也都很富于人情味。我清楚地感觉到人生最根本的现实是他各种思想概念世界中的生活。在那里,他挣脱了地球的引力,认识到他是生气勃勃、高尚的人。在印度,我们生活在一个趣味甚少的狭小牢笼里;我们不相信我们长有翅膀,因为我们失掉了我们的天空。我们在种种机遇均受阻碍的小小范围内,喋喋不休、跳跳蹦蹦、互相咬啄、吹毛求疵。在一个我们的责任零碎微小、我们的全部生活是能对极其有限的空间实行占有和产生影响的地方,伟大的思想和杰出的人格是非常难以实现的。然而,我们必须穿过墙壁上的裂缝和罅隙,把我们渴望的枝条伸向阳光和天空,我们的生命之根必须穿透沙漠土壤的表层直达水流不竭的泉源。最困难的问题是我们自己在外部环境十分狭小的情况下,如何去获得我们灵魂的自由,如何去蔑视我们命运中不断受到的侮辱,以便能够维护人的尊严。我们的寂乡,就是印度为这个目的修苦行的地方。到寂乡来的人们常常忘掉我们使命的伟大,这多半是由于印度目前卑微和毫无重要性的地位似乎把印度对人类的贡献一笔抹煞了的缘故。我们缺乏能够认识我们的灵魂是伟大的那种正确的思想意识和明察周围事物的远大眼光,因此,我们在行为举止上就表现出一种似乎命中注定始终就是渺小的形象。



纽约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三十日
我常常忆起我的《吉檀迦利》诗集中的一首诗,一位妇女在诉说当她寻求上帝颈上花环中的一片花瓣时,是如何找到了上帝的一把巨剑。我的一生都在寻觅这样的一片花瓣,然而,一看到这等待着赐给我的礼物,我便独立彷徨,不知所措。这礼物不是我选择的,是我的上帝为这个礼物挑选了我。如今,我对自己说,我们通过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来证实我们是值得接受上帝的礼物的,而不是通过成功或者其他。


《吉檀迦利》
过去曾经属于某些人,将来却是属于一个大写的人。那些人们至今仍为拥有这个世界而战;喧嚣和厮杀声震耳欲聋;被践踏的大地上升起的尘埃,使天空变得昏暗朦胧,处于这场斗争的中心,我们不得不为代表全人类各民族唯一的上帝建立一个核心基地。我们可能被嘲笑,而且被群众推到一旁,但是,我们相信这种事实将继续存在而且会不知不觉成为真理。
我是一个天生的诗人,对我来说被那些忙忙碌碌无暇顾及理想的人们,在我的道路上无礼地推推搡搡驱赶着前进,是难于忍受的。我不是一个运动员,我不属于竞技场。好奇的人群的那种注目凝视使我的灵魂枯萎。可是在所有人中,我却被召唤,带着使命不得已地挤进西方公众密集的中心,我从未受过这种训练。真理以芦苇制成自己的箭,它是轻巧而脆弱的。
 



纽约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七日
你的来信就像我每周的薪金一样,它是我在这里为你工作而应该得到的报酬。但你必须知道,把我们拖到寂乡来的理想不是静止的,它在发展着,我们必须和它步调一致。当我和你告别,启程前往欧洲时,我一直是在一种幻想的驱使下努力奔忙着——我的使命就是创立一所能够代表印度各种文化的印度大学。但是当我来到欧洲大陆,完全了解到我已被西方人士所接受,像他们自己中的一员,我才认识到,我的使命就是这个时代的使命。它应该使东方和西方的会合真正硕果累累。我感到寂乡的召唤,是印度对这个世界上其他各地的邀请。一幅画需要它的背景来表明它的意义。这种想法是伟大的,我接受它。我完全相信它;它正在把我领上一条未知的路途。


然而,我们是多么可笑,多么渺小呀!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琐碎的纠纷是多么毫无意义,可又是多么妨碍我们的工作!我们有自己穿越山岭的途径,但是每日生活中产生的一堆堆的废弃物撒播在我们的通道上,致使困难丛生,耽搁了前进的速度而令人心力交瘁!


但太阳仍在头顶上照耀,上帝的祝福在我心中永存;召唤是清楚的,援助就等在路边。



纽约附近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圣诞节,我们这些来自美国各地的大约四十五位客人聚集在这个旅馆里。这是一处美丽的住所,安适地坐落在一个树木茂盛的小山的怀抱里。一条小溪动人心目,越向前越变得宽阔,最后成了山谷中的湖泊。凉爽宜人的清晨,充满宁静和阳光,树叶落尽的树林里,没有鸟雀的歌声或蜜蜂的低唱的惊扰,一片沉寂。
但在人们的心中,圣诞节的精神在哪里呢?男人们和女人们吃着丰富的美味佳肴,纵情地放声欢笑。但在他们的欢笑中,他们的心里却丝毫也感染不到永恒的气息,也没有光明宁静的喜悦,没有献身的深沉。和我们国家的宗教节日相比,真是有着天渊之别。这些西方人士赚了钱、发了财,但却扼杀了他们生活中的诗意。在这里,生命像一条河,碎石和砂砾的堆积阻塞了发源于白雪覆盖的古老的山峰上永恒源泉的川流不息的水流。自从来到这里,我才认识到,我比以往更珍惜节俭的生活和朴实的信仰的极大价值。这些西方人士相信他们的财富,但财富仅能在数量上增多,而不能有任何成就。
如何使他们相信,他们的追求是绝对空虚无用的呢?他们没有时间去认识到他们是不幸的。他们企图以无聊的放荡的各种娱乐来消磨闲暇的时光,以免发现他们是众人之中最不幸的。他们就像醉汉一样害怕他们神志清醒的一瞬间——他们由于饮酒而产生的痛苦和不幸,只有通过饮更大量的酒,才能消除。他们用各种假象来欺骗自己的灵魂,然后,为了对自己隐瞒事实真相,他们通过一系列的自欺的手段来人为地保持这些伪造品的价值。
我的心感到就像来自喜马拉雅山天池的一只野鸭,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撒哈拉大沙漠之中。那里,砂粒闪烁着毁灭性的耀眼的光辉,但灵魂却因缺乏赋予生命的泉水而憔悴。我对美国的访问,对我帮助极大;它在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藐视金钱的情感。
你打算如何消磨你的暑假?到欧洲来和我们在一起吧!在此地的访问将在三月底结束,我们热烈地期待着在法国、挪威、瑞典、瑞士,如果可能的话,还有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度过一段令人愉快的时光。和你分享我的欢乐将是很愉快的。然后,大家一起回到寂乡去。



马萨诸塞州,维斯里   一九二一年一月二十五日
我将于今晚给维斯里学院的学生们作关于《诗人的宗教》的讲演。明天和后天,我还要在哈佛大学的爱默生会堂作两次演讲。波士顿离此大约一小时的路程,上星期六曾去过那儿,并计划在那里逗留到这个周末。访问波士顿,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欣慰。在纽约我感觉就像生活在土星上,它有无数的卫星,但是,它在离中心光源亿万英里之外旋转着。我思念我美丽的地球,朴素而温柔,沐浴着阳光,穿着绿色的春装。
正在此时,我被请去吃饭,然后开会;一切都结束后,我们乘汽车回到了波士顿。现在,我就在这里。这是使人厌倦的事——因为我的心日夜渴望着宽广的空间和闲散自在,这灵魂的需要,从幼年时期就属于我。


青年时期的泰戈尔
我正经受着如孟加拉谚语中所说的“脚踏两只船”那种极端的痛苦和不安。我内心中的那个组织者正在筹划募集资金。我全心痛恨这个卑劣的组织者——这个西方的信徒。我对我内心中苦行者的一面,有着极深、极大的信心。它时常催促我离开这块土地。然而现在我内心中的那个组织者却要求我作出生命中最大的牺牲,并且正在如愿以偿。
如今,我的忧虑与日俱增,惟恐我们将失去我们寂乡的一部分独立自主或特性,惟恐我们对一些无生命力的金钱的盈利所负的责任自觉或不自觉地会抹杀我们对充满活力的理想的责任。一切真正的创造必须具备使它们发展的自由。你永远也不能让真理像船上的苦役者一样带着枷锁为你服务。每当我们接受来自别人的物质援助的同时,也承认了他们的期望。这个期望是一个暴君,强加给我们一种心照不宣的人情债,要我们去补偿它。但一切创造性的工作,是要求绝对忠实于它的自然生长的权利的,因此,艺术家本人不必过虑于自己已有的计划。
我们的寂乡从来不曾按照我们有意编制的计划行事,只按照它自己的内在生命的程序发展。这种生命功能的自由远比外部资源更宝贵。真理永不会屈尊俯就去利用各种诱惑物来引诱我们。它只默默地以它的朴实无华来显示它崇高的威严。只有虚伪不真才试图以物质的奢侈来引诱我们。我诚挚地希望我们有能力去创造一个“塔布瓦那”,一个森林净修园,这比建设一所大学强得多。遗憾的是,缺乏的资金可能还找得到,但是,修苦行的人在哪里?
皮尔逊走了。我的通信和其他工作更加重了。因此,你就不得不容忍我不能常写信或写得简短潦草啦。



纽约   一九二一年二月八日
我刚刚读到一位在我们静修园的人发表在《羁旅》杂志上的一封信,这封信深深地刺伤了我。这是爱国精神的最丑恶的一面,因为对于心胸狭窄的人来说,爱国主义本身是与人类较高尚的理想不相容的。它变成自我的扩张,以惊人的规模来加强我们的粗俗、残忍、贪婪;推翻上帝的权威地位,用这种膨胀的自我来取而代之。
在如今的年代里,整个世界都被这种恶魔崇拜的时尚所困扰,我无法向你诉说被包围在充满无休止的、可憎的、亵渎神灵的宗教仪式的国度里,我所受到的苦难有多么深!到处都对亚洲有反感,这种反感通过广泛的诽谤运动而公开化。黑人们活活地被烧死,有时仅仅由于他们试图去行使法律给予他们的选举权。德国人被辱骂;俄国的情况被有意地作了不符合事实的报道。他们努力地急急忙忙在覆盖着一层审慎的谎言外壳的民众心理的泥沼上建筑政治文明之塔。他们不得不依赖一种持续不断的仇恨、藐视、妒忌,以及谎言、谎言、还是谎言作给养来维持生命。
我担心,在我回归印度时,会被自己的人民抛弃。在我的祖国,寂寞的“单独禁闭”正在等待着我。我的同胞们在目前的心境下是无法容忍我的——我相信上帝比自己的国家更崇高。
我知道,这种精神上的信仰不可能引导我们取得政治上的成功;但是,我对自己说,正如印度人常说的那样,即使如此——又怎么样?
居住在这个国家越久,我就越理解解放的真正含义。印度应该敞开她的胸怀,不断提供真正的智慧的甘露。并以真正的智慧的甘露来哺育新生的时代,抚养它进入强大有力的未来。
我们的政治家们仍然紧紧抓住那些属于过去,注定要消亡的思想概念不放,这是一艘冲向毁灭的破船。西方正在开始对它的庇护所产生怀疑,但是,西方人的思维习惯阻碍它离开旧的庇护所去换一个新的。而我们这些不幸的印度人,却已准备好去跳进潮流,游向那只将沉的破船,并且为在这破船上占一席之地而争斗。不过,我知道,我们简陋的茅舍要比注定要毁灭的、随风漂流的大船安全得多。
我渴望生活在和平宁静的深处。我已经做完我的工作。我希望我的主人将准许我离去,坐在他的身旁,不说话,只是倾听他所拥有的伟大沉默。

作者简介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印度诗人、作家。自学成才,15岁首部长诗《野花》问世。1890—1900年管理家族田产,有机会广泛接触农村社会,对他的创作影响很大,这段生活也是他创作的黄金时代,代表作有短篇《还债》《摩诃摩耶》,抒情诗集《心中的向往》《金帆船》《缤纷集》等。中期创作比较复杂,诗集《奉献集》《吉檀迦利》《歌之花环》有神秘主义色彩,而小说《小沙子》《沉船》《家庭与世界》等却具有深刻的现实内容和鲜明的社会倾向。1913年因《吉檀迦利》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期的作品还有象征剧《摩克多塔拉》《红夹竹桃》《时代的车轮》,诗集《边缘集》等。

原载于《世界文学》199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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