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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家言说|秦岚:悲凉世界 彗星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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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凉世界 彗星一茶

1月10日我们的公众号推出了“《世界文学》中的俳句”,立刻得到读者朋友的热烈回应,不少朋友也以俳句留言,比如云中之君的“浮生莫匆忙,夏日树荫浓,冬月葡萄凉”,超可爱!也有朋友说“俳句少不得小林一茶”。说得对。于是,我们找来秦岚老师一篇关于一茶的旧文发在这里,分享给朋友。盼望穿秋水——期待更多的俳句或者“小三行”留言哦。                                                


馨蘭



他的俳谐是人情的,他的冷笑里含着热泪,他的对于强大的反抗与对于弱小的同情,都是出于一体的……一茶在日本俳诗人中,几乎是空前而且绝后。所以有人称他作俳句界的彗星,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望不见他的踪影了。


——周作人《一茶的诗》





小林一茶(1762-1827),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的俳人。本名弥太郎,曾号二六庵菊明,后改号为俳谐寺一茶。主要作品有《病日记》(1802)、《我春集》(1812)、《七番日记》(1818)、《我的春天》(1819)等。关于一茶,中国人最熟悉的应当是“瘦蛤蟆,别输掉,这里有一茶!”如果问一茶的形象,大概好多人都会由此想象一个瘦瘦的一茶,看着雄蛤蟆打架,给瘦瘦的一方鼓劲儿。其实,一茶不是瘦瘦的,而是有如山东土生土长的壮实的庄稼汉。日本现存的一茶像不少,著名的就有寺濑默山的“一茶木像”(一茶纪念馆)、“一茶干漆像”(汤田中梅翁寺)和安藤芳洋的“一茶木像”(柏原俳谐寺),此外还有炎天寺中的“小林一茶读书铜像”等等。无论哪尊像,一茶都特别朴实壮实,和身子相比,头稍显大,宽宽的脸膛高颧骨,一付能吞忍世事的宽厚;而紧紧抿成一线的嘴唇,又分明示他的智慧和倔强。


一茶三岁妈妈就死了,八岁有了后妈,还是个幼小的孩子时就要做家务和帮农活,甚至乘凉的时候也要打草籽——他后来在诗中吟到:“继子呵,乘凉时候的执事是敲稻草。”十四岁时,能够给他点温暖的奶奶去世,十五岁离家独身去闯江户。三十岁徒步远游京都、中国、九州和四国,游历七年。三十九岁父亲去世。之后就是为取得父亲留给他的那份房和田与继母、异母弟十余年的战争。一直到五十二岁,继承到这部分家产的一茶才结婚,有了自己的家。从此到六十五岁去世,十四年间,一茶经受了三个幼子和一个幼女的夭折,经受了发妻菊的死,与再婚妻子的离异,还有不断的病痛——皮癣、中风以及时不时袭来的高烧的折磨。1827年,一茶家又遭回禄,失火后不久一茶去世,在第三个妻子腹中留下了唯一传续血脉的女儿。这个女儿在一茶去世后第二年四月出生,一茶未能得见。

小林一茶纪念馆和天炎寺一茶像



悲凉与悲悯是一茶俳句的底色。


三岁的时候,妈妈死了,妈妈的疼爱死了。三岁的孩子还不懂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但却在幼年过早地知道了苦和难。本该是宝宝的时候,就成了芥草。这让一茶从小就遭受欺辱、感受孤单。


“没有妈妈的小孩,从哪儿都能看出来,咬着手指头,站在大门口!”


(原文:親のない子はどこでも知れる、爪をくわへて門に立つ)

同龄的孩子这样挖苦他,当然不会和他做朋友。他渴望小朋友而不得,孤独中养成了心里有话向花啊、鸟啊、青蛙、蝴蝶、跳蚤们说的习惯,它们成了他的亲人,他孤独的伙伴。他跟它们说,跟它们玩,也许也想象得出它们的回答。

和我来玩吧,没有妈妈的小麻雀。


(原文:我と来て遊べや親のない雀)
这首俳句收在《我的春天》,是一茶五十七岁时的作品,但是署名却记作“六岁弥太郎”。不要怀疑这是一茶六岁的句子,因为这就是孤独的小孩儿对鸟儿说过的话,是没妈的孩子看到单单掉落下来的一只小鸟而生出的怜悯。这只鸟在没有妈妈没有小朋友的一茶眼里就成了一只悲哀的小鸟,和自己一样没有妈妈和小朋友。他想和它玩,和它做朋友。一茶五十七岁的时候,也许在看到独处的小鸟时,又记起了儿时自己对小鸟说过的这句话,于是把它写下来,收在《我的春天》中。就在这首俳句落在纸面上,署上“六岁弥太郎”的名字的时候,悲凉与孤独,一瞬即把五十余年贯穿了。

这种与小动物为友,爱恋它们,和它们交流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一茶晚年。


尿一个瀑布给你看,小叫蛙!


(原文:小便の滝を見せうぞ鳴蛙)


瘦蛤蟆,别输掉,这里有一茶!


(原文:痩せ蛙負けるな一茶これにあり)

这两首都是《七番日记》中的诗句,是四十八至六十五岁间的作品。其中还有许多像这样跟动物交流或者写动物的俳句。拿它们做亲近的朋友,同情弱小,是一茶一生不变的心情和习惯。
小麻雀,躲开吧躲开吧,大马过来了。

(原文:雀の子そこのけそこのけ御馬が通る)

这是见于《八番日记》一茶五十七岁上的句子,以小喻大。诗里的“大马”是武家的高头大马,可以看作是权力地位的象征。与此相对的小麻雀,可以看作是卑微农民的象征。坐在土路边,看着高头大马行列昂昂而过的农民可怜而卑小的样子,让一茶将其与小麻雀联想在一起了。这种寓意深致的联想,最初的原点,应该是一茶自身的遭际以及由此生发的对小动物的怜悯和对弱者的哀悯的表达。






一茶在《七番日记》中回忆离开家乡后的生活说,从故乡出来漂泊三十六年,日数一万五千九百六十日,历尽千辛万苦,心无一日乐也。十五岁闯江户的穷孩子一茶,曾不断地更换主家,入住帮工过活。过得都是这辛苦的日子。他写道:


回家去吧,江户乘凉也不易啊!


(原文:いざいなん江戸は涼みもむつかしき)
一句诗,就把一茶浪迹江户的艰难困苦传达给了读者。
但是他热爱文学,有写俳谐的才华。二十五岁他得到葛饰派代表人物素丸的赏识,后拜俳谐诗人二六庵竹阿为师。竹阿去世后他承其师门,号二六庵菊明,成为葛饰派的代表性人物。然而,被蔑称为“椋鳥”(むくとり 乡巴佬)的一茶成为掌门人,就要以更突出的业绩去消解出身的劣势。一茶开始了徒步的修业旅行,长达七年,遍历京都、四国、九州等地。这个行脚,让他结交了天下许多著名俳人,与之唱和,自己的俳名也得以播扬。然而一茶结束修业旅行后,终究没有在江户扎下根,还是回到了并不安逸、愉快的老家。
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原文:ふるさとや寄るもさはるも茨の花)
这是终老之地了,唉,雪五尺。

(原文:これがまあ終の棲か雪五尺)


“故乡”这个词,在他的感情里是一份纠结的存在,是“花”,却满身的刺。他不能割去这块土地与自己的联系。幼年大段黑暗的记忆,现实中继母与异母兄弟的百般刁难,邻人的不睦,都与眼前的“雪五尺”的自然环境一样寒酷,都是他时时处处感到不舒服的“刺”。“这是终老之地了,唉,雪五尺”中的“唉”,在原文中使用的是“まあ”,最平常的口语,却带上了“决心已定”的心情,无奈地接受命运,含义复杂丰富。遗憾的是翻译无法原汁原味传达出这一切,这也是翻译要承受的无奈的损失。






一茶经历的亲人之死,最是悲凉,令他揪心。


一茶太小开始就经历了死亡,而且是太多的死——母亲的死、祖母的死、父亲的死、四个孩子的死、爱妻的死。哪一个死都是痛彻肺腑,疼在每一条神经里的。三岁没了妈妈的孩子,过早地经历了苦和难,成为人生的哀叹。而年过半百的一茶,在五十四至六十一岁的八年中,连续失去了四个幼子和妻子。在面对这些死的俳句里,下面两句令人痛彻肺腑!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周作人译)


(原文: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

文政二年(1819)三月七日,二儿子高丸溺死于明专寺,六月二十一日,爱女又死于水痘。“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正是这两个死的悲痛中的句子。生命太过短暂了,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在这巨大的悲哀和无可奈何的命运面前?


秋风啊,揪扯啊,红色的花。


(原文:秋風やむしりたがりし赤い花)

去给女儿做五七,看到风中红花,爱女的小脸儿就重叠在这红花上,于是就有了这揪心的一句。也许,那以后的一茶,看到花,看到小女孩儿,眼前都会映出自己女儿来,会无语。
一个人究竟能承受多少哀痛呢?盛不下也必须忍下,五内渗血。一茶是太过普通的农家的子弟,血肉里却嵌满了纤细的情感经络,这样悲惨的人生时时让他痛。他伤痛自己,伤痛人生,伤痛世之多艰,进而也伤痛弱小。这就是一茶俳句悲凉的底色。这悲凉的底色在他故乡半年覆雪的寒冷中,更加凝重沉厚。



小林一茶旧宅





茶是个关注身边生活的俳人,他的诗情从来不是架在生活之上的感慨,而是源自时时刻刻的日常之中。周边的一切事物——花花草草等景物、小蝴蝶小蝈蝈、日常的吃喝拉撒以及他被触动的每一丝情感,都能进入他的句子。读一茶,会觉得他的句子更像是随口说出来的,而不是坐下来写在纸上的。我们看看下面几首叙述日常的句子。


梟よ面癖直せ春の雨
这个句子可真有趣,反复地读反复地读,呈现在眼前的画面就越具体越温馨。

我把这首俳句分前后两部分读,即“梟よ面癖直せ”和“春の雨”。前部分的“梟よ”是称呼,就是“猫头鹰啊”;“面癖直せ”是命令式,即为“修理坏表情”。而后面“春の雨”是用窗外的景色吐露时间的文字,表明是新春时节(季语)。前面口语化,后面透着温情。我把它译作:


猫头鹰啊,改改坏表情。春雨正飘落。
这是一茶结婚第二年年初的俳句。一茶是晚婚,五十二岁初婚,妻子菊小他二十四岁,正所谓老夫少妻。当时的生活还是两人世界,还没有孩子诞生夭折的苦难经历。新春伊始,夫妻对坐,或喝着麦茶,或吃着橘子。也许是一茶先对妻子说“新的一年开始了,你对我这个老家伙有什么要求吗?”年轻的妻子菊就撒娇加命令地说:“改改你的坏表情吧!”至于“猫头鹰”,就应该是菊给一茶取的绰号——爱称。夫妇间互相称呼“小兔子小鸽子小毛驴、大灰狼大老虎老山羊”是很可以理解的。我认真看了一茶许多塑像的照片,不少塑像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嘴巴紧抿成一条线,这是很明显的表情特点。所以,具体到一茶这张脸,也可以把菊的话理解为“猫头鹰啊,别老扁扁嘴!”而正伸长脖子靠近少妻征求意见的老夫一茶,听了菊的话,一定是立刻收回了脖子,嘴巴不知道该如何呆着好,即而现出了窘迫的表情,两眼望向窗外。窗外正下着初春的雨。

这真是夫妻生活中一个温馨的画面。在一茶的人生中,这样的画面应该很少。


真叫美啊,纸窗破洞望天河。


(原文:美しや障子の穴の天の川)
晚年的一茶老是生病,这是他臀部生了痈,在善光寺町桂好亭病卧两个半月,躺在病榻上透过纸窗洞看到夜空,吟出的感慨之句。

开化了,雪覆半年小村庄,童儿欢声长。


(原文:雪とけて村いっぱい子ども哉)
一茶的故乡是雪国,大雪一盖就是半年多。雪终于融化了,憋闷一冬的孩子们从家家户户冒出来,满村大喊大叫疯玩,忘记回家。这雪国生活的场景自然就跑到了一茶的笔端。其实这即是雪国北信浓柏原的生活样式,也是一茶十五岁去江户前童年和少年期的经历。

像这种记载日常生活一情一景一事一叹的俳句,在一茶那里实在是太多太多。他活着,看着想着感受着,随时随地就把一个个瞬间吟出来。日常性、叙事性,使每首俳句都有场面感,呈现出画面,告诉读者主人公的生活和故事、经历,让你进入他的村子他的家里他的时代生活中,加入到他的喜怒哀乐里。一茶俳句两万余,写个人经历和日常生活的最为广泛流传。








作为著名俳人,说一茶有才华,很好接受,而说他粗俗,说他就是个俗汉,大家就会歪头表示些疑问了。其实,正如在他的俳句中读出悲哀、纤细、深情、童趣、讽刺、诙谐一样,他的粗俗也在他的俳句里,像是他前胸与后背一样缺不得。读一茶的作品,确实经常会读出一位粗俗的一茶。


多直啊,门前雪里,那尿出的洞洞。
(原文:真直な小便穴や門の雪)
尿个瀑布给你看,小叫蛙。

(原文:小便の滝を見せうぞ鳴蛙)

这里只是举了写小便的句子。一茶除了俳句还有大量日记,其中下半身相关的文字相当不少,关于夫妇合体次数也都有大量的记载。一茶本身就是个农民的儿子,又是在七苦八苦中长大的,虽然作诗吟句,身上却依然带着颇接地气的普通百姓的习惯和爱好。粪尿是那个时代亲近土地的农民的亲近之物,也都是他的贴身之物,进入句中是再自然不过了。如果用“文雅”做标准说事的话,一茶显而易见和面目清癯、与人间烟火、人之体嗅貌似不沾边儿的文人不是一个路数。不知一茶在真诚地写下半身之外,是否也有意多写点,“配合”一下称他为“椋鳥”的“雅致”之人呢?


虽然用“粗俗”做了表述,但是,也因为一茶俳句中的这部分内容,我们才可以看到他是活生生的有情才有爱憎有喜怒有谐谑有体味的丰满的人。


上述的一茶俳句的特点,加上他对口语俚语俗语与雅语的轻妙驾驭、不拘泥季语规矩所共同形成的一茶调,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喜爱,在狭小的日本,一茶句碑就有数百处之多。


小林一茶句碑

世间少有比小林一茶命运悲凉的诗人,也少有对温情这么敏感的诗人。如果说悲凉是命运,是小林一茶皮肤的末梢神经,那么人世与自然每有一点点温馨划过他的皮肤,都会引起他表皮神经的悸动。这悸动会迅速传遍这位日本俳人的全身,拨动他纤细的心弦,弹出丰沛的旋律——那些今天读来仍旧令我们深深感动的诗句,我想就是这样由涓滴温情积累而成的。对于陷身贫困的人,对于陷身困顿之中的人,对于在物质世界的丰富之外,寻找精神财富的人,这一句句短小的俳句,如同嵌在黑色夜空中的钻石,在无声无色里充满沉静饱满的美丽,又如神灵洒在绿叶上晶莹的晨露,只要有人注目,就会看到它们在那里闪闪发光。      


  2011年11月于枫涟山庄





本文作者秦岚,《世界文学》副主编、编审

文中引用俳句,除周作人所译一首外,均由作者翻译。


文章原载《21世纪经济报道·人文版》(分2011年11月14日、2011年11月28日两次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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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馨蘭  文娟  


排版: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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