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读者｜苏·热耶夫【吉尔吉斯斯坦】：狗日子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只有人才会自己笑话自己。只有那些无法战胜自己的可怜人才会笑话自己……
狗日子
苏勒坦·热耶夫作 阿地里·居玛吐尔地译
耷拉耳的主人在去年夏天就去世了。
房子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出入。四面墙壁空荡荡地裸露着。如果不是有附近的流浪汉偶尔跑进来躲避严寒，这座房子压根儿就不会有人涉足。嗯！残破的墙纸掉落在地上，屋内弥漫着一股腐朽难闻的气味。门开着，窗户也开着。耷拉耳不愿一直蹲守在这个被遗弃的破房子里，它开始四处流浪，只是偶尔夹着尾巴出现在这里。先前它和主人一起住在这座旧房子里。主人也是个单身汉，不与任何人交往，也没有亲朋好友。耷拉耳从来就不记得有客人来过这里。假如偶然有陌生人出现在门口，它便呲牙咧嘴嚎叫着冲上前去向来人示威，让对方心惊胆战、落荒而逃。主人唯一信任的伴侣和解闷的对象也就只有这个耷拉耳。他俩就这样一直生活在这座破房子里。主人无论在房间角落的煤气炉上做什么吃的，都会把一份放凉后给狗吃。他俩不仅命运相同而且血脉相连。主人确实喜欢它。每天从早到晚那狗是他唯一的快乐与安慰……
尽管耷拉耳是一只动物，一想起主人，它还是会泪满眼眶。对！狗也会哭，也会回忆过去。主人是被人杀死的。当着耷拉耳的面，三个恶棍半夜闯进来，把他像一只绵羊一样踢打，最后夺去了他的性命。这件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耷拉耳的主人参加过卫国战争，肩膀宽阔，长胳膊，手掌宽大，个头很高。到后来只能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主人的最后一段人生路深深地烙印在狗的记忆里，此刻在它眼前缓缓浮现……
那天他俩很晚才到家。主人早已醉意朦胧。满屋都是酒气……他蹲下身子，在爱犬的前额上闻了一下。
“你是我唯一的快乐，”老人蹲在耷拉耳面前，摸着它的额头说，“明天是五月九号，胜利日。我们要喝一点这个酒。”说着把手里的酒瓶在狗面前晃了晃，然后继续说：“这真是命运所赐，我有幸从战场上平安回来，才拥有了这一切……而更多像我这样的人却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日子！你是条狗，哪懂得这些啊。”老头说着，开始抽泣起来。老人确实有点喝多了。狗照例舔了一下老人的手背。“我明天要挨个儿祭奠一下他们……”
黑暗笼罩，夜幕降临……
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耷拉耳心里总感到一阵阵剧痛……
三个混蛋开始在整座屋子里四处翻腾。最后他们找出了老人参加庆典活动时穿的那件竖领军服，把别在胸口的各种奖章、勋章全都摘了下来……
“哦，这老头居然获得过两枚二级英雄勋章，一枚荣誉勋章……”一个个头矮小的家伙打开手机灯，从衣服上摘下勋章，惊讶而兴奋地瞪大眼睛说：“兄弟，这些东西在跳蚤市场到底能卖多少钱？值不值三打（三打，指三万。这里一打指一万吉尔吉斯索姆。）？”他目光疑惑地转头看着身边另一个肥头大耳的同伴。
“这玩意儿每个值两打。”肥头大耳的家伙立刻回答。
“那，这个呢？这好像是什么‘荣誉勋章’？这个呢？还挺沉的……”矮个子的好奇心越来越重，紧接着问道。
“这个价格一般，”另一个人也加入进来，说，“因为既不是劳动奖章，也不是战争奖章……”
三个家伙把军服上的奖章、勋章全部摘了下来。
老头倒在那里，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我们要不给他身上浇汽油烧了他吧！这样可以销毁证据……”镶金牙、留小胡子的矮个子建议道。
“在战争年代打败过法西斯，这个老头不应该那样死去！他可是上过战场啊。你忘记明天是战争胜利纪念日了吗，小兄弟？”肩膀宽阔、头戴毛线编织帽、眼神冷漠的大耳朵回答道。
“反正他只是个乞丐，兄弟。有没有水？我们把水泼到他脸上试试看……他究竟是真死了还是……”身穿紧身短皮衣的家伙摘下皮手套，打开手机灯照了照老人的脸，说：“弟兄们，他好像没有呼吸了，这老头肯定死了，”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裤子，似乎准备朝着老人脸上小便，“如果他活着，现在就让他动一动看吧……”
“别犯傻！”肩膀宽阔的大耳朵一把拉过准备往老人脸上撒尿的那人，抓起桌子上倒有酒的棱角玻璃杯，把酒往老人脸上猛力泼去。“老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死了……走喽！”他说。
“走喽！”另外两人也异口同声地说道。
三个家伙“哐”地关上门，消失在夜幕中。
黑漆漆的房子里只留下没有了生命迹象的老人和那条只剩半条命的狗。
狗闻到了人血的腥味和尿骚味……老人的一大摊血已凝固在破旧的木地板表面……他倒下去之后就再无声息，甚至没有动弹一下，躺在那里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他早已断气，但狗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狗试图站起来，然而四肢乏力……它已经没有丝毫力气，眼神也逐渐黯淡下来……伸出的舌头舔到了鼻子，它所有的生命力似乎全都集中在了舌头上，舌头伸出来时填满了整个口腔，令它感觉呼吸困难……狗用尽全力把沾满鲜血、仿佛已经从根部脱落的长舌头往喉管里面收……有那么一段时间，挣扎于生死边缘的狗的内心世界被无边的黑暗完全占据。这黑暗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夺去它的身体和生命。唯有胸腔内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似乎才能挽救他于这无底的漫漫黑暗……狗的眼神已经开始逐渐进入到更深的无尽黑暗之中……犹如在无边的茫茫暗夜中漂游……是死是活，连狗自己都无法辨明……
夜幕被拉开，阳光射进房间。
狗虚弱地微微睁开它那朦胧的眼睛。耳朵也和往常一样听到了邻居家公鸡的打鸣……这打鸣声让狗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与生命告别。但它浑身上下疼痛难忍，颤抖不止……
这个家伙的命真是与众不同……它开始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而在离它大约四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躺着自己的主人。他眼睛紧闭，嘴巴却张开着，如同一个黑洞，昨天的酒气完全没有了，只剩下血腥味……他的血液早已凝固成一摊……狗挣扎着竭力往主人身边挪动……狗也意识到主人身上早已没有了生命气息。它虽然是条狗，却意识到了这一点……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主人的手。那双手已经变得冰冷，没有任何生命的暖意，浑身上下已经发青……狗对眼前的一切丝毫不敢相信……它的主人其实早已去往另一个世界……
这时从老公园那边的扩音器里突然传来列夫·列申科的歌曲，歌名叫《胜利日》。而这天是五月九号。可是狗怎么知道这些？它使劲匍匐着向早已死去的主人身边艰难地爬行。扩音器里从一大早就开始持续播放歌曲……
老人身边扔着他那被撕碎的唯一一件军服……这军服他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穿了整整五年，然后他才平安回到家乡。但狗哪知道这件事呢？它又怎会想到可怜的老人被突然出现的陌生暴徒打得遍体鳞伤并最终像狗一样死去？
整整两天，狗静静地趴着守护在主人逐渐腐烂的尸体旁边……到第三天时它才鼓起了勇气……随着时间的延长，尸体的腐烂气味越加浓烈，已经弥漫在整座旧房子里了。潮湿的气味和死尸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整整过了四天，狗才勉强可以站起身来……
那天也恰好是邮递员给老人送来退休金的日子……
他长时间敲打着破旧的木头大门，发现没有人回应，便转身回去了……狗也没敢走出房门……
也就在那天夜里，这座破房子里还来过两个人。
第一个是男人，第二个是女人。耷拉耳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两人的身影……但是它紧闭嘴巴，没发出任何响动……它不想出声，希望他俩发现四天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开始发臭的主人，并最后确定主人是死是活……两人没有进入老人躺着的那间靠里面的屋子，而是鬼鬼祟祟地走进了离外屋更近的房间。狗本想悄悄爬过去，但它还是站不起来……耳朵却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声音，鼻子也能嗅到他们的气息。
“这里太黑了！”女人有些不快地说，“你可真会找地方……”
“最主要的是这里没有人来。没有人会看到……没有人！”男人说。
两人开始疯狂地亲吻。没过多久，女人轻轻的呻吟声传入了狗耳朵里。随之男人也发出享受的哼哼声。不一会儿，他们都不再出声，像倒在地上一样安静了下来。
“这里是不是有股尿骚味？这骚味直冲鼻孔，太强烈了……”女人轻声说道。
“你管它干吗？没有人看到我们……”男人不无紧张地回答，“走吧！出去……”
“怎么？这就结束了？”女人依然轻声发问，心里有些不高兴，“刚完事就这么着急要走！”
“你不是说这里有股尿骚味吗！这里可真是连一分钟也不能多待，太臭了！”男人泛着恶心答道。
两人“哐”地关上门出去了。他们连头都没有朝老头和狗躺着的屋子探一下。狗的想法落空了。其实，它一声不吭地躺着只为了一个目的：如果他们走进这间屋子，就能发现躺在地上的老人。
第二天，那位女邮递员又来了。这次一大早她就来了。这一次，刚刚能勉强站起来的耷拉耳没有出门，只在屋内吠叫了几声作为回应。
“喂，房主！你让这狗老实点。房主！”那女人站在大门外大声喊着，“走！走开！走开！”她还没看到狗就吆喝着给自己壮胆。
狗似乎担心那女人再次离开，它慢慢地从大门旁边的一个洞口钻了出去，朝公园方向走去。女邮递员这才推开门走进屋子。耷拉耳躲进草丛，远远地观察主人家里的动静。那女人刚一进屋便尖声惊叫着飞也似的跑了出来。她吓得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不停地呼喊。狗又有些担心起来。这个女人也还没有确定主人的死活，就很快跑了出来。狗当时的想法确实如此。没过多久，屋子里就来了很多人。救护车，警察，各色人等，有人还不停地打着闪光灯拍照……
从那天起耷拉耳就不知道主人被带到了哪里，而主人从那天开始也再没有回家……
旧房子从此被人们遗弃了。再也没人踏足过那座房子……
也是从那时起，耷拉耳独自生活在那里……无论走到哪儿……它最终都要回到这个家……
有一次它将一只浅黄色的、身材娇小可爱的母狗带到了这座旧房子中。不过小母狗拒绝了它希望它俩单独生活在这里的美好愿望。它看得出来，那只小母狗确实也不可能与它在这里长相厮守——很显然，总有一天它将离开这里。会有一只不知从哪儿流落至此的流浪狗，即便不和耷拉耳拼命争夺那只浅黄色小母狗，最终还是会带它离开。这个片区的流浪狗一般不会给其他狗让出一点轻松的生活空间。那只浅黄色小母狗也或多或少见识了这一点。为了保护它，耷拉耳不知多少次与别的狗打架，弄得自己浑身伤痕累累，甚至险些丧命。
浅黄色小狗随主人一起在城市的中央广场散步时，主人心脏病突发，被救护车带走了。当时正值晌午，浅黄色小狗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它迷失在广场上，漫无目标，孤零零的，不知道该去往哪里……看到这种迷失的狗，起心动念想将其抓回家收养或变卖的人会少吗？可是这只机灵的小狗却从来没被人抓住过。那两天它东藏西躲，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因为高度紧张，原先的住处被它忘了个精光，到底在哪里，它根本就想不起来……饥肠辘辘，肚子也缩小了很多，变得更加小巧。看到街边的垃圾，它总是嫌恶那恶臭味，远远地绕开。即便看到扔在地上的骨头，它也不会产生兴趣。它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主人，一心想着如何尽快找到他。他现在到底在哪里？狗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出了什么事。它的主人曾经时时关注它，总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可现在它却这样孤独地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有些流浪狗时不时前来骚扰它，街上那些川流不息的汽车也不停地摁喇叭，令它心惊胆战。昨天它就差一点死在车轮下。
整整两天时间，它没找到原先居住的小镇，更没找到自己的家。它感到痛苦、绝望，只要闭上眼睛就出现幻觉，就看见主人站在自己面前。它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苦苦寻找自己的主人。它突然觉得前面有人特别像主人，便飞奔过去，紧紧跟着对方走一段路，但是当它发现那人的身体和气味都不对时，这才又失望地离开，重新陷入绝望之中。它原本天真地以为狗的生活就该是快乐的，但现在才开始过上真正的狗日子……
事与愿违，那两天天空开裂，夜晚大雨瓢泼，电闪雷鸣，浅黄色小狗陷入惊惶不安之中。像它这样出身高贵、身材姣好的可爱小狗，怎么可能逃得过那些成群结队满城疯跑、四处流浪的野狗呢？很多野狗纷纷尾随它、跟踪它，让它不得安宁。有一次从那些野狗中间突然冲出一条双耳被剪过的大公狗，将浅黄色小母狗扑倒在地……那条公狗硕大的身体、粗壮的四肢将玩具狗一样娇小的小黄狗压在身下，两条粗壮的腿就像铁夹子一样把它夹在中间。就在它准备满足自己野性欲望的当口，被夹在裆下的这个小可怜使尽浑身解数挣脱了出来。大公狗身上的恶臭让它无法忍受，差一点窒息。有谁知道呢？如果不是耷拉耳在关键时刻出现并毫不畏惧地冲过来死死咬住大公狗的后腿让它脱身，后果会如何呢？“你敢坏了我的好事！”大公狗当时愤怒地瞪大火焰般燃烧的双眼，呲牙咧嘴地嚎叫着，闪光的牙齿上流着口水，转过头去，这时浅黄色小狗才趁机从满身臭气的公狗身下挣脱，然后立刻逃走了。耷拉耳陪着浅黄色小狗拼命跑了很长时间，才甩掉那条大公狗。
就是在那天，耷拉耳第一次将浅黄色小狗领进了那座旧房子。日子一天天过去，浅黄色小狗身上特殊的香味也开始逐渐消失。它确实比先前落魄了很多，也消瘦了很多。对耷拉耳的那些食物，别说品尝，它连看都不看一眼。
耷拉耳居住的破房子后面是一堵高墙。高墙后面就是城里人休闲时去的公园。里面根本没人管理，所以已经堆满了各种垃圾。公园中间有一座摩天轮，破旧的摩天轮吱吱嘎嘎地好半天才能转一圈。那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顺便说一句，耷拉耳有一次有幸陪主人登上摩天轮，从高处鸟瞰整个城市。那可真是一个令它难忘的日子。它从高空往下仔细观察整座城市，发现了一群如同爬行的虱子一样在地上跑动的流浪狗，然后得意洋洋地朝着它们“汪！汪！”叫了几声。偶尔回想起来，这件事在它心里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夜晚公园里灯光闪烁，音乐声也会延续到很晚。舞蹈广场上那些精力充沛、能歌善舞的人一直到半夜才会散去。耷拉耳的主人曾经在这座公园里当管理员。
还有一次，耷拉耳为了寻找主人，无意中走过几个安装有不同玩具的房间。在开着门缝的哈哈镜房中，他看到四周同时出现了无数条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狗，它当时吓得失魂落魄，立刻从房子里飞奔而出。它从来没见过和自己一模一样而且数量如此众多的狗。当时它确实吓得像射出的子弹一样从展示厅飞奔而出……
这天耷拉耳终于和浅黄色小狗头挨着头睡着了。浅黄色小母狗虽然一直讨厌耷拉耳身上的气味，但最终也只好逐渐开始适应了。它不仅开始慢慢接受耷拉耳身上的气味，还开始主动接近它，甚至有点喜欢上它了。耷拉耳成天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不希望小母狗离开自己跑掉。它不想离开小母狗半步。它想尽办法讨好小母狗，带着它走遍城里自己知道的所有有趣的地方。可是它并不清楚浅黄色小狗到底喜不喜欢那些地方。
浅黄色小狗念念不忘主人，它还没有从对主人的痛苦思念中摆脱出来……
当然，两条狗逐渐开始接受对方的气味，对彼此萌生出感情。当然，如果不接近耷拉耳，小母狗自己也没法活下去。那些四处流浪的狗群能让它安心吗？昨天那条短耳大公狗给它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和痛苦——将它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试图占有美丽小母狗的姿色，满嘴的口水滴落下来，眼里燃烧着充满情欲的野性火焰。还好耷拉耳冒着生命危险及时救了它。耷拉耳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扑向大公狗，硬是将浅黄色小狗从大公狗强壮结实的身下抢了出来。那样的狗外面随处可见。无论走到哪里，小黄狗都提心吊胆，惶恐不安。也许正因为如此，或者确实是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反正现在它寸步都不想离开耷拉耳。但尽管如此，说它俩之间已经有了异性暧昧关系还为时过早。
在感情方面，小黄狗依然对耷拉耳保持着距离。耷拉耳也不愿把自己的情感强加给它。只要能像现在这样形影不离，它就知足了。耷拉耳早已品尝过动物所特有的那种野性的孤独痛苦滋味！自从主人离开之后，它就一直在这座破房子里孤守，过着孤单、凄惨的日子。它也不忍心离开这里。如果不时时刻刻闻到主人早已渗入四面墙壁的气味，它就感觉自己的生活残缺不全……对于它来说，这四堵墙有特殊的意义。夜晚可以在这里梦见自己的主人。每每想起这些，耷拉耳就会眼睛发绿，眼泪充盈眼眶……
奇怪的是，今天它第一次梦见了躺在旁边的小黄狗。小黄狗是这破房子里与它相依相伴的唯一安慰和快乐……所以它不想离开这里……死心塌地守护着这座破房子。面对偶尔出现的陌生流浪狗，它总是暴跳如雷，极力驱赶，不让它们靠近一步。它汪汪吠叫的狂躁状态极有气势。它面目狰狞，声音刺耳，耳朵竖起，尾巴也直挺挺地立着，刺向天空……
有一次耷拉耳遭到了流浪狗群的围攻。那群狗将它围在中间，和它展开血腥大战。耷拉耳不像那些野狗一样身份低下，它也有高贵的血统，身上流淌着纯种牧羊犬的血脉。它是纯种牧羊犬的杂交后裔。也许正是它身上的这种血脉发挥了作用，它没有轻易向流浪的野狗服软，而是顽强地与它们抗争。而那次的血腥较量也是因小黄狗而起。那群狗的首领疯狂地追逐小黄狗，刚好到达公园大门口时将它扑倒在地。身体娇小如同玩具一样可爱的小黄狗被压在身体硕大的黑公狗下面，根本无力反抗，哼哼着趴在地上。用强壮的四肢与锋利的牙齿压制住小黄狗的大黑公狗这一次野性大发，信心十足地要尝尝可爱的小黄狗的滋味。动物的野性规则向来如此，谁身强力壮谁就是绝对的统治者。大黑狗用散发着臭气的身体紧紧压住娇小可爱的小黄狗，眼里散发出淫荡的光芒。就在它的美梦即将实现的时候，勇敢的耷拉耳又一次出现并毫不犹豫地、勇敢地扑向大黑狗。大黑狗起先根本没把耷拉耳当回事，只是往前探着头，希望把它吓跑。但是风驰电掣飞奔而来的耷拉耳却狠狠地咬住了它的鼻子。群狗嚎叫着、哼哼着陷入一片混乱，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哪两条狗在扬起的尘埃中彼此撕咬、较量。耷拉耳被围在中央，群狗不断向它发起攻击。被围在中间的耷拉耳毫不示弱，用两条前腿顽强地支撑住身体，露出尖利的牙齿，鼓足勇气，表现出誓死抗争的气概和信心，随时回击来犯之敌。牧羊犬的野性在它的血液中涌动，让它誓死如归。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刺耳的响声。毫无疑问，是枪声。一颗子弹嗖地呼啸而来，正中那只与耷拉耳疯狂撕咬、纠缠不休的大狗的脑门。狗的脑浆立刻向四周喷溅开来。然后那只耳朵短小、身体敦实的狗也被子弹射中，倒地死亡。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狗群大乱，嚎叫着，晕头转向不知该逃往何处。一条狗试图逃入公园，但是迎面而来的人将它像野鸡一样一枪打飞。一条毛发蓬松的大狗试图朝相反的方向逃窜，但也被命中脑门。群狗接二连三地飞落在地上送了命……与它们拼命较量了很长时间的耷拉耳此刻也已筋疲力尽，动弹不得。它现在并不明白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突然发生的混乱到底是怎么回事。身边的狗一只接一只地哼哼着被打倒在地。枪声震得它耳朵闷得难受，听不清任何声音。耷拉耳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没有感觉，也没看到身边的任何混乱景象。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往哪个方向逃。它想到的另一件事，就是小黄狗是否安康。这个想法犹如一个结，一直让它困惑不安。狗群仍在被子弹射中，一只接一只地死去。前来包围它们、从四面八方向它们发起攻击、将它们逐一射杀的那些人是打狗队队员。它们对此根本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道。愚蠢而单纯的狗根本不明白它们为何会遭到猎杀。它们该问谁？又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听到嗖嗖作响的枪声就立刻趴在地上的小黄狗，也没弄明白眼前的残酷现实。它离狗群还有一段距离。它只是听到了枪声。那些人把狗群团团围住，一只接一只地射杀……
耷拉耳此时只记挂着主人和可爱的小黄狗。除了他俩，它对其他事物没有任何想法和感觉。对于自己是否会突然中弹，它也并不担心。狗的思绪纷乱不堪，它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在这时一条后腿中弹了……它只是感觉腿部刺痛了一下，然后开始变得滚烫。它扭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的后腿开始流血。它突然倒地，正准备将鼻子和嘴伸向受伤部位时，第二颗子弹飞来，射中了它的要害部位。
“打。开枪！”
“打！打呀！”
“快开枪！”四周传来这样的声音。
耷拉耳被甩出去两米多。它痛苦地挣扎了一阵儿……此时此刻它的眼中出现了蔚蓝的天空，天空中映现出主人和小黄狗的身影，他们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观察它的一举一动。它最终以狗的死法断了气……动物的命运就是如此……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逐渐平息下来。
世界又恢复了自己的运转轨迹。周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重又回到了原先的寂静……小黄狗的心血似乎已经流尽……它对这些人的野蛮行为一点都不理解……它记得主人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怀里，从早到晚与它黏在一起交流互动，给它洗澡，带它到各种美妙的地方玩，而眼前这些与主人相同的人却当着它的面瞬间就将一群狗全部杀死了……它完全不理解这些。那些狗到底犯了什么错？这些疑问和眼前的现实让它无法找到答案……
打狗队的人将打死的狗一只一只地抓住前腿全部扔上车斗。耷拉耳也被人抓着两条前腿拖向汽车车厢。小黄狗死死盯着口鼻出血、紧闭双眼、牙齿从嘴里露出来的耷拉耳的惨相……小黄狗忍不住泪流满面……它真的就要以这种方式失去已经和自己成为相依为命、真心相爱的恋人，而自己也早已倾心仰慕的耷拉耳吗？小黄狗猛然感觉浑身上下疼痛无比……
耷拉耳最终没有逃过被扔进车斗的命运。汽车启动，打狗队也一起离开了……
小黄狗卧在草丛中，痛苦不堪……狗内心深处的强烈渴望丝毫没被它身边飘飞的蝴蝶、鸣叫着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的小鸟所吸引，不仅如此，它对头上蔚蓝的天空，光芒四射的太阳也失去了知觉……
小黄狗感到异常孤独。
永远失去了贴心关怀它的耷拉耳，小黄狗两天来不吃也不喝，寂寞地躲在那座旧房子里没出门……出于无奈，它试图从旧房子里找点东西充饥。它寻味而去，从离房主的床不远的桌子上找到了半截已经有点发霉的香肠。小黄狗跳上床，把嘴伸向桌上的那半截香肠，然后不顾一切地大口大口吞了下去。桌上还放着老人没喝完的那杯酒。酒气直冲它的鼻孔，让它恶心……无论如何，小黄狗还是勉强填饱了肚子。最后它感觉实在无聊，便逼迫自己走出房门，穿过倒塌的豁口进了公园。每隔一天都会举办一个活动的公园里此时却异常宁静。小黄狗在公园里随意走动，小心翼翼地闲逛。既没碰到什么人，也没见到任何狗。
小黄狗无意中走到了坐落在公园中心的游乐场中。它在这里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它从敞着的门缝往哈哈镜厅探了探头，然后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但没走两步，身后的门就被一阵风“哐”地一声关上了。随着这关门声，大厅里耀眼的白炽灯立刻自动亮了起来。小狗突然间从四周的镜子里看到成千上万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狗在盯着自己看，顿时吓了一跳。这么多狗！它吓得后退几步，想从这里逃出去，却再也找不着进来的门。四周全都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狗……
小黄狗看着眼前众多的狗，“汪汪”地叫出声来给自己壮胆，但是面前的那些狗也同时向它吠叫着。小黄狗吓得浑身毛发竖起。此时此刻它想起了勇猛顽强、不畏艰险地与群狗拼死搏杀、舍身救自己的耷拉耳。这一次也许该它亲自上场了吧。它浑身热血沸腾，开始绷紧身体，集中精神，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它再一次对着群狗“汪汪汪”地吠叫起来。那些狗也如法炮制，齐声向它吠叫。但是这么多狗却没有一只胆敢靠近它、向它发起进攻。那些狗也效仿小黄狗的样子，吠叫几声后便安静下来。它对此无法理解。小黄狗惶恐地朝着对面的、身旁的、身后的狗连续吠叫……周围的狗也全都像它一样紧张地活动起来，纷纷向它吠叫了一阵。小黄狗此时已经感觉自己不可能轻易从这些和它一模一样的小黄狗中脱身。它想奋不顾身地冲向狗群决一死战，但是它发觉眼前那些狗也都有同样的想法，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向它发起攻击。群狗的疯狂嚎叫声已经响彻大厅，整个大厅炸开了锅，而这刺耳的吠叫声和群狗不断冲来的场面也让它惊恐万分。它越是焦躁不安、吠叫不止，大厅里就变得越混乱，吠叫声震耳欲聋。小黄狗力图咬住一条狗的腿，但这时却有无数只狗咬向它的腿。它勇敢地往前攻击，那些狗也同时向它发起攻击。小黄狗浑身发冷，感觉疼痛，不知哪一条狗会冲上来首先咬住它的腿。无论小黄狗如何疯狂地进攻，都无法阻止它们。但是它们尽管数量众多，却没有一个胆敢首先冲击它、扑咬它。这种状况确实让小黄狗感到无法理解。随着小黄狗的吠叫，群狗也开始狂吠起来，如同有成千上万条狗同时吠叫，几乎要把镜子厅的屋顶掀翻。小黄狗惊恐不已，感觉自己已经被越来越多的狗围在了中央，危险也逐渐向自己逼近。不断逼近。
它感觉狗群越发靠近自己，四周已没有了逃生的路径。它猛然转身，它们也立刻转身，它跳起来，群狗也跟着跳起来，它露出尖利的小牙齿，它们也如法炮制，露出尖利的牙齿。小黄狗这一次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战。这小家伙真的以为扑向自己的都是活生生的狗，丝毫没有怀疑那是镜子里自己的身影。这才是狗的本性。它一直承受着随时降临的危险，因为无法从眼前这成千上万条狗的围困中逃脱而心惊肉跳、惶惶不安。它最终身心俱疲，意识到只有自己做出让步才会有一线生机。它此时此刻才注意到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条狗与自己作对。它绝望了……
即便是出动了打狗队，这里的狗也没法赶尽杀绝。恰在这个时候，小黄狗真正觉得胸口被撕裂，心脏开始破裂。它被眼前这数不胜数的狗的威力吓住了，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开始渐渐破碎……它的双眼朦胧混沌，开始出现黑夜的假象，四条腿不听自己使唤，甚至开始挣扎。就在大厅中央，小黄狗的心脏慢慢停止了跳动……眼睛昏花、已经什么也看不清楚的小黄狗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前的并非真正的狗，而是自己的影子，是反射到镜子中的自己。它竭尽全力，想要扑向它们决一死战。成千上万只狗此时也已经像它一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这情景它没有看到，而且也永远看不到了……
小黄狗在哈哈镜厅的中央心力枯竭而死，永远闭上了那双可爱的眼睛。它直直地平躺在地上，在它的周围，成千上万只狗也保持和它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死了……
走进哈哈镜厅的女管理员看到独自静静地躺在屋子中央的可爱的小黄狗，感到非常惊奇。她绞尽脑汁也没有猜出这只小狗是如何走进这间屋子的。她戴上手套，轻轻抓住小黄狗，把它拎起来，从哈哈镜厅拿了出去。最让人惊讶的是，这条狗躺过的地方连一滴血迹都没有。到底是谁把这条狗拿进来放在了这里呢？她确实觉得莫名其妙……
那女人抓紧时间把小狗的尸体扔进垃圾箱，然后开始把一队游客领进哈哈镜厅参观。进入这间名为“笑之屋”的参观者无不哈哈大笑着出去，无论怎样的冰美人来到这里，也会哈哈大笑一场。人们只要一走进这间屋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开始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指着镜子里的自己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自己笑话自己……哈哈大笑不止……
可怜小黄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而与成千上万只狗奋勇抗争，最终献出了自己的性命，心碎而亡。它因为没能战胜镜子里的自己而献出了生命。而这些人看到自己镜子中的镜像大笑不止，笑得东倒西歪，无法自已……他们自己笑话自己……
只有人才会自己笑话自己。只有那些无法战胜自己的可怜人才会笑话自己……
仿佛这个可恶的狗世界里除了笑就没有别的东西……那些人依然东倒西歪地大笑着……
作者介绍
小说《狗日子》的作者苏勒坦·热耶夫（Султан Раев，1958—）是一位小说家、剧作家，是吉尔吉斯斯坦新生代文学的代表人物。曾凭借富有实力的小说和剧作先后获得多个文学奖项，作品被翻译成十多种语言，其戏剧作品也在莫斯科、伦敦、阿斯塔纳、德黑兰、伊斯坦布尔等多地演出。代表作有小说《手握太阳的孩子》《洪水》以及剧作《女王的泪水》《王冠》《哦，姑娘们》等。艾特马托夫曾评价他是“伟大文学队伍的后继者”，并对他的创作给予高度评价。2017年他凭借长篇寓言小说《洪流》获得瑞典斯德哥尔摩国际文学大奖。2019年11月，他的同一部作品在布鲁塞尔荣膺亨利克·显克维支文学奖。
世界多变而恒永
文学孤独却自由
责编：文娟 校对：博闻
终审：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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