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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凯·巴利【爱尔兰】:媳妇再临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根据原著改编的短片(2016年上映,导演为罗伯特·麦克恩)


媳妇再临



凯文·巴利作  刘洋译

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不过,在你反胃作呕、急欲翻篇之前,且容我先交个底:故事结尾处,我的脸被狠狠地按在沃尔沃轿车冰冷的金属引擎罩上,双手拷在背后,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传入我的耳朵,宣读着我的权利——这一幕,将在都柏林纳斯路一家大型零售商场的停车场里上演。


我俩青春年少时代开始恋爱,西尔莎和我。她清雅秀丽,年方十七;我大她两岁。她金发飘飘,纤瘦苗条,精致的脸庞透着骨灰瓷的亮泽,碧绿的眼睛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水潭——抱歉,毕竟这是个爱情故事——而我已深溺其中。她还生着一对令人惊艳的奶子,虽然不大,却算堪称典范,捧握感十足,此外更有一副火辣的翘臀。半点不夸张,绝对够“翘”——火辣辣地挺在半空,令人瞠目伸舌,曲线突兀,完美的臀瓣没有半点松弛:更何况她生着两瓣。这就是所谓的“杯架”臀,就像我们家老爷子(斜着嘴角,爷们儿气十足地)说的那样,上面都能搁住一盏茶。


她的笑声浪荡而粗鄙,品味却专一不二,更难得的是,她懂我。不过回头想想,出于一个中年人应有的谦逊,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的自己没有太多需要别人懂的地方。我是个不温不火的孩子,论诗意多少有些,说叛逆也恰到好处,只是在学习上始终保持着勤奋,大学毕业后三个月,我便将政府部门的一份闲职稳稳收入囊中。西尔莎二十一岁、我二十三岁那年,我们结了婚。


《媳妇再临》剧照

现在看来早得不可思议,不过那可是八十年代末。我俩就是那电影中的俊男美女——我本身就是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大家都说像马特·狄龙,尽管这样说暴露了我的年龄。不过,年龄也能成为一种优势,在房地产市场上,我们恰好赶上了历史上的幸运期。我们买了一栋气派的联排式老宅,屋子正对着邓莱里镇的海滨美景。两人可以躺在床上,望着船只徐徐驶出都柏林湾。夜色中的海湾灯火通明,却又弥漫着哀思与惆怅。我们躺在摇曳的烛光中,尽情“享用”着彼此。两人都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我们只花白菜价就买下了这处房产。不久前,房子里死了个老太太,屋里总有股老奶奶的怪味,于是,我们花了好一段时间,把植绒墙纸和棕褐色的油毯统统剥掉,与此同时,我们也剥开了一个完美的梦想。高高的顶棚,临湾的窗子,屋前花园里的棕榈树:俨然一派爱德华时代的矜傲之风。我们挥洒着爱的汗水,把房子彻底重装了一遍。其间,两人动不动便停下手中的工作,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拉开架势,煞有介事地彼此互搞(感觉就像在比赛一样)。买房后的第二年,房子的价值上涨了百分之三十五,此后又连翻了八倍。


婚后的最初几年,我们幸福到了极致。两人携手同心,把日子过成了一场游戏——任何事情都像是一场探险,就连给车胎充气、采购杂货也不例外。生活中充满了笑声。我们时而在冷藏食品区的过道上卿卿我我,时而坐在周六夜场影院的后排,色眯眯地啃咬对方。这段完美的婚姻还会被我们拿来调侃和卖弄。她叫我“老公”,我叫她“媳妇儿”。至今还能看见当时的场景:她身上只盖了张被单,两条棕色的小腿赤裸裸地露在外,我正穿着衣服,忽听她大清早便故作娇嗔地喊道:


“老公?别走嘛……媳妇儿我需要……服侍。”


“哦,可是媳妇儿,现在已经八点过了,要是……”


“贼什么嘛,老公?”


那时候,西尔莎有时分不清(现在也分不清)“J”和“Z”这两个音——“兔子”总是读成“兔叽”——这显得她更加可爱,也令人更增“性致”。我在政府部门的工作稳中有升,几乎没有失业的风险,除非我跑到食堂,从衣服里猛地掣出一把来复枪,或是在复印室里强奸了某人。老公外出工作,媳妇守在家里,但两人始终保持着绝对平等的伙伴关系。大清早,两人会一同来到露水尚浓的公园里慢跑。我们的股票每个月都在猛涨,股价一路狂飙。两人脸上的狂喜激发出阵阵电流——!!——强大到足以供应整个国家电网。一切都不能更好,却偏偏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感叹号(外加黄色三角形)在公共场所常被用作警示标志。电击危险有时也会使用这种符号表示。此处的感叹号并非标点符号,而是作为承载情感的意象出现。感叹号这个意象在该小说中多次出现。


《媳妇再临》剧照

婚后第三年,一个女孩诞生了。我们给这个宝贝取名叫艾莉,她真是个奇迹。妈妈是个美人,而她简直就是妈妈的活肖像。我同时坠入了两条爱河——推着她的婴儿车,漫步在微风徐徐的滨海大道上,开往霍利黑德的轮渡发出阵阵汽笛声,我的心仿佛与那些黑背海鸥一道,在天空中翱翔。从出生那天起,艾莉每晚都会足足睡上八个小时,即便在出牙的疼痛期也不例外。真是个完美而恬静的孩子,就像是壁炉前的睡美人。我们太幸运了,我真怕某些莫名的悲剧会突然降临,怕这些美好会在瞬间烟消云散。然而,随着四季的画卷在南都柏林郡徐徐展开——每个季节都有各自的美好与独特,拥有各自的乐趣:复活节彩蛋、小桶和铲子、万圣节的面具、圣诞节里那些可爱的金属亮片、令人心绪起伏的音乐——天堂仿佛降落人间,将老公、媳妇以及宝贝艾莉包裹其中。


如果说,在之后的岁月里,我和西尔莎对彼此的投入有所减弱——我是说,减弱过一分一毫的话——那么,在我看来,这也是不无裨益的。我们对彼此的爱恋太过执迷,或许微微拉开些距离会更好。这丝微妙的变化,最明显地体现在我俩的对话中。比如,我傍晚下班回到家里,她会说:


“回来了,老公?”


句尾处流露出没话找话的尴尬,或许还凸显着一丝讽刺?于是,我也会用类似的口吻回敬道:


“回来了,媳妇?”


当然,随着新旧世纪的交替,中年人的早期特征慢慢显现出来,我俩的臀部开始松弛下来。这太正常不过了。没错,我的腰部也渐渐厚实起来。另外,自从家里有了孩子,那种即兴发挥式的性爱也有所收敛,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依然幸福,不过增添了一丝平静而已。我要再次重申,这个故事所讲述的,是一段幸福得不能更幸福的婚姻。(此处拍案两次,以示强调。)


我并非从不留恋回忆。怎么可能不留恋呢?我是说西尔莎,她十七岁的时候……简直就是个完美的尤物。那时候,我对任何人的渴望都不及对她的渴望强烈。我太想占有她了,想得近乎痛苦。最终,我终于有机会将满腔的情欲倾泻在她的身上——尽情施为,随时随刻,采用任何我想要的方式,并且在风流快活中度过这许多年——这几乎令我产生一种罪恶感(从小到大,我都接受着天主教的熏陶)。


我并不是说,她的容颜身材已经走样。她依然是个极具风韵的女人,用我妈妈的话说,她能够绝好地把控自己。当然,她的体重略有增长,比起少女时代那两条修长的棕色美腿,如今这些赘肉简直无法想象。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些年来,我也不再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我们喜欢涂满奶油、点缀着龙虾肉丁的意大利面,喜欢贵得近乎荒唐的巧克力蛋糕,那种烘焙时加入辣椒粉、表皮撒了层薰衣草粉的巧克力蛋糕。哦,对了,偶尔,我会在凌晨时分——当一艘艘船冷酷无情地驶出都柏林湾时——哭得难以自持。无所谓,尽情地哭出来好了,尽情地……西尔莎则养成了喝灰皮诺的习惯,她喝下去的葡萄酒,足以撂倒一匹种马。


《媳妇再临》剧照

但是我们很幸福。我们爱着彼此。包容着彼此。


由于结婚结得早,生下漂亮的艾莉时,我们都还那样年轻,因此两个人都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此时连我们的女儿都已步入青少年时期,但青少年时代的张狂与矫情依然紧紧跟随着我们。我们仿佛从未离开过那个时代,至今还记得所有的旧式舞步,而与此同时,艾莉则像玩滚球撞柱游戏一般,先后触碰着毒品、音乐、时尚、忧郁症、自杀意念,当然,还有性爱。


不过,这件事里最核心、最棘手的问题在于:艾莉已经到了十七岁,有关她的一切,都会对男人造成强烈的挑逗。她的头发,头发的颜色,她的身材。她侧眼旁视的样子,笑声中的沙哑,以及将舌尖从嘴角伸出、用来表达嘲弄和鄙视的独特方式,还有那对瞪得过圆的眼睛,仿佛在说:


“你是认金(真)的?”


没错,她也分不清“Z”和“J”这两个音。而且,她的穿着近乎半裸。热裤,撕裂风的紧身裤,露脐装,身上到处戴着穿刺饰品。一抹暗红色的唇彩,一双过膝长筒靴。


请各位理解,我没有丝毫变态或混账的想法,但不得不说,她和当年的西尔莎简直一模一样。这可是掏心掏肺的实话。坦诚地讲,这种情形并不罕见,可大凡遇到这类情形,是绝对要闭嘴的。往往令人生畏的是,我们漂亮而完美的女儿们,会渐渐长成我们妻子当年的“副本”:年轻,漂亮,性感,苗条。而且从不酗酒。这一点,既令人恐惧,又令人沉痛。这些念头,即便写在纸上也颇嫌不妥。若是被某些人(你好,穆塔夫医生!)看到,一定会认为:你家男人又糟糕了。所以,我不妨直奔主题,讲讲问题的来龙去脉。不可否认的是,这件事跟我厌恶那些围绕在我漂亮女儿身旁的男孩子们有关。


真不是吹牛。在邓莱里镇,凡是脸上开始长毛、荷尔蒙开始分泌、嘴上戴着唇环的男孩子,都曾跟在我们艾莉身后穷追不舍。但这群人都被她一个接一个地轻轻甩开,一两次清纯的约会之后,便全部告吹,直到那个大块头的年轻人——奥德汉·麦克亚当的出现。


哪怕提起这个混蛋的名字,都会令我反胃——每个字的发音都是那样讨厌,那样自命不凡,读起来像在打饱嗝。他并不是艾莉通常会喜欢的类型,这让我顿感焦虑。所谓的通常类型——根据目前建立的标准来看——是那种一袭黑衣,肤色苍白,明显露着抑郁气质的家伙,热衷于画眼线、玩吉他;要么就是“科伦拜校园枪手”一类,那种身穿长款风衣、对哮喘喷剂上瘾的小个子;再就是一些有着自残、自虐癖好的人,诸如此类,但总体而言,大都是些单纯的家伙。从她的神态举止来看,她并没有失身给这些人,当爹的最清楚不过——尽管这又是一件说不得的事情。谁料想接下来——在一阵、叮叮咚咚的喧闹中,响起了厄运的定音鼓——奥德汉·麦克亚当终于登场。


“最近可好啊,老板?”


《媳妇再临》剧照

很快,这句话成了他惯用的问候语。每逢傍晚我去开门,都会听到这番问候,都会看到他站在我家门廊的格子地砖上,下身穿着条运动裤,上身穿着件阿贝克隆比—费奇牌的马球衫。通常情况下,他会一边打招呼,一边友好地在我的上臂部位轻轻锤上一拳,露出一个灿烂且“齿感”十足的笑容。他十七岁,身高六英尺二,一头蓬松的金发,整齐的牙齿仿佛花费了八百万英镑的巨资矫正过。从外表看,他是吃着上好牛肉、喝着全脂牛奶长大的。帅气得像个电影明星,举止洒脱而自信。又是一个操着中大西洋腔的讨厌鬼——如今这些小鬼,口音里再也听不出爱尔兰腔——而且壮实得像一辆吉普车;我毫不怀疑,他可以把我打得屁滚尿流。这就意味着我必须靠偷袭方能取胜。


刚刚过去两周,我就知道,他们上床了。从她的神态举止就能看出来——她已不再是个小女孩了。对此,当妈的那位有何举动?不过是走到冰箱前,又从里面拿出一瓶灰皮诺而已。


“西尔莎,咱们是不是该谈谈后屋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没必要。你要做的,不过是顺其自然而已。但我不行……我不可能只字不提。这事就像毒药一样,侵蚀着我的心。


西尔莎和我正待在前书房。我们在屋子里装了一台更大的电视,咖啡桌是委托“技工援助项目”打造的,还有一张五〇年款的焦橙色复古沙发,已经被我们坐出了印迹——大煞风景的是,这印迹显得我们的屁股硕大无比——此外,还有一摞摞的DVD,靠墙叠得老高,凡是市面上发行过的套装版,几乎全部都有。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说,“他俩正在,那个……你懂的。”


“打住。”西尔莎说道。


我叹口气,离开了书房。依照家里的规矩,艾莉掌握着一楼后厅的使用权;没有哪个十几岁的孩子愿意跟父母坐在一起。她曾特地请来一位设计师——整个房间的装饰,只有紫黑两种色调——她还有一张上好的埃姆斯沙发,那是她十六岁生日时,我们在拍卖场给她买的礼物。我走下楼,打算到后厅去探一探她和奥德汉的动静。遮光帘已经放了下来,两个人正看着卫视转播的说唱类垃圾节目,身上居然盖着一张羽绒被——这可是夏日里的一个傍晚。


“唷,老爹。”艾莉叫道。


“嘿!”奥德汉·麦克亚当叫着,邪邪地向我盯来。


我尽量报以最冷酷的眼神,想要说些什么,可嘴里却像塞满了弹珠。我回到前书房,来到属于我那一侧的沙发跟前,在巨大的屁股印上坐了下去。


“你知道么,”我说,“他们在后厅里,居然盖着一床羽绒被?”


“嗯——嗯?”


西尔莎正看着《火线重案组》和剧集的拍摄花絮,沉浸在一杯灰皮诺葡萄酒中,杯子足有小桶般大小。喝下去的酒是冰凉的,我甚至能看到酒里的冰碴。


“我是说,盖他娘的哪门子羽绒被?现在可是七月份!”


她转向我,温和地笑了笑。


“我想,咱们可以这样推测,”她说,“她在帮那小子打手枪。”


“真让人欣慰。”我说道。


“艾莉已经十七岁了,”她说,“除了这个,还他娘的能干什么?”


“麦克亚当那个小崽子……”


“也不怎么小,”西尔莎说道,“说实话,你不觉得他还有些性感么?”


《媳妇再临》剧照

你倒是一味包容和忍让,可我的脑子却止不住晕眩。当晚躺在床上,我仿佛身陷围城,一幅幅难以描述的画面凌乱地向我扑来。我有些反胃。我知道这事很正常,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于是,海湾里泛起晨光的时候,我开始试着去接受这个事实。起床后,我感觉似乎刚刚打完一场战争。我心想,或许橄榄球手总比校园枪手要好。至少前者更健康。


当天下班后,傍晚时分,我沿着滨海大道走了一会儿。我没有闲心去欣赏那冷漠的海水,却偏偏看到了他们:那群橄榄球小子。他们聚集在一小块狭长绿地上,围坐在遮雨棚的四周,有几个在相互抛球,自始至终都在得意地笑着,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猥琐,全身散发着睾丸素的味道。他们的头发全都是乱蓬蓬的,全都穿着淡彩色的马球衫、康纳贝利牌的运动裤,全都操着一口中大西洋口音。奥德汉·麦克亚当就在当中。他看到我,咧嘴笑了起来,两手手指摆出一副双枪造型,瞄准我,“开”了一枪。


咔—啪,他模仿着枪声。


哈—哈,我也冲他咧嘴一笑。


毫无疑问,他刚刚准是在向那些争球抢球的家伙们,一字不落地讲述着羽绒被下面发生过的事情。他当然会这样做!而且随后不久,他居然又来要东西了。十点左右,门铃响了:他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廊里,露出一口仿佛矫正过的牙齿。事实上,他差不多算是搬进了我们家,每天晚上都会跟我们待在一起。


“宝贝儿!”她一声尖叫,从走廊里冲出,扑到了奥德汉身上。而他则当即——当着我的面——在艾莉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通常,在观看碟片剧集的间隙,我会跟西尔莎跑到厨房里待会儿——这里可以算是我们最喜欢的空间,在一个人的灵魂可接纳的、最合理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堆满了招人喜爱、惹人怀旧的破烂:雅家牌炊具,普利亚产的陶瓷锅,圣布里奇十字架——用正宗的爱尔兰西部苇草编成,给人一种民族风情的质感。我们卖力地吃着零食,仿佛仅仅是为了融入厨房的氛围?可如今,艾莉和奥德汉霸占了厨房。某天晚上,他们先后十八次走出后厅,对厨房里的冰箱肆意展开劫掠。对此,西尔莎只是温柔地一笑,任凭两人搜刮着鹰嘴豆泥、橄榄、薄脆饼、冷盘肉以及蓝纹干酪,随后又吃掉了本杰瑞冰淇淋,以及从法伦伯恩买来的、撒着薰衣草粉的巧克力蛋糕。我在岛台处望着那个混蛋——他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在你家里,他们给你饭吃么,奥德汉?”我挖苦道。



《媳妇再临》剧照

他得意地大笑了几声,拿出六包小淘气酸奶后,朝着我家后厅的沙发和羽绒被去了。从我跟前经过时,他还作势在我肚子上锤了一拳。


“老男孩嘛,要补充很多能量呢。”说着,他用手弄乱了我的头发,或者说,为数不多的头发。


不久,我回到书房里,转向西尔莎说:


“他把我当智障一样来对待。”


她正一格一格地慢速播放《火线重案组》中同性恋杀手奥马的特写镜头,因为她对这个角色特别迷恋。最近一阵子,她时常半夜惊醒,嘴里呼喊着他的名字。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道。


“我知道他俩搞上了,”我说,“我都能……闻出来。”


“你得跟穆塔夫医生谈谈这事了。”她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该他娘的接受认知疗法了,”她说,“意思就是,吃药的时候到了。意思就是,你看上去又要搞崩溃那一出了?”


不论在房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似乎能听到他……嚼东西时发出的嘎嘣声?你知道的,有时候在飞机上,耳朵会有种奇怪的感觉,等他们拿出托盘、摆好了食物,你开始咀嚼时,就能听到下颚运动的声音,一种很吵闹的、被放大过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声音。房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似乎都能听到——


奥德汉!


嘎嘣嘎嘣!


另外,他还用起了楼下的厕所,楼梯下方的那间,当然,他撒起尿来就像一匹比赛获奖的种马。在西尔莎看来,这一切都是极好的,而且她越来越频繁地说起,他是多么的性感,几乎可以跟奥马相提并论。如此说来,我们谈论的这个家伙,竟是个呆头呆脑,却像天使般俊俏的家伙——清秀得像是唱诗班里的男童,却强壮得足以虐杀一头熊?真他娘的恶心。


夏意渐浓,一场热浪袭来。我们平日会打理花园,而且我们有个很气派的露台——里里外外都经过一番装修,材料是从杰尔吉斯的一群讨厌鬼手中买来,突尼斯风格的廉价货——露台上可以俯视后院的草坪。热浪来袭期间,奥德汉和艾莉接管了整个露台。我在厨房里望着他们——当时我正在剥明虾,西尔莎正动作娴熟地搅拌着由芫荽、种子、酸橙和橙皮做成的卤汁。艾莉趴在懒人椅上,穿着件细带比基尼,奥德汉坐在椅子边缘,用香肠般粗笨的手指解开了比基尼的上装,把带子轻轻地推到后面去。接着,他摇了摇乳液瓶,喷出一小股抹在手掌上,开始按摩起来。动作缓慢至极,就像是该死的毛片里的场景。透过敞开的窗子,我听到艾莉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呻吟,然后看到她温柔地把头转向奥德汉,而他则俯下身子,在艾莉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她顿时尖叫起来。



《媳妇再临》剧照

“用不了多久,”我对西尔莎说,“他俩就会明目张胆地当着咱们的面搞了。”


“你把她当什么了,修女么?”


“我受够了。”我说。


我一把将明虾丢进贝尔法斯特水槽,愤然冲出了屋子。我买了包烟,六个月来第一次,然后在托帕斯便利店的门前点燃一根,一边抽,一边沿着滨海大道走。我经过了那群橄榄球手们聚会的避雨棚,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后墙上喷涂着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迹。我走到近处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许多人的外号、学校球队间的仇怨、“某某人爱某某人”——或许写的是“某某人爱???”。然而,接下来,一行醒目的字迹映入眼帘:


艾莉·普,口交女王。


口——交!还有那个“普”字!他们为了强调,居然用了我姓氏的首字!那个“普”字代表普伦德加斯特,那是我过世的父亲的姓氏!我沿着码头“健走”了三个来回。那是夏日里一个美丽的黄昏,码头上熙熙攘攘,到处可见朋友和邻居的身影——但我没理会任何人;我迈着大步来来回回地走着,手臂甩得老高,牙齿紧紧地咬着,还哭了一小会儿(很长时间),并且抽光了整包烟。


我看得出邻居们在想什么:


莫非他又不好了么?


《媳妇再临》剧照

后来,我回到了书房:


奥德汉已经回家,楼上传来她那时而响亮、时而低沉的音乐声。西尔莎早已开启了“关怀模式”,此时正忧心忡忡,两手不停地交握在一起。


“亲爱的,我想咱们可以这样假设,”她说,“没准不是他亲手写的呢?”


“这么说,他是位绅士咯!”我说,“即便如此,他肯定是四处显摆过,不是么?再说,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她居然……”


我说不下去了。


“她已经十七岁了,乔纳森。”


“照我说,咱们得跟她当面谈谈。”


“简直是胡扯。谈什么呢?她不该给别人口交?”


“拜托,西尔莎……”


“十七岁的时候,我也在给人口交。”


“恭喜恭喜。”


“你最清楚不过。”


“可我到处显摆了么?我把它藏在了心里!”


“你别多事了,乔纳森……”


那晚,我又没怎么睡着。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一阵嗡嗡声,仿佛大脑里放进了一根破旧的灯管。更多的画面向我涌来,你可以清楚地想象到,那是些什么样的画面:


艾莉,正在下楼。


还有大块头的奥德汉·麦克亚当——!(此处的感叹号依然不是标点符号,而是表示险情或危险人物。)——咧嘴笑着。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了她的卧室门口。去他娘的,我要强势些。我要跟她谈一谈尊重的问题。尊重她自己,尊重她的家庭,尊重她的父母。尊重她的羽绒被。我敲了敲门,脆生生地,敲了两次,然后推门走了进去。我可以感觉到,我紧皱的额头上写满了自以为是(或是任何东西)。不料,我却发现她在床上抽泣得不成样子。


这简直是自杀!


艾莉的眼泪让我的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


“哦,宝贝儿!”我哀嚎起来,“这是怎么了!”


我纵身扑到床上。关于尊重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原来,体验过“口腔快感”之后,心满意足的奥德汉开溜了。两人彻底分手。


任何安慰对她都无济于事。对整个家庭而言,这个星期六的上午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这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她的情绪介乎于愤怒和悲伤之间,难过的时候,我的小天使会表现得十分骇人。就在吃早饭的时候,她突然爆发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晴好得如同天赐,穿着睡衣——本该是完美的一天。西尔莎坐在岛台边上,颤抖着,一边吃着浆果燕麦粥,一边计算着还要过多少个小时,她才可以畅快淋漓地喝下那些冰凉的灰皮诺葡萄酒。我刮下一层果酱,涂在一片全麦手工吐司上。金黄色的果酱令人想起梵高的向日葵,仿佛具有驱赶死神的魔力。艾莉正暗自神伤,时而愤怒得涨红了脸,时而抽泣连连,像头患了肺病的小海豚般呜咽着。


“好啦,别伤心啦,艾莉?”我劝道,“不过才……”


“十一个礼拜!”她哭叫道,“本来就操蛋的生活,有十一个礼拜都给了那个混球!”


“听我说,宝贝,我知道,眼下看着不太可能,不过,你最终总会挺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且……”


我本想说,或许,口交女王的名号也会渐渐被人淡忘,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是什么?”她问道。


她手里拿着一盒穆兹利。


“这是一盒穆兹利。”我说。


“才怪。”她说。


的确,这是一家中档超市的自营品牌——比较罕见的异类产品。


“嗨,艾莉,这不碍事。跟你说,这个味道还真不错……”


她把盒子翻转过来,将里面的穆兹利全都倒在石灰石地板砖上。那些石灰石可是克莱尔郡的农夫们不顾体面地弯着腰、驼着背才开采出来的。


“这是哪门叽(子)麦片,”她说,“这分明像是,像是,供奉死人的麦片!”


她开始用那双赤脚缓缓地将穆兹利踩碎、碾进地板砖的缝隙里。还特地一上一下地踩踏,脚步配合着缓慢的节奏,就像法国的庄稼汉在碾葡萄,又像是健身房里的美女,在调高了梯度的踩踏机上运动着。


“我要他回来。”她说。


“艾莉啊,听我说,我的意思是……”


“我要奥德汉回来。”


她踩着那些地板砖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睡衣的翻领。


“我要他今天就回来!”


我跪在地上,搂住了她的腰。


“真是疯了!”我叫道。



《媳妇再临》剧照

通常而言,在你生命的历程当中,如果你发现自己喊出了以下这句话——


“真是疯了!”


——那么你就可以认定,事情绝不会一时半会儿就会好转。刚到上午十点半,西尔莎便全然放弃了所有的矜持,径直走向冰箱,拿出那瓶喝了一半的灰皮诺,拔掉了酒瓶上的木塞。用牙齿咬着拔开的。


于是乎!事情便有了接下来发展!


我被派去跟奥德汉·麦克亚当进行一场心贴心的谈话。当然,他早已关了手机——到了十七岁的年纪,他们俨然已成为躲避战术专家。艾莉不可能、更不愿意屈尊亲自去找他。再说西尔莎,她除了接受维达普拉换血疗法,去做达科塔热石按摩,或去参加海滨塑身训练营(已废弃)之外,已整整十一个月没有踏出房子一步。所以,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要摸清楚他眼下心情如何、有何目的或打算。总之,最根本的目的是,让他回心转意。西尔莎跟艾莉一样,决意要奥德汉回来。毕竟他是个年轻的男子,她喜欢家里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原来,麦克亚当做起了校外兼职。好嘛,我心想,倒他娘的低调起来了——校外兼职!他在纳斯路的一家大型自选商场工作。于是,我坐进沃尔沃轿车,立即上路。途中,我播放了一盘励志唱片。纳古萨·巴阿尔——赞比亚籍的自信力提升大师——用灵动而柔美的嗓音告诉我,我有着勇士般炽热的内心,有着印度豹般勇猛的性情。为此,我哭了一小会儿(很长时间)。我顿觉自己变得伟岸而勇武,内心充满了坚毅。但这感觉仿佛海湾里的光,转瞬即逝。街上车不多,但着实骇人。十字路口处总是冷不防窜出一辆又一辆轿车。巨大的卡车阴森森地逼近,排气的声响被放大到令人恐惧的程度。行人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每个人的头发都是那样怪异。我从城市的南端驶过,紧了紧握着方向盘的手,试着提醒自己,要采用腹式呼吸。沃尔沃轿车驶入“好活计!”商场的停车场,像杀手般碾压着每一寸路面。我本想装作一个普通的路人,一个恰好在星期六出来办事的“周末人士”,却不料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我想爬上超市的牌匾,把那个感叹号



从“好活计!”几个字中扯下来。


我朝商场入口愤然冲去——愤然冲去!可此举并未奏效,自动门没有将我识别为人类。我只好退后一小步,再次朝门口走去——两扇门依然不肯开启——我又后退了三四步,再次走过去。门仍旧没开。羞愧之下,我抬眼望了望天,发现匾额上“好活计!”几个字母安装得并不牢固,仅仅用了几个支架和几颗螺丝草草地固定着。于我而言,这同样令人愤慨——如此草率的固定方法。接着,一位“周末人士”走了过来,门向两侧滑开,我连忙紧跟着这位正常人士的气流进了商场。


我在货架间的过道上搜捕着奥德汉·麦克亚当的身影。在这家仓储式商场的广阔空间里,一条条过道没日没夜地延伸出去,被灯管照得阴森可怖。油漆架、排水槽部件、拖把、铰链、砖石钉、老鼠夹、复合地板套件,我在各类货品间悄悄踱着步子,喉头不觉发出阵阵颤抖的、低沉的怒吼,身旁经过的每一位“周末人士”都忍不住要多看我一眼。这里有六个足球场那么宽敞,商场的员工全都穿黄色的粗棉工作服,这有助于顾客迅速辨认,在自选货品时向他们征求意见。最终,我在一群工作服中间,看到了那头蓬松的金发,那光芒四射的笑容,那发达的颌部肌肉,并听到了那讨厌的嘎嘣声。


“奥德汉!”


那张笑脸转向了我,由于笑得太过灿烂,他的脸部特征被晃映得模糊不清,我的眼里只看到那个感叹号



“好活计!”匾额上的那个叹号——然而,当他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乔纳森?”


我朝他走去,微微一笑,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肘。


“可以聊聊么,奥德汉?”



《媳妇再临》剧照

“没问题,哥们,我是说……”


当代生活中,绝难碰到令人敞开心扉的机会。多么辛辣的讽刺呵!而这讽刺背后,正是我们的困境,所有人的困境。然而,就在那个星期六,在“好活计!”最安静的那条——干衬壁配件旁的——过道上,我和奥德汉·麦克亚当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蹲在原地,进行了一次对话。我讲得很坦率,很有力,而且很诚恳。


“听着,”我说,“口交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种事太正常了,我十七岁的时候,也有人给我口交过。但我从不到处炫耀,我也会写字,可我……”


他试图站起身、想要走开,但我有着一种野兽般奇异的力量(你的眉毛竖起来了,穆塔夫医生),将他那没有多少肌肉的肘部,死死地钳在我的铁爪之中,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入对方的双眼。我看得出,他已经足够害怕。


我说道:


“艾莉·普伦德加斯特,或者我该说,艾莉·普,她是整座城里最美的姑娘。她绝对是名天使。如果你伤害她,我一定杀了你。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让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在他脸上抽了一记耳光。一记狂暴的耳光,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告诉他,青春是稍纵即逝的,告诉他这一切会很快过去,尽管他现在还意识不到。我还告诉他,当初我是如何经历这一切的。我对他说,黑暗会迅速渗入生活的裂隙,并且提到了萦绕在我脑海中的画面和声音。他怕得哀嚎起来。我还告诉他,我的媳妇是如何饱受深夜恶灵的侵扰——哦,我把这些全都说了出来!——我还说到,艾莉是令我崇拜的女神,我会用生命保护她。


“我有一型糖尿病!”他啜泣道,“我受不了这种刺激!”


哦,可我依然绘声绘色地讲了下去。我把他逼到了绝望的深渊,领着他在深渊的边缘漫步。我的威胁是不动声色的,脸上平静的笑容,更为这番威胁平添一分诡异。我说,我期待他八点钟出现在我家的门廊里,穿着他那条运动裤和那件阿贝克隆比—费奇牌马球衫。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任务要完成。我们站起身来,我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扯着他穿过一条条过道,最终来到油漆架跟前——那些“周末人士”眼睁睁地望着,穿黄色制服的员工们眼睁睁地望着,但谁都没有走近——我向他展示了架子上的白色油漆,让他意识到白漆的种类是何其繁多,价格是多么的便宜,然后解释说,七点钟,我会准时出现在避雨棚,检验他的工作。


我随后放开他,用尽最后一丝平静,说道:


“听着,奥德汉,今天下午,我们要出去采购杂货……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给你捎带的?真空包装的烤三文鱼,你俩喜欢吧?”


我让他面如死灰、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我沿着过道继续踱着步子,边走边发出胜利的低吼。那些“周末人士”躲避着我的视线,在我经过时四散奔逃,于是,我叫得更响亮了。


既然来了,我心想,何不带几样东西回去呢?


于是我买了一架伸缩梯,一把羊角锤。这一次,自动门立刻识别到了我的存在,放我走出了商场。门外迎接我的,是洒满阳光的午后。我把伸缩梯架在商场门前,爬了上去,手里稳稳地攥着那柄羊角锤。扭了不到六七下,那个感叹号



便从“好活计!”的匾额上松动下来。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夹在胳膊下面——轻得像空气一般——爬下梯子。我穿过停车场,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沃尔沃轿车前方的柏油地面上——最初的打算是,让车子从上面开过去,将它碾成碎片——可转念一想,不妥,这也太便宜它了。于是我蹲下身去,开始用锤子轻轻地敲击那个蓝色塑料做成的感叹号



直到上面绽满裂纹,又出现一道道细微的裂缝,裂缝又交汇一处,片片碎开。至此,感叹号



的整个表面变成了一副美丽的马赛克图案,一道道裂纹,好似旧地图上一条条纤细的乡村小路——标示出那些早已失落的田野,失落的王国,失落的世界——而我,则平静得像一只鸟,乘着清晨的长风,从那些田野上掠过。


巡逻警车出现了。



作者介绍


凯文·巴利(Kevin Barry,1969—)是近些年爱尔兰涌现的颇具创造力和个性的作家之一,被批评界誉为“爱尔兰伟大传统的继承者”。巴利在爱尔兰各地和欧美多国有过长期居住、工作和旅游经历,但很多小说是以爱尔兰偏远地区底层社会的人物为书写对象。犯罪、颓废、堕落、迷茫、疯狂、伤害是巴利小说的常见主题。他的作品集严肃与幽默、忧郁与滑稽于一体,具有暗沉的喜剧基调。巴利共发表过三部长篇小说,即《博海恩城》(2011)、《披头士之骨》(2015)、《开往丹吉尔的夜船》(2019)。除此以外,巴利还出版过两部短篇小说集,即《小小王国》(2007)和《黑暗临岛》(2012)。与具体社会现象或事件相比,自然环境往往更能激发巴利的创作灵感。在他的故事里,天气、地貌、植被所营造的自然氛围与人物情感、抉择、性格、命运以彼此衬托、交融或塑造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巴利的叙述具有简洁紧凑、大胆随性的特点。他常使用富有地域特色的表达,注重语言节奏和声音效果,措辞生动鲜活,接地气,有时几近粗鄙。在古怪戏谑的语言风格下潜藏着作者苍凉的生命感。


《媳妇再临》(Wifey Redux)选自《黑暗临岛》,是一篇以家庭生活为题材,风格诙谐且内涵丰富的作品。叙述者从年少时的恋情起笔,讲述自己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如何一步步走向崩溃,自己如何受其刺激拆毁商场招牌并被警察逮捕。从男主人公所做的挽救家庭危机的声明里,可以发现不少他意识不到或者有意淡化、与身心健康或情感联系相关的细节。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1年第1期,责任编辑: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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