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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〡埃•雅贝斯【法国】: 问题之书(节选)

埃德蒙•雅贝斯(Edmond Jabès,1912—1991)是法国诗人、作家。他出生于开罗一个讲法语的犹太家庭,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爆发后,流亡法国,定居巴黎,直至去世。他将背井离乡的感受转化为文学创作的源泉,作品中充满了对语言的诘问和对文学的思索,并自觉地向犹太传统文化靠拢。针对阿多诺提出的“奥斯维辛之后没有诗歌”的观点,雅贝斯认为,纳粹大屠杀的惨剧不仅有助于探索犹太人的身份及其生存的语境,也是反思文学与诗歌固有之生命力的重要场域。阿多诺将大屠杀视为诗歌终结的标志,雅贝斯则认为这正是诗歌的一个重要开端,是一种修正。基于这一体认,雅贝斯从1959年起,呕心沥血十余年,创作了七卷本《问题之书》(Le Livre des Questions,1963—1973),并于其后陆续创作出三卷本《相似之书》、四卷本《界限之书》和一卷本《腋下夹着一本袖珍书的异乡人》——雅贝斯著名的“问题之书系列”即由这十五卷作品构成。




埃德蒙•雅贝斯《问题之书》
沉默是雅贝斯文本的核心。“问题之书系列”所构成的轨迹,详尽地探索了语言与沉默、书写与流亡、诗歌与学术、词语与死亡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其目的,正如雅贝斯在《问题之书》中阐释的那样,不是要屈从于沉默和语言内在的局限,而是要继续书写,对词语与意义之根源进行永无止境的探求。
雅贝斯作品风格独特,难以定义和归类。美国诗人、翻译家保罗•奥斯特1992年在其《饥饿的艺术》一书中曾这样评价“问题之书系列”的独特文体:“(那些作品)既非小说,也非诗歌,既非文论,又非戏剧,但又是所有这些形式的混合体;文本自身作为一个整体,无尽地游移于人物和对话之间,穿梭在情感充溢的抒情、散文体评论以及歌谣和格言之间,好似整个文本是由各种碎片拼接而成,但又不时地回归到作者提出的中心问题上来,即:如何言说不可言说者。这个问题,既是犹太人的燔祭,也是文学本身。雅贝斯以其傲人的想象力纵身一跃,令二者珠联璧合。”

献辞
献给揭示生与死的古老源头;
献给水井的尘埃;
献给拉比诗人们,我藉他们之口道出了我的话语,而他们的名字在历经沧桑之后已化作我的名字;
献给萨拉和于凯尔;
最后,献给以笔墨和血脉之路贯穿字词与人的人们;
尤其要献给你。献给我们。献给你。
——你就是那个书写与被书写的人
 
 

(“假如创造出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忍受同样的苦难,为了到头来让我们接受命中注定的同样的死亡,那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嘴唇,给我们眼睛和声音,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全然不同的灵魂和语言?”)


——米德拉什拉比

在书中存在。在问题之书中充当某个角色,成为其中的一员;担负起一个词语的职责或一个语句、一个自然段、一个章节的职责。


可以这样宣称:“我在书中存在。书是我的世界,是我的故乡,是我的家和我的谜。是我的呼吸和我的休憩。”
我随着人们翻阅纸页而起,随着人们阖上纸页而息。可以这样回答:“我来自词语的种族,我们用词语构筑家园。”我确信这个回答依旧是个问题,确信这个家园仍不断受到威胁。
我将呼唤书并引出问题。
如果上帝存在,那是因为他在书中存在;如果哲人、圣人和先知存在,如果学者和诗人存在,如果人和昆虫存在,那是因为在书中都可以找到他们的名字。这个世界存在是因为书存在;因为存在意味着与它的名字生死与共。
书是书的作品。书是太阳,它生出了大海;书是大海,它发现了大地;书是大地,它塑造了人;否则,太阳、大海、大地和人就只能是无目标的聚焦,是无方向的奔涌之水,是广袤却无存在感的沙漠,是无人呼应的对灵与肉降临的期待,所有这些都没有应和,既无相似物,亦无对立物。
永恒以语言滴答拨响着每一个瞬间。
书繁殖了书。
于凯尔,你总是活得不自在,你从来不在此处,总是在别处;你不是超过自己就是落在自己后面,犹如秋天眼里的冬天或春天眼里的夏天;你不是在过去就是在未来,就像那些音节,从黑夜过渡到白昼时疾如闪电,与笔端的灵动融为一体。
现时对你而言,就是这条迅疾得无从把握的通道。这条通道留给笔的只有或荣或枯的枝叶之词语,只有被投射到未来以求表达未来的词语。
你阅读未来,你让我们阅读未来,而昨天,你不在,明天,你不再存在。
而你已试图将自己嵌入当下,成为独一无二的此时,那一刻,笔支配着那个将会幸存的词语。
你试过了。
你说不清自己的脚步想往哪儿走,也不知道它们会把你带往何方。我们永远也说不清奇遇会在何处开始,在何处结束;然而它肯定会在某个特定的地方开始,在某个更远的确切地点结束。
在一个特定的钟点,在某个确切的日子。
于凯尔,你穿越了梦想和时间。对于那些看见你的人而言——但并非是他们看见了你;而是我看见了你——你是一个在迷雾中穿行的形象。
你曾经是谁,于凯尔?
你现在是谁,于凯尔?
你将会是谁?
“你”,有时便是“我”。
我说“我”时,我非“我”。“我”指的是你,而你行将死去。你已心力交瘁。
从此,我将独自一人。
 
  
“我们与众生和万物之间的联系太过脆弱,它们屡屡断裂而不为我们所察。”
“一缕气息,一次注视,一个手势,有时甚至是向一道影子吐露的秘密,这差不多就是我们的联系之原初本质。
“若我们之间的联系是永恒的,那是因为这种联系是神圣的。”
“你试图用写作解脱自己。真是大错特错!每个字词都会揭开一层新的联系的面纱。”
——莱卡拉比
“我命名你。你曾在。”
——维塔拉比
你有一个未求而得之名,随着生命的延续,这名字将令你饱受磨难。

但到哪个时刻你才会意识到这一点?


(若你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母,你便站在了你名字的门槛。


若你的名字有两个字母,两扇门会打开你的名字。


若你的名字有三个字母,三支桅杆会带走你的名字。


若你的名字有四个字母,四条地平线会淹没你的名字。


若你的名字有五个字母,五本书会摘下你的名字。


若你的名字有六个字母,六位哲人会解释你的名字。


若你的名字有七个字母,七根树枝会焚烧你的名字。)

你有为脸备下的虚空。


“孩子,你名字中的每一个字母都相距甚远,因而你是星夜里的一堆篝火。
你会在你的时刻感受到你的称呼的维度,那是你向虚无回应时的痛苦。”
——阿米埃尔拉比
你有为旅程备下的虚空。
“一旦你占有了自己的名字,那些字母便归属于你;但你很快就将沦为这一占有的奴隶。”
——泰里斯拉比
“你将独自承担书的罪孽。”
——莱维拉比
 
  

“莫轻觑回声;你要靠回声活着。”


——普拉多拉比

阿贝拉比的评论:


“作家的生命,要靠他所说、所写和一代代的传承才能显现。
而被记住的往往不过是一句话、一行诗。
此中有真实。
但那是什么样的真相呢?
假如一句话、一行诗能比作品更长存,这殊遇并非作者以牺牲其他诗行为代价得来,而是拜读者所赐。
此中有谎言。
作品面前,作家消失了,而作品藉读者长存。
真相在于,到头来,对谎言荒唐而不懈的追寻,却要我们付出泪与血的代价。”


(“你,相信我存在的你,


我怎好以


涵义多端的词语,


以如我一般


望即生变的词语,


以饱含异乡人


声音的词语,


告诉你我之所知?
我怎好说
我不在,
但,在每一词语中,
我看见
我听到
我洞悉自己?
我怎好对你说
这新的现实
这光的现实
世界凭借这光
认识了世界
同时失去了你?
而你却回应了
一个借来的
名字?
我怎好显现我之创造,
在我之外,
页复一页,
俟疑虑
抹去
我经过的每丝痕迹?
谁曾见
我给予的形象?
到终了,我索要我的应得。
但我如何自证清白——
当鹰从我掌中腾飞
去征服
拥抱我的天空?
我在精疲力竭中
死于自尊。
我等待的总是遥不可及。
我怎好让你融入
我的冒险奇遇,
而那冒险之告白,只是
我的孤独和我的苦旅?”)



  
他在书写。
他在为他的手、为他的笔而写,为抚慰他的双眼而写;如果不写的话,它们将会怎样呢?那么他的笔如今会无法使用,因生锈而窒息;他的手不会反映在任何地方、任何词语、任何字母中;也就无法用墨水即兴发挥出任何意象;至于他的双眼,则会因为面对着阖上的纸页、没有任何文字相邀而迷乱——只有写,才能让双眼在纸页上保持注视。
他追随着双眼的历程。他在追问。他无暇回答。有那么多问题从他的舌尖掉头而去,沿着他的手臂冲进他的掌心。有那么多热望压迫着他的笔,给他手指以力量去运笔疾书。
路在何方?路永远有待寻找。一张白纸上满是道路。我们知道必须从左向右。我们知道路还很长,知道还要历尽艰辛。而且永远要从左向右。我们早就知道,有时纸页一旦因符号变黑,这张纸就得撕掉。我们还要在同一条路上走上十次、百次;那是他鼻子的路,脖子的路,嘴的路;是他前额的路和灵魂的路。而所有这些路又都有它们自己的路——否则它们就不会是路了。
面对眼前已开辟出的路——或可能开辟出的路——我们为什么总是要选那条离我们的目标最远、会把我们引向别处的路呢?我们并不在那儿——但是,或许,我们又在那儿?——除非我们处于心有灵犀或蒙受圣宠的状态,或是灵感在引导我们作出正确的选择——但这太罕见了,确实太罕见了——而那些蒙受圣宠的人对此却一无所知;我是想说,他们在蒙受圣宠时一无所知。更重要的问题还在于蒙受圣宠往往意味着迷失自己的路,迷失自己熟悉的那条路而去追随另一条更隐蔽、更神秘的路。
我们都有自己规划出的路,而在摊开的认知地图上,最长的路其实就是最短的路。对此他最近又有了新的体验。一天下午,他冒险去了荒漠,荒漠向东方延伸,越过了他父母曾经居住过的那个中东国家的边界。因为他需要用风景填补一下自己的寂寞。他驾着车四处乱闯。甚至越过了安全警戒线。在他四周,温暖的夜摘下了自己的手镯和项链——其中粉色的最迷人——他很惊奇,夜竟然可以出现又复消失,可以无限膨胀又遽然变小,小得可以揣进怀里。他很赞赏夜可以是个女人和女性的世界,可以玉体赤裸,又可以星辰为衣。
风不时刮过,掠过影子和地表,像个探子似的来去无踪。没有任何征兆说明风会在日出前疯狂地攻击这一片虚空,而他正躲在这片虚空里。没有任何征兆,因为直到那时沙漠都无动于衷。
——不过,或许那正好就是答案?
正午时分,他再次发现自己正直面无限,直面一张白纸。所有线索、所有足迹都消失了。被湮没得无影无踪。从到达后搭起的帐篷里,他目睹了风即兴而玄妙的表演——不知帐篷为何没有被它吹走?突然,他听到了风在与沙大笑,在与沙共舞;风戏弄着沙,刺激着沙,又因自我嬉戏和无法尽数的沙粒而发怒,最终,它在自我欲望中变成了狂躁的沙神,驱赶着巨大的有翅造物去征服宇宙。
他也许离出发地只有几十公里;但他却不知道。这里又有谁能谈论出发与抵达呢?到处都是遗忘,都是因为缺席而未铺就的床榻,都是灰飞烟灭的国度。
对人而言,无论拯救什么,都必得有始有终,一如人的真身,可以重头再来。拯救是能止渴却又需求不止的水;是能充饥并让我们留有饥饿感的面饼,是为人而发芽、生长、成熟并与人相生相伴的那种东西。永恒,无限,它们是果浆和果皮的宿敌。当一切不复存在时,也依然会有沙、会有荒漠去与虚无聚合。
在那个不再移动并且不再扎根的内心里,在那个自给自足并挑战理智与季节的内心里——因为荒漠之钥已交付了五大洲——在那个被迟缓逐渐征服而排斥了大海的干燥疆域的内心里——迟缓是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因为它富于静止的激情,早晚有一天,迟缓会在静止中溶化——在那个不可改变且拒绝存在的内心里,生存便意味着要确认极限,因为人就像囹圄中的囚徒,最终会意识到其损失——其损失的胜利。面对一堵高墙,除了推倒它还能做些什么?面对一扇铁窗,除了锯断它还能做些什么?但这堵高墙若是沙墙该怎么办?但这扇铁窗若是我们投于沙上的影子又该怎么办?总之,目标渐行渐远,便意味着停滞。
无限拥有那种邪恶的透明。那超越我们之物睥睨我们。那逃避我们之物毁灭我们。每当低飞的鸟群想要观察一下沙丘的形状时,蓝天便会推开沙丘,让死亡占领阵地,用已死而谦恭的地标去迎接它们。
不过他倒并没有身处险境。他只能走着去与大海会合,因为他的汽车发动机因沙尘暴出了故障,四轮深陷流沙,对他再无用处。
他做出了决定。等太阳落山后再出发。但现在怎么打发呢?天气酷热。他决定先躲进帐篷。他的头很疼。他得每两个小时停下来休息一下。他得相信他自己对方向和捷径的直觉。
三月的风很有鹰隼的做派,一旦成帮结伙,就会先啄瞎你的眼,再把你扑倒在地。他想象着一个失明的、一切都在它们摆布之下的世界。他还能找到海滩,找到他的家么?
他的心脏有规律地跳动着,就像一泓泉水在他胸口引流架管。他紧紧抓住心脏,仿佛抓住泉水。他紧紧抓住一切征象,抓住生命所有原始的征象。这不幸的人,他丝毫也没料到他正远离自身而去。
每次重创之后,就必须恢复生死之间的原始平衡;或向生祭献,或向死祭献,或按照顺序祭献;随死而死,随生而生,直至最后一息,但那并非死的凯旋,而是抛却皮囊:人的躯体。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0年第3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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