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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枕头
尹成姬作 金丹实译
妻子说,这个暑假打算到菲律宾集中强化英语。我看见她居然往生菜包饭里放了四片大蒜。妻子怕辣,以前从不敢碰辣的食物。可是,我拎几件衣服离开家后,在一次聚餐会上,妻子被她的教导主任唠叨火了,把一根尖辣椒整个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她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脑门上渗出汗珠来。妻子说,奇怪的是那一瞬的感觉真不赖,从那以后吃辣的上瘾了,经常买些尖辣椒放家里,顿顿都要吃。你学英语图个什么呢?那还不明白,在菲律宾说不定能吃到比尖辣椒辣得多的辣椒呢。妻子在高中教伦理课。可我总不能当一辈子教书匠吧?她说。然后朝厨房喊道:老板,再来一人份的烤肉。妻子常跟儿子讲:像你讨厌做功课一样,妈妈也讨厌上那个班。她的眼角连一点鱼尾纹都没有,学生们却给她起了个“老妈”的外号。理由是太唠叨了。妻子很会自我安慰。还好不是“婆婆”,谢天谢地呀。奇怪的是,自打有了这个外号,妻子一天天变得年轻起来。小姨子说,这是因为和我分手的缘故;丈母娘说,是因为房贷终于还完了;同事们说是因为教导主任换人了。老板盛了满满一盘肉端上来,看上去足有两人份。你貌似晒黑了?老板朝我搭话。我答最近练网球呢。说着把戴在腕上的护套抬给他看。可是怎么练也打不好反手,呵呵。
当我们还是三口之家的时候,经常举家光顾这家饭馆。尤其是每到期中和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不管儿子考得如何,我们雷打不动前来吃烤肉。我对儿子讲,人得有从小就光顾的熟悉的老店,这样才能长大以后成为一个宽容的人。宽容的人和常光顾的老店,八杆子打不着,你说什么胡话。妻子在旁数落我。说什么胡话!这是妻子的口头禅。我们因为这个相识,又因为这个分道扬镳。昨天我坐的公交车。车上一男的跟司机找茬儿。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穷得只能坐公交车,故意晚来五分钟?沦为这种大人其实是转眼间的事哦。我握着儿子的手,窥探着他的眼睛。那时刚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眼睛也不眨,盯着我看。过了好半天,儿子说道:别担心,爸爸。我绝对不会成为那种大人。总之,为了给儿子打造一个从小光顾的老店,整整三个月,我们每逢周末必下馆子。我提出选馆子的五条标准。第一,味道要好。找到符合这一条件的饭馆最难。第二条,馆子必须在从家可以步行过去的距离。我对他们说,常年惠顾的老店,得是穿着居家服散步时想到吃就能去的店。第三,不能太贵。无论那会儿还是现在,尽管我一直十分努力,赚钱这事总是不尽如人意。第四,必须是老板亲自下厨的店。我的观点是:若不是老板兼着厨子的店,换一回厨师,味道就跟着变,没法把这家店当作我们的老店。第五,老板的年龄必须是四十靠后五十出头。妻子说,这第五条真的没法认同。老板年龄五十来岁,和老店有何相干?我让她想象三十年后,已是人到中年的儿子,不经意间循着回忆来到这家店的情景,接着描绘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柜台前的画面。到那时候,这位白发老者说不定能给儿子带来父母、妻子、子女都不能给的安慰呢。儿子说能想见白发老人坐在柜台前的情景,但是无法想象他自己年到四十时的模样。我们总算找到了几乎完全符合这五条标准的馆子。从那以后,我们时常到这家店吃饭。我们点的东西是固定的:三人份的烤肉、三碗米饭、一瓶汽水、两瓶啤酒。三年前的夏天,儿子的个头在一个暑假里猛蹿十五公分,那时我们点的是:五人份的烤肉、四碗米饭、一瓶汽水、两瓶啤酒。我笑着说,照这个架势吃,恐怕要换一家做紫菜饭卷的店当咱的老店噢。儿子笑着回答,吃紫菜饭卷的话,我也可以买单。妻子调侃道,儿子存折里的存款很可能比我的多。儿子舍不得花钱坐公交车,骑自行车上下学。成年日那天,我要给自己买一份体面的礼物。至于那礼物是什么,不能告诉你们。收起压岁钱的时候,替大人跑完腿儿没收零钱的时候,儿子经常这么说。
到了摄影棚,已是凌晨五点半。吃了三角紫菜饭卷喝了豆乳。紫菜饭卷已过期四小时,豆乳的保质期剩下三个月还多。上午我要演的是犯人,因此是戴着头套散着头发的扮相。脑海里突然浮现“蓬头散发”这个词。“蓬”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主演弄出五次NG后,导演总算喊OK了。我演的第一个角色是轿夫。季节是冬天。雪渗到草鞋的缝儿里,使我想起小时候脚丫冻掉的事。把脚放进煮蒜薹的热水盆里时,脚心痒痒的,像是有人在挠。感觉要打喷嚏。我活动脚趾。水溅到盆外。母亲把我的袜子晾在灶台边上,煮起饭来。泡菜汤里多放点豆腐吧,我对母亲说。泡过脚后,穿上发烫的暖袜,就着泡菜汤吃米饭。泡菜汤里的豆腐归我,肉片全归弟弟。回想那情景,马上觉得肩上的轿子没那么沉了。虽然脸上沾了胡须,还是有同学认出了我,其中几个打来电话。所有人都说,高中时我模仿班主任的声音可是惟妙惟肖。还说我朗读课文时像一名配音演员。我全然不记得这些事。不管怎么讲,群众演员没台词。说完这句话,我挂断电话。没说感谢来电。在拍摄长达一百集的历史题材连续剧期间,我死掉了数十次。这让我心里舒坦。回到自己出生之前的时代死去。胸口插上一支箭,侧弯着身躺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真的被箭射穿。在溪谷洗澡时被箭射死。爬云梯攻城时被滚石砸死。大雪天冻死在行军途中。导演喊停之前,我尽量缓慢地呼吸。不想任何事。因为那一刻我是尸体。有时,倒下去的地上刚好有石头。我这样想,即使是尸体,后背还是会疼。这个念头让我想笑。但我是尸体,因此没有真的笑出来。
中午排队打饭时,妻子发来短信。已到机场。房门密码没变。我写一路顺风,马上删掉。再写祝健康,也删了。放心吧。摁了发送键。嗯。妻子回复。午餐领的是辣炒猪肉。我把肉放到米饭上做成盖饭。没盛其他的菜。只拿了一把勺,坐到阴凉处,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为了不让辣椒沾到胡须上,我吃得很慢。坐在旁边的一男子,吃着吃着扑嗤笑出来。我瞥了一眼。他刚演过监狱里的看守。男子夹起香肠。然后扑哧一声又笑了。笑什么?我问。身穿朝鲜王朝时期的衣裳,吃这饭菜,太搞笑了。听他这么一讲,的确有些可笑。于是我和他一道笑起来。饭吃到一半,男子点上一根香烟。烟飘到我这边,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可是你说说,都鲁奇【Duruqigi,肉片抹上辣椒酱等调料,翻炒出汤汁后随意放入几样青菜制成的菜肴。】、煮木勒【Zumuleg,事先往肉片上抹好辣椒酱等调料、用手反复揉搓,入味后翻炒成的菜肴。】和辣炒猪肉有什么区别呢,男子问。男子吐着烟说话。我反倒更好奇他怎么会养成这种习惯?
下午一直都是演员单独拍戏。我背靠墙坐着,一会儿打盹,一会儿醒来。我说要去当群众演员,妻子不肯相信。说什么胡话。我们初次见面时,妻子也这样讲。我们相遇的地点是简易厕所。上班第一天,妻子听错公交车站点播报,提前一站下了车。隔着一座公园,看得见妻子将在那里供职五年的中学。妻子横穿公园,缓缓向学校走去。这座公园那时正新建公共厕所,旁边搭了个临时厕所。一看见厕所,妻子的肚子立即丝丝拉拉疼起来。前一天,她做了第一堂课搞砸的噩梦,夜里没睡踏实。妻子进厕所办事的当儿,我正绕着公园跑第三圈。我鼓动上大学的弟弟,用他的学费和我一起开大排档,不料三个月不到就黄掉了。结果我身上多出二十公斤肉;原是校园情侣的弟弟,女友在他休学期间被学兄撬走了。弟弟不骂那个学兄骂我。女友可以再交一个,这一身肉太难减。我也向弟弟发火。妻子从厕所出不来。门打不开。她敲门:有人吗?没想到竟然喊不出声来。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妻子担心新买的套装会熏臭了,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呼喊:外边有人没有啊?我刚好路过,答道:这里有人。看见妻子从厕所走出的那一瞬,我恍然明白——恋爱要比减肥重要。我对她说,今天我救了你,明天请你来救我。她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这双眼不能算小。我预感,明天我会被关进这间厕所,请你帮我开门好吗?她的眼睁得更圆了。嗨,说什么胡话。妻子没有信以为真,然而奇怪的是,第二天她还是听错站点,又提前一站下了车。穿过公园时,妻子停下脚步,轻敲简易厕所的门。咚、咚、咚。那时我已坐在坐便器上等了足有半小时,听闻动静,马上回敲:咚、咚、咚。自打那天,妻子总是提前一站下车,即使赶上雨天,我也坚持晨练。我们管这叫做世界上最勤奋的约会。我们仿佛成了凌晨六点拉手上英语班的大学生情侣。当我打电话告诉她,我在楼梯上跌倒摔断了腿的时候,当我中了三等奖的彩票送她一条项链的时候,当我表白自己没长痒痒肉,可她一挎我的胳膊胳肢窝就痒痒的时候,妻子嘴里蹦出的话总是一样的:说什么胡话。穿着戏服背靠着墙望太阳时,常常记不起自己现在究竟有多少岁数。假如有人拿我当主人公拍连续剧,我希望最后一个场面是这样的。已经老成老头的我,对老成老太太的妻子说:老婆,我好像不舒服。老婆,我好像快死了。妻子在旁边正叠着晾干的衣服,听到这话瞪我一眼,气鼓鼓地说:别再说胡话了。我沉浸在这一想象中,背靠着墙,度过了午后的时光。我翘首期盼。
想吃面条去了大排档,在那里遇上久违的P。他说,患上感冒一个星期不能动弹,好不容易病愈了,发现女儿离家出走了,这半个月天天挨家搜网吧。你腮帮子都塌下去了。我拉过椅子坐到P身边。老板端来两碗面条和一瓶烧酒,还有一份腌萝卜。萝卜是切成细丝,用辣椒面和香油拌匀的一道小菜,是老板特地赠送给我们的。有时,其他客人抗议,为什么不能送他们腌萝卜丝。这道小菜只有一周光顾一次以上的老主顾才能吃到,里头毕竟放不少香油嘛。店老板对客人说。我呢,每周少说也来两三回,您得给我做特别的菜哦,我说道。老板往我的杯里斟酒。一周能来七回的话,我给你做一道极其特殊的菜。拍完戏回来时,我常到这家大排档吃面条。还会喝上一杯烧酒。拍三天戏,歇两天。我竭力贯彻这个原则。蚊子落在P的手背上。P动都不动。蚊子再咬,我也不痒。P在洗浴中心而不是网吧找到女儿。女儿说,难道你不知道我讨厌玩游戏吗?对网吧更是深恶痛绝。恐怕得送她回她母亲那边。P叹息,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说完,接连喝干了两杯烧酒。自从上初中的女儿行为走偏,P的家庭开始出现裂痕。先是母女关系出问题,夫妻关系随之别扭起来,接下来丈母娘和女婿的关系搞僵。四个人围坐用餐的时间成了地狱。四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间也像地狱。父母一离婚,女儿选择跟父亲过。可是没几个月便成天把我妈这人其实比我爸强多了这句话挂在嘴边。面条快吃完的时候,K哼哼着歌进店来。老板端上黄瓜和青辣椒。K蘸着辣椒酱吃黄瓜。我斟一杯烧酒给他。去年夏天,我们在这家大排档认识,唯一的共同项是三人都离了婚。可是就这个事,能让我们一起喝到天亮。我们没有交换电话号码,不问对方住哪儿,不问年龄不论长幼。杯子空了给对方满上,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三个人都觉得这就足够了。辣炒肉片和都鲁齐、煮木勒有什么不同?我问大排档老板。我也搞不清,其实都差不多吧。店老板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出色。面条的味道还算正,其他菜不是咸就是辣。P讥讽说,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怎么掌勺?其实简单,辣炒肉片嘛要炒,都鲁齐呢要随心加上几种蔬菜炒,煮木勒是要把肉揉了搓了之后再炒。P说简直不知所云。K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K被老婆甩了,至今搞不懂老婆非得离婚的理由。究竟为什么?这疑问片刻不离心头。他没事哼哼小曲就为这个。一哼小曲,疑问就会被压下去。这几道菜怎么个不一样咱不懂,炒出来会差不太多,我试试?老板从冰箱里拿出猪肉。我们仨同时摇头。已经饱了,有黄瓜再上点。
一个醉鬼闯进大排档,晃到角落要撒尿。老板大吃一惊,跑去拉他。疯子!P骂道。这才恍然,我们也喝了不少酒。我们又骂一顿那醉汉后起身,按各自喝的数目结账,出了大排档。走到十字路口,路边丢着一只漏了气的足球。这只瘪球,一个月前就在那里。花店紧闭的卷帘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服丧中”。直到上周明明还写着“出租”。对了,你们知道“蓬头散发”的意思吗?我问两人。蓬头散发?是这个样子吗?P抓乱自己的头发。看得出P距离谢顶不远了。K突然冒出一句:蓬蓬乱发难理顺。花店小姐在服丧,让人悲从中来。K又唱了一句“卖花姑娘真美丽”。我们在十字路口各奔东西。走好。睡个好觉。回见。P直行K向左拐,再往前去了哪儿就不得而知了。我横穿车道。仰躺在炕上,看得见天花板的四个角。不用扭头,也不用转动眼珠,一目了然。隔墙传来邻居的鼾声。闷热。我没有开电扇。那边更热吧。我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密码不正确。输的分明是妻子以前用过的无线传呼机号码。我蹲在门口,心不在焉看电梯上上下下。上到十四层,再下到一层,很快回到十四层,在三层停一次,再下到一层……我试着摁儿子的生日,门没有开。再摁我的生日,立刻感到羞耻。世上咋会有女人把房门密码设成前老公的生日?即使真有,我觉得自己绝对不会爱上这种女人。我摁过电梯的下行键,随后取消,走楼梯下去。下到一半,遇上清洁工大嫂。她问道:干吗非要走下去?她说她从一层开始打蜡,边打边往上走。我向她轻行注目礼,转身原路返回楼上。在妻子家门口,我假装是客人,摁了摁门铃。门铃声响起的瞬间,恍然记起刚才摁的是我以前用过的传呼机号,并不是妻子的。那个传呼机,很早以前被我丢进汉江。扔掉传呼机又不代表语音信箱里的留言也跟着消失。我太蠢了。
推开门,两双并排着的鞋跳入眼帘。我脱下运动鞋,与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一起。阳台的幸福树已经枯死。离家那天我贴在花盆上的便签还在:这个家伙需要每周浇一次,偶尔还要用花洒喷喷水哦。太久没看到自己的字,感到陌生得很,朝着虚空比划一遍自己的名字。树已枯掉的花盆旁,放着鱼缸。四条鱼,长得一模一样,说是四胞胎,准有人信。妻子不是喜欢侍弄东西的人,她喜欢的是夸别人:干得好,不错!从小受鼓励的孩子,长大了会充满自信。妻子说。这些其实是瞎掰。妻子喜欢的是当她咬着嘴唇一心琢磨事的时候,旁人不插话,喜欢一整天都不被垃圾短信骚扰,喜欢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分钟睁开眼睛,喜欢刷完牙后朝镜子伸出舌头。Malone(甜瓜)!妻子说每天对着自己念叨三遍这个词,会莫名其妙地确信自己不会变老。妻子越来越年轻的诀窍可能在这里。儿子的房门上,挂着一张紧急出口的指示牌。搞什么名堂,发生火灾时,我们得往你房间避难吗?妻子常常跟儿子开玩笑。每次儿子“哐当”一声关门,紧急出口的指示牌就猛烈地摇晃。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曾看过一篇报道,说是按紧急避难指示牌的要求做动作,准会摔个大跟斗。那是人类几乎不可能摆出的姿势。我站到门前,试着做一次紧急避难姿势。按图所示,蹬直左腿站稳,右腿来个九十度弯曲,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相比之下,穿上朝鲜王朝的士兵服,像尸体一样在地上打挺儿要容易得多。哪怕后背被石头硌着,腰窝被树根扎着,你只要一动不动就行。撒尿的时候,想起没把坐便器的座垫推上去,下意识地回头张望,虽然没人看见,却感觉被妻子发现了。我拉过淋浴喷头把马桶冲洗干净。卫生间的门把,老早就坏了,还没修好。不小心用力关了,就必须有人从外拉开。妻子不肯修,说这扇门让她想起过去。我坐在湿嗒嗒的坐便器上思忖:今天这门如果打不开,我该向谁求助,总不能给远在菲律宾的妻子打电话吧。这么长时间,难道妻子一次也没被关过吗?
连续剧拍摄接近尾声,战争场面多了起来。来打工的大学生一到休息时间总是跟什么人通话。看他们穿着盔甲蹲坐在树荫下对情人抱怨快要累死的模样,太有趣了。战争规模不断扩大,临时演员数量在增加,便当的质量每况愈下。佐餐的鸡蛋卷和酱肉馊掉,几个临时演员饭吃到一半把便当摔了,副导演不知是对谁破口大骂起来。我被导演看中,得到有台词的角色。出大事了。这就是我要念的台词。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导演要求我做出大难临头的表情。说得倒是轻松。我暗暗嘲笑导演。人看不到自己的脸,怎么知道大难临头时自己是什么表情?总之,我奋力想象士兵失去祖国的心情。但演了三回都是NG。导演叫我想象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大的波折。我没有照办。导演是傻帽儿,所以收视率停留在这水平。真正的演员应该想象未曾经历的事,而不是回想已经发生的事。我没有道破导演是傻帽儿。对不起。对不起。演到第八回,导演终于打出OK手势。
中间凹进去的枕头扔在居室中央,仿佛有人刚还躺在上面似的。我枕着枕头躺着,想象一个男人只提着一个枕头离家的情景。后来迷迷糊糊入睡,梦见自己给妻子打电话。谢天谢地,妻子还是继续接我的电话。我告诉她我想参加水枪大赛,要拿金牌回来,妻子嘲笑我。我说有一家最近老去的专做面食的店,我正在挑战那家的所有菜品,打算吃个遍。我说品种少说也有一百种。妻子说其实很讨厌常去的老店这句话。现在我向你坦白,我妈算过卦,说是你和我八字不合,妻子说,所以我妈才反对我们结婚的。我对妻子发火。在梦里发过火,让我觉得永远活在梦里也不错。我对妻子炫耀第一次接了有台词的角色,不过演那戏的滋味不怎么样。我坦白,说扮演尸体横着不动时没别的念想,其实是说的假话。躺在冰冷的地上我总是反复忆起同一个场景,那是隔壁男孩站在我家大门口喊我去上学的场面。你先去吧。我吃饭慢,很难和那孩子说准上学的时间,可他还是在大门口等我。知道那是什么吗?男孩指着看见的每样东西问。扫帚花。知道那是什么吗?烟囱。那个呢?屋檐。走到校门为止,他就这样不停地问一些上小学的弟弟也都知道的问题。到学校了,他说一声:嗬,原来你都知道呵!就头也不回地跑进教室。后来知道侮辱这个词后,我对那个家伙说你侮辱了我,以后我会还给你。每当扮演尸体倒在雪地上,我就有个念头,想去找他,加倍地侮辱他。临死之前,我一定要雪耻。妻子像教伦理的老师一样哄着我:孩子,即使以牙还牙,愤怒也不会消失啊。成年那天,儿子到底会买什么?他想送自己什么礼物?我本想在儿子满二十时把连中三次三等彩票的幸运梦仅以一千韩元卖给他,我现在改主意了,要卖给妻子。妻子说我才不需要什么梦,然后像往常那样挂断了电话。我站起身抻抻懒腰,往鱼缸里撒了一大把鱼食。鱼儿们狼吞虎咽着。往那盆枯掉的树浇过水后,我用手摸了摸树枝。它好像已经无望起死回生了。我给中国菜馆打电话,要了一碗炒码面和一碗炒饭,然后打开电视,从一频道到九十九频道挨个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在小区游乐设施玩耍的姐妹。当我把所有频道依次看过两遍后,点的餐送到了。我把两碗美食摆在面前,随便摁了一个频道,放的是动漫《蜡笔小新》。炒码面有点辣,炒饭挺香。小新和他的朋友在一个儿童乐园模样的山包上被大人们追着四处逃窜。没看到前面的故事,无从知道因为什么被追。我吃一口炒码面,再吃一口炒饭,怎么吃也感觉不到饱。小新终于见到了父母。父母却认不出小新。原来他们回到了过去的年代。我喝了一大口炒码面的汤。鼻子发酸。小新脱下老爸的鞋,放到他的鼻子跟前让他闻。天啊!父母被困在过去,是臭脚的气味把他们唤回来了!勺子掉到地上,我吐出嚼了一半的腌萝卜笑起来,哧哧地笑:竟然是臭脚的气味!笑着笑着,悲伤起来。于是,哭了一下。蓦地,想到一脸悲情喊“出大事了”的自己,羞耻难当。每当迷失现在,想回到过去时,小新一家就赶忙脱下鞋,闻脚丫的味儿。不仅如此。多亏那个脚丫味儿,小新得以从坏人的魔爪中救出大家。这都是什么胡话!可是电影一结束,我鼓起掌。我想给妻子讲述刚才看的故事。盯着手机想了半天,才鼓起勇气给妻子拨了电话。妻子不接。几分钟后,短信进来:上课呢。我回:吃饭呢。我细嚼慢咽剩下的食物,边吃边回想妻子的脚拇趾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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