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地中海是一个地理实体。在这里,有着阴雨绵绵的撒丁岛,民风质朴的墨西拿,梦都水城威尼斯…..地中海,亦是一份变幻不定的文学想象与身份找寻。来此行游的作家,对它投之以不同的目光:或是逃离故乡投向异乡的期许,或是三缄其口的近乡情怯,或是为美所惑的讶异恍惚。
且让我们随着三位作家一起漫游于斯,来共同感受地中海的声光影音,聆听它的橹声欸乃。秋泥

一种非上路不可的欲求向我袭来,而且是非要朝某一特定方向而去的欲求。于是这就成为双重欲求——动身上路,并且早已明白自己要去哪儿。
我为何不能坐着不动?西西里这儿景色宜人:有阳光明媚的伊奥尼亚海,这叫人眼花缭乱的卡拉布里亚(意大利一地区。——译者注)珠宝,像在强光下滚动的火蛋白石;有意大利风光和圣诞节期间变幻莫测的云彩,有天狼星在海面上洒下一道长长光泽的夜晚——它仿佛在朝我们吠叫。猎户座也在我们头顶上移动。天狼星那样俯瞰着人!它是天庭中的猎犬,充满朝气,既迷人,又凶狠!还有呢,啊,这庄严肃穆的夜星悬在西方的天际,照耀着西西里高原峻峭的山崖。再就是埃特纳火山(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最高峰。——译者注)这个邪恶的巫婆,她把厚厚的皑皑积雪堆在苍穹之下,又慢慢释放出冉冉滚动的橘黄色烟雾。希腊人将她称为“天堂之柱”。(公元前8-前6世纪,希腊人大批移民至西西里岛故有希腊人的埃特纳之说,此处及后文再三提及希腊人对此山的观感。——译者注)乍听起来,这个说法似乎不妥,因为从海边到朦朦胧胧的火山口,她蜿蜒形成一道变幻莫测、弯弯曲曲的长线,看起来并不很高耸壮观。在天幕之下它显得很低,可是当人们比较熟悉它之后,嗬,他们准会肃然起敬,惊叹不已,她兀自伫立在遥远的天边,看起来很近,却又远离我们身边。画家们想把它描绘下来,摄影师们想把它拍摄下来,却全是白费力气。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附近的山梁及山上的橄榄树和白色的房屋就在我们身边。因为那道河床、那覆盖着柠檬树林的纳克索斯岛(希腊在爱琴海上的一个岛屿。——译者注)仍是我们的天地,为我们所熟识的天地,希腊人的纳克索斯岛深藏在叶簇深深果实累累的柠檬树林之下,那是埃特纳火山的衣裙和裙裾。甚至连埃特纳火山上橡树林中的高山村落也是我们的天地。然而埃特纳火山本身,那布满积雪、风向不断神秘变幻的埃特纳仍处于我们目力所不及的水晶墙以外。每当我望着苍穹之下低矮、苍白、巫婆似的她慢慢吐出橘黄色的浓烟,不时还蹿出阵阵玫瑰色的火焰,我总要将目光从大地上移开,去仰望茫茫苍天,那低垂的天幕。在那遥远的地域,埃特纳孤零零地伫立着,倘若要看到她,你必须把视线缓缓从周围景物上移开,用肉眼去探察那苍穹神奇的幽深之处。“天堂之柱”!希腊人具有把握事物魔幻般真实性的感悟力。谢天谢地,我对他们尚有相当的了解,最终尚能找到知音。那么多照片,还有多得数不清的水粉画和油画旨在再现埃特纳火山。可是“天堂之柱”的比喻是最确切不过的。你必须跨越那道无形的界线。在自己脚下与低垂的天空中四面八方旋风中心的埃特纳火山之间有一道分界线。你必须改变自己的思维状态。也算是一种轮回转世吧。认为自己有本领同时看见并且看清埃特纳火山和脚下的土地是无济于事的。永远不会。或者窥见这个,或者看到那个。或者是脚下的土地,或者是面目全非的埃特纳火山,或者是作为“天堂之柱”的埃特纳火山。
埃特纳火山
那么,我为何非上路不可呢?为何不在原地呆着?啊!这埃特纳火山是一位多么迷人的情妇——古怪的旋风像喀耳刻(希腊神话中迷人的女巫师,住在地中海上一个叫埃亚的小岛上,能把旅人变成猛兽。——译者注)的豹子围绕她徘徊,有些是黑色的,有些呈白色。她以自己怪诞而又隐秘的沟通方式以及恐怖的力量、无穷的喷发令人如醉如痴。她在自己周围撒下又邪恶又美妙的颤动不已的可怕电网。像一张致命的网!不仅如此,有时人们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恶魔般的魅力释放出的新鲜气流攫住了自己活生生的肌体组织,改变了自己活动中的细胞和平静生活。她在人的血液里掀起风暴,翻天覆地,有时像在发狂。
这永恒的希腊人的埃特纳,在低垂的天幕下楚楚动人,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真是一个折磨人的冤家。没有多少人能真正承受住她而不丧魂落魄。正像喀耳刻一样,除非这个人非常坚强,否则她会攫走他的灵魂,把他变为一个智力发达却没有灵魂的低等生物,而不是一只野兽。智力发达、甚至几乎有灵感,不过却没有灵魂,就像埃特纳周围的西西里人。在我们看来,智力超群并且具有人性的魔鬼是世上最愚蠢的人。啊,真可怕。埃特纳火山已经使多少人、多少民族逃之天天?她摧毁了希腊人灵魂的中枢。在希腊人之后,还有罗马人、诺曼人、阿拉伯人、西班牙人、法国人、意大利人,甚至还有英国人——她使他们在一定时期内获得灵感,也摧毁了他们的灵魂。
或许我必须躲开的恰恰是她。无论如何我必须走,而且是立刻就走。我十月底才回来,可是现在却必须飞一般地逃开。现在是一月三日。我没有钱上路,于是我就呆在埃特纳火山下,她吩咐上路。
去哪儿?南面是吉简堤(西西里岛南部城市阿格里真托的旧称。——译者注),突尼斯则就在附近。去吉简堤,去看那刻毒的精灵和希腊的卫城,使人变得更加疯狂?绝不去。也不去参观锡拉库萨(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南部一海港城市。——译者注)和它那些疯狂的巨大采石场。突尼斯?非洲?不,现在还不去,现在还不想见到阿拉伯人。那不勒斯?罗马?佛罗伦萨?毫无意义。那么去哪儿呢?去哪儿?去西班牙或撒丁岛。撒丁岛与别处不同,撒丁岛没有历史、没有年代、没有门第,她不会给人什么东西。就去撒丁岛好了。人们说无论是罗马人、腓尼基人(闪米特人之一支,公元前3000年左右开始在今叙利亚西部和黎巴嫩沿海地区建国,公元前6世纪被波斯人征服。——译者注),还是希腊人或阿拉伯人都不曾征服撒丁岛。它处于外围,处于文明圈之外,就像巴斯克人(西班牙比利牛斯地区一种族。——译者注)聚居区一样。当然,现在它已意大利化(并入意大利之前,撒丁岛曾建立过撒丁王国等独立主权国家。——译者注)了,有了铁路和公共汽车。不过不可征服的撒丁岛依旧存在,它躺在这张欧洲文明之网里,尚未被人拖上岸。这张网日益破旧,许多鱼儿正从这张古老的欧洲文明之网里溜出去,比方说俄国这条大鲸鱼。也许连撒丁岛也会溜走。那么就去撒丁岛吧。就去撒丁岛好了。
每两个星期有一班船从巴勒莫启程,也就是下星期三,还有三天。咱们走吧。离开叫人憎恶的埃特纳火山、伊奥尼亚海、水中那些巨星、正在发芽的扁桃树、结满红色果实的橘树以及那帮令人怒不可遏的蛮不讲理的西西里人。他们从来不知何为真理,而且也早就丧失了何为人类的概念。他们是一帮恶毒的魔鬼。咱们走吧!然而让我在此插一句话,我承认自己也说不清是否真的不情愿选择这些魔鬼,若是把他们同我们神圣的人类摆在一起。人为何要为自己制造不适呢?必须半夜里爬起来去看钟,当时是一点半,这只带着厚颜无耻的夜光表盘的冒牌美国表白然早已停了。这时才一点半!一点半,而且是一个漆黑的一月里的夜晚。唉,罢了!一点半!我不踏实地好不容易捱到五点钟便点上蜡烛起身。阴郁的黑乎乎的早晨,烛光,屋里仍显得如此黯淡无光。唉,好了,我总是为了取乐才去做所有这些事的。点燃木炭火烧茶吧。“蜂王”(即劳伦斯的妻子弗里达·劳伦斯。——译者注)衣衫不整、瑟瑟发抖地走来走去,那闷闷不乐的蜡烛发出的烛光在她手中摇曳。
先往保温瓶里灌满热茶,再煎咸肉——从马耳他运来的英式咸肉,真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最后再做咸肉三明治。还要准备炒蛋三明治。涂好面包上的奶油。还要准备一点儿早餐吃的烤面包片,再多弄一些茶。唉,谁乐意在这天还没亮的时候吃东西,尤其是在正要逃离被蛊惑的西西里之际。装满我们称之为“袖珍厨房”的小袋子。甲基化酒精、一只铝制小锅、一盏酒精灯、两只匙、两只叉、一把刀、两只铝制盘子、盐、糖、茶叶。还有什么?保温瓶、各种三明治、四只苹果,还有一小罐奶油。这就是为我自己和“蜂王”预备的“袖珍厨房”了。此外就是我的背囊和“蜂王”的手提包。在若阴若晴的夜幕下,在远方伊奥尼亚海的边缘,第一缕晨光出现了,像金属熔化了似的。灌下这杯茶、吞下这块烤面包吧。匆匆洗完杯盏,这样回来时屋子会整洁些。关好楼顶平台的落地窗再下楼来。楼上的窗既已关好就最后锁上门吧。
天空和大海正像一只牡蛎壳那样分开,其间有一道浅浅的红色裂隙。从游廊上看对面这一景观,我不禁直发抖。不是由于天冷,早晨一点儿也不冷,而是由于它所预示的不祥之兆——阴沉的天空与黑暗的伊奥尼亚海之间那道长长的红隙,活像一只可怕的老牡蛎将生命一直夹在两片壳之间。此处,在这所房子里,我们却居高临下地俯瞰黎明,沐浴在黎明之中。去关好楼下游廊的落地窗。有一扇根本关不上,夏日的暴晒使它翘向一边,连绵秋雨又使它弯向另一边。拿一把椅子顶住它吧。我们锁好最后一道门,藏好钥匙,挎上背包,把“袖珍厨房”拎在手里,再四下张望一回。紫色的大海与不明朗的天空之间红色的晨曦更宽阔了。对面的圣方济各修道院里的灯亮了。公鸡喔喔叫起来,一头驴也发出悠长的叫声,像在打嗝,又有几分悲哀。“雌儿都死了!雌儿都——啊噢!啊噢!啊噢!——呜——啊哈——还剩下一头。”它就这样叫着结束了这一番自我宽慰的牢骚。这是阿拉伯人对一头驴子的叫声所做的阐释。我们走下台阶时那棵大角豆树下很暗,花园里更暗。飘来含羞草的香味,接着是茉莉花香,不过我们看不见那株可爱的含羞草。石砌的台阶很黑。那只山羊在羊圈里发出咩咩的叫声。坍塌的罗马古墓颓然横在花园小径上,我从巨大的倾斜墓碑下溜过去,它倒没有砸在我身上。啊,幽暗的花园,幽暗的花园,还有你的橄榄树和葡萄藤,你的欧楂、桑树及众多的扁桃树。你的高高伸出海面的陡峭阶梯,我就要离开你们了,要偷偷溜走了。我要从迷迭香围成的树篱之间溜走,溜出高耸的大门,溜到石头铺的陡峭山路上去。于是我再从那些幽暗、高大的桉树下穿过,跨过小溪,向村子进发。我就走到那里为止。已完全是黎明了,是黎明,还不是早晨,太阳一时尚不会升起。村庄笼罩在一片红光里,几乎仍是一片昏暗,仍在沉睡。卡皮森门楼旁的喷泉处一个人也没有,因为天色仍很黑。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绕过科瓦里亚广场的一角。大路上有一两个黝黑的人影,房屋之间呈斜坡、鹅卵石铺成的陡峭街道上以及光秃秃的山坡上也有几个人影。这就是西西里沿海的黎明,不,是欧洲沿海地区的黎明,陡峭,像一片连绵不断的悬崖绝壁,黎明向前挺进。这是一个红色的黎明,间或夹杂着黑色的云朵,也有些金色的。准是七点了。火车站就在下面,在海边,还有火车的声音。是的,是一列火车,而我们仍在高处陡峭的山路上,迂回而下。不过那是由墨西拿开往卡塔尼亚去的,比我们要搭的、由卡塔尼亚去墨西拿的那趟车早半个小时。

于是我们就这样摇摇晃晃地顺着环绕悬崖的老路下山。对面的埃特纳火山笼罩在墨黑的潮湿云雾中,显得非常低,它无疑是在暗中施魔法。黎明的天色是鲜红的,再往上是黄色,大海则现出千奇百怪的颜色,我恨那建在海边的低矮车站。在这陡峭的山上,尤其是在无风的凹处,杏花已经开放了。一星一点,一簇簇的,看上去酷似冬天里洒下的片片雪花。一点点雪花和一点点杏花,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第四天。实际上只有杏花。埃特纳火山朦朦胧胧地裹在浓密的乌云中,显得很神秘。她把这些云朵紧紧裹在身上,低低地缠在腰间。
终于下山了。我们穿过人们正在烧石灰的窑坑——灼热的圆坑——再走上大路。没有什么比一条意大利的道路更令人情绪低落的了。从锡拉库萨到艾罗洛皆是千篇一律的景致——每当你走进一个村落或者来到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会看到可憎、凄凉、两旁皆是贫民窟的道路。这儿弥漫着柠檬汁散发出的苦涩味,因为附近有一家生产柠檬酸盐的工厂。一排排房屋壅塞在路上,顶上便是屹立在山坡上的巨大石灰石山崖。破烂不堪的门开了;脏水和咖啡渣泼出来。我们就从脏水和咖啡渣上走过去,骡子拉着车嘎嘎响着从我们身边经过。其他人也去车站。经过一个收税卡我们便到了。从外表看,人类实在太相像了,而内心深处却存在着彼此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我坐着这样思忖,一边观察着车站上的人,他们活像挂在我与空旷的大海以及令人局促不安、乌云密布的黎明之间的一幅幅漫画。
今天早上你会徒劳地寻觅那些皮肤黝黑、狡猾而浪漫的意大利南方人。就面貌而言,这群人很像一大早候在某一个伦敦北部郊区车站等车的人。就面貌而言的确如此,有些人英俊,有些人则毫无特色。唯一一位看起来全然与众不同的人是一个又高又壮、上了岁数的家伙。他戴着眼镜,塌鼻子,留着浓密的小胡子。这是二十年前报纸连环画版上的典型德国人形象,而此人却是地地道道的西西里人。
他们大都是去墨西拿上班的年轻人,而不是已跻身于下层中产阶级的工匠。从外表看他们与办事员和店员完全一样,只是穿着更寒酸、与人交往时更少腼腆。他们很活泼,搂着伙伴的脖子,全搂在一起,只差没有亲吻了。一个可怜的家伙耳朵疼,于是便在脸上系了一条黑手帕。他的黑帽子仍高高顶在脑袋上,这使他显得很滑稽,可是似乎谁都不这么看。他们反倒以冷淡的责难眼光瞧着我背着背包来到此地,好像这同骑在猪背上一样不雅观。我明白自己本该坐着马车来,这只背包也应该由一口新买的箱子替代,可是我坚持要我行我素。他们就是这样——每人都认为自己像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阿佛洛狄忒的情人。——译者注)那样英俊,像唐璜那么“迷人”。真不可思议!与此同时,“凡有血肉都似草。”假如裤子上掉了几个扣子,或又厚又黑的围巾裹着的痛苦不堪的长脸上扣着一顶黑帽子,那都是自然的造化。他们捉住这位裹黑围巾、戴黑帽子的人的手臂,极端同情地问他:“你疼吗?这会儿还疼吗?”这也是他们的秉性——非常喜欢互相搂抱、触摸。他们像浇在防风草上、完全融化了的奶油那样扑到别人身上。他们互相捏住对方的下巴,用手轻轻爱抚一番,望着对方发出最愉快、最甜美的微笑。我在世界上还不曾看到过有什么人像漫不经心的西西里人在铁路站台上这样快活、这样易动感情,真是动人的一幕——不论他们是面庞清瘦的西西里小伙子还是大块头西西里男子汉。靠近火山的地方准有些奇妙之处,那不勒斯和卡塔尼亚的男人都十分肥胖,挺着填满意大利通心粉的大肚子。他们开朗豁达,很自然地流露出友情和爱心。然而西西里人比那不勒斯人更是感情丰富得如痴如狂、更胖、更喜欢身体的相互接触。他们无论同什么人分别时都友好得情意绵绵、毫无顾忌地拥抱、爱抚,使一个未在火山附近长大的人非常惊奇。这种现象在中产阶级之中更为常见,下层人中倒少些。工人们必然瘦一些,也不那么热情洋溢。他们一群群、一伙伙地行动,彼此间挨得无法更近。
到墨西拿只有三十英里,可是火车要走两小时。它在淡紫灰色清晨的大海边蜿蜒前行,时而疾驶,时而停下。一群山羊无精打采地在海浪拍击下的海滩边游荡。大片大片的石头河床延伸到海边,骑驴的男人们在那儿择路穿行,女人们则跪在小溪边洗衣物。茂密的柠檬树林中悬挂着无数淡黄色的果实。柠檬树像意大利人一样,似乎只有当它们紧紧挨在一起时才最开心。不甚高大的茂密柠檬树林在峻峭的山岭与大海之间那块带状平原上伸展开。女人们在阴影下的果园里若隐若现,她们在摘柠檬,举手投足、一举一动仿佛是在海底潜行。树下放着一堆堆淡黄色的柠檬,它们像一堆堆昏暗的、浅黄色的火在慢慢燃烧。奇妙的是这一堆堆柠檬看上去如此酷似火堆,在树叶的阴影下似乎在滑润、光洁的绿色树干之间透出白色的火焰。每逢遇到一簇橘子树,橘子便在色泽较深的叶子中间呈现出红色,像燃烧的煤块。可是柠檬呢?柠檬多极了。像无数小星星似的布满绿叶织成的天空。这么多柠檬!想想它们会变成多少柠檬晶吧!想想美国人明年夏天竟会把它们全喝光。我常常思忖这些白鹅卵石铺垫而成的宽阔河床为何来自距大海仅几英里之遥、激动人心的高大石头山峰中央。仅仅只有几英里,而且在宽阔得能流过莱茵河的河床里不过只有几道涓涓细流,然而情况就是这样。这里的风光是古老的,也是古典的、浪漫的,好像它熟悉久已逝去的日子、更汹涌澎湃的河流和更葱绿的环境。这里的土地陡峭崎岖,荒凉颓败,一直延伸到山顶和悬崖处,形成盘桓交错在一起的几道山岭,又互相重叠在一起。古老的风景犹如老人,一俟肌肉消失,骨骼会变得很引人注目。岩石千奇百怪地耸入云霄之中,这古老的西西里是山峰构成的密林。天空灰蒙蒙的。海峡灰蒙蒙的。海对岸的雷焦处于卡拉布里亚的大黑脚趾下,也即意大利的脚趾,看上去却是白的。阿斯普罗蒙特山上空有乌云,要下雨了。经历了这些美妙无比的晴天之后终究要下雨了。多么糟的运气!阿斯普罗蒙特山!加里波第!(朱·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军人。1860年带领“红衫军”解放西西里和那不勒斯。——译者注)每当我看到阿斯普罗蒙特山总要捂住自己的眼睛。我希望加里波第当时更自尊些。为什么国王陛下维克多·曼努尔(当时撒丁王国国王,利用西西里岛人民起义和加里波第的妥协,宣布成立意大利王国。——译者注)迈着小短腿一出现,加里波第便谦卑地溜了。他扛着一袋谷种,耳朵上叮着一只跳蚤。可怜的加里波第!他想做自由西西里的英雄和独裁者。好了,一个人不能又要做独裁者又显得谦卑,他得是一个英雄,加里波第是一个英雄,可是不够自尊。再说,人们如今不会挑选自尊的英雄做总督。怎样都行,就是不能自尊。人们情愿要立宪制的君主,他们是领薪水的公仆,而且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这就是民主,民主只崇拜它的公仆,而不会认别的什么人。你甚至也无法叫加里波第成为真正的公仆,他只会成为国王维克多·曼努尔陛下的仆从。于是意大利就选择了维克多·曼努尔,加里波第则带着一袋谷物溜了。他屁股上还挨了一鞭子,活像一头下贱的驴子。
在下雨,阴阴惨惨的雨。这就是我们即将抵达的墨西拿。啊,可怖的墨西拿,地震毁坏了你,又重新赋予你青春。你正像一个巨大的采矿基地,布满了一排排房屋、一条条街道和连亘数英里的水泥棚屋。那里是贫民窟。电车轨后面有一条开着店铺的大街,仍有裂缝,有破房子,而那个美丽的港湾里却藏着一个凄凉、肮脏、因地震而变得毫无希望的港口。人们既未遗忘往事也未恢复活力,今天的墨西拿人看起来同二十年前地震过后没有多大差别,仍是一群受过可怕的惊吓的人。对于他们,人生的一切法规都一文不值,无论是文化还是生活的目标。一切事物的价值都在颤动的地震中灰飞烟灭,遗留下来的只有金钱和某种极度痛苦的感觉。处于埃特纳和斯特龙博利这两座火山之间的墨西拿早已领教过垂死时的痛苦所带来的恐惧。我一向惧怕接近这个地方,然而却发现这地方的人和善可亲,几近登峰造极的地步,仿佛他们明白如此为人处世十分必要。在下雨,下得很大。我们下车踩在湿乎乎的站台上,再穿过打湿的铁道去找避雨处。许多人都急匆匆地在湿漉漉的一行行列车间跨过湿漉漉的铁道,以便走进那座可怕的城里去。感谢上帝,我不需要到那座城市里去。人群中有两个用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两个兵士押着他们。他们穿着浅黄褐色的土布衣服,也就是农民们织出的那种布,上面有不规则的棕色条纹。那是相当漂亮的手织粗陋条纹,只是一条条连接在一起了。上帝呀!再就是扣在他们光秃前额上的粗陋的帽子。秃头。也许他们是要到利帕里群岛上某一个囚徒营去服苦役的。人们并不去关注他们。不注意。可是囚犯全是可憎的家伙,至少那个长脸、面目狰狞的老家伙是。他的长脸刮得干干净净,那是一张可憎的脸,毫无表情或是只有别人无法察觉出的表情。那是冷酷、盲目的表情,是盲目的、丑恶的表情。若是不得不触碰他,我会恶心的。另一个我倒说不上,他年轻些,眉毛很浓,一张柔软的圆脸上带着总在睨视什么的神气。罪恶是可憎的。过去我曾一度认为并不存在绝对的罪恶,现在我知道有不少这类罪恶。罪恶太多了,于是便威胁到了人的生活的各个方面。罪犯们持可怕的漠然态度,他们不再明白别人会怎么想,某种可憎的力量在驱使他们。废除死刑是一大错误,假如我是统治者,我就会下令立即绞死那个年老的。我要让具有敏感而又充满活力的心灵的人,而不是善于抽象思辨的人做法官。我的直觉式的心灵会分辨出一个恶人,以后我会下令杀掉那个人。要迅捷,因为善良的、充满生机的生命正处于危险之中。站在墨西拿火车站这个阴郁无比的鬼地方望着这冬雨,看着这两个囚徒,我不可避免地再度忆起奥斯卡,王尔德这个囚徒站在演讲台上的样子。听任自己被一大群暴民折磨得受苦受难是多么可怕的过失啊。一个人必须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但是别碰我。这些人很古怪。两位铁路员工踱来踱去,戴黑色金边帽子的年轻人在同戴红色金边帽子、较年长的那位说话。较年长的那位径直往前走,年轻人疯疯癫癫地在他身边蹦蹦跳跳,他的手指大肆比划、挥舞,好像把这些指头扔到四面八方去才遂心。他的话像焰火一样进出来,比西西里人的速度还要快。就这样走下去,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的眼睛黯淡无光,显得很激动,却又对周围的事物熟视无睹,活像一只仓皇奔逃的兔子的眼睛。怪诞和得意忘形是符合人性的。铁路员工真多!可以根据帽子分辨出他们来。他们是一群举止优雅的矮胖子职员,穿着山羊皮黑靴子,戴着饰金边的帽子,像天使出入天堂的大门那样在各个门里出出进进。就我所看到的,有三个戴猩红帽子的站长,五个戴金边黑帽子的副站长,以及无数足蹬多少有几分破损的靴子、头顶员工帽的掌权者。他们像绕着蜂巢盘旋的蜜蜂。嗡嗡地谈论十分重要的话题,不时瞧瞧某一张纸片,从中提取一点儿官方的蜜汁。然而谈话才是万事中的头等大事。对于一位意大利官员来说,人生就像一场被偶尔驶过的列车、打来的电话打断的冗长而又热烈的谈话,意大利语中“谈话”这个词儿用在此处更加确切,除了那伙把守天堂大门的天使们,还有仆从、搬运工、擦灯的工人等等。这些人一群群地站在那里谈论社会主义。一个擦灯人飞跑过去,几只灯在手里摆来摆去。一只灯撞在手推车上,玻璃碎了。他低头瞧瞧,似乎是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扭头看看那些比自己显赫的大人物是否正望着这里,七位大人物正忙着,瞧都没有瞧这边一眼。于是这位仆从拿着灯继续走,高高兴兴地。又掉下来一两块玻璃。随它去吧!旅客们聚成一堆堆的,有的戴着头巾或帽子,有的则什么都不戴。穿单薄廉价衣服的小伙子站在瓢泼大雨中,像不知道在下雨似的。我看到他们外衣的肩膀处湿透了,可他们不愿呆在能避雨的地方。两条车站上养的大狗跑来跑去,像铁路员工们一样在停在那里的列车之间穿行。它们高兴时便蹿上列车的阶梯,毫不费力地跳进车厢再跳出来。两三个码头搬运工正在朝一列空车里张望,他们的帆布帽子足足有雨伞那么大,像硕大的鳍那样垂到肩膀上。越来越多的人到来了,四周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铁路职员帽。雨连续不断地下,从海港驶往巴勒莫和锡拉库萨的火车都已晚点一小时了。这算不了什么,从罗马来的车也得走这条线路呢。没有挂车厢的机车茫然地开过来开过去,像跑开又转回来的黑狗。码头距这儿只需步行四分钟,若不是雨下得这么大,我们会沿着铁路走过去爬上等在那儿的火车。在这儿谁都可以随心所欲。那是那只又大又笨的轮渡的大烟囱,它正慢慢移过来,这才总算是与陆地连接为一体了。可是站在这儿使人觉得很冷,我们逆来顺受地从“袖珍厨房”中拿出一点儿抹了奶油的面包吃。毕竟,晚了一个半小时算得了什么呢?它本来完全可以晚五个小时的,就像我们上次从罗马来时那样。当时预定要去锡拉库萨的卧铺车静静地停在墨西拿车站,不再往前开了。大家都下车在讨厌的墨西拿找房间过夜,没有人间你是不是去锡拉库萨,赶不赶得上去马耳他的船。我们是国营铁路。得了,为什么要发牢骚呢?我们意大利人做事情做得漂亮。还是听他们自己说吧。好!终于来了。缓缓行驶了半英里之后,两列特快列车骄傲地冲进车站来,这时人们都很快活。这回车上有的是座位,尽管车厢地板上积了一摊水,车顶上也在漏水。这是一列二等车。我们的列车由两部机车拖着,缓缓翻越把墨西拿与北方海岸分隔开的险峻高地,它吭哧吭哧地向前扭动,噗噗地排着气。水蒸汽和雨点把车窗弄得模模糊糊。没关系,从热水瓶里往外倒茶喝吧;另外两位乘客已不安地打量了一阵这个他们从没见过的东西,现在十分感兴趣地看着我倒茶。见到热茶倒出来,那个男人高兴地说:“噫!看起来像一颗炸弹。” “好热!”那个女人由衷地赞叹道。一切畏惧立刻消除了,湿乎乎充满雾气的包厢里充满了祥和的气氛。我们在隧道里行驶了好多英里,意大利人修了非常好的公路和铁道。假如擦擦窗子朝外看看,右面是结着许多又湿又白果实的柠檬树林、地震毁坏的房子、新建的棚屋,还有灰蒙蒙的、令人厌烦的大海,左面则是陡峭的高山,昏昏暗暗、地势复杂。从山里伸出一条条宽窄不等的石头河床,有时也通出一条道路,走出一个骑骡子的人来。有时生着长毛、悲悲戚戚的山羊就挤在伸手可及的铁路边,像摆放在一所破烂房子屋檐下的一艘艘倾斜的船。人们把屋檐称为狗的雨伞,在城里你可以看到狗紧贴着雨下不到的墙根儿跑。这儿的山羊却瘦得像岩石似的,向里斜靠在涂了灰泥的墙上。我又何必要向窗外看呢?西西里的铁路均是单线,因此常有会车的情形发生。会车即是两列火车在一条环状侧线上相遇。你得在雨天里坐着等候一部傻乎乎的机车拖着四节车厢冒着烟从身边驶过。这就是会车!过一会儿,待两列车简短地交流后,传送快递邮件和货物,那只锡喇叭吹响了,我们兴高采烈地再次上路,奔向另一次巧遇。沿线的铁路职员会快快活活地用粉笔把我们晚点的时间写在布告板上。这一切,亲爱的,使这次旅行更具冒险意味。我们又来到一个车站,发现由另一方向运来的快递邮件正等着与我们巧遇呢。两列火车并列行驶,像两条狗在街上相逢后互相嗅嗅。每一个铁路职员都跑过来迎接另一拨职员,仿佛他们都是大难过后再度重逢的大卫和约拿单(均为《圣经,旧约》中的人物,是一对生死与共的好朋友。——译者注),他们急不可耐地互相拥抱、交换香烟。两列火车不忍心分别,车站也不忍同我们告别。车站上的职员们用pronto这个词儿取笑他们自个儿和我们,这个词的意思是“准备好!”Pronto!再喊一次pronto汽笛便尖声响起。倘若在别处,火车便会发动起饱受磨难的车头。可是不行!在这儿只有某位职员的号角似的小喇叭吹响才能达到此目的。有本事你就叫他们吹响那只喇叭吧,他们不忍心分手呢。下雨,不停地下雨。单调的灰蒙蒙的湿漉漉的天空,单调的灰蒙蒙的湿漉漉的大海。一列覆满湿气雾气的火车环绕着那一个个小海湾蜿蜒而去,不时在隧道里钻进钻出。幽灵似的、看上去令人不愉快的利帕里群岛伫立在距海岸不远的海里,灰暗中那一个个堆起来的阴影像一个个垃圾堆。进来了乘客。一个生着特别姣好的脸蛋、特别肥壮的女人和一个特别肥壮、相当年轻的男人,还有一个矮小的仆人和一个大约有十三岁的小女孩,她的脸蛋很漂亮。是那个“朱诺”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尚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具有赫拉那种古典仪态,是一个愚蠢的皇后式美人儿——光洁的额头上长着平直的黑眉毛、又大又黑审慎的眼睛、笔直的鼻梁、方正的嘴巴,仪态略有些做作。她叫人立即想起古希腊的异教年月。再就是——再就是她的块头硕大无比,简直像一所房子。她戴一顶帽檐竖起的小圆帽,黑兔皮围脖垂在肩上。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刚刚坐下便一惊一乍地又跳起来。她按她们那一类人的习惯一动不动地坐着,嘴唇绷得紧紧的,脸上平静,毫无表情。她期待着我去仰慕她,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她期待着我去崇拜她的美貌,只是她的美貌,并非她本人,只是作为一个美人儿的她。她不时冷冷地瞥我一眼,连眼皮都不屑抬。她显然是一位已成为中产阶级的乡下美人儿。她不大情愿地同那位斜眼的乘客搭腔,那是一个年轻女人,也系着黑兔皮围脖,不过丝毫不矫揉造作。 “朱诺”的丈夫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中产阶级年轻人,块头也很大。他那件背心几乎可以给第四位乘客当大衣穿,即斜眼年轻女人的那位胡子拉碴的同伴。这位年轻的“朱庇特”戴着羊皮手套,在这里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他也很做作,不过对那个胡子拉碴的人十分和善,说一口直率自然的意大利语。而“朱诺”说起话来也有几分装腔作势。谁也不去注意那个小侍女,她有一张温文尔雅的处女的圆脸。那一双可爱的西西里人的灰眼睛清澈透明,摄进去的光亮被吸收了,有时变黑,有时变为深蓝色。她拎着包和胖“朱诺”的另一件外衣,坐在我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之间的椅子边缘上,因为“朱诺”刚才像王后般地摆摆脑袋示意她坐在那儿。小侍女很恐惧,也许她是一个孤儿也未可知。她的栗色头发均匀地从中间分开,编成了两根辫子。她没有戴帽子,与她的地位倒也相称。她肩上披着一方编织成的灰色小披肩,这使我联想到她也许是孤儿。她的呢绒衣服是深灰色的,靴子很结实。这个女孩光滑、圆润、缺乏表情的处女圆脸很苍白、很动人,也显得很恐惧,完全是一幅中世纪绘画上无可挑剔的脸蛋。她的表情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为什么?它是全然不自觉的,而我们则是自觉自知的。像一只不出声的小动物,它沮丧地呆在那儿。她要呕吐,她走到走廊里吐了,吐得很厉害,像一只患病的狗那样把脑袋靠在窗沿上。“朱庇特”俯身望着她,一点儿也不凶,显然也并不感到厌恶。与我们不同,这女孩身体的不适对于他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无动于衷地在一旁看着,只是征询意见式地说上车前她大概吃得太多了。这话当然说得对,此后他过来又跟我说了几句客套话。过了一会儿女孩也慢慢蹭进来,仍坐在“朱诺”对面的椅子沿上。不行,“朱诺”说,如果她再吐会吐到我身上。于是“朱庇特”爽快地同女孩换了座位,坐到我身边。女孩坐在椅子沿上,一双红红的小手交叉搭在胸前,脸色苍白,毫无表情。那窄窄的深栗色眉毛以及静谧、清澈的黑眼睛上方的黑睫毛非常漂亮。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她活像一只生病的动物。可是“朱诺”叫她去擦干净溅上呕吐物的靴子,于是这孩子去掏一张纸。“朱诺”叫她拿衣袋里的手帕,这个刚吐过的孩子无力地擦干净靴子,再重新靠在椅背上。没有用,她还得到走廊里去再吐一遭。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出去了。看到人们如此纯朴倒也有趣,“朱诺”和“朱庇特”都绝无半点恶意,“朱庇特”心眼儿还挺好。可是他们一点儿也不感到恶心,其难受程度连我们的一半都不到——“蜂王”想喝口茶压一压,还打算采取别的措施。要是我们,就应当抱住这孩子的头,而他们只是十分自然地听任它一下下地抽搐,既不难过,也不感到厌恶。就是这样。他们率真自然的行为在我们看来却颇不近人情,不过我认为这倒是最佳的办法。怜悯心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复杂,损坏那种古怪的、超然的处女气质。“蜂王”说这主要是愚蠢所致。
没有人去冲洗走廊里的那个角落,尽管我们在各个车站停的时间足够长,而且还有两个小时才到站。列车上的职员们从一旁经过时瞅一眼,乘客们从上面跨过去时看一眼,刚上车的人瞧一眼便跨过去。有人问是谁吐的。没有人想到应该泼一桶水上去冲洗一下。为什么要冲?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南方,人们已经开始对这样的“自然现象”腼腆些了。又进来了两位新乘客。一个是穿灯芯绒、带枪的男子,黑眼珠、圆脸、聪明伶俐。另一个是生着一头浓密的白发、气色很好的长脸汉子,戴着一顶新帽子,穿着用黑色光滑布料裁剪的长大衣,里面挂着很古老但一度很昂贵的皮毛里子。他颇为这件挂着古老皮里子的黑大衣感到自豪。出于孩子气的炫耀,他把它裹在膝盖上,得意洋洋地盯着它瞧。猎人般的黑眼珠既踌躇满志又警觉地四下扫了一遍,他坐在穿大衣的人对面,那人长得像某个诺曼底家族的末代子孙。穿灯芯绒的猎人在笑,红润的圆脸上珠子般的黑眼珠现出好奇的目光。另一个人则把皮里子的长大衣掖到两条腿之间,兀自心满意足地傻笑,看起来就像聋子一般。不过他并不聋。他还穿着糊上泥浆的系带皮靴。快到终点站时已是掌灯的时辰了。商人们涌进来,我们这儿进来了五个,都是很壮实、令人尊敬的巴勒莫人。坐在我对面的那位留着髭,胖膝盖上放着一块斑驳陆离的旅行用的毯子。奇怪的是他们都举止随便,非常自在。假如他们动手脱靴子,解开领扣或松开领带,你根本不会吃惊。在他们看来,整个世界不过是一间卧室。对此你会退避三舍,可也是白费。有珠子般黑眼睛的猎人同那些商人攀谈起来。那位贵族,即那位白头发的年轻人费了很大劲儿才吭出几个词儿来。根据我能听懂的来判断,年轻人在发疯或发狂。那位猎人是他的管家,他们一道漫游欧洲。他们谈到了“伯爵”,猎人说那个不幸的人“出了事故”。不过这也许是南方人的婉转语,是一种说法。总之叫人琢磨不透——这个穿灯芯绒、有一张红润的圆脸、生着古怪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留着稀疏黑发的猎人对于我是一个谜,甚至比那位生白化病、穿长大衣、长脸、精神饱满的、古怪的末代伯爵更令人费解。他俩脚上都带着泥,正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洋洋自得呢。已是六点半了,我们到了巴勒莫,西西里的首府。猎人把枪挎在肩上,我则挎上背包。我们在人群中消失了,走上马奎达大街。巴勒莫有两条大街,一条是马奎达大街,另一条是科索大街,两条路相互垂直交叉。马奎达大街不宽,人行道则又短又窄,总是塞满了马车和步行者。
雨停了,不过狭窄的街道是用坚硬的石块凿成的凸面大石板铺成的,滑得没法说。因此横穿马奎达大街是一件了不起的业绩,不过一旦过去也就安全了。距我们较近的街道这一侧很暗,大都是菜铺。蔬菜多极了——有一堆堆芹菜似的淡绿色茴香,一捆捆鲜嫩的紫色洋蓟在甩动它们的花蕾,有一堆堆淡红、深红和蓝紫色的甜萝卜,有一长串一长串的干无花果,有堆得像山那么高的大橘子、深红色的大辣椒,还有一片尚待售出的南瓜,一大片色彩斑斓的各类新鲜蔬菜。一大堆深紫色的花椰菜像黑鬼的脑袋,旁边却又堆着一大堆雪白的菜花作陪衬。昏暗、泥泞、夜幕笼罩下的街道似乎在同这些蔬菜一道发出亮光,在街灯照耀下这些发光的蔬菜的娇嫩躯体横陈在露天里,堆在没有窗子的商店小菜窖的深处,向黑黑的夜空放射出光泽。“蜂王”马上想买些蔬菜。“瞧,瞧那些雪白的花椰菜。瞧那些佛罗伦萨大茴香。咱们干吗不买点儿?我一定得买。瞧那一大串枣子才十法郎一公斤,我们那儿要十六法郎呢。太不像话了,我们那儿真是太不像话了。”在四角胡同那儿穿过大街,那里是精心布置的一团乱麻和死亡陷阱,我差点儿被撞倒碾死。每过两分钟便有人差点儿被撞倒碾死。不过那儿的马车点着灯,马匹也机警得出奇,它们永远不会踩到人身上。马奎达大街的第二段是一个繁荣的地段,卖丝绸和服饰,有数不清的衬衣、领带、袖扣、围巾以及男子用的其他花哨的玩意儿。你会在这儿悟到男人的服装和内衣同女人的一样地要紧,即便不是更要紧一些。我当然很恼火。“蜂王”仔细端详每一块小地毯、每一件衣服,在马奎达大街这条地狱般的黑色溪流里渡过来又渡过去。这儿,我刚才说过,被马车和行人堵得严严实实的。须记住这时我还背着那只棕色的背囊,“蜂王”还拎着“袖珍厨房”,这就足以使我们成为一个流动的动物园里的展览动物了。若是我让衬衣耷拉在身后的裤子外面,若是“蜂王”在出门时抄起桌布把自己裹进去,那就更妙了。一个棕色大背包,一个装在篮子里的热水瓶和别的玩意儿!不,谁也不会想到在意大利南方的一个都会里看到这类东西。我已变得无动于衷,而且对商店厌倦了。不错,我们已有三个月没有进过城。可是我会对服装架上数不清的“梦幻作品”感兴趣吗?每一件一时用不着的讨厌的时髦玩艺儿都被称为“梦幻作品”。这个词儿悲凉地渗进我的肚子。突然我觉察到“蜂王”疾风暴雨般地冲到前面去了。我看到她在前方扑向三个咯咯笑个不停的年轻的粗陋女子——不免仍是黑棉天鹅绒帽子,仍是白毛线围巾,仍是衣着随便的下层社会轻浮女子。“你要什么东西吗?你要说什么?你觉得什么东西有趣吗?噢——噢!你非笑不可,是吗?啊——笑吧?噢——噢!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话!噢——你缸(讲)意许(英语)!你缸意许!对了——啊!就是这样!对了,就是这样。”三个咯咯笑个不停的青年女子挤成一团,这样徒劳地张扬一番、盘诘一番之后每个人都想躲到别人身后。夫人把自己生气的缘由告诉她们。于是她们在“蜂王”出其不意、义正辞严的意大利语盘诘下不快地挤成一团,而且她这番话比马奎达大街上常用的报复言语更凶狠。她们绕着同伴兜圈子,都想躲到别人身后去,躲开咄咄逼人的“蜂王”。我看出这种兜圈子运动同站着不动是一码事儿,便觉得该出来说句男人该说的话了。 “讨厌的巴勒莫坏习惯,”我说。最后还甩出一句大大咧咧的“愚昧无知!”那腔调是要打发她们走开。这话发生了效力。她们顺着人流而去,仍像收帆入港的船那样挤成一团、缩在一起,边走边偷看我们是否追上来。对了,亲爱的,我们来了。 “何必费这份力气呢?”我对“蜂王”说。她仍怒不可遏。 “她们在街上跟了我们一路,喋喋不休地说什么‘军用背囊’啊,‘讲英语’,还有什么‘你缸意许’和那些嬉皮笑脸的粗话。英国人是傻瓜,他们总是容忍意大利人的厚颜无耻。”也许事实的确如此。不过这个背包太扎眼了!就算里面塞满了嘎嘎叫的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引人注目。然而,然而,七点钟了,店铺开始关门了。别再逛商店了。只有一个美妙的地方可去,那儿有生火腿、煮过的火腿、同肉冻拌在一起的鸡块、同鱼肉香菇馅酥饼一起吃的鸡、甜凝乳、凝乳奶酪、家常干酪蛋糕、熏肠、好看而又新鲜的大香肠、大个儿的地中海赤龙虾,还有那些没有钳子的大螯虾。“太棒了!太棒了!”我们驻足高声嚷道。可是这家店也在打烊。我向一个人打听“潘泰尼克”旅馆,他以温文尔雅、特别柔和的南方人态度对待我,带我去,指给我看。他使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片可怜、脆弱、无用的树叶。一个外国佬,你明白了吧。他有点儿像一个白痴。可怜的东西,牵着他的手为他指路吧。坐在这个年轻的美国女人的房间里,窗子上挂着蓝色窗帘,谈天、喝茶,直到午夜!这些天真烂漫的美国人,一旦关键时刻来临,他们比我们老成得多、精明得多。他们似乎都觉得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而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只有他们是真正慷慨大方、热情好客的。
作者介绍
戴维·赫尔伯特·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英国作家。一生中创作了四十余部小说、诗歌、游记等作品,重要作品有《虹》《恋爱中的女人》等。劳伦斯提倡人性自由发展,反对工业文明对自然的破坏。《大海与撒丁岛》是作者赴撒丁岛旅行后完成的一部带浓郁个人色彩、掺杂很多主观感受的游记。这里选译的是其中的第一章,根据海涅曼出版公司1956年版本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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