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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尹成姬【韩国】:睡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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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枕头

尹成姬作  金丹实译


妻子说,这个暑假打算到菲律宾集中强化英语。我看见她居然往生菜包饭里放了四片大蒜。妻子怕辣,以前从不敢碰辣的食物。可是,我拎几件衣服离开家后,在一次聚餐会上,妻子被她的教导主任唠叨火了,把一根尖辣椒整个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她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脑门上渗出汗珠来。妻子说,奇怪的是那一瞬的感觉真不赖,从那以后吃辣的上瘾了,经常买些尖辣椒放家里,顿顿都要吃。你学英语图个什么呢?那还不明白,在菲律宾说不定能吃到比尖辣椒辣得多的辣椒呢。妻子在高中教伦理课。可我总不能当一辈子教书匠吧?她说。然后朝厨房喊道:老板,再来一人份的烤肉。妻子常跟儿子讲:像你讨厌做功课一样,妈妈也讨厌上那个班。她的眼角连一点鱼尾纹都没有,学生们却给她起了个“老妈”的外号。理由是太唠叨了。妻子很会自我安慰。还好不是“婆婆”,谢天谢地呀。奇怪的是,自打有了这个外号,妻子一天天变得年轻起来。小姨子说,这是因为和我分手的缘故;丈母娘说,是因为房贷终于还完了;同事们说是因为教导主任换人了。老板盛了满满一盘肉端上来,看上去足有两人份。你貌似晒黑了?老板朝我搭话。我答最近练网球呢。说着把戴在腕上的护套抬给他看。可是怎么练也打不好反手,呵呵。


当我们还是三口之家的时候,经常举家光顾这家饭馆。尤其是每到期中和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不管儿子考得如何,我们雷打不动前来吃烤肉。我对儿子讲,人得有从小就光顾的熟悉的老店,这样才能长大以后成为一个宽容的人。宽容的人和常光顾的老店,八杆子打不着,你说什么胡话。妻子在旁数落我。说什么胡话!这是妻子的口头禅。我们因为这个相识,又因为这个分道扬镳。昨天我坐的公交车。车上一男的跟司机找茬儿。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穷得只能坐公交车,故意晚来五分钟?沦为这种大人其实是转眼间的事哦。我握着儿子的手,窥探着他的眼睛。那时刚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眼睛也不眨,盯着我看。过了好半天,儿子说道:别担心,爸爸。我绝对不会成为那种大人。总之,为了给儿子打造一个从小光顾的老店,整整三个月,我们每逢周末必下馆子。我提出选馆子的五条标准。第一,味道要好。找到符合这一条件的饭馆最难。第二条,馆子必须在从家可以步行过去的距离。我对他们说,常年惠顾的老店,得是穿着居家服散步时想到吃就能去的店。第三,不能太贵。无论那会儿还是现在,尽管我一直十分努力,赚钱这事总是不尽如人意。第四,必须是老板亲自下厨的店。我的观点是:若不是老板兼着厨子的店,换一回厨师,味道就跟着变,没法把这家店当作我们的老店。第五,老板的年龄必须是四十靠后五十出头。妻子说,这第五条真的没法认同。老板年龄五十来岁,和老店有何相干?我让她想象三十年后,已是人到中年的儿子,不经意间循着回忆来到这家店的情景,接着描绘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柜台前的画面。到那时候,这位白发老者说不定能给儿子带来父母、妻子、子女都不能给的安慰呢。儿子说能想见白发老人坐在柜台前的情景,但是无法想象他自己年到四十时的模样。我们总算找到了几乎完全符合这五条标准的馆子。从那以后,我们时常到这家店吃饭。我们点的东西是固定的:三人份的烤肉、三碗米饭、一瓶汽水、两瓶啤酒。三年前的夏天,儿子的个头在一个暑假里猛蹿十五公分,那时我们点的是:五人份的烤肉、四碗米饭、一瓶汽水、两瓶啤酒。我笑着说,照这个架势吃,恐怕要换一家做紫菜饭卷的店当咱的老店噢。儿子笑着回答,吃紫菜饭卷的话,我也可以买单。妻子调侃道,儿子存折里的存款很可能比我的多。儿子舍不得花钱坐公交车,骑自行车上下学。成年日那天,我要给自己买一份体面的礼物。至于那礼物是什么,不能告诉你们。收起压岁钱的时候,替大人跑完腿儿没收零钱的时候,儿子经常这么说。


我把米饭放进烤肉锅沿儿的肉汁里。妻子和儿子都喜欢把米饭一直煮成粥状再吃。我搅一搅米饭,以免粘锅。烤肉锅上还剩下很多肉。两人来吃,点三人份的烤肉,还是第一次。两人份的烤肉、一碗米饭、六瓶啤酒。我们的餐单,后来变成这样。我去菲律宾期间,能不能常来家里看看,帮我喂喂鱼?妻子对我说,然后往生菜上码好多烤肉包起来。生菜包饭做得太大,腮帮子好像要撑破。我望着妻子嚼包饭的样子,琢磨“撑破”这个词的意思。腮帮子撑破。心被撑破。我学着妻子放上好多烤肉,做了一个生菜包饭。嘴快撑破了。嘴快撑破了。而我以拳击胸。请前老公过来照看家,也就只有我干得出这种事,对吗?妻子说。我看一眼妻子,这样回答,你如果肯安装空调,我可以每周打扫一次房间。大夏天的没空调,擦地可是要命。妻子说:你开电扇嘛。我们默默吞咽已经煮成粥的米饭。肚子饱了。要不要找家馆子再喝一杯?我问。不了,妻子边结账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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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摄影棚,已是凌晨五点半。吃了三角紫菜饭卷喝了豆乳。紫菜饭卷已过期四小时,豆乳的保质期剩下三个月还多。上午我要演的是犯人,因此是戴着头套散着头发的扮相。脑海里突然浮现“蓬头散发”这个词。“蓬”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主演弄出五次NG后,导演总算喊OK了。我演的第一个角色是轿夫。季节是冬天。雪渗到草鞋的缝儿里,使我想起小时候脚丫冻掉的事。把脚放进煮蒜薹的热水盆里时,脚心痒痒的,像是有人在挠。感觉要打喷嚏。我活动脚趾。水溅到盆外。母亲把我的袜子晾在灶台边上,煮起饭来。泡菜汤里多放点豆腐吧,我对母亲说。泡过脚后,穿上发烫的暖袜,就着泡菜汤吃米饭。泡菜汤里的豆腐归我,肉片全归弟弟。回想那情景,马上觉得肩上的轿子没那么沉了。虽然脸上沾了胡须,还是有同学认出了我,其中几个打来电话。所有人都说,高中时我模仿班主任的声音可是惟妙惟肖。还说我朗读课文时像一名配音演员。我全然不记得这些事。不管怎么讲,群众演员没台词。说完这句话,我挂断电话。没说感谢来电。在拍摄长达一百集的历史题材连续剧期间,我死掉了数十次。这让我心里舒坦。回到自己出生之前的时代死去。胸口插上一支箭,侧弯着身躺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真的被箭射穿。在溪谷洗澡时被箭射死。爬云梯攻城时被滚石砸死。大雪天冻死在行军途中。导演喊停之前,我尽量缓慢地呼吸。不想任何事。因为那一刻我是尸体。有时,倒下去的地上刚好有石头。我这样想,即使是尸体,后背还是会疼。这个念头让我想笑。但我是尸体,因此没有真的笑出来。


中午排队打饭时,妻子发来短信。已到机场。房门密码没变。我写一路顺风,马上删掉。再写祝健康,也删了。放心吧。摁了发送键。嗯。妻子回复。午餐领的是辣炒猪肉。我把肉放到米饭上做成盖饭。没盛其他的菜。只拿了一把勺,坐到阴凉处,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为了不让辣椒沾到胡须上,我吃得很慢。坐在旁边的一男子,吃着吃着扑嗤笑出来。我瞥了一眼。他刚演过监狱里的看守。男子夹起香肠。然后扑哧一声又笑了。笑什么?我问。身穿朝鲜王朝时期的衣裳,吃这饭菜,太搞笑了。听他这么一讲,的确有些可笑。于是我和他一道笑起来。饭吃到一半,男子点上一根香烟。烟飘到我这边,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可是你说说,都鲁奇【Duruqigi,肉片抹上辣椒酱等调料,翻炒出汤汁后随意放入几样青菜制成的菜肴。】、煮木勒【Zumuleg,事先往肉片上抹好辣椒酱等调料、用手反复揉搓,入味后翻炒成的菜肴。】和辣炒猪肉有什么区别呢,男子问。男子吐着烟说话。我反倒更好奇他怎么会养成这种习惯?


下午一直都是演员单独拍戏。我背靠墙坐着,一会儿打盹,一会儿醒来。我说要去当群众演员,妻子不肯相信。说什么胡话。我们初次见面时,妻子也这样讲。我们相遇的地点是简易厕所。上班第一天,妻子听错公交车站点播报,提前一站下了车。隔着一座公园,看得见妻子将在那里供职五年的中学。妻子横穿公园,缓缓向学校走去。这座公园那时正新建公共厕所,旁边搭了个临时厕所。一看见厕所,妻子的肚子立即丝丝拉拉疼起来。前一天,她做了第一堂课搞砸的噩梦,夜里没睡踏实。妻子进厕所办事的当儿,我正绕着公园跑第三圈。我鼓动上大学的弟弟,用他的学费和我一起开大排档,不料三个月不到就黄掉了。结果我身上多出二十公斤肉;原是校园情侣的弟弟,女友在他休学期间被学兄撬走了。弟弟不骂那个学兄骂我。女友可以再交一个,这一身肉太难减。我也向弟弟发火。妻子从厕所出不来。门打不开。她敲门:有人吗?没想到竟然喊不出声来。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妻子担心新买的套装会熏臭了,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呼喊:外边有人没有啊?我刚好路过,答道:这里有人。看见妻子从厕所走出的那一瞬,我恍然明白——恋爱要比减肥重要。我对她说,今天我救了你,明天请你来救我。她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这双眼不能算小。我预感,明天我会被关进这间厕所,请你帮我开门好吗?她的眼睁得更圆了。嗨,说什么胡话。妻子没有信以为真,然而奇怪的是,第二天她还是听错站点,又提前一站下了车。穿过公园时,妻子停下脚步,轻敲简易厕所的门。咚、咚、咚。那时我已坐在坐便器上等了足有半小时,听闻动静,马上回敲:咚、咚、咚。自打那天,妻子总是提前一站下车,即使赶上雨天,我也坚持晨练。我们管这叫做世界上最勤奋的约会。我们仿佛成了凌晨六点拉手上英语班的大学生情侣。当我打电话告诉她,我在楼梯上跌倒摔断了腿的时候,当我中了三等奖的彩票送她一条项链的时候,当我表白自己没长痒痒肉,可她一挎我的胳膊胳肢窝就痒痒的时候,妻子嘴里蹦出的话总是一样的:说什么胡话。穿着戏服背靠着墙望太阳时,常常记不起自己现在究竟有多少岁数。假如有人拿我当主人公拍连续剧,我希望最后一个场面是这样的。已经老成老头的我,对老成老太太的妻子说:老婆,我好像不舒服。老婆,我好像快死了。妻子在旁边正叠着晾干的衣服,听到这话瞪我一眼,气鼓鼓地说:别再说胡话了。我沉浸在这一想象中,背靠着墙,度过了午后的时光。我翘首期盼。



又拍两三个镜头就到了晚上。我去了夜间拍摄时和其他群众演员过夜的洗浴中心。我轮番进高温池和冷水池,泡半身浴。买方便面当夜宵。突然好想喝杯啤酒,还是忍住了。入睡前思忖:此刻菲律宾会是几点?掏出手机,想确认时差,转念作罢。菲律宾又不是纽约,哪来时差?这边是白昼,那边也是白昼,这边是夜晚,那边也是夜晚。旁边的人鼾声如雷,睡了半截儿,只好爬起来挪个地方。第二天,我演的角色是受伤的士兵,一瘸一拐地走路。接下来的一天,我穿上盔甲。盔甲散发着异味。后背和屁股蛋上捂出了疹子,热辣辣地疼。三天的拍摄期间,我死去了两回,再活过来。

想吃面条去了大排档,在那里遇上久违的P。他说,患上感冒一个星期不能动弹,好不容易病愈了,发现女儿离家出走了,这半个月天天挨家搜网吧。你腮帮子都塌下去了。我拉过椅子坐到P身边。老板端来两碗面条和一瓶烧酒,还有一份腌萝卜。萝卜是切成细丝,用辣椒面和香油拌匀的一道小菜,是老板特地赠送给我们的。有时,其他客人抗议,为什么不能送他们腌萝卜丝。这道小菜只有一周光顾一次以上的老主顾才能吃到,里头毕竟放不少香油嘛。店老板对客人说。我呢,每周少说也来两三回,您得给我做特别的菜哦,我说道。老板往我的杯里斟酒。一周能来七回的话,我给你做一道极其特殊的菜。拍完戏回来时,我常到这家大排档吃面条。还会喝上一杯烧酒。拍三天戏,歇两天。我竭力贯彻这个原则。蚊子落在P的手背上。P动都不动。蚊子再咬,我也不痒。P在洗浴中心而不是网吧找到女儿。女儿说,难道你不知道我讨厌玩游戏吗?对网吧更是深恶痛绝。恐怕得送她回她母亲那边。P叹息,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说完,接连喝干了两杯烧酒。自从上初中的女儿行为走偏,P的家庭开始出现裂痕。先是母女关系出问题,夫妻关系随之别扭起来,接下来丈母娘和女婿的关系搞僵。四个人围坐用餐的时间成了地狱。四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间也像地狱。父母一离婚,女儿选择跟父亲过。可是没几个月便成天把我妈这人其实比我爸强多了这句话挂在嘴边。面条快吃完的时候,K哼哼着歌进店来。老板端上黄瓜和青辣椒。K蘸着辣椒酱吃黄瓜。我斟一杯烧酒给他。去年夏天,我们在这家大排档认识,唯一的共同项是三人都离了婚。可是就这个事,能让我们一起喝到天亮。我们没有交换电话号码,不问对方住哪儿,不问年龄不论长幼。杯子空了给对方满上,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三个人都觉得这就足够了。辣炒肉片和都鲁齐、煮木勒有什么不同?我问大排档老板。我也搞不清,其实都差不多吧。店老板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出色。面条的味道还算正,其他菜不是咸就是辣。P讥讽说,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怎么掌勺?其实简单,辣炒肉片嘛要炒,都鲁齐呢要随心加上几种蔬菜炒,煮木勒是要把肉揉了搓了之后再炒。P说简直不知所云。K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K被老婆甩了,至今搞不懂老婆非得离婚的理由。究竟为什么?这疑问片刻不离心头。他没事哼哼小曲就为这个。一哼小曲,疑问就会被压下去。这几道菜怎么个不一样咱不懂,炒出来会差不太多,我试试?老板从冰箱里拿出猪肉。我们仨同时摇头。已经饱了,有黄瓜再上点。


K说,他正在挑战一家馆子的菜单,打算依次吃遍所有菜品。那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吃店。有一天他数了数招牌上的菜品,竟有九十八种之多。朝厨房看去,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嫂在剥蒜。一个人怎能做出九十八种食物?K难以置信。菜单上的第一道菜品是一千五百元的紫菜饭卷。最后一道是一万两千元的炸猪排加蛋包饭套餐。K点了紫菜饭卷。K说,他从那天开始按顺序往下点呢。P听了K的话,说他家附近有家小馆,菜品达一百零四种。夏天还卖豆浆面,菜品就增至一百零五种。今天吃什么了?我问。拌面。P说,他填报申请准备参加水枪大赛。水枪大赛?据P说,过去一家和睦的时候,他们每年都举家参加水枪大赛。有次还拿过铜牌。我说,我中过三次三等彩票。买彩票的前夜,你做了什么梦呢,能讲讲吗?老板问。他坐前台一直听我们聊。太久远的事了,已记不起来了。中奖的那三次,我都做了同样的梦,怕说出来会吓走幸运,至今跟谁都没讲过。甚至妻子也不知道。拿奖金做什么了?和朋友喝大酒了吧?听我此言,P和K点了点头。换了我也会那样吧。所以我们都落得个离婚的下场。第一次中彩,奖金是一百一十万五千韩元【一万韩元约相当于人民币六十元。】。我如数交给母亲,母亲用这笔钱重新糊了壁纸,铺了炕。母亲说,睡前常常想:这房间,四下都是我儿子的钱呵。然而这钱终究也未能治好母亲的失眠症。第二次中彩,奖金是一百九十万韩元。那时我正谈恋爱,所有的钱用来买送给妻子的礼物。第三次的奖金是二百万韩元。妻子说,每次中彩奖金增加一点,这是好兆头,你早晚会中一等奖的。这笔奖金,我送给了夫人病重住院交不起费、只得卖掉房子的一个朋友。把中奖的彩票折成小船的形状给他。你回家打开看,千万别扔到河里。这位好友的夫人患的是胃癌三期,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病人以惊人速度康复。夫人活过来了,朋友每周都去买十万韩元的彩票,结果债台高筑,到头来夫人和他离婚。自打听到这个事,即便做了幸运梦,我也没再买彩票。

一个醉鬼闯进大排档,晃到角落要撒尿。老板大吃一惊,跑去拉他。疯子!P骂道。这才恍然,我们也喝了不少酒。我们又骂一顿那醉汉后起身,按各自喝的数目结账,出了大排档。走到十字路口,路边丢着一只漏了气的足球。这只瘪球,一个月前就在那里。花店紧闭的卷帘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服丧中”。直到上周明明还写着“出租”。对了,你们知道“蓬头散发”的意思吗?我问两人。蓬头散发?是这个样子吗?P抓乱自己的头发。看得出P距离谢顶不远了。K突然冒出一句:蓬蓬乱发难理顺。花店小姐在服丧,让人悲从中来。K又唱了一句“卖花姑娘真美丽”。我们在十字路口各奔东西。走好。睡个好觉。回见。P直行K向左拐,再往前去了哪儿就不得而知了。我横穿车道。仰躺在炕上,看得见天花板的四个角。不用扭头,也不用转动眼珠,一目了然。隔墙传来邻居的鼾声。闷热。我没有开电扇。那边更热吧。我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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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不正确。输的分明是妻子以前用过的无线传呼机号码。我蹲在门口,心不在焉看电梯上上下下。上到十四层,再下到一层,很快回到十四层,在三层停一次,再下到一层……我试着摁儿子的生日,门没有开。再摁我的生日,立刻感到羞耻。世上咋会有女人把房门密码设成前老公的生日?即使真有,我觉得自己绝对不会爱上这种女人。我摁过电梯的下行键,随后取消,走楼梯下去。下到一半,遇上清洁工大嫂。她问道:干吗非要走下去?她说她从一层开始打蜡,边打边往上走。我向她轻行注目礼,转身原路返回楼上。在妻子家门口,我假装是客人,摁了摁门铃。门铃声响起的瞬间,恍然记起刚才摁的是我以前用过的传呼机号,并不是妻子的。那个传呼机,很早以前被我丢进汉江。扔掉传呼机又不代表语音信箱里的留言也跟着消失。我太蠢了。


推开门,两双并排着的鞋跳入眼帘。我脱下运动鞋,与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一起。阳台的幸福树已经枯死。离家那天我贴在花盆上的便签还在:这个家伙需要每周浇一次,偶尔还要用花洒喷喷水哦。太久没看到自己的字,感到陌生得很,朝着虚空比划一遍自己的名字。树已枯掉的花盆旁,放着鱼缸。四条鱼,长得一模一样,说是四胞胎,准有人信。妻子不是喜欢侍弄东西的人,她喜欢的是夸别人:干得好,不错!从小受鼓励的孩子,长大了会充满自信。妻子说。这些其实是瞎掰。妻子喜欢的是当她咬着嘴唇一心琢磨事的时候,旁人不插话,喜欢一整天都不被垃圾短信骚扰,喜欢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分钟睁开眼睛,喜欢刷完牙后朝镜子伸出舌头。Malone(甜瓜)!妻子说每天对着自己念叨三遍这个词,会莫名其妙地确信自己不会变老。妻子越来越年轻的诀窍可能在这里。儿子的房门上,挂着一张紧急出口的指示牌。搞什么名堂,发生火灾时,我们得往你房间避难吗?妻子常常跟儿子开玩笑。每次儿子“哐当”一声关门,紧急出口的指示牌就猛烈地摇晃。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曾看过一篇报道,说是按紧急避难指示牌的要求做动作,准会摔个大跟斗。那是人类几乎不可能摆出的姿势。我站到门前,试着做一次紧急避难姿势。按图所示,蹬直左腿站稳,右腿来个九十度弯曲,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相比之下,穿上朝鲜王朝的士兵服,像尸体一样在地上打挺儿要容易得多。哪怕后背被石头硌着,腰窝被树根扎着,你只要一动不动就行。撒尿的时候,想起没把坐便器的座垫推上去,下意识地回头张望,虽然没人看见,却感觉被妻子发现了。我拉过淋浴喷头把马桶冲洗干净。卫生间的门把,老早就坏了,还没修好。不小心用力关了,就必须有人从外拉开。妻子不肯修,说这扇门让她想起过去。我坐在湿嗒嗒的坐便器上思忖:今天这门如果打不开,我该向谁求助,总不能给远在菲律宾的妻子打电话吧。这么长时间,难道妻子一次也没被关过吗?


我打开橱柜,找出枕头。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气味。一定要说有味儿,就是洗衣液的气味。拿下枕套一看,枕头上有口水印儿。这是我的枕头!“睡枕头”,这是我喜爱的一句话。给儿子练听写的时候,我经常出这个句子。儿子每次都要写成“摔枕头”。我倒在屋里,嘴里念了一遍“睡枕头”,说完立即有了睡意,像是咒语。不管到哪儿,我躺下就能入睡,妻子和儿子都说这太神奇。我不告诉其中的秘密。我也不告诉从乡下来了两个旅游大巴的客人。年逾七十的五十多位老人,竟喝掉十箱糯米酒。猪头肉和拌老板鱼上得不够,有人说这顿不能算是席。大家载歌载舞。刚好新开展的业务还算有起色,那天我给丈母娘厚厚一摞零用钱。生日宴散回到家,倒在沙发上看棒球赛,看着看着就沉入了梦乡。也许白天酒喝多了,一觉醒来,头痛欲裂。抬眼望窗外,两个女孩在小区娱乐设施跟前跳绳。我打开电视,盯着小区的监控画面看。一、二、三……我祈祷孩子们别被绳绊着,默默地替她们查数。小一些的孩子,跳不过十下,老是脚被绳子拦住。每当这个时候,大一些的孩子便停下不跳,靠前抚摸妹妹的头。看着两姊妹跳绳的情景,我突然想起儿子说无法想象四十岁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孩子,老爸也和你一样,无法想象老成七十岁的自己的模样。我自言自语。然后进屋,摇醒酣睡着的妻子。老婆,我感到害怕。想跟妻子说的是这类话,不料蹦出的是另一句话:老婆,我得去当临时演员。在戏里成为比我老的人。我在梦里见到在菲律宾的妻子。妻子住在貌似大学宿舍的地方,像是刚冲过淋浴,头发湿嗒嗒的。用化妆棉擦脸的时候,电话响起来,她停下来接电话。拨电话的人似乎是我。虽说是梦境,对方的话音清晰可辨,就是我的声音。我给妻子讲玩跳绳的姐妹俩的故事。我对妻子说,从那天起我常常在凌晨醒来,呆望小区娱乐设施附近的监控画面,每当秋千被风吹起摇荡的时候,反倒希望看见一个幽灵坐在秋千上。所以才说,要和她分手。少说胡话,你快睡会儿觉。妻子挂断电话。梦醒之后发现枕套湿了一小片,我连忙抹一把嘴。妻子最讨厌我睡觉流口水。我把枕头掉过个儿枕上,再次闭上眼。这回的梦,是妻子给我打来电话。她冷不丁地问:你不知道我讨厌玉米吧?我不知道,但是回答说知道。妻子说,其实我不是讨厌玉米,而是讨厌玉米芯。啃完玉米粒后剩下的玉米芯儿,没有什么比它更恶心了。我给妻子唱一首叫“玉米与口琴”的童谣。发不出哆来咪发索拉西哆,就用嘴唱哆来咪发哆来咪发。妻子听罢纠正:发不出哆来咪发,索拉西哆,就用嘴唱哆咪索哆,哆索咪哆。妻子的歌唱得好听。她当音乐教师会更适合。我辩解道:想听她唱歌,故意唱错的。妻子挂电话,我从梦中醒来。把枕头掉过个儿,再次阖上眼,又一阵困意袭来。在梦中我继续给妻子拨电话,妻子继续挂断电话。睡睡醒醒,一天过去了。给中国菜馆打电话订餐,点一份不送外卖,只好点了炒码面和炒饭。吃了炒码面,炒饭挪到别的器皿,放进冰箱。打了两个饱嗝后,往鱼缸里撒了足够多的鱼食。几条鱼一齐冲向鱼食。嘴,吞咽的嘴,看上去很狰狞。我给枯死的盆栽也浇透了水。漾出的水,流到了垫盘里。

连续剧拍摄接近尾声,战争场面多了起来。来打工的大学生一到休息时间总是跟什么人通话。看他们穿着盔甲蹲坐在树荫下对情人抱怨快要累死的模样,太有趣了。战争规模不断扩大,临时演员数量在增加,便当的质量每况愈下。佐餐的鸡蛋卷和酱肉馊掉,几个临时演员饭吃到一半把便当摔了,副导演不知是对谁破口大骂起来。我被导演看中,得到有台词的角色。出大事了。这就是我要念的台词。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导演要求我做出大难临头的表情。说得倒是轻松。我暗暗嘲笑导演。人看不到自己的脸,怎么知道大难临头时自己是什么表情?总之,我奋力想象士兵失去祖国的心情。但演了三回都是NG。导演叫我想象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大的波折。我没有照办。导演是傻帽儿,所以收视率停留在这水平。真正的演员应该想象未曾经历的事,而不是回想已经发生的事。我没有道破导演是傻帽儿。对不起。对不起。演到第八回,导演终于打出OK手势。


K说那家菜单上的小吃他已吃到一半。中间遇到难吃得可怕的东西,犹豫过要不要放弃,最终还是决心要吃五十道以上。尝过五十道以后,便觉得放弃了太可惜。据说人们在排长队时,如果排在身后的人比前面的人多,就绝对不会放弃等待,这就是人类的奇怪心理,P说。大排档老板端来辣炒猪肉,说是赠送的。今天是开业纪念日。我终于搞明白辣炒猪肉和煮木勒、都鲁奇是咋个不同了,老板说道。我们仨异口同声道:我们不想知道。喝一杯烧酒,夹一口赠送的菜。挺好吃嘛。P说他把水枪大赛报名表拿给女儿看了,干吗要去那儿?女儿不以为然。接下来,他用相机照下报名表,短信发给前妻。你疯了?前妻回信。什么叫你疯了?你们看我像是疯了吗?说老实话,有时P看起来确实有点疯。把小拇指伸进烧酒杯的时候,执意要和我坐同一张板凳的时候,醉了就吵嚷着要老板给我们做菜单上没有的菜的时候,P怎么也不像正常人。不过我这样安慰P:这话也是我老婆常对我说的。谁的神经能老正常?K说很久没给父母打电话了,因为一打电话,父亲就骂我是疯子,实在受不了。大排档老板说:家人还骂你是疯子,算是不错的。我们家的人,现在连骂都懒得骂了。我们各自付完账,并排走到十字路口。瘪了的足球依然在那个地方。我铆足劲踢了一脚。球飞不远,落在跟前。P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一起去参加水枪大赛?我默不作声,窥探P的脸。他时而显得比我大,时而又像比我小许多。不想去,我回答。K张开拇指和食指,做成手枪的形状,朝漏了气的足球比划开枪的动作:砰、砰,然后说我也不想去。我想象三个人偶然在地铁相遇的情景。恐怕不会有人主动上前打招呼。

中间凹进去的枕头扔在居室中央,仿佛有人刚还躺在上面似的。我枕着枕头躺着,想象一个男人只提着一个枕头离家的情景。后来迷迷糊糊入睡,梦见自己给妻子打电话。谢天谢地,妻子还是继续接我的电话。我告诉她我想参加水枪大赛,要拿金牌回来,妻子嘲笑我。我说有一家最近老去的专做面食的店,我正在挑战那家的所有菜品,打算吃个遍。我说品种少说也有一百种。妻子说其实很讨厌常去的老店这句话。现在我向你坦白,我妈算过卦,说是你和我八字不合,妻子说,所以我妈才反对我们结婚的。我对妻子发火。在梦里发过火,让我觉得永远活在梦里也不错。我对妻子炫耀第一次接了有台词的角色,不过演那戏的滋味不怎么样。我坦白,说扮演尸体横着不动时没别的念想,其实是说的假话。躺在冰冷的地上我总是反复忆起同一个场景,那是隔壁男孩站在我家大门口喊我去上学的场面。你先去吧。我吃饭慢,很难和那孩子说准上学的时间,可他还是在大门口等我。知道那是什么吗?男孩指着看见的每样东西问。扫帚花。知道那是什么吗?烟囱。那个呢?屋檐。走到校门为止,他就这样不停地问一些上小学的弟弟也都知道的问题。到学校了,他说一声:嗬,原来你都知道呵!就头也不回地跑进教室。后来知道侮辱这个词后,我对那个家伙说你侮辱了我,以后我会还给你。每当扮演尸体倒在雪地上,我就有个念头,想去找他,加倍地侮辱他。临死之前,我一定要雪耻。妻子像教伦理的老师一样哄着我:孩子,即使以牙还牙,愤怒也不会消失啊。成年那天,儿子到底会买什么?他想送自己什么礼物?我本想在儿子满二十时把连中三次三等彩票的幸运梦仅以一千韩元卖给他,我现在改主意了,要卖给妻子。妻子说我才不需要什么梦,然后像往常那样挂断了电话。我站起身抻抻懒腰,往鱼缸里撒了一大把鱼食。鱼儿们狼吞虎咽着。往那盆枯掉的树浇过水后,我用手摸了摸树枝。它好像已经无望起死回生了。我给中国菜馆打电话,要了一碗炒码面和一碗炒饭,然后打开电视,从一频道到九十九频道挨个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在小区游乐设施玩耍的姐妹。当我把所有频道依次看过两遍后,点的餐送到了。我把两碗美食摆在面前,随便摁了一个频道,放的是动漫《蜡笔小新》。炒码面有点辣,炒饭挺香。小新和他的朋友在一个儿童乐园模样的山包上被大人们追着四处逃窜。没看到前面的故事,无从知道因为什么被追。我吃一口炒码面,再吃一口炒饭,怎么吃也感觉不到饱。小新终于见到了父母。父母却认不出小新。原来他们回到了过去的年代。我喝了一大口炒码面的汤。鼻子发酸。小新脱下老爸的鞋,放到他的鼻子跟前让他闻。天啊!父母被困在过去,是臭脚的气味把他们唤回来了!勺子掉到地上,我吐出嚼了一半的腌萝卜笑起来,哧哧地笑:竟然是臭脚的气味!笑着笑着,悲伤起来。于是,哭了一下。蓦地,想到一脸悲情喊“出大事了”的自己,羞耻难当。每当迷失现在,想回到过去时,小新一家就赶忙脱下鞋,闻脚丫的味儿。不仅如此。多亏那个脚丫味儿,小新得以从坏人的魔爪中救出大家。这都是什么胡话!可是电影一结束,我鼓起掌。我想给妻子讲述刚才看的故事。盯着手机想了半天,才鼓起勇气给妻子拨了电话。妻子不接。几分钟后,短信进来:上课呢。我回:吃饭呢。我细嚼慢咽剩下的食物,边吃边回想妻子的脚拇趾的模样。


 作者介绍




尹成姬(1973—),出生于韩国京畿道水原。1999年作品入选《东亚日报》新春文艺,在文坛崭露头角。著有小说集《用乐高搭成的房》《那里,是你么》《感冒》《笑容停留期间》,长篇小说《围观者》。曾获韩国的现代文学奖、年度艺术奖、利树文学奖、黄顺元文学奖。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3年第6期,责任编辑:秦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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