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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〡安•玛•玛图特【西班牙】:傻孩子们(选译)

《傻孩子们》





煤灰



煤店的女孩儿额头、手和嘴里都有黑灰。她对着挂在窗户闩那儿的一截镜子伸出舌头,看着自己的上颚,觉得它像一间烟灰色的祈祷室。煤店女孩打开总是滴滴答答的水龙头,即使关着的时候,那里也总挂着一粒轻透的小珍珠。水流很急,像玻璃撞在石砌的水池上碎成千块。煤店女孩在有阳光进来的日子打开水龙头,好让水闪闪发光,让水在石头和那截小镜子上越变越多。一天夜里,煤店女孩醒了,因为她听见月亮摩擦着窗户。她急忙从褥上跳起来,跑向水池,那儿常常映着煤工黑乎乎的脸。整个天和地都被黑灰占满、涂黑,黑灰从门底和窗缝渗进来,杀死飞鸟,进入一张张大开着的像烟灰色祈祷室的傻嘴。煤店女孩满怀嫉妒地看向月亮。“要是我能把手伸进月亮里多好,”她想。“要是我能用月亮洗洗脸,牙齿和眼睛多好。”煤店女孩打开水龙头,水渐渐升上去,月亮落下来,落下来,直到没入水里。于是女孩也学它。黎明在池底看到了女孩,紧紧地抱着月亮。




火事



那个男孩儿抓起一把橙色的铅笔,一支长长的黄色,还有那支一头儿蓝一头儿红的。他拿着笔走到墙角里,瘫在地上。墙角是白色的,有时候又半黑半绿。这是家里的墙角,每周六都有人重新粉刷一遍。男孩的眼睛被这样亮的白刺痛了,阳光像刀刃割断了他的视线。笔是橙、红、黄和蓝。他用这些颜色给墙角点了一把火。他的铅笔——尤其那支黄色的,那样长——点燃了绿色的百叶护窗。一切都吱嘎作响,闪闪发亮,扭挪跳动,化成碎屑掉在他头上,在一片美丽的灰烬之雨中,将他烧尽。


 



每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爱做梦的小男孩都会看看宫殿那扇大窗户。窗里有一棵树。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在梦里也解释不清楚。有次他对妈妈说了:“那座宫殿,那个房间里,窗玻璃的另一头,有一棵树。”妈妈严肃、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像感到害怕似的,把手放到他头上,说:“没事的,孩子。”可是对树的回忆在梦外面还跟着他。“昨天上午、昨天下午,我都看见了那棵树,就在那个房间里。宫殿里的人在大厅中央有一棵树,我看见了。是那一棵长在人行道、圈在一小块水泥地中间的双胞胎树。是的,妈妈,是棵双胞胎树,我昨天还看见他们用树枝做鬼脸。”因为已经不能再想别的事情,连梦都离开了他。当没有上午、下午甚至夜晚的日子一天天到来,当妈妈的手在他脑门上停留很长时间,为了阻止他的想法,小男孩在他小屋的地上和床底下着急地找:“说不定那棵树在地下找我、推开土、最后找到我呢。”妈妈的恐惧传递到孩子的喉咙,牙齿打架,她说:“没事的,孩子。”


终于,一天,夜幕降临,树进到屋里带走了一切。“妈妈,多大的树啊,”他说,消失在树枝中间。“没事的,孩子,没事。”可惜这个重复的声音他已经听不见。




 

哪儿也不在的小女孩



柜子里发出樟脑味、压平的花味——像片状的灰——还有冬天清冷的衣服味。柜里一个盒子装着小女孩的小红鞋,带流苏。旁边,绸纸和卫生球之间,是布娃娃,小小的大个儿,鼓硬的胖脸完全没法儿亲。她圆溜溜、定住的蓝玻璃眼睛里,倒映着灯、天花板、盒盖,以前还有过公园的树冠。娃娃和鞋都是小女孩的,但房里不见她人,既没在斗橱上的镜子里,也没在忙着检查舌苔和往头上插卷发杠的皱巴巴的黄脸上。那个房间的小女孩没有死,但哪儿也不在。


 

旋转木马



身上没什么钱的男孩儿,在集市上瞎转悠。手插在裤兜里,眼在地上寻摸。身上没什么钱的男孩儿不愿去看掷飞镖、摩天轮,更别提旋转木马——黄的、红的、绿的马,在金色的栏杆里排成一圈。身上没什么钱的男孩儿,每每从眼角瞥过去,总说:“那马又不会带你去任何地方,真傻。就会转呀转的,哪儿也去不了。”一个下雨天,孩子在地上发现一个圆铁片,他见过的最好的啤酒瓶上最好的那种封口铁片。它那么亮,孩子忍不住拾起来,跑去旋转木马,买了所有的票。尽管下着雨,木马盖上了帆布,静默着,一动不动,可孩子还是骑上一匹长着大翅膀的金马。木马开始旋转、旋转,配乐逐渐变成了人群中的尖叫,这他可从没听见过。可是那旋转木马好大,好大,怎么也停不下来,渐渐地集市上的人脸、晴雨篷和大雨,都离他远去了。“哪儿都不去的感觉真美啊,”他想着,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高兴。当太阳蒸干了潮湿的地面,有人把帆布掀了起来,所有人都惊叫着吓退了。从那以后再没哪个孩子敢去坐那旋转木马。


 

不会玩耍的男孩



从前有个不会玩耍的小男孩。妈妈从窗口看他顺着土路走来走去,手安静地垂着,像挂在身体两侧似的。对于这个孩子,色彩鲜艳的玩具,圆滚滚的球,带转轮的小卡车,他都不喜欢。他只是看一看,摸一摸,然后向花园里一块露天的泥土地走去;苍白的、不太干净的小手,像两只样子奇怪的钟摆,无声无息地悬挂在身上。妈妈不安地看着这个孩子:他走来走去,双眼间总蒙着一团阴影。“要是这孩子爱玩儿的话,看他这么走来走去,或许我就不会打冷战了。”他爸却高兴地说:“不会玩儿,不是一般的孩子。这是个有思想的孩子。”


一天,妈妈穿上大衣,冒着雨,躲在树后面跟着孩子。他来到池塘边,蹲下,找一些小蟋蟀、毛毛虫、蝌蚪和蚯蚓,把它们放进一个盒子。然后他坐在地上,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拿出来。用他脏兮兮的、几乎成了黑色的小指甲,弄出轻微的声响,咔!把它们的头掐下来。
 

砌烤箱的孩子



用泥和石头砌烤箱的孩子得了一个弟弟,像只去皮的小兔子,还不停地哭。


砌烤箱的孩子看见所有人的背,父亲的背。父亲朝那个新来的弯下腰,对他说温柔的话。砌烤箱的孩子想摸弟弟的眼睛,又盲又亮的眼睛,但父亲打他伸出去的手。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孩子顶着一个坚定的念头爬起来。他走到菜园黑黢黢的角落,抓了把干柴塞进他用泥和石头砌的烤箱,然后回到卧室,看妈妈长而安静的手臂搁在床单上。他从那里抱起弟弟带走,悄悄地。他烧起亲爱的小烤箱,把去皮的兔子放了进去。




 



可怜的孩子。他耳朵很大,而且,背对窗户的时候变成肉红色。可怜的孩子,他四肢大、个头小、黄黄的。会治病的男人,跟在他的眼镜后面,匆匆赶过来,“海,”他说,“海,海。”于是大家开始收拾行李,商量去海边,着急得很。孩子猜,海就像待在一个巨大的海螺里,混着嘈杂和圣歌,远远传来,还带着悠长的回声。他想海应该很高,绿色的。


可一到海边他就愣住了。他的皮肤,那儿好奇怪!——妈妈——他说,因为有点不好意思——我想看看海能到我哪儿。
以为海又高又绿的他,发现其实是白色,像啤酒边儿,冷冷地挠他脚尖。
“我去看看海到我哪儿!”他走啊走啊走。海——真奇怪!在长,变蓝,又变紫。到他膝盖了,接着是腰,然后胸口、嘴唇、眼睛。这时候,耳朵进了悠长的回声,远远召唤的声音,而眼里有所有的颜色。啊,对了,终于,海是真实的了!一个巨大、无限大的海螺,海,真的,又高又绿。
但岸上的人什么都不懂,甚至哭号起来,说什么:“真不幸!上帝啊,多么不幸!”

作者介绍






玛图特自称她的一生是“纸生活”的一生。她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期,也正是“世纪中一代”驰骋西班牙文坛的时候。不过,虽然同样以战后的西班牙为背景,她的创作方式却从最初就在“主流”之外徘徊:比起客观白描,她更偏爱“主观世界”,叙事语言是抒情、隐喻和象征化的,叙事结构是片段化、场景化的,更有神话和奇幻成分穿插其中。虽然她的作品斩获了本国各类文学奖项,但当时西班牙主流评论界的态度却是审慎、犹豫甚至质疑的,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学界对于玛图特作品中种种“现代性”的研究才开始大量涌现。
玛图特所缔造的主人公绝大多数是儿童和青少年,如同她自诩为一个永远十二岁的少女,在现实中逃离,与孤独对抗,希冀着获得救赎:“十二岁的阴影始终不能摆脱,因此我相信自己停留在了那个年纪,无法补救。于是,我试图通过阐述这种阴影和自我探寻,与他人达成理解,从而获得真正的爱。”
《傻孩子们》包括21篇微型小说,这些短小的故事犹如剖面图,不动声色地剖开了一个“异样”的儿童世界:这里充斥着幻想、残忍、冷漠和死亡,光怪陆离,甚至让你毛骨悚然。不过它们并非单纯的“黑童话”,作品里存在一个儿童的内部视角,模糊了奇幻和现实的界限,赋予了事件不同的意义。死亡成为自发的选择,并非终结,而是一种探寻的必经之路,由此可以完成意义、实现价值或寻到快乐。在这些文本中,描述死亡的笔触或抒情、或怪诞,竟也自有一种诗性的美感贯穿其中。

蔡潇洁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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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编:文娟


 校对:天艾


 终审: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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