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第一读者 | 史·海顿【加拿大】:亡者更惹眼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她一直忙着在来回松动水龙软管,脑子里则浮想联翩。这是夜里特有的想象,和白天的想象不同。夜里的想象常常漫无边际,一会儿拐弯,一会儿入地,一会儿折返;而白天的思绪只会飘向那些更为现实的地方。




亡者更惹眼

史蒂文·海顿作 丁林棚译


上夜班意味着多拿半份工资,但在一月份这些天,即便不加工资,她也情愿在公园这边干活,给溜冰场喷雾制冰。她一个人工作,乐得个清净。在和冰场取暖室相连的狭小办公室里,她放了一个保温瓶,里面盛着咖啡,添了不少甜味剂。此外,她还放了一个新买的CD收音机、几本杂志和一本恐怖或浪漫小说。夜班结束时天还黑着,她会把这些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装在一个帆布包里带回家。朋友们常常问她会不会很寂寞。当然了,有时会这样,但如果你夜里别无选择,只能一个人待着,还不如有份活儿干,多挣一半的工资,总比一个人躺在床上好很多。


一个人工作省了不少麻烦——省得应付老板,也省得听同事们怨天尤人,还不得不表示声援。艾伦和他们相处得很好,但他们之间却常常感到不快,谁愿意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起呢?她总觉得,与人相处是件自然的事,不晓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烦恼。而现在,独处也许不是最佳选择,却让她常常备感轻松。事实上,在先前的几份工作中,老板们总是从她背后盯着她,不时地摸一摸她的肩膀。这种探摸几年前开始逐渐消失了。她不怀念那些亲密的手,尽管有时她确实怀念那种眼神,那一束束毫不掩饰的饥渴的目光,是那种目光定义了她的豆蔻年华和青春岁月。不过,她从来没有像她的一些朋友所说的那样感到独处有多么艰难。如果你和众人相处得好,你就和你自己相处得好。她认为这是一个普遍规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天生就很适合这个阶段的生活。以这种视角来看就对了。


在她喷洒完曲棍球场和椭圆形儿童冰场后,往往是上班后一个小时左右了,这时,她会回到办公室取暖,等着冰层凝结。她会拉开黑色雪地摩托套装的前襟,让脚从宽大的索罗斯雪地靴中滑出,靠在暖气机一旁的办公椅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今晚是《拾贝人》,五百八十二页,黎明前她差不多就能读完一多半。这几年她早已读腻了言情小说。没有实质内容,也没有出人意料的情节。那些浪漫情节会陪伴你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然后就消失殆尽,不会在脑子里留下任何印记。至于恐怖小说,在这寒风刺骨、四下无人的冬夜,这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她喜欢托马斯·哈里斯和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最近她又重读了斯蒂芬·金的早期作品。

在那根孤零零的荧光灯下看一两小时小说后,她会根据夜间的冷暖再次打开水,戴上羊毛手套,在外面套上一副工业用橡胶手套,然后出门第二次给冰面喷雾。在喷完第三轮或第四轮后,黎明降至,夜间的工作也就结束了。每个公园要把冰场铺好,准备就绪,至少要花上三个冰冷刺骨的夜晚,然后就是大量没日没夜的维护工作。这个公园的非官方名字叫骷髅公园,十九世纪时一直是城市的主要墓地。骷髅公园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她喜欢这里的办公室,比起其他更宽敞办公室里的踢脚线电暖器,她更喜欢这里的暖气机,像烤火一样。这里差不多就是她长大的地方。当然,一切都在变化。大量学生和年轻从业人员搬到了这里,租下公园四周的旧房子加以整修。漂亮的维多利亚红砖墙让公园有一种体面的假象,因为就在不远处是拥挤的街道,两侧林立着数百座没有院落的小房子,外层是铝制材料。此外,还有低矮的砖结构公寓楼,墙面像胆汁一样发黄。她就是在其中一所小房子里长大的,四十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这里滑冰。


严格地说,她仍然有一个老板,但在这里,她从不需要和他打交道。不是说他故意找茬让她不好过。他们相处得很好。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矮小,体格健壮,走起路来神气活现。他曾经是国家冰球联盟的选拔队员,不过究竟是哪一支冰球队,她从来没记得住。他对她就像对一个男人一样,甚至在和她说话时也总是以“哥们”相称,尽管他并没有真正叫她“男人”。当然,哥们。哥们,我真希望我能告诉你。今年冬天你想去骷髅公园,哥们,随你怎样都行。或许他认为,任何人只要比他块头大不少、强壮许多,怎么讲也应该是个男人。艾伦不仅体格结实——这是她前夫暗含讽刺的夸奖——而且身材高大。在她出生的这个小镇的另一片,大多数女人在三十来岁时都骤然变得五大三粗,体重很快就超过她们的丈夫。男人们则瘦得只剩一根筋,满脸皱纹,粗糙皮肤泛着红,好像用砂纸打磨过似的,他们的眼神如游魂般变得猥琐不宁、无所遮蔽。艾伦很幸运没有长出姐姐们那样臃肿的满月脸,只见她脸上的肉越来越厚,越来越男性化,而她的身材也更加结实,发福了将近一倍,就像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勤劳农妇。


七年前她丈夫离开了她。两人没要孩子。加文从来没有想要过。现在,她觉得为时已晚,也接受了现实。她已经四十六岁了,不再会引起男人的注意。她共事的那些男人——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外勤和维修人员都是男性——态度都很友善,彼此尊重。在他们中间,她从来没觉得像以前那样会引起人们注意。这些身材健壮、充满活力的男人和她称兄道弟,或者当着她的面对其他女人品头论足。白日里她维护溜冰场,看着男孩们打简易冰球或者小一点的孩子沿着椭圆形场地左摇右晃地在冰面上哧溜,一圈又一圈,而母亲们坐在一旁观看,不时地欢呼。当然,这一幕也让她有所触动。不过,总的来说,夜间在这里上班更好。

最近几天晚上,她并不孤单。在用低矮挡板围起来的简易溜冰场另一侧,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结满冰的柏油路旁的路灯下。他已经在那儿站了三个晚上。他背朝溜冰场,面对着石灰岩方尖碑。那石碑高二十五英尺,居高临下地俯瞰公园的这一侧。他没穿运动服,只戴了一顶棒球帽,上身穿一件棕色短皮夹克,下身套着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工程靴。气温大约在零下十五度。头一天晚上艾伦喷洒溜冰场时,他曾和艾伦说过几句话。当时她在溜冰场的西北侧干活,正好离他较近,稍稍抬高一点嗓音就可以彼此交谈。她不断地来回挥舞着喷头,在不断变硬的冰层上一层层喷水。他时不时地朝方尖碑走一两步,停下来,然后恢复僵硬的姿势。他好像在用眼测量那方尖碑。随后,他又后退了几步,向旁边跨出一步。她并没有特别留意,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这个公园以各种怪人怪事闻名,就是个露天旅馆,住满了吸毒者、假释犯、改造人员、精神病人。这里是形形色色怪人的流动站,只是他们大多不构成社会危害。


他飞快地把头扭过去看着她,就像一个投手在估量一垒跑垒员的速度一样。他的帽檐遮住了脸,不过她能看到他修剪整齐的浅色胡子。他长着宽厚的肩膀,身材挺拔。


“你见过奇迹吗?”他问。


又来这套了,她很宽宏地心想。然后,她用一种亲切友好的语气,也就是她在挑起话题时常用的那种语气说道:“这取决于你的意思。你在那里不冷吗?”


“必须把它移走。”他说。他的声音很温和,充满理性。


“什么,那个方尖碑吗?”


“这是一块墓碑。他们讨厌它竖立在这里。它总是压着死去的人。”


“你一直在跟他们交谈?”


他羞怯地歪歪头。“只能说,我听到他们谈论这事了。他们有两万四千个人。”


“这好像不可能吧?”她说,“在这么大一片空间里。我听说的数字是三万。”


“死人比我们更惹眼。他们对这片地有合法权利。他们共有两万四千人。他们讨厌那个墓碑,因为它违背民主意志。”


她第一次读到方尖碑上的匾牌是在六十年代,那时她还是一个孩子。一八二六年,教区居民就地选材用石灰石建造了这座方尖碑,以纪念“在生命第三十个年头”离世的牧师。艾伦从幼年到少女的那段时间,这座方尖碑一直是居民区的一个特色象征,人们可以用雪球砸它(如果你砸中尖顶得两分,砸中尖顶下的石球得一分)、拿它开玩笑(有点像一个勃起的阳具,匾牌上还刻着字,耸立在那里)或爬上方尖碑(每隔几年就有人从上面的三角墙上摔下来,摔断胳膊或摔出脑震荡)。现在,她猜自己明白那个男人说的是什么了——所有的墓碑早就没有了,一个多世纪前就被人从地里像拔牙一样移走了,而这座纪念一个人的石碑依然高高耸立在公园中,统治着挤满公园的那一堆堆无形的死人。



“我可以用意念移动物品,”那人说,“我常在厨房餐桌旁这样做。如果我使劲盯着这块墓碑的话,我就能移动它。我需要把角度调整对。它的重负死者无法承受。一旦我搬开它,我就会让它消失。我能让物体消失。


“你能让别的什么消失吗?”她夸大调侃的语气,想和他沟通,“加拿大税务局大楼?金斯顿监狱?这个公园会承受巨大破坏力的。

在帽子遮盖下,他的脸黑黢黢的。“那些逝者想要这块墓碑移走,并让它消失,”他说,“要是像今天晚上这样,这可不是我乐意做的事。”


“是啊,太冷了。”她说。


他盯着她看了好久。


“好吧,祝你好运,”她对他说,“我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得到那边去了。别冻着!”她往喷头端拉了几下软管,滑动着走到远处的挡板处,绕过刚刚浸湿的地方。


“我还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他对她喊道,“我只要一看他们,就知道他们的一生!”


她回过头来冲他咧嘴笑了笑——谁能对这样的暗示置之不理?如果这算是暗示的话。


“那么,我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的目光与他相接。他眼神专注,仿佛眼前看到的是一片空白。她从来没有觉得与人四目相对会有多难,即使在孤独或受伤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没有负罪感。


“你是个好人。”


她又笑了笑,“谢谢。注意别冻着。”


****** 

现在是喷洒冰面的第三个晚上,凌晨两点。墙角和围板处还都有不少活儿要干,这些地方的冰总是起褶皱或者像卵石一样凸起。曲棍球场地的中间仍然是凹陷的,还需要用软管再喷一千升水。不过,两个场地一大早一定会就绪的。开始的时候,那个人还没在这里。大概半小时后,他出现了。她只能猜测时间,因为她没有听到或看到他来。如果这是她的恐怖小说里的一个场景,他一定是从旧墓地钻出来的一只厉鬼。她一直忙着在来回松动水龙软管,脑子里则浮想联翩。这是夜里特有的想象,和白天的想象不同。夜里的想象常常漫无边际,一会儿拐弯,一会儿入地,一会儿折返;而白天的思绪只会飘向那些更为现实的地方。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面对着方尖碑,只是今晚离方尖碑更近了些……第二天晚上,他们只是互相打了声招呼,仅此而已。她感觉到,他越来越认真,越来越专注了。或许他也越来越沮丧,或者说是越来越害怕失败。疯子是否会像理智的人那样害怕失败呢?她现在想到了加文。他的那些事都很短暂。他的离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解脱——让一个身不由己的男人感到自己很重要,这是一个没法完结的使命——不过她也想他。她想念那些夜晚。有那么一小阵子,她反复思考为什么自己晚上会想念加文。这时,她抬起头来,听到几声醉醺醺的嘶哑的叫喊声。三个小青年貌似正穿过巴拉克拉瓦街,朝这边的小路走来。她很高兴那个男人今晚不在这条路上。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一眼就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三个小青年看起来就像亡灵之神,穿得松松垮垮的,没有露脸,上身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黑色蓬松连帽衣。其中一个人的运动衫外面又套了一件摩托车夹克。不出所料,他们在离那人后面不远的小路上懒懒散散地停了下来。那人正背对着他们,显然毫无察觉。三个小青年中有一个又高又瘦,手里拿着一把铁撬。她趿拉着脚从围板后面走出来,站在冰场之间的空地上,让水喷到连接两处的冰面上,时刻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史蒂文·海顿

他们开始奚落那个人,但声音微弱含糊,一开始很难分辨。那个人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看。或许他已经陷入了冥想,或者感觉自己成功在望。那个穿摩托车夹克的小青年正在慢慢靠近他:“喂,伙计。我早就听说过你。”他的声音比其他人更干脆、更清晰:“喂,不如盯着这个看,伙计。”他从背后推了那人一把,但并没有用多大力,那人开始慢慢转动起来,从腰部向上旋转。过了一会儿,他那张被帽檐遮住的黑黢黢的脸歪向了一侧,像一只迷惑不解的狗。


“别碰他。”她喊道。


连衣帽遮蔽的几张脸齐刷刷转向她,像动画片里一样。在别的场合下这情形会很滑稽。那个人转动的身体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穿摩托车夹克的小青年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径直向她走来。她心里一阵恐惧。剩下两个人跟在他后面,动作松散而凌乱——他们到冰面上时会遇到麻烦。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们,看着他们从昏暗的路灯下朝她冲过来。她把软管水龙带的控制环拧了半圈,以减少水流,让水冲到她面前的冰面上。软管头是钢做的,有半英尺长,它顶端变细,形成一个凸缘孔,直径为一英寸半。


“他是你的朋友?”为首的那个一边靠近,一边向她喊。


加文处理起对峙局面可是行家,他经常就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发表见解。你不要打口水战,他经常这样说——仿佛她真的很在乎他的意见似的。你让对手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让他说个够,泄掉他的威风。你保持冷静,沉默,和他对视。


“我想你们一定是朋友了,”为首的那个喊道,“你们两个都不说话。”


“你说什么?”高个子说。


“那个雕塑和这个人肉洗冰车,”为首的说,“他们是朋友。”


另外两个同伙笑了起来,那声音很粗俗,流里流气的。他们进入了冰场附近的灯光区。他们不是少年。从远处看,宽松的连帽衫使他们身材更矮小,更年轻。他们二十来岁。那个高个子拿的不是一根撬棍,而是木槌或雪橇的木柄。为首的那个继续向前走着,把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慢慢地把兜帽往后拉了拉,他的动作充满一种走样的仪式感。他闭着双唇微笑着。有那么一阵子,他的脸成为她目光的全部焦点。他出奇的英俊。一股心荡神摇的冲击波伴随着另一阵恐惧的痉挛直冲而下,击中她的子宫,这是一种孪生的震撼,它们彼此交融,共同作用于她。那张脸残忍而又英俊。浓密的眉毛,高高的颧骨,帽子遮住的灰色眼睛,丰满的嘴唇外面还有一圈胡茬,深色的头发剪得很整齐,头骨上有一块节疤,仿佛肌肉瘤。她在胸前慢慢地挥动着水龙带。三个人在浸湿的冰块边缘停了下来,就在水流来回冲刷的地方不远。他们的运动鞋和裤腿下部都溅上了水珠。


“你在和我们说话吗?”他的声音很深沉,但带着刺耳的鼻音,和那张脸很不般配。


“我说过,别碰他。”


“不管怎样,我们想看的是你。”那人抬起头来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那平缓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明白了一切。他什么也没说。说话的是第三个:“这……她是个女人?”他是个矮个子,佝偻着身子,脸上长着麻子,看上去是三个人中喝得最多的那个。


“我不知道,”为首的说,“你自己问问她。那边那位,你是女士吗?”


“我他妈的从没见过女人在溜冰场干活的。”


“我见过她,”高个子说,“去年她让我离开冰面,叫我滚蛋。”


“去年我还没到这里来。”她说。


“在另一个公园里。沿巴里街的那个。”


“好吧,我想是因为冰还没有准备好。”她说。她满怀希望地朝疯子瞥了一眼。他根本没有在看这边。她应该撤回到小屋里报警。可是她做不到。她腿脚太慢,好几年都没有跑过一步了。在外面,至少有水龙带和湿冰把她和那些人隔开。


“看起来准备好了。”第三个说。


“什么,她?”那个高个子傻傻地斜着眼说。


“冰。”


“检查一下,扎克。”带头的那个说。矮个儿扎克试着在积水区另一侧的冰面上滑行。他的动作太快,双脚陷进冻结的冰水之中。他开始向前倾倒,胳膊乱舞,身子重重向后摔下去,到了肘部和屁股。你可以听到他的骨头撞击的声音。他翻过身来,趴在冰面上,用手和膝盖撑着身子,垂着头一动不动。


“好了,你现在可以起来了,”她说,“你们干扰了我的工作。你们应该离开了。”


“我们想先看看你的办公室。”为首的没有理会他受伤的朋友,接着说道。


“我不会让你看的。”


“我们已经到另一个公园的小屋拜访过了。就是在高地的那个公园。”


“那是肯定的。”她说。


“你认为我在撒谎?”


他的脸色苍白。他仿佛准备拔下头皮来为自己作证似的。沃尔特·昂格,那个说起话来很腼腆的矮个子烟鬼,就在里德奥高地的溜冰场当喷雾工。


扎克此刻已经站了起来,双手交叉揉着浸湿了的肘部,一副受伤的小男孩的姿势。他愤怒地皱着眉,却怯生生地瞥了一眼冰面,好像它是个活物,只要他一动就会把自己铲倒。“臭婊子。”他说,不过似乎不是针对她。很好,她没有必要回应。


“我们走吧。”为首的说,有一瞬间,她以为他是在对同伙说话,要他们离开这里。可是她感到那冷酷的目光深深地刺进自己的双眼。


“带路。”他说。


“如果我进了那边的办公室,就得报警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你认为我们有人会带钱来这里上夜班吗?”


他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然后他说:“你那位朋友在另一个溜冰场工作,就是这样做的。”


“怎样?”


“带钱来。”


“我对此非常怀疑。”


他的脸色更白了。“让我来告诉你,”他皱着眉头说,好像刚刚得知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你真是个傻叉。”


“你说什么?”


“傻叉。”


扎克的笑声在寂静中回荡。傻叉。不是X,不是XX,也不是XXX。加文从来没有像他家里其他人那样服过刑——他相继经营过音像店和街角商店,尝试过特许经营,但都失败了——但他的一些儿时的朋友都进过局子,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里面的专家。傻叉,他对她说,用来称呼囚犯,是最糟糕的。操你娘的、丧家子、混蛋、狗屎,这套词都会让你惹上大麻烦,毫无疑问,但傻叉是最糟糕的。也许是因为感觉太傻了。如此轻蔑。毕竟,一个“操你娘的”可能会操你娘,操你奶奶,操你祖宗。一个傻叉才是真可怜的。也许对面那位帅哥也进去过。他一定进过牢。他知道怎么用这个词。但是这个词让她感到恼火,更让她气愤,她猛地把控制环完全打开,用软管对准他。她用戴手套的大拇指把管嘴拧小,这样就可以喷得更猛烈。她也许更喜欢“婊子”这个词。婊子至少是一个女人。即使是胖婊子。拉拉中的男人婆。任何这样的称呼都行。“傻叉”比被人忽略更严重,比被看穿或者无视更糟糕。这样的待遇她经历得太多了,不过,就这样吧,她都可以接受,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小小心理伤害而已,有比这更严重的。她从膝盖往上把他浇了个透,时间很短,但很彻底,最后她开始浇他的脸——她是多么讨厌那张如雕像一般趾高气扬的脸!然后,她把水龙带转过来对准那个高个子,不过他和扎克迅速后退,离开了冰面。



为首的那个浑身浸湿了,身体僵直,他的脸扭曲着,双肩拱起,胳膊垂在空中。有一小会儿,他的身体就像这样静止不动,而他的脸则慢慢放松,目光重新聚焦。他拉开夹克,伸进手去,掏出一对带红色手柄的碎冰锥,就是雪地摩托手掉进冰洞时用的那种破冰工具。他一手拿着一个碎冰锥朝她扑过来,运动鞋在湿冰上啪啪地发出声响。她又一次把水管对准他。他低着头,使劲眯缝着眼继续向前冲。另外两个人也踉踉跄跄地从两侧向她合围过来。她把拇指从出水口放开。为首的那个脸上闪烁着光,全身湿透了,他眯缝的眼睛并没有盯着她的眼睛,而是看着下面——或许是她的嘴或喉咙。他的目光此刻变得暗淡而不可捉摸。他在颤抖。说话是没有用的。她退回到路灯和暖身屋中间的暗处,她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她抓住喷水软管头,像一根棍子似的拿在手里。他向前猛扑过来,在她面前舞动着碎冰锥,然后向前一滑失去了平衡。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用软管头戳他还是猛击他,但她的身体做出了决定——当他圆睁双目把脸靠近时,她戳了过去——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给了她支持。这还是加文的建议。第一次出击时千万不要犹豫不决,尽管这办法最终没有对加文奏效。他三年前死去了——那是在他离开自己四年后——他在约翰街上和一个人产生冲突。他大声吼着,砸碎厢式车的玻璃开始厮打,直到他倒在地上,心脏随着几十年的狂躁而最终迸裂。他还是需要她的,她意识到。他的世界观依赖于她。对艾伦来说,愤怒是偶尔的岔道,人的一辈子并不都是高速公路。

她与他短兵相接,但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麻木而迟钝。来袭者的脸猛地低了下去。软管水龙带好像卡住了。她惊慌失措地向后拉,他扔掉碎冰锥,跪到在地,伸手去摸他的脸。另外两个人停下来,僵在原地。


“夏恩?”高个子压低了声音说,“她把你怎么了,哥们?”


他发出嘶哑而尖锐的叫声。她蹲下身子,拿着又开始喷水的水龙带,抓起碎冰锥,放在外层衣服的口袋里,站了起来。


“夏恩?”扎克说。


“我的眼睛。”他说道,声音很沉闷。他放下双手,脸转向她,身后依然站着他的同伙。她喘着气畏怯地退缩着——这喘息是一种淑女的声音,电影里一个马上就要晕倒的淑女的喘息声。


她扔下水管跪在地上。“哦,天哪。”


“离我远点。”他说。


“你,”她对离小屋最近的那个高个子说,“进去,打911。”


“9—1—1?你他妈在开玩笑吗,女士?”


现在她是个女士了。


“我们需要叫一辆救护车。”她说。


“不能,他们会把我们送进去的。”


“赶紧叫救护车!”


“他不会有事的。怎么样了,夏恩?”


“我的眼睛!”


扎克朝她和夏恩走过来。


“别动!”她对他说,“你可能会踩到的。”


“你是说……”他半张着嘴,眉头紧锁在一起。


“我们得找找。拨打9—1—1吧,”她对高个子说,“小心点!”


他瞥了一眼扎克。扎克说:“我们打完电话就立刻离开。”


“我需要你们两个帮我找。”


“他们一般还会派一辆警车来。”高个子说。


“他们可以把它放回去的,”她说,“眼睛。”她对此很有把握。她看着小屋。她需要把水关掉。水龙带在她的膝盖旁噗噗噗地不停喷着,水四处乱溅,也许把眼睛冲到了黑暗中,但不可能冲得太远。夏恩侧身躺在冰水上,蜷缩着身子,翻来滚去地呻吟着,一只手捂着眼窝,眼眶外眼球的神经荡来荡去。她扯下四只手套四处搜索,使劲地检查,一只手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地上只有几处血迹。没有眼珠。


“求你了,”他小声说,“帮帮我。对不起。”


“我们会找到的,”她说,“让你朋友叫救护车!那个高个子。”


“我需要帮助,盖卜,快打电话!”扎克拖着双脚,几乎完全弓着身子在寻找。“这边太黑,很难看清楚。”他用酒鬼寻找跌落的硬币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盖卜朝办公室的门走去。艾伦在水坑的冰面上匍匐着,在夏恩周围留下了一圈波纹。她准备从里向外一圈圈扩大范围,直到找到眼珠。她瞥了一眼仍在方尖碑前的那个疯子,对这一切他浑然不觉。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光线洒到了冰面上。



“太好了!”她喊道,“让门开着。”

“喂,我想这个是……该死。不是。”扎克弯下全身,在冰面上摸索着。她看着他慢慢地向前倒下。


盖卜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光线映出他站在门框里的轮廓。他气喘吁吁,仿佛刚刚接完付费长途电话跑回来似的。她新买的CD收音机在他手里。他有点窘迫地耸耸肩。


“我打过电话了,”他说,“我得走了。对不起,哥们。”


她不知道他说的“哥们”是谁。他像一个冰上溜石运动员一样,一只脚滑冰,另一只脚助推,飞快地溜向冰场另一侧的尽头,那里有一条小径通往海湾街。他一上到人行道,就开始飞奔,那速度出奇地快,对一个手里拿着大家伙的酒鬼来说几乎不可能。


扎克现在和她一样用手和膝盖趴着,他不再寻找眼珠。他在注视着盖布消失。她以为他也会马上离开,不过他又开始继续寻找。


她说:“扎克?”


“我是夏恩。”他透过颤抖的牙缝轻声地回答。他的夹克的黑色皮革上已经结上了霜。


“不,我是说你的朋友。”


“我?”扎克问。他有点狐疑地把头转过来。


“再往这边来一点,我觉得它不会滚到围板那边的。”


“小心点,”夏恩喘息着说,“他们可以把它放回去的。”


她从夏恩身边挪开,一圈圈向外摸索。这时,她觉得她看到了它。它滑了整整二十英尺,停在了冰水和雪堆相交的地方,那坚硬的雪堆是为了清理溜冰场空间而铲到一边的。眼珠就在雪堆的阴影里。她很肯定。她颤抖着向它爬去。那只眼珠似乎以一种不自然的警觉注视着她,甚至带着一丝愤慨,仿佛责怪她迟迟不肯来救助它似的。当她靠得更近一点时,它似乎不是盯着她,而是穿透了她,直视着她身后或者更远处的什么东西。


“我想我找到了!”扎克喊道。他一定在往她的方向看。


“进小屋去,”她喊道,“里面有一些袋子,放在纸巾盒里的塑料袋,在你进门后脚的右侧。拿一个出来,装满雪拿过来。不,拿过来就行。这里有雪。”


“好吧!马上!”


“你找到了。”夏恩在她身后说。


“你不会有事的。”她说。她伸手去探那只眼珠,然后停了下来,想把橡胶手套戴上。手套落在了夏恩旁边的冰面上。她没有碰眼珠。她可能会弄坏它。那眼珠令人畏惧,却仿佛有一种魔力。在恐怖小说中,脱离身体的眼睛偶尔出现,但那些通常是有意识的,充满警惕,是一种威胁。这只眼珠没有光泽,似乎失去了对世界的兴趣,可能已经结冰了。它看上去不像是真的,而像镶着灰蓝色玻璃虹膜的瓷器。它太圆了,一点不像真的。如果这是部电影,她一定会抱怨特效太糟糕。就像加文死后不久双子塔倒塌的时候那样,一切看起来都不像真的,而更像电影中的人造灾难。


她不确定一个眼珠会有多软——她的印象是,尽管眼球被一层膜固定着,但它的主要材料应该多少有点像布丁。她可以想象她留在眼珠上的指纹,这将是他余生一直要看的一个图案。她等着扎克把那雪袋拿来,然后用指节把它推进袋子里去。


警笛从远处呼啸而来,声音越来越大。她仍然跪在地上,蜷低身子,仿佛在护着眼睛不让它被冻着。她用颤抖的双手拢着它,但没有去碰,这样她就不用看着它了。她回头瞟了一眼。扎克在去小屋的路上来到夏恩身边并停了下来。他高高地站在朋友身边,浑身哆嗦着。


“你会挺过去的,哥们。”


“去小屋!”她大声喊,“我需要那个袋子!”


“好吧。”他继续蹒跚地往前走,差点又摔倒。这时,他的头歪了歪,就像一个醉汉突然间临时警醒一样。他听到了警笛声。他们正在靠近。他躲进小屋,又迅捷地出现了,仿佛猛然间头脑清醒了过来,在冰面上向她滑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白越来越大。她伸出左手去拿袋子,而他则伸出右手把袋子递给她。


有一小会儿,他立在她身旁,仿佛被那颗眼球定住。他回头看了一眼夏恩。“我得离开这里。”他低声说道,但声音足以让人听到,然后踏上雪堆,朝着和盖卜相反的方向奔向公园对面。他的肩膀上下颠动,风帽也脱落了。他跑过方尖碑,那个人僵硬地转过头看着他。当警笛的呜咽声融成一声尖叫时,她用一把雪塞满袋子——这些袋子平时放在小屋里,用来捡公园里的狗屎。狗屎满公园都是,有时还会出现在冰面上。她用食指的关节轻轻推动眼珠,让它从边缘滚进袋子。眼珠滚了进去。她不知道是应该把袋子密封起来还是让它开着。她掉转身,爬回夏恩身边。她不敢站起来,因为这样会滑倒,让袋子掉落,甚至摔倒在它上面。她用膝盖和右手爬行,左手拿着袋子不让它碰到任何东西。



当她靠近的时候,夏恩坐了起来。捂着眼眶的手背颜色发紫,没有沾血。他用那只好眼盯着她。他现在看到她了,这次是真的在看她。这可是难得的一次。有时生命似乎只不过是为了赢得别人的关注和注视而奋斗。这就是加文一直在做的事,她想,尤其是在他尖叫着冲进车里的最后那一刻。

救护车和两辆警车闪烁着进入视野,沿着军械大街向东驶去。它们要绕一圈,从海湾街经过小屋进入公园。它们又消失了,但警笛声继续鸣叫着,撕裂了夜空。


“我想不会有事的。”她边说边伸手探他。


“如果我能保住眼睛的话。”


“你会的。”


“对不起。”


“他们很快就会把你的脸整好的。”


她不知道这会不会实现。她差点说英俊的脸。


“要是我必须回去坐局子,”他说,“我也能接受,只是我不想瞎了。我能看看吗?”他从冻得发紫的嘴唇里迸出几个字。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确认一下我们找到的没错。”她说。


他的身体抽搐着,仿佛因无法控制笑声而颤抖。她打开了袋子。“哦……天哪。”他说。那眼珠子正回视着自己的主人。她把裸露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身体在皮衣下瑟瑟发抖。他的低裆牛仔裤裆处的皱褶冻住了,隆了起来,看上去好像他勃起了一样。他没有畏缩,也没有看着她——他现在不会这样做了。


“你是不是在另一个溜冰场伤了瓦尔特?”


“不是现在这样。几乎算不上什么伤害。”


“最好是真的。”她抓住他的帽子,用力把它套在他的头上。


“一切都是为了二……二……二十块钱。没有人能相信我的生活。”


像这样的一张脸?她听到她内心的独白。她有时候会和旁人一样有这样一种蒙昧的想法,那就是——对长相英俊的人来说,生活一定是六月的微风。她的少女时代可没有那么浪漫轻松。假如是那样的话,夏恩肯定会对她朝思暮想的,而她也会不顾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对他爱慕至深。为什么上天让坏人拥有一切迷人的生机?就像几年前的加文一样。为什么恐惧和浪漫经常交叠?她把手探到他的肩膀周围又往下垫了垫,她感觉,在他旁边自己体型硕大,这让她有点不自在。他似乎要把头靠在自己的胳膊上,却又抬了起来。救护车和警车尖叫来到他们身后,炽热而无法穿透的灯光向高墙一样向他们压来。为了保护她的眼睛不被强光刺射,她低下头,又仔细看了他几眼。他好像要昏厥过去了。他的那只好眼盯着远处他们两个的影子缠绕在一起的地方,那影子在冰面上拉长,一直延伸到公园的阴影中。在车前灯的扇形照射区边缘,站着被照亮全身的那个疯子。他终于转过身来,似乎在盯着他们。他的姿态庄重,手里捧着棒球帽,像一个哀悼者,让人难揣其意。“你不会有事的。”她对夏恩说,尽管她真的想抓住他的下巴,粗暴地让那张脸对着自己,然后说道:“看着我。”




丁林棚的解析



史蒂文·海顿的短篇小说《亡者更惹眼》也是一个反讽的经典。这篇故事收集在二〇一二年出版的同名小说集中。海顿出生于一九六一年,曾一度被称为加拿大最年轻有为的作家之一,他的诗集《迟到的醒悟》获得二一七年总督文学奖。海顿一直聚焦孤独的人群和个体,描写生活的缺憾、意外、逃离等主题。对他来说,反讽的一个最有力的词汇就是“但是”,它是在表象的皮肤上划开的口子,刀锋直刺实质的血肉。“但是”是意义的支点,小心翼翼地维持故事的平衡,拒绝给作家和读者指明倾斜的方向。“但是”是海顿特有的反讽方式,所有的故事是从“但是”开始,并以一个隐身的“但是”结束,因为“但是”从来不是绝对的,它总是让一切变得似是而非、生死未卜、变幻莫测。


《亡者更惹眼》描写了一个年近半百的离异女人、三个流氓痞子和一个精神病人的故事。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小人物”。海顿将反讽暗藏在叙事者略带伤感的沉思叙事中,用令人错愕的情节突变和不同寻常的象征传达含蓄的信息。从含蓄的叙述中,读者知道,年近半百的艾伦相貌丑陋,一脸男人相,很少会引起异性注意。艾伦完全适应了孤独,不再对未来抱有任何奢望。然而她生性善良,不仅能够耐心地和精神病人交谈,而且保护他不受三个痞子的戏弄和骚扰。在艾伦和痞子们的对峙过程中,艾伦用水龙头喷伤了为首的夏恩,致使他的眼珠从眼眶脱落。故事此刻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剑拔弩张的对峙变成了援救。艾伦本能地扔下水管,帮助夏恩寻找眼球,而他的两个帮手却做贼心虚,各自找了借口弃夏恩而去。夏恩美如冠玉,面貌清秀,近距离的接触使艾伦短暂地心动神摇,她既感到惊异又深觉困惑,对他的邪恶深感不解。艾伦抱紧夏恩,轻声安慰痛苦中挣扎着的他,心里却产生一种莫名的愤怒,“她真的想抓住他的下巴,粗暴地让那张脸对着自己,然后说道:‘看着我。’”
表面上看,这则短篇小说讲述的是两性、婚姻、暴力、孤独、邪恶,但在深层却是对现象和本质、死亡和生存、洞见和盲目的哲学反思。海顿的短篇小说常常以多方位视角审视现实,他很少像法官那样做出审判和评论,而是让读者亲眼见证一切,在平静如水的叙事中给人以惊骇,催人反思。海顿的反讽含蓄而温婉,需要读者耐心的发现和敏锐的洞察力。作者常常在毫不起眼的地方悄悄植入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细节,让司空见惯的只言片语和漫不经心的内心独白从读者的眼皮底下悄然溜走,而我们却如同马虎大意的侦探一样,不得不重演犯罪过程,寻找蛛丝马迹,将一些头发屑、纤维放在显微镜下仔细检视,希冀还原现场。例如,善良的艾伦抱紧试图伤害她的夏恩,看着他那迷人的面庞,霎时间记忆回到了情窦初开的遥远年代,心中掠过那似曾相识的缠绵缱绻。然而,一切转瞬即逝,恐惧接踵而至。此刻,海顿只以一句简短的描述一掠而过:“为什么上天让坏人拥有所有诱人的活力?就像几年前的加文一样。为什么恐惧和浪漫经常交叠?”艾伦的婚姻生活发生了什么?加文为什么离她而去?我们带着猜忌和怀疑开始推测。或许,艾伦也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至少她从未放弃这样的理想或幻想;或许,她也曾经深爱加文,却深陷家庭暴力的泥淖,粉碎了她对浪漫生活最普通的向往。
故事的反讽是多重的,而一切都集中在那颗滚落在阴暗角落里、失去光泽的眼球上。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用眼睛吸收一切景象,却对许多现象视而不见。我们的眼球总是被表象的美所吸引,却完全忽略了真正的善。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肤浅的现实和迷幻的光晕,并把这一切等同于美、善、永恒、光明、未来。我们以为见证到的是真理,却被假象所欺骗。我们用眼睛搜索、探寻、挖掘,并为一次偶然的与“美”的邂逅心动甚至狂喜,就像艾伦看到夏恩那英俊的脸庞一样。可是,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用自己的眼睛欺骗自己。另一方面,我们也总渴望成为别人视野中炫目的光源,将一切目光据为己有,但这样做的同时,我们变得贪婪自私,我们开始装扮、掩盖、粉饰、隐藏、伪装。我们将最私密的欲望用华丽的外表包裹,呈现给那一道道探索的目光,而我们最真实的部分却被遗忘和抛弃。海顿轻描淡写地这样写道:“有时生命似乎只不过是为了赢得别人的关注和注视而奋斗。这就是加文一直在做的事,她想,尤其是在他尖叫着冲进车里的最后那一刻。”加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以断定,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取别人眼球的注视,为了爱,为了情,为了摆脱小人物的卑微,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可悲的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装扮、修饰、表现,那目光并不能在我们身上驻留片刻,而是在短暂的凝视之后继续探索,以至于我们焦躁、怫郁、愤怒,我们的所作所为因此甚至不如没有眼球的盲人,不如埋葬在地下的死去的人。小说中的“死去的人”不仅是指埋在方尖碑下面的逝者,而且反讽活着的人,他们徒然长着两颗眼珠,丧失了灵魂。当艾伦端起夏恩动人的面庞,命令他“看着我”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心底渴望永久地抓住一束投向她的目光呢?她有生以来一直是一个“透明人”,一个看不见的人,她努力想抓住飘忽的目光,从而让自己在凝视中现形,实现她作为女人的“本质”,让自己活生生地存在,然而,她似乎注定要失败。这,或许才是《亡者更惹眼》最为值得深思的反讽。
选自《小人物的“大故事”:加拿大短篇小说中的反讽艺术》,作者:丁林棚



作者介绍



史蒂文·海顿(Steven Heighton,1961—)已出版十多部作品,是加拿大颇有成就的小说家和诗人,也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加拿大作家中最为出色的一位。2016年他凭借诗集《迟到的醒悟》获得总督文学奖。海顿共出版过四部长篇小说,其中多部作品讲述了一群人被强大的自然或政治力量所困,组成小社会并挣扎于复杂关系中的故事。如何在被各种政治和个人责任所割裂的世界里履行责任,是这些作品的共同核心主题。《亡者更惹眼》(The Dead Are More Visible)是海顿最新的短篇小说集。作者在这部集子里常将人物放置在考验情感或精神意志的处境里,由此展开叙述,将读者渐渐引向人物灵魂的更深处。同名短篇小说《亡者更惹眼》是一篇同时具备情节、象征、心理刻画、幽默笔触和哲学观照的作品。
叶丽贤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0年第5期
版权所有,如需转载请在后台留言。
 
点击封面,一键订购本刊

世界多变而恒永


文学孤独却自由






责编:文娟  校对:博闻


终审:言叶




征订微:15011339853


投稿及联系邮箱:sjwxt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