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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家档案 | 许梦熊:未必遗民定此生 ——傅东华的飘零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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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遗民定此生


——傅东华的飘零身影




作者:许梦熊




我的目的是在求忠实于全书的趣味精神,不在求忠实于一枝一节。


——傅东华



*本文标题语出傅东华寄唐弢的一首七律:“中兴尚有小朝廷,未必遗民定此生。不恨仓黄逃沪渎,甘心颠沛俟河清。怆怀独惜书千卷,糊口难凭笔一茎。且喜萱庭余景在,莱衣犹及慰亲情”。

1938年的春天,大洋彼岸,玛格丽特·米切尔的Gone with the Wind售出两百多万册,被《纽约邮报》誉为“最伟大的美国小说”;第二年,据此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上映,获第十二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编剧等八项大奖。导演维克多·弗莱明从此再也无法超越自己奠定的一个高峰。当西风吹到东方的孤岛——上海时,那是战火纷飞的夏天,《乱世佳人》在大华电影院连着上映四十多天,人们不会忘记费雯·丽与克拉克·盖博塑造的不朽形象。越是战乱频仍的时代,越是需要爱情,仿佛一个人的生命逃到爱情里面就能够避难。这时候,有一个困居海上的翻译家趁着这股热潮,将Gone with the Wind译作《飘》,带到中文世界,他就是傅东华。


《乱世佳人》电影海报




01

傅东华生在1893年4月21日(清光绪十九年三月初六),家在金华曹宅镇下的大黄村,如今这座村庄以酥饼闻名,黄家春莲、苏香等名品都出自其间,金华第一家酥饼博物馆亦坐落其中。

这一年,我们的伟大领袖也来到世上,时值圣诞后的一天;爱迪生发明电影视镜,创建“囚车”摄影场,被视为美国电影史的开端;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因科场案发,被光绪帝钦定“斩监候”。细想每一个年份都会有或此或彼的大事发生,名人诞生,而傅东华来到人间的那一天,并没有奇异的天象,古怪的物事。只因为我们要建立一个世界的关系,在横的一面上,看人世的种种交集,就会感到命运有一种深意存在。


傅东华本姓黄,那时,黄家在大黄村中已经走下坡路,自他曾祖荣禄以来,世业儒医,他的祖父虎痴公有两个儿子,长子黄一峰,次子黄二峰,皆精医术。黄二峰在城中坐馆课蒙童,后入赘金华傅小玉家,举两子一女,长子西华,字奎照,后与堂兄黄人望一并东渡日本求学,归国后身染伤寒不治去世。次子便是傅东华,字壁照,又字冻菂,女儿则名联辉,盖取“奎壁联辉”的意思,在二十八宿中,奎宿与壁宿并称,主文运,不想这样的机缘在傅东华身上应验。后因他的母舅膝下无子,傅东华便过继过去,改姓傅。


细说起来,傅东华他们一支乃是黄庭坚的直系后裔。黄庭坚娶妻兰溪孙氏,仅有一子黄相,黄相则是义乌洞门迁往七都塘下的始祖,然后到允安公自塘下始迁北山双井大黄村,如此瓜瓞连绵,一直到黄一峰、黄二峰兄弟,虽不以文章名世,却是世代行医,常常施药于贫苦无告的百姓,不取分文,在金华颇有好名声。然傅东华少时,家计比以前艰难,他在《父亲的新年》一文中写道:“自从我能记忆的时候起直到童年的终了,每个新年的回忆里总是父亲的影像居于最前列。一道腊月初头,父亲的面容就变严肃了;账目要清理,年事要备办,一切都得父亲独个人担当。有时,父亲紧皱着眉头。双手互相笼在袖筒里,默不作声地在房里整日的往来踱着,我们都知道他正过着难关,于是新年将到的喜望旧不觉被给父亲的同情所销尅。”



傅东华手札
那时的教育仍在传统的余响当中,傅东华自小印象最深的便是“新年试笔”,“墨要自己研,纸要自己裁,磨难就在这里面。纸裁得不正,在旁监视的父亲就要扳脸孔,那还不打紧,苦是苦在研墨的那只手不知怎的总会出岔儿……及至战战兢兢渡过了这些难关,那支‘状元红’偏又不叫你指挥如意。墨蘸少了,粗糙的红纸面到处发生障碍,蘸多了,好,等不到笔尖落纸面,便先那么一滴……于是面颊上也就会受着不及预防的一掴。”等到他把“开笔书红,诸事亨通”这些吉利话写得工整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下世。那年,傅东华已经十三岁,“寡母弱妹”,家徒四壁,生计的艰难,让他早早尝尽人世的辛酸。

02



他的堂兄黄人望,曾是金华府学廪生,在黄二峰过世的那一年,黄人望远在东京,读的是早稻田大学,专习历史地理师范科。留日期间,黄人望参加同盟会。1908年,毕业回国,黄人望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教,与马叙伦成为挚友,“五四”期间,黄人望与蔡元培、马叙伦带领北大学子到总统府请愿,遭军警殴打,黄人望因此受伤,后送协和医院救治。据他的学生回忆,他上课总是大段背诵《左传》《楚辞》,口才之好,一时无匹,可是生平仅有一部经他编撰的《史学研究法讲义》传世,所授则是坪井九马三的“科学”史学,最重史料考证,认为历史学的任务在于“批判过去、教导现在、以有利于未来”。坪井九马三是德国19世纪历史学家利奥波德·冯·兰克的信徒,更是被誉为日本近代史学之父。



黄人望

1921年,黄人望与马叙伦一并南下,黄人望任杭州第一中学校长,马叙伦任浙江第一师范校长,第二年的夏天,马叙伦即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他们与出身北大的省教育厅秘书许宝驹时相过从,三人皆以为教育改革刻不容缓,响应者云集景从,反对者则视他们为“蚂蝗(马黄)党”。此后,马叙伦为教育总长,黄人望便为教育部秘书长,然阻力之大,最终让黄人望出走湖北,继何炳松任武昌师范大学(武昌大学前身)校长,时在1925年前后。等到第二年七月,北伐始,孙传芳盘踞江、浙、赣、皖、闽等五省,夏超时任浙江省省长。黄人望与其交谊甚厚,便与马叙伦一并策反夏超,成功后,夏超在杭州宣布独立,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行动失败被杀,黄人望只好走避沪上,直至北伐胜利,他和马叙伦同为浙江省政务委员会委员。此后,黄人望曾出任建德行政督察专员兼兰溪县长等职,抗日战争期间,他担任过民政厅秘书主任、中央银行等四行联合办事处秘书主任,终因与蒋介石有政治分歧而遭排斥。1946年,黄人望中风偏瘫,两年后旧病复发,在金华城中酒坊巷的寓所逝世,享年六十八岁。


傅东华自小在私塾中受其父亲教诲,国学的底子就此变得扎实,与他家相邻的则是一家书商,私下里,他便从书商那里借了许多绣像小说看,后来他从事翻译,便能见出这些影响来。等他稍稍长大,堂哥黄人望成了他的一个偶像,他总是要朝着堂哥的方向走下去。1911年,傅东华考入上海南洋公学中学部。南洋公学为盛宣怀所创,时在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它与北洋大学堂同为中国近代史上中国人最早创办的大学,南洋、北洋一时并举。傅东华在读期间,恰逢唐文治(著名教育家、工学先驱、国学大师)掌校,辜鸿铭出任南洋公学监督。在傅东华的《回味》一文中,对辜鸿铭的刻画倒是不离新青年的好奇心,其中说道辜鸿铭以望远镜论东西方,最终引出一个观点:“我们读西洋史,应该拿我们自己做本位,因为我们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夷狄,中国人如果不拿自己做本位,难免要化为夷狄。”


当年,辜鸿铭在张之洞幕下,他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即便到了北大,他也没有改过弦。可在南洋公学,辜鸿铭差点被他们这帮青年暴打,幸亏唐文治派人将他救走。傅东华对辜鸿铭没有好感,那是时代使然,因为“落后就要挨打”,让人不得不野蛮,但他的英文基础便是在南洋公学打下来的。毕业以后,傅东华因家中无法供其升学,1913年,他只好考入中华书局,先做实习生,后因他的国文、英文都好,改任编辑。此一期间,傅东华主要从事编辑、翻译外文期刊上选定的短篇小说,有《白羽冠》《美人丹》《黄金魔力》等,这些翻译小说多在《中华小说界》上发表。


1916年秋天,《中华小说界》停刊,傅东华离开中华书局,回到金华,在东阳县立中学、高等师范补习班当英语老师。1918年,经同学邵飘萍介绍,傅东华翻译的《青鸟》在《京报》连载,他和金兆梓合译的《诗之研究》随后也在《京报》陆续刊出。没多久,他便抵达北京,先后在平民大学附中、北京高等师范教授英文,却因学历不足,旋遭辞退。1920年,傅东华加入“文学研究会”,与北京的文学界方才有所交集。在京的日子,他著有《语体文欧化的讨论》《四十年来之英国诗坛》《西万提司评传》。


1923年,《青鸟》与《诗之研究》出版。第二年,他已经转战上海,曾在上海大学、中国公学任教。此后,他在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译员,《参情梦》《迂士录》便是这一时期的译作。但上海也是一个“白居不易”的地方,傅东华从上海转道杭州,1925年,他在杭州两浙盐务中学担任英文教师。据他的学生鲍祖宣回忆,那时他们所用的教材为《英文津逮》,傅东华担任三班英文,每周二十四节,“他不准我们在书上注写中文字,并要求我们在课上说英文(不能说时,可用中国话插入)。他教了我们一年半后,被请到复旦大学去了”。这一年过去之后,傅东华所译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进入汉语当中。



《飘》,傅东华译
在抗战前,傅东华曾一度担任浙江禁烟局的秘书,而他的爱好却是“盘龙”,也就是打麻将。茅盾在回忆录中曾有所提及,说傅东华前往上海商务印书馆拿稿费,不想一夜便输光了,回来的路费还得向朋友告借。鲍祖宣听另一位老师李伟平说过,傅东华有一回问他借钱,上回的钱还没有还,傅说:“这次赢了就一共还给你。”明人张岱曾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可见傅东华便是如此,既深情,亦有一股真气存焉。然而,傅东华一生的行迹,自东阳而北京,北京而上海,上海而杭州,最终还是回到上海,因为新、旧时代率先在这里交汇、融合。这倒是应了《飘》里面卫希礼的一句话:“新的时代有某种光彩,但毛病也出在这里。旧时代没有光彩,但它有一种滋味、一种美、一种迟缓的魔力。”
 
03

1929年,傅东华出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1933年起,他和郑振铎等人一起编辑大型月刊《文学》(由生活书店印行),傅东华历任执行编委,同时,他还身兼上海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一职。给《文学》供稿的作家,以创刊号为例,便有鲁迅、陈望道、梁宗岱、茅盾、叶圣陶、郁达夫、王统照、巴金、张天翼、朱自清、夏丏尊、丰子恺等人,足见阵容强大,可谓将中国新文学“一网打尽”。该创刊号风行全国,再版五六次。到1937年11月停刊为止,《文学》月刊共出九卷,单单茅盾一人,便贡献28篇“书报述评”。此外,傅东华为商务印书馆编撰的《基本初中国文》《复兴初中国文》《复兴高中国文》,更是风靡大江南北。


抗战前后十余年,这是傅东华在沪上的黄金时期,一边创作,一边翻译西方的古典文学与流行文学,双管齐下,让人望尘莫及。1929年,荷马的《奥德赛》问世;1930年,弥尔顿的《失乐园》面世;1931年,克罗齐的《美学原论》和莫里哀的《比较文学史》问世;1932年,梅特林克的《青鸟》再版;1933年,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再版;1934年,傅东华出了一本自己谈欧洲文艺复兴的书;1935年,温索尔的《琥珀》和自著散文集《山核桃集》一同出版;1939年,则有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霍桑的《猩红文》、亨德的《文学概论》,第二年,便是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


翻译自严复一路往下,便有归化和异化两派。所谓归化是指用译语文化中惯用的表达方式来转换源语,异化则是要保存源语的异国情调。到傅东华,他走的却是归化的路数,一应外国人名、地名皆顺从中国固有的习惯,譬如,“斯嘉丽”译作“郝思嘉”,“亚特兰大”译作“饿狼陀”,然他的译本最是能够传神写照。傅东华说过:“我的目的是在求忠实于全书的趣味精神,不在求忠实于一枝一节。”董燕生谈到傅译的《堂吉诃德》,曾这样写道:“我遇到的译本是傅东华从英语转译的,应该说相当传神,常逗得我一边阅读一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别人还以为我得了神经病。”



《堂吉诃德》,傅东华译

不妨以《堂吉诃德》为由,看看杨绛和傅东华的译笔,仅取前言片段:


“清闲的读者,这部书是我头脑的产儿,我当然指望它顶漂亮、顶活泼、顶聪明。可是按自然界的规律,物生其类,我也不能例外。世上各种牵制阻碍、一切呼号吵嚷都聚集在监牢里;那里诞生的孩子,免不了皮干肉瘪,脾气古怪,心思别扭。我无才无学,我头脑里构想的故事,也正相仿佛。”(杨译)



“高雅的读者,你可以真相信我,无须我起誓,我是巴不得我这部书——我的脑筋的孩子——能够尽可设想的那么美丽、泼辣而且巧妙的。可是无论什么东西生出来的孩子总是都要像它自己,这是天道自然、颠扑不破的;所以像我这样硗薄未垦的心田,除能产出一篇贫弱、枯干、怪诞,而充满着种种幻想的故事外,还有什么呢?你大概要当它是牢狱里产生出来的吧,因为那里是一切烦恼的窟宅,一切哀鸣所由出。”(傅译)

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是在1978年3月,而傅东华翻译的《吉诃德先生传》是在1939年4月1日,那时候还没有流行我们今天的愚人节。


 


04



傅东华对金华确实有些不满,在《故乡散记》中,他写道:“故乡是从前出产哲学家的地方,甚至曾经是在哲学史上成功一个特殊学派的。故乡又是号称‘三十六洞天’的福地。这样,儒道两教的道德观念出世观念早就造成故乡人那种温良敦厚和满不在乎的特质了。具有这种特质的居民,当然是对于什么势力的侵入都无抵抗的。(典型的中国人!)。”当乡人洪亮到上海请傅东华为《浦江歌谣》作序时,他却毫不推辞,“大凡歌谣的产生,总在安逸的农村里,耕余月夜,树荫篱边,男女老少,暂打破家庭的圈子,组成共同娱乐的集团,这就是制作歌谣和传播歌谣惟一适宜的背景”,“总之,安逸的农村生活已经过去了……歌谣或将成为历史的残迹”。尤其当傅东华读到其中一首《浦江》时,感觉最是亲切:“一粒星,独独停。两粒星,挂油瓶。油瓶漏,好炒豆。炒豆香,好种秧。种无肥,好种梨。梨有核,好种大栗。大栗三层壳,好种菱角。菱角两点尖,敲锣敲鼓落兰溪”,以致他也同意意大利作家韦大列(Vitale)说的,“在中国民歌中,可以寻到一点真的诗”,而傅东华对故乡的愤懑,也是有一种深切而无可摆脱的怀恋在的


傅东华身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坛,但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画家鲁少飞曾有一幅《文坛茶话会》,可谓道尽风流,与漫画相得益彰的则是如此一段解说:“大概不是南京的文艺俱乐部吧,墙上挂的世界作家肖像,不是罗曼·罗兰,而是文坛上时髦的高尔基同志和袁中郎先生。茶话席上,坐在主人地位的是著名的‘孟尝君’邵洵美先生,左面似乎是茅盾,右面毫无疑问是郁达夫。林语堂口衔雪茄烟,介于《论语》大家老舍和达夫之间。张资平似乎永远是三角恋爱小说家,你看他,左面是冰心女士,右面是白薇小姐。洪深教授一本正经,也许是在想电影剧本。傅东华昏昏欲睡,又好像在偷听什么。也许是的,你看,后面鲁迅和巴金不是在讨论文化生活出版计划吗?知堂老人道貌岸然,一旁坐着的郑振铎也似乎搭起架子,假充正经。沈从文回过头来,专等拍照……”


《文坛茶话会》
身在其中,傅东华却没有郑振铎那样周旋的本领,终究与诸位文坛大家没有太多交情,与鲁迅先生更是有过几次误会,以致在海上多有波折,然他对鲁迅始终敬慕,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非议,一而再地解释、致歉,换来的是沉默。这让他从何说起,那时的鲁迅,不仅是左联的老大哥,而且中国新文学的领土上,何尝不以他马首是瞻,至于建国以后,上升到语录的文人,也只有鲁迅一人而已。谣传鲁迅对傅东华之所以反感,其中一件事情,便是傅东华曾将鲁迅比诸梅兰芳。时人以为对鲁迅是一大侮辱,然傅东华想必没有这层意思,他喜欢昆曲、京剧,与吴梅等曲学家过从甚密,这般比较,自是认为梅兰芳是不世出的,鲁迅也是。

 


05



傅东华与鲁迅的几次误会,都发生在他担任《文学》月刊编辑的时候,1933年的春天,美国诗人兰斯吞·休士(Langston Hughes)访问苏联后,取道朝鲜到日本,继而乘“加拿大皇后”号客轮抵达上海,因此,傅东华以伍实之名在《文学》上发了一篇《休士在中国》,其中写道:“……萧翁是名流,自配我们的名流招待,且唯其是名流招待名流,这才使鲁迅先生和梅兰芳博士有千载一时的机会得聚首于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我们的名流心目中的那种名流,且还加上一层肤色上的顾忌!”


萧伯纳访华,在宋庆龄寓所前合影(右一为鲁迅、右二为林语堂)

傅东华抱怨接待休士的规模,远不及当初接待英国作家萧伯纳,他的牢骚话是尖刻的,鲁迅立即写了一篇《给文学社信》,要求发在《文学》上,“这回的招待休士,我并未接到通知,时间地址,全不知道,怎么能到?即使邀而不到,也许有别种的原因,当口诛笔伐之前,似乎也须略加考察。现在并未相告,就责我不到,因这不到,就断定我看不起黑种。作者是相信的罢,读者不明事实,大概也可以相信的,但我自己还不相信我竟是这样一个势利卑劣的人!”此时,鲁迅已经退出文学社,不再向《文学》供稿。后来经郑振铎设宴,傅东华赔礼、致歉,并央请茅盾再三请求鲁迅给《文学》写稿,甚至表示愿意辞去《文学》月刊主编一职,直到一年以后,鲁迅才陆续给《文学》月刊《病后杂谈》等文章,此后不知为何,又停供了。


不想,这样的隔阂有过一次,便有第二次。1935年,周文(左联作家,曾将《毁灭》《铁流》改编成通俗本,受鲁迅称赞,誉为“十个最优秀的左翼作家之一”)的小说《山坡上》发表于《文学》时,其中写一个腹部刺破的士兵,肠子外流仍与敌手肉搏,傅东华认为不真实,未与其商量,便删去两千余字。周文对此很是不满,写文章辩解,傅东华自然也有回应,如此你来我往,将困居海上的文学派系一并搅和进来。整整一年有余,时称“盘肠大战”,最终这桩官司打到鲁迅那里。鲁迅也认真,找日本军医求证,一个肠子都外流的士兵是否能够继续搏斗,得到日本军医肯定的答复,他便让胡风代邀周文到陶陶居吃饭,让他不必再缠斗下去,这场笔战方才停歇。因为这件事情,傅东华最终辞去《文学》月刊主编一职,转任暨南大学国文教授。


鲁迅比傅东华年长十二岁,这时,离他去世还剩下一年光景。不论两人误会深浅,鲁迅毕竟不是一个袖手旁观的人。1935年9月10日,傅东华的儿子养浩得了伤寒,找鲁迅帮忙,又怕前番误会未消,心中仍是忐忑,便让鲁迅的好友黄浩代为转达。那时鲁迅多半在内山完造的书店会友,一听说这件事情,没有二话,亲自联系日本人办的福民医院,请了福民医院的小山博士前往看诊,可谓“十分热心”“十分担心”。从鲁迅当天的日记完全看不出他对傅东华有什么芥蒂。傅东华更是惭愧,在他儿子病愈以后,曾给鲁迅写过一封信,但鲁迅没有回。及至鲁迅过世,傅东华在追忆文章中写道:“鲁迅先生对于我本人,我自己明白,是憎的成分居多,或许只有憎也说不定;然而事实已经证明,他决不憎我而连带憎及我的儿子;相反的,鲁迅先生之爱我的儿子,实比我自己爱他更甚。因为他的爱是有主义的,是作为时代的儿子之一而爱的;我的爱则只出于私情,只作为我自己的儿子而爱。”



傅东华手稿

1935年12月,鲁迅写了小说《出关》,其中一段写道:“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阴沉沉,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不过仍须编讲义,因为他急于要出关,而出关,却须把讲义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觉得更加不舒适了。”或有人谓,这篇《出关》便是讽刺傅东华。徐北辰《评海燕》一文发表在1936年1月30日上海的《小晨报》上,其中写道:“自老子被硬请上关,讲学,编讲义,以及得了饽饽等赠品被放行止,一句两句的零碎讽刺很多,但却看不准他究竟在讽刺谁,好像是傅东华,然而也只是好像而已,并没有可下断语的凭据。”


为此,鲁迅在1936年4月,又写了一篇《出关的“关”》:“不过我在这里,并不说傅东华先生就做不着模特儿,他一进小说,是有代表一种人物的资格的;我对于这资格,也毫无轻视之意,因为世间进不了小说的人们倒多得很。然而纵使谁整个的进了小说,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传的话,读者所见的就只是书中人,和这曾经实有的人倒不相干了。”即便《出关》里的老子有傅东华的一些影子,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人总是需要一面镜子的,它能够照见我们所不知的一面。


同年6月,中国文艺家协会在上海福州路一家西餐厅成立,傅东华与茅盾、夏丏尊、洪深、叶圣陶、郑振铎等九人同为理事,会上有两个动议:发电报慰问苏联文豪高尔基的病情;派代表慰问敬爱的鲁迅的病情。此时,傅东华已经移居上海的四达里,如今若是从四达里转到甜蜜路上,一路往北就能看到鲁迅公园。傅东华在《悼鲁迅先生》的最后曾说:“留着这一点沉重永远作我自己的惩罚吧。”他后悔自己在鲁迅病重期间没有前去探望过,可见他也是真诚的。

在《鲁迅的宽容与悲悯》一文中,作家鲁人曾将鲁迅日记中有关傅东华的做过一次梳理,“关于傅东华的记载仅十次,除1930年因一书店请客,他们被邀出席外,其余九次都在1935年,七次为傅东华寄信,一次为鲁迅回信”。说到底,傅东华不是鲁迅的朋友,但也还不至于成为敌人,即便在海上的宴会,他们经常同席,却没有什么话可说,傅东华毕竟在这个文人圈的外围,他也鲜少走进任何一个文坛大家的回忆当中。


 
06

1936年,暨南大学迁入上海公共租界,当时的大学校长是何炳松,他是傅东华的同乡兼好友,两人对昆曲同样痴迷,何炳松曾得吴梅指点,据说唱功很是了得。“差不多每次见面都拿这(昆曲)做唯一的谈资。”何炳松曾这样写道。只不过两人始终不甚合拍,他给傅东华介绍英国人乐维斯,此人著有《中国乐律研究》,于是,二人转变三人行。怎想时局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日军步步逼近,国军节节败退,三个人的昆曲梦,终究一场空。暨南大学迁往福建建阳,已经是1941年年末,傅东华从上海撤离,转到金华,意欲从金华再往建阳赶,却已经来不及了。
日机几乎每天都在轰炸金华,傅东华带着七十七岁的母亲躲进南山。1942年5月,浙赣战役爆发,暨南大学已经归为东南联大,何炳松返回金华主持联大师生撤退,意外地听到傅东华仍然滞留金华城郊,便马上托人通知他,让他进城,一并撤退。等傅东华赶回城中,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他只有退回南山。没多久,他便被日军抓走,何炳松听到消息,托各方军队探寻,总想将他救出来,然而,傅东华已被移送杭州日伪敌工总部,同年9月,经傅式悦保释,出任汪伪政权《东南月刊》主编。傅东华最终为张元济所救,不到半年,便从中脱身而出,隐居上海,继续从事翻译,并且开展语言文字研究。

1946年,傅东华的大哥黄人望脑溢血,偏瘫,无法赴台任教,两年后,病情恶化,在酒坊巷中过世。傅东华赶回金华,为堂兄撰写讣告,黄氏一门凋零至此,以致他颇有独木之感,但他终究等到了胜利的一天。可这样的胜利,恰恰是他的失败,一切从运动当中而来的只有厄运。


 
07

解放以后,傅东华任上海市政协特邀委员、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编审,语词学科主编等职,他也参与标点《资治通鉴》《汉书》的工作,此时,傅东华多用黄约斋的笔名。1953年,他出版供初中学生使用的《新体系语法对话》;1956年,出版《汉字字体变迁简史》。及至1958年,他翻译荷马的另一部史诗《伊利亚特》,也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陈中梅将傅东华的译本与罗念生、王焕生的译本相比较,在《一部成功的劳作》中,这样写道:“傅东华先生的散文体译本《伊利亚特》完成了前辈学人全译这部宏伟史诗的宿愿。尽管傅本转译自E.V .里尤的英译本,但译者的文笔功力仍然给读者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荷马史诗雄浑、苍劲的古典风范。”


《伊利亚特》,傅东华译
1959年以后,傅东华和李平心(著名历史学家)都成了徐铸成(中国著名报人)的工作重点对象。徐铸成与两人分别谈话后,“都把交谈内容详细地写成书面送交统战部”。此时,与傅东华有所交集的友朋大半凋零。因此,傅东华建国以后的生活,几乎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唯有耿庸(曾任震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有一篇《傅东华二三事》,对他关押在牛棚中的日子,所述颇详细。耿庸早在1955年便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他的妻子王皓也随之入狱。两年后,王皓向毛泽东写信喊冤,正值反右期间,王皓也戴上右派的帽子,最终跳黄浦江自杀。
耿庸对傅东华原先并无好感,出于傅东华曾经攻击鲁迅,而他们是受鲁迅影响至深的一代人。当时,管教这些“牛鬼蛇神”有两条规定,其中一条,凡乘公共汽车、电车,只许站,不许坐,遇有人让座亦不得坐,并须坦白交代自己“牛鬼蛇神”的身份。有一年早春,傅东华第一个站起来汇报思想,耿庸听后,不免对他大有好感。文中如是写道:“今早乘电车来。摇摇晃晃挤上去了,还站不稳当,这时有个女乘客同志从隔两排座位上站起来,对我喊老伯伯,你请过来这儿坐。我向她移动了一步却记起来牛鬼蛇神乘公车不许坐的法令,就收回脚,对那位女乘客同志说:谢谢您啦,我不坐,我两站路就到啦,您请坐吧……好几个问我‘你怎么啦’的声音涌过来,我直发窘发急了,不晓得怎么冲口就叫:‘你们快坐下!我不可以坐,我是……痔疮发啦!’”一干“牛友”听他汇报完毕,起先还忍住笑,见管教他们的革命同志都笑开了,不由地捧腹大笑。细想傅东华这一个汇报,真是将一个时代的可笑都搬到了电车中。
耿庸与傅东华的谈话终究不离当年的事情。追究傅东华为何写那篇讥刺鲁迅的文章,傅东华只好再次认错,说自己确实错了,自认“很骄妄,很顽固,很自以为是”,甚至很认真地写了一封信给耿庸。据耿庸追忆,这封信的大致内容如此:
“一、看来鲁迅对我永远不原谅。原因很复杂,主要是我和他的思想距离很远,我还跟得上茅盾,我万万跟不上他鲁迅……两个口号论争时,我当局外人,旁观者,可是中国文艺家协会发起时,茅盾找了郑振铎,也找了我,说周扬要他请我参加做个发起人,他自己也劝说我应当做这个发起人。郑振铎已经签了名了,我也就签名……鲁迅没有参加,他是在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上签名的。茅盾也在这个宣言上签名……这一下我就变成非局外人,站到同鲁迅对台的周扬一边了。
二、鲁迅又是我的恩人,救了我儿子的命。我儿子病得很重,请好几个医生也医治不好,反而更重。我想来想去只有让儿子住进日本人办的福民医院去医治了……谁知鲁迅立即就给写了介绍信……在这件事上,我对鲁迅心存疑虑,鲁迅则芥蒂不存。人格不同如此,我是至死不忘愧怼的。有机会再详细面谈。”
然而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一次深秋下乡劳动,耿庸远远地看到有一个人挑土过来,“两只手都帮着肩膀挑担子”,耿庸却逃开了,即便他的心里“一下炭一下冰,一下冰一下炭”。直到傅东华在1971年去世,耿庸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电影《乱世佳人》开头有一行字幕:A civilization has gone with the wind。有人从中引申出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命运是随风而飘的,最终也会飘散。”这仿佛成了傅东华一生的写照,随风而逝,鲜少有人再忆及他,在这个越来越匆忙的世界,人们的记忆也越来越短暂,就像郝思嘉说的那样,“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们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件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破碎了的地方”。当然,那个时代的碎片就在我们手中,我们也试图将它修补,再看着那些破碎了的地方,它最好时的模样我们没有见过,可是总能够去想象它,去回味其中的光阴,有过那么多充满泪与笑的人生,但愿我们的时代过去以后,也有后人纪念它。



作者简介



许梦熊,男,原名许中华,1984年生,浙江台州人,现居金华,自由撰稿人。曾获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2013)、浙江省作家协会2015-2017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出版诗集《倒影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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