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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李元胜:我的八十年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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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八十年代阅读

李元胜作




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年轻世代难以想象的读书史。


除了连环画,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竖排的繁体版《水浒》(我们把连环画以外的书统称为字书)。那书是小学三年级时,偶然在家里灶台旁发现的——我父亲给祖母孝敬的消遣之物。她做家务时,我可以读。或者那不叫读,只能叫猜,因为不认识的字比认识的字还多。


五年级时,我已经读完了家里所有能找到的书,因为父母都读过大学,我们家的藏书已经是邻居家的十倍。其中一些书并无封面,甚至内容也残缺,书页边缘还有烧灼的痕迹,很可能来自某个火堆,然后故意撕去了封面——那是一个藏书和读书都可能引发飞来横祸的年代。


我们家居住的那幢平房,虽然有好些房间,但只有我们一家人常住,相当于独占了一个长着夹竹桃、梅花和柚子树的院子。一些淘气的孩子,模仿电影《地雷战》的情景,用铁丝和绳子在枝叶浓密的柚子树上搭建了所谓的秘密观察哨。这是一个成年人不知道的去处,最终,它成了我一个人的隐蔽点。父母禁止我接触的书,我拿到那里,逍遥地躺着读。然后,看到他们下班回家,才从容地从树上下来。


其中一本在树上读完的书,主角是男孩,一个耍把戏的老人带着他到处流浪,让我两眼放光的是,同时流浪的还有三条狗和一只猴。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我读得如痴如醉,以至于暴雨来临竟没有察觉。瀑布一样的雨把我冲回眼前的世界,本来就残缺而且烤得焦黄的书,在我下树的时候彻底碎了。故事的后续和结局消失在雨水中。


好些年,我都在那个奇异而艰难的故事里徘徊,猜想着这个故事后面会如何进行。后来,成为大学生的我,在翻阅重庆大学图书馆的外国文学类书目(那时没有方便的网上搜索,书目是一列列串在细铁棍上的纸质卡片)时看到《苦儿流浪记》,直觉让我相信应该就是这本书。续读儿时迷恋的小说,没有了怦怦心跳,却有着无限的温暖和对法国作家埃克多·马洛的感激。



埃克多·马洛 《苦儿流浪记》

大学二年级时,还是在学校图书馆,在书架上看到刚到的新书、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是第一册,上下卷叠放在一起。我随手取出上卷,回到座位上漫不经心地翻开了。那是晚自习的尾声,我做完当天的功课后,大约还有半小时的空闲。我习惯在这样的时间里,漫无边界地阅读和我的工科学业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文图书。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一次闲读改变了自己的一生,直至走上不敢想象的陌生之旅。

袁可嘉先生主编的这套书的第一册上卷,开篇就是几位外国诗人的作品:艾青译的维尔哈伦、卞之琳译的瓦雷里、冯至译的里尔克。这是我与外国诗歌的第一次相遇,之前,只是在收音机里听过普希金的《茨冈》。为了纪念这次对我个人极有纪念意义的相遇,我后来想方设法买到了初版《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慢慢翻阅,逐渐还原了当时的细节。


当时,我略过了前言和每个作家的概述,直接读的诗歌。维尔哈伦的作品,我只草草翻过,然后在瓦雷里那里停了下来,更具体一点说,是卡在了他的名篇《石榴》里,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阅读感受:能读懂它的每一行,但诗的整体似乎仍在浓雾中,你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和我之前读过的咏物诗太不一样了。我反复读了好多遍,感觉很有意思,原来不整齐的现代诗也还是意趣横生。接下来的《海滨墓园》,我也很快略过,只想看看后面是否还有类似于《石榴》的诗歌作品。


我就这样翻到了四十一页,伟大的四十一页,里尔克的《秋日》就在那里。很顺畅、舒服地读完前面两段后,我进入第三段: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十八岁的我,坐在那里,呆如木鸡,未曾体验过的某种人生经验,如此清晰、丰满而又充满画面地展现在我的面前,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我忍不住读了第二遍,第三遍……铃声响起,其他同学都站起身来,在身后留下一本不重要的本子或空书包占位。我也只好起身,把书放回原处,有点懊恼,为什么没有先把这首诗抄下来,我一直有着边阅读边抄录的习惯,而今天竟然没顾得上抄。


怎么来形容和这首诗的相遇呢?我觉得那是阅读的一次脱轨,有着类似火车腾空而起时的失重感,在那惊喜、疼痛而又略有晕眩的过程中,你知道落下来时,车轮接触的已经是新的轨道。整整一周,在我繁忙学习的空隙里,脑海里都悄无声息地回放着这首诗的最后几句。


终于,在一个作业较少的晚上,匆匆吃完晚饭,我就赶到图书馆抢占座位。放下书包后,立即奔向那个书架,但是《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两本都不见了。我不死心,又把附近的书架搜索了一遍,还好,在书架旁一摞整理好的书里发现了它们。



瓦雷里与里尔克
“老师,我可以读一下这两本书吗?”我问旁边的工作人员。

蹲在地上的她,惊讶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犹豫。但最后她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的抄录本早就准备好了,打开上卷,直接翻到四十一页,先把《秋日》抄了,再继续阅读,然后抄下了《豹——在巴黎动物园》《爱的歌曲》。多年后,我重读冯至先生译的这组诗,发现我当时还真的很机智,或者说很幸运,我抄到了那组诗中最好的三首。


然后,我往回翻,又抄了瓦雷里的《石榴》。本来还想往后继续看,发现已过了一个小时,我必须做作业了。我的阅读,停留在这本书的五十七页。如果往前再翻一页,我就能读到袁可嘉译的叶芝。结果,翻这一页我用了十年,九十年代初,细读叶芝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的时光。如果我跳过叶芝,我还能读到艾略特和他的《荒原》,这些当时未曾发生的阅读,想起来也令人震惊。


现代诗的窗子,是德语诗人里尔克的《秋日》为我打开的。维尔哈伦的批判性以及对城市的复杂感受没有打动我,瓦雷里的优雅也一样。《秋日》是一首向所有人敞开的诗,不管你处在哪个文化和年龄的维度上,都能感受到那溪水般自然流淌的情绪,以及一派丰收景象中的个人孤独。事实上,年轻的我,未必读懂了里尔克的深意,但是那美妙的语言效果,已足够能展示现代诗作为一种文体的力量。比如,冯译《秋日》结尾的倒装句,初读不习惯,但越读越回味无穷。它是真的接近了一个人的思绪和独白,还原了诗意触发的现场,当他沉浸在某个心境里的时候,那些词语会不太依循某个秩序冷静依次蹦出,恰恰是这样的即兴和恰到好处的凌乱。


阅读记忆

我再也没能在图书馆重逢《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阅览室没有了,借阅部能查到它的书目卡片,书却永远云游在外。我在重庆的几个书店也没有找到它的踪影,那个年代,很多书在书架上都是待几天就卖光的。我的有些书,还是在书店门口排上两个多小时才买到的。只好经常把抄录本翻出来,重读那晚抄下的几首诗,越读越觉得过瘾。

在图书馆,我只读文学期刊上的小说和散文,此后,很自然地开始读诗歌,甚至是先读诗歌,再读其他。期刊上的中国当代诗歌居多,说来奇怪,可能是因为某种缘分,那两年,再也没有读到令我有脱轨感觉的诗歌。


读到的那些作品,从另一个方向鼓舞了我。我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乐观,如果我也提笔写诗,会不会比所读到的更好?我就这样开始了写作,那更像是一个奔赴某种竞技,而不是缘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写作冲动。人家写什么,我也写什么,还暗暗较劲,发誓要写得比他们好。失恋、暗恋,人家写了,我也写,尽管我没有谈过恋爱;写送别、辞别,尽管我没有送过谁,自己只在寝室与教室间单调来回;以士兵、建筑工的口气写,尽管我只在远处看过脚手架,电影里看过战场。我居然就这样瞎写了两三年,而且其中有些习作还在报刊上发表了出来。


一九八四年的时候,我面临一个困难的抉择,是留在厂里当工程师,还是改行去《重庆日报》文艺部当文学编辑?这个抉择,某种程度来说,是我读到里尔克的《秋日》等作品带来的。我最终决定离开工厂,放弃自己四年所学的专业。因为,我已明白了自己的兴趣,犹豫是不够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胜任文字工作。


毕业后的一年多,相当于读了另一所速成的大学,我从工厂的角度读到了城市生活的丰富和人的复杂性。校园学术生活和工厂亚文化生活的落差,加速了我对自己和创作的审视。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尽快开始一种全新的写作,或者说真正的写作,它们必须和我心里日日泛起的涟漪有着紧密的联系。


所以,我换一个工作的同时,必须从零开始,刻苦读书,让自己获得新工作和新写作的专业能力。我很庆幸二十一岁的自己中断了自以为是的写作,开始了三年左右的苦读。为了减少干扰,我时常在无采访任务的周末,带上军用水壶和挎包(里面有馒头和一本书),坐班车辗转上南山,在山间小道上毫无顾忌地读书。有时朗读,有时写几句评语或者划上重点线,有时,读到妙处一个人哈哈大笑……也有不想读时,就在山上闻着草木的芬芳散步。如果有人在林中看到我读书的情形,一定以为看到了一个疯子。


因为有一个迫切的应用需求,这个阶段的读书,和大学的课程以及闲读都不一样。我自己称之为技术性阅读,更关注文本的技术性细节,看一个写作动机,在小说里如何布局结构、层层演进,在散文里如何在不同时间的材料里穿梭自如,在诗歌里如何高效率地展开和推向某个高处或远处。这就是我一两个月时间,只精读一本书的原因,只有细读才能看清我最需要的关键点。我的挎包里,永远只有一本书和一个本子。


那几年的细读书目中,和外国作家有关的按阅读顺序大致有:


细读书单

1
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版)
2
里尔克《罗丹论》(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版)
3
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版)
4
茨威格《斯·茨威格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版)
5

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三联书店1986版)

6

赵毅衡《新批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版)

7

赵毅衡《美国现代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版)

8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版)

细读《猎人笔记》,而不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是我仔细推敲后的选择,《猎人笔记》有着那一代俄国作家的共同天赋——写乡村的能力,特别是把辽阔的乡村风景包括它的声音、气味以及大地的细枝末梢写进故事的能力。俄罗期文学一直是我的一个重要阅读线索,后来我还细读过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等诗人的作品,甚至这个线索扩大到了音乐和美术,扩展到了拉赫玛尼诺夫和俄罗斯巡回画派。再后来,俄罗斯流亡作家们又成了我的阅读重点。
     



《罗丹论》,则是我被动的选择,这是当时我在书店里唯一能买到的里尔克的书。这是梁宗岱先生的译本,非常薄,魅力无穷。你能发现,在他的笔下,词语以最完美的方式被组织起来去完成极有难度的表达,就像凌乱的砖石被组织成一幢建筑,没有一个词不是用得恰到好处。如果你从这些美妙的技艺里抬起头来,再退后几步,你会发现,还有一些几乎看不见的词也被他有效地征用了。它们构成了建筑的背景和天空。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收罗到很多里尔克的书籍。里尔克的作品极耐读,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读,都能有不同的收获。


海明威的小说,是新闻界的一个前辈向我推荐的。那时刚进入《重庆日报》就独立当记者,感觉很吃力,我把原因归于没有经过系统新闻采编学习。有次,聊到这个话题,前辈给我推荐了两个学习路径,一是海明威的小说,二是《参考消息》上的新闻作品。真的很有用,海明威能以最少的文字叙述出事件的骨架,《参考消息》则有着世界一流记者的各种新闻写作套路。海明威是要读上瘾的,但是和他的长篇比起来,我更喜欢他的短篇。当我走在南山的山道上时,也走在海明威的故事中,它们有着类似的崎岖和不动声色。当你结束这一次散步,你仍能感到景物和故事依然追随着你,进入你的下一程日常生活。


如果说海明威在尽量隐去人物的内心世界,让你自己根据他提供的蛛丝马迹去猜测,茨威格就完全相反,他专门展开各式人物的内心隐秘,就像把黑暗中的地图徐徐摊开在阳光下。这是一个残酷的不忍直视的过程,但从头到尾全是闪闪发光的写作技术活。


在这个书目中,阅读《人类的群星闪耀时》时,我会时常忘记初衷,忘记我是来学习技艺的,那些故事太好看太震撼了,你没法冷静,没法去研究叙述的技巧,即使你读第二遍第三遍仍是如此。这是我情绪低落时的必读书,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当你的内心变得像午后的餐桌一片狼藉,这本书能催促你完成整理工作,为自己换上一块全新的桌布。



一九八六年,我在重庆解放碑的新华书店买到赵毅衡先生的《新批评》,感觉自己得到了解读英美现代诗歌的一把钥匙。之前,我就有了他选编的《美国现代诗选》,加上数年来在两路口的重庆市图书馆期刊室的抄录(外国诗歌基本来自《世界文学》和《外国文艺》两本杂志),积累了一堆可供研究的材料。新批评提供了让我耳目一新的文本细读方法,在我贪婪地读完赵毅衡先生的《新批评》后,立即以全新姿势恶狠狠地扑向我收集的诗歌文本,用语义分析的方法一读再读。若干年后,我陆续接触到燕卜荪《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版)、兰色姆的《新批评》(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才发现我所用的方法是受简约的启发后自创的,只是依样画葫芦,距新批评的经典细读有着相当距离。但已经足够了,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诗人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以此训练出研究自己的习作和他人诗歌的相对客观的方法。
那个阶段的最后研读,是读博尔赫斯,那是另外一段奇遇。淘书的时候,一直比较喜欢泡两个区域,一是新书,二是特价书。一九八四年,我在特价书架上,看到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标价三毛钱,只是原价的零头,便顺手放进了我收罗的一叠书里。半年后,我有一次分门别类整理藏书,进程过半时,一脸茫然地注意到这本书,我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一本书,作家名字是如此陌生。我的清理工作就在打开它的一刻宣告失败,因为从中午到天黑,我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一九八六年的某一天,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了博尔赫斯逝世的消息,原来,他和我们几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准确地说,我有整整二十三年和他同时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我把《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列入了细读清单,同时,尽量克制着想读的欲望,继续着已经开始的诗歌文本细读。一年之后,我在旧书摊上淘到一本过期杂志,《世界文学》一九八一年第六期,里面有博尔赫斯的作品小辑,有他五首诗歌。我对比了一下,发现和小说集译者不同,前者是王永年译,小说集是王央乐译。


斯蒂芬·茨威格
博尔赫斯
读博尔赫斯的时候,我对自己强烈而偏执的技术性阅读已有些厌倦。技术性阅读,虽然也需要总体把握,但更多时间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文本,或者这样说,有点像针对某台设备的逆向工程,把它拆卸成零件,研究每一个零件的生产过程,再研究它的组装。

博尔赫斯最迷人的部分,却是他所理解和描述出来的世界。我们的日常生活,仅仅是这个庞大而神秘的世界的可见部分。他的小说和诗歌,特别善于把生活的粗野甚至血腥与学究气的讥讽结合在一起,形成奇特的文学景观。所以,读他,你得退后,再退后,你才能看清楚他花园里的交叉小径。


我详细介绍了书目里的外国作家诗人部分,并不意味着那几年我只读他们。事实上,包括文本细读在内的心得,我也同时用来研读唐诗宋词及明清笔记。不管怎么说,三年多的苦读,让我学会了阅读、审视和发掘自我,也有了写作和胜任文学编辑工作的最初一点自信。一九八七年,我重新开始诗歌创作,再也没有中断。


END







本文作者简介

李元胜

1963年生,诗人、生态摄影师。


1983年毕业于重庆大学电机专业,
1985年开始媒体人生涯,
2015年起专事写作。
现为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
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
诗集《无限事》获鲁迅文学奖。
诗集《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广受读者喜爱。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1年第4期,责任编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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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言叶


配图、版式:宥平  


校对:秋泥


终审: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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