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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品读〡川上未映子【日本】:烧掉吧,私信(外两篇)

烧掉吧,私信


说到写信,那是十来岁时候的事了,绞尽脑汁写给单相思的那个人。那是初恋,写的又是很隐秘的内容,所以提心吊胆的。信投进邮筒后,每过一个小时我都会紧张得想吐。那之后不久,我有机会与那个人见了面。


“收到了……?我的字很烂。”
我为了掩饰羞涩和悔意开口说道。
“是吗?信我烧了,说不好。”
他的话差点让我晕过去。
“为……为什么?”
我半天没弄懂他什么意思,浑身一阵颤栗,而他却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出了理由。他说所谓私信,意味着全部的内容都不能让他人看到,而且又是特别瞬间的东西,所以必须尽快销毁,不能保存起来,说这也是书信往来的基本规矩。
若是这样的话,寄信人到底是不是被当码事儿就不得而知了(就我的情况来说,后来才弄明白人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不过,虽说人的想法和状况会随着时间不断地变化,可一旦这些内容和信息写在了信里,就意味着永远都不会改变。这也是让人深感无奈的地方。
写下那些东西的确实是以往的自己,可内容已完全记不清了。即便没法理解,那些文字与当下的自己也并非没有关系。如果还在自己手里的话,你可以把它处理掉或做下修改,但是寄出的信不再回来,也许现在它正悄悄地藏身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呢。
重读旧信的时候人们到底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呢?
像是从回忆里不断滴漏的那样一些东西,如今开始变成了一个个独立存在的瞬间。心中如此感悟时,便会感到不可思议。真的必须烧掉吗?还是应该保存下来?这种时候会让人深思该以何种方式来面对物的威力。
换个话题说吧。每当谈及被某种“思想”打上烙印的人类普遍行为的时候,我则会想到佛龛,这可是有最高威力的东西。“这个嘛,死了大家都要进去的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锵”地敲响铜钵,“这东西很难扔掉的啊!”我不由地忆起了曾体会过的疏离感。
还是回到私信的话题上吧,说说雨果那封有名的世界最短的信。
想寻问先前出版的《悲惨世界》卖得好不好,雨果只写了个“?”寄给出版社;出版社只用“!”回复他表示“热卖”。这是何等绝妙的佳话啊!在日本,最短的信好像是一位新婚妻子写给她丈夫——一位南极越冬队员的信。那封信里只有一个“你”字。(这信给人的感觉)好比说温暖湿润的天气,是该说温润呢还是黏湿呢?反正不是舒爽。唉!我倒不是不赞成人们说这信是美的,只不过觉得有些无趣而已。
顺便说一下,“!”恰如从后面看到受惊的猫的形状;而“?”则是一副“哎,什么?”的好奇猫咪的模样。上面的部分是尾巴,下面的黑点儿就是屁股上的肛门啦。尽管是有点搞笑,可我倒是挺喜欢,总是禁不住要提起。一起到这两个猫咪形象就觉得好可爱。


 

害羞,是怎么回事啊


前些时候坐在公共汽车上等着发车,透过车窗呆望街上往来的行人,看见一位穿着高跟鞋步履轻快、衣装考究的女子——哇,瞧她多么亭亭玉立!这念头刚闪过,突然就见她摔倒在地,不由得“啊!”了一声。那一刻我感到周围的人似乎也有同样的反应。那位女子停顿了片刻,拍了拍膝盖,是出于害羞还是什么,她一边笑一边逃也似的离去了。


尽管只是在远处看到,依然感同身受。为什么大人们跌倒后会立即爬起来,不管是本人还是他人会感到那样害羞呢?
从台阶急跑下来冲向电车那一瞬间,被关闭的车门啪地狠狠夹住又甩开而未能上去车的家伙,没有什么比那更让人感到害羞的了。
是啊,令人感到害羞的事数不胜数。独自一人在四周无人、平坦无阻的地方跌倒时所感到的羞愧,究竟是出于包括本人在内的人所受的惊吓,也就是出于突发性,还是出于置身公共场所,仿佛置身剧场,自己跌倒只能自己爬起来的所谓独自完成性呢?实在搞不清楚。而同在那个场合的人们对跌倒者的那一声“啊!”所包含的却是相同的意味。
写作中的文稿一点儿进度也没有,跟朋友说了,朋友劝道:
“白天出来喘口气儿,去喝个茶如何?”
我忘了截稿时间竟一味地畅玩起来,心情好得像个高中生,简直就成了《西瓜糖的世界》描述的既没有书也没有文字的世界里的居民。好一阵子未亲近拂面的空气了,即使在交通量较大的道路上也感觉比家里舒爽得多,那美妙的感觉几乎令我热泪盈眶。
黄昏时分,和朋友互道再见之后,还沉浸在兴奋中的我冷不防“啪”地摔了出去。这几年来,因为一点运动也不做,两脚着地时步态不稳,这不,竟摔倒在宽阔的人行横道斑马线上了。这真是幼时以来最完美的一个大跟头!
虽说没人表示注意或者过问你还好吧,我却条件反射似的快速爬起来跑开,而嘴里忍不住低叫着“啊——疼啊……~”(笑)。我一边跑开一边感受到阵阵羞愧,而与此同时,内心却激动不已地自问:“摔倒怎么了?这又怎么了?”其实,这事没什么可羞愧的,不是吗?究竟为啥感到害羞啊?这种时候,不是正可以显示自我存在嘛。虽如此这般想自我激励一番,但依旧无用,还是感到害羞不已。
回家的路上,我在豆腐店里喝了一杯豆浆。
因为摔了跤,情绪还有些亢奋,我笑着对店里的婆婆说:
“刚才,摔了一跤。”
那婆婆好像耳背,只回了一句“啥?”
“嗯,刚才在那边儿摔了一跤。”
“啥?”……
渐渐地,我重复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大。摔倒的时候一个人倒也罢了,聊个天儿也是一个人在说,最后成了自言自语。
回家后发现膝盖磕破了,鲜血淋淋的。我吓坏了。因为害羞,当时竟没确认摔坏了没有!
就这样,虽然身体伤到了,但因为头脑中闪现的那一声“啊!”的作用还在持续,疼痛被遮蔽了。是啊,如果说这也是个好处的话,那就算是吧。
 



闪念


活在这世上,时常会置身各种不同的场所。当你远远地回望以往至今的人生时,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你感慨:“啊,那时候我真是绝顶聪明啊!”没有过吗?


若能断言当下的自己聪明绝顶倒也不错,不过这很难。所谓聪明是各色各样的,这令我想起了二十几岁时没完没了谈情说爱的那些事。
二十来岁那会儿我拼命地投身于音乐事业中,加上担心唱片公司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解除契约,我只能带着满身创伤玩儿命地工作。不过与今天相比倒是享受了不少闲暇时光。就我的情况而言,从那些闲暇中渗漏出的是恋爱的情怀。
我的恋人与我从十五六岁开始交往,至今已有近十年的时间。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没必要唱什么高调,那些人类与生俱来的个人主义、秘密和隐私之类的东西不免都上演过。
然而我所经历的情况不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似乎有点儿可疑”,而是大半夜突然脑袋里划出一个闪念:“啊!他和别的女人有关系!”“砰!”一脚踢开被子,冲动的“正义感”冒出来,接着便开始一场怒涛般的追问。
可这仅仅是个闪念而已,最多不过是某种启示,我仍处在完全没有证据的情况之下。然而,战争却开始了,持久战——
“你说实话!”
“没有什么!”
这样的对话来回不断地重复着。
然而,我还是不肯放过,每天六个来钟头不停地逼问和乞求。
“那些事儿我早就知道。”
“我不过是想亲口问你。”
简直就是恐山巫女的口吻,见面也好电话也好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一旦软下来,我马上口气和缓地劝诱。
“具体内容就免了……只要说实话就行。”
到了这会儿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多半会耷拉着脑袋开始招供。
“其实……”
就这样,我简直就像特高课警察或者仅凭触摸土质便能寻到水脉的职业掘井人,列举出他种种忘恩负义的行径。这种事我从来没有猜错过一回。
不过我所说的那一瞬间的闪念,即便是猜中了我也是毫无根据的。那一闪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若说是我的直觉,也确实来得太突然了,而且我所感知到的具体内容仅限于对方的女性问题这一点上,更谈不上什么第六感之类充满梦幻色彩的东西了。我觉得它应该是在熟知对方日常行为举止的情况下产生的一种预见吧。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搞不清楚,反正“我知道了!”
我在恋爱中的那一闪念可谓百发百中(虽说没有百发),“那个时候的我真是聪明绝顶啊!”得意啊。而这得意,同时给我的心蒙上一层寂寞。
我所说的闪念与时下流行的灵视呀灵力治疗什么的没啥关系,我也不大相信那些东西,倒是那闪念一技可以好好锤炼一番。难道不就是这样吗?我固执地这么想。
如此看来,即使不说“可以观气”,只需看一下面孔也会说“状态不错啊”。而在这闪念延展开去的地方是否能看见你的前世和先祖那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想尽可能地以客观的态度去面对这个世界,可“我知道了!”那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而且是毫无根据的绝对感。阿弥陀佛。



作者介绍




川上未映子(1976—),日本小说家、诗人、音乐家、演员,出生于日本大阪市。川上未映子小说的最大特点是语言表达具有浓郁的关西方言风格,故事叙述口语化。她的随笔也是如此,率直而充满律动感。有人认为她的文字受其音乐影响,不刻意咬文爵字、自然涌出,呈现作家瞬间的感悟和思考。她喜欢以“自我”的视点来叙述,选材看似随意,但很善于透过琐碎的日常或人们的习以为常来窥视人类意识或无意识的深处。与日本文坛众多富于知性的女作家相比,川上未映子的随笔感性丰富,充满活力,她堪称平成(1989年为平成元年)时代才情兼备的作家。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7年第5期,责任编辑:秦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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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编:文娟


 校对:博闻


 终审: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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