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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快照 | 菲利普·拉金:《应邀之作》(李晖译)


[英]菲利普·拉金著,李晖译,责编顾真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版

菲利普•拉金是蜚声国际的英国诗人,其作品影响大、流传广,为一众知名作家如德里克•沃尔科特、谢默思•希尼、克莱夫•詹姆斯等所称道,许多诗人更是将其作品视为写作灵感的来源。《应邀之作:拉金随笔》收录拉金1955年至1982年间应报刊、杂志等媒体约稿发表的五十余篇随笔、杂文、书评和乐评等,在其创作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可以说浓缩了拉金一生的主要审美理想和艺术观点。拉金文笔凝练,亦庄亦谐,许多文章虽篇幅不长,却字字珠玑,向为欧美读书界所推重。《受害尤深:艾米莉·狄金森与沃尔特·德拉·梅尔》选自《应邀之作》,拉金从童稚与成熟的关系角度比较了两位诗人的艺术短长







受害尤深:艾米莉·狄金森


与沃尔特·德拉·梅尔


菲利普·拉金作  李晖译

我的一些老读者可能还记得有一段话,文章作者声称,尽管自己曾经是孩子,而且童年时代也完全按照它应有的方式度过,可是等他成年以后,却摆脱了那些孩子气的东西。这种振奋人心的情感,它的作用地位目前还难以评估。当然,从一方面来看,弗洛伊德的遗训让我们确信,童年将伴随终身:我们就是这些童年时光塑造的模样;我们无法丢失这些年获得的东西,也无法补偿它们的缺憾。从另一方面看,孩子自身的价值却被降低了:我们知道他们原本就是小野兽(由于不雇佣仆人的中产阶级家庭在1945年以后再次急剧涌现,并对后代人产生影响,人们对这方面的认识了解更是获得了极度扩充)。没有人愿意假装认为他们身上有多少天使般的品质,所以浪漫主义运动以来最主要的幻想之一也就悄然消失,就像大学餐厅里逐渐消失的刀叉餐具。所有希望了解这个完整过程的人,应该从彼得·柯文尼那部引人入胜的《童年形象》里找一找答案。这本书从布莱克一直谈到赛林格,文笔冷静犀利,不乏幽默。


这种情况对文学造成的影响,使得任何稍微想要装腔作势的作家都无法在作品里纳入童年题材,或是运用孩童的人格形象来作为主要的文学创作手段。童年这个巨大的虚幻舞台形象已经离场。结果,即使是战前最主要的那些作家都突然调转方向,仿佛不堪承载自己那塞满轻浮奇想的货舱重量。与此同时,那些围绕成人题材而具体务实的船只,却已经勉力前行到远方。对于手捧七百页艾米莉·狄金森和九百页沃尔特·德拉·梅尔的书评人来说,这种情况直接造成了格外沉重的压力。


《菲利普·拉金诗全集》

艾米莉·狄金森的情况更明显,给人的印象也更为深刻。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两位作家里更容易诊断的例证。她可能唯一存世的那张照片,显现出她瘦小而朴素的脸庞,仿佛一只木夹娃娃【用木质衣夹和布料做的简易玩偶,造型一般比较笔直瘦削。】或格温·约翰的自画像:她在五十五岁去世时,“看着就像三十岁,没有一根灰头发或皱纹”。如果有人去看望她,会遇到这样的场景:


过道里噼嗒噼嗒传来了孩童似的脚步声……一个相貌平常的小女人,头发略微偏红色,扎成两绺柔顺的发辫,五官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她手里拿着两枝萱草花走过来,像小孩子那样塞在我手里说“这就是我的自我介绍呢”,怯生生的柔和声音,小孩子说话时那种呼吸迫促的感觉——她喘了口气,又补充道:“抱歉我有些紧张;我从来不见生人,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她很快就说了起来,连续不断地说起来--态度很恭敬--有时候停下来请我说,而不是只顾着自己讲话--但立刻又重新说起来






写日记的这位,是T·W·希金森上校。他是第一批读到艾米莉诗歌的人,也是她去世后发表于1890年的首部诗集的共同编辑者。他忍不住在这段叙述的后面补充了一句:“我很高兴没住在她家附近。”


他描绘的这幅画面,即使不代表发育停滞,也属于某种发育紊乱状况。艾米莉在这次会面时已经有四十岁,她的生活状态一直都很奇特。她在1830年出生于阿姆赫斯特,在祖宅里一直住到去世那一天。她妹妹拉维妮亚的去世时间比她晚: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在三十岁以前的状况,曾经有悖于新英格兰清教传统下合理正常的培养结果(比如说,1856年她在本地畜牧展会上获得了面包组的二等奖,在1858年还是评委之一)。后来就发生了某个灾难性事件。她笔如泉涌般地写下不少诗句(仅在1862年就有300多首):她有时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受眼疾困扰;她越来越离群索居,穿着纯白的衣服(“代表忧患,这些都是/白色预示的意味”),甚至回避最轻松随意的社交活动(或至少可以说,她拒绝参加父亲的入葬仪式,宁可敞开楼上房门聆听外面的声音动静)。她在1886年去世。碑文可能是出自她本人的手笔:“除了寂寞一切都未曾发生。”


艾米莉·狄金森

一切都没有发生,果真如此?各种猜测层出不穷。由于她的诗歌以毫无回报或无法实现的爱情为主题,在犀利程度上又不亚于克里斯蒂娜·罗塞蒂(跟她差不多是同代人),所以人们推测曾经发生过一段不幸的恋情,它在1860年左右达到了巅峰状态。她生命里出现过的男人——按照她的称谓,她的“导师们”:包括本杰明·富兰克林·牛顿,去世时间1854年;查尔斯·瓦兹沃斯牧师,去世时间是1882年,还有希金森上校。这几个人当中,人们最倾向于认为是第二位,但相关证据的猜测成份极大。艾米莉·狄金森恪守了自己的箴言:“说出真相,但说法要攲斜”。她是这样表述的:


我的生命独自倚立——装填好的枪支——


在墙角——直到某一天


主人经过——鉴定完毕——


再把我带走——

这是藏在果壳里的浪漫爱情,但谁是爱的对象呢?对于一位信仰宗教的诗人来说——艾米莉有时候是这样——这甚至可能是上帝。在“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狄金森论著”里(威彻对《艾米莉·狄金森之谜》的评价),瑞贝卡·帕特森设想这是1860年一段短暂的同性恋爱经历,对象是艾米莉嫂子苏的一位朋友。尽管这部可读性极高的作品所陈述的观点远非确凿无疑,但可以说它们更贴合相关诗歌所蕴含的那种隐秘晦涩的爆发力,而不是那位性格温和的已婚男子瓦兹沃斯。


不管原因如何,它似乎都让艾米莉突然陷入了某种虚假的不成熟状态——这当然不是一种真实的状态,但由于它持续了四分之一世纪之久,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它与艾米莉本人状态比较投合:这种状态又扩展到她的诗歌里。前面已经描述过她跟人见面时的举止仪态:她诗歌的开篇也同样如此,那是一种呼吸迫促地想要激发起读者关注,再把某种有形而异样的东西直接塞进他手里(“这就是我的自我介绍呢”):


一只蟾蜍,会死于光明——


我小的时候,有一位妇人死去——


最好是藏起来,再听任他们搜寻!

她写作形式简单,多数是四行诗,在相互悖反的情感之间保持平衡,就像是新英格兰赞美诗,采用纪念相册里的蜜蜂和花朵意象,假扮成一种少年人或原始质朴的直截,并多少让人想起摩西奶奶【即安娜·玛丽·R·摩西(1860-1961),美国民间艺术家,被昵称为“摩西奶奶”。她在78岁时开始绘画,画风质朴原始,创作颇丰,作品多以自己熟悉的农场生活为题材。】代表的绘画传统。但在这些诗歌内里的某个地方,却有一道深深的裂隙,它冻结了那些安全无害的品性,使之变成广阔的北极平原,它们在那里永远挤挨在一起,代表着无可挽回的错谬生活:


我们的面谈——转瞬即逝——


看见我,他很难为情——


愿上帝禁止我回顾往事——


自从那摄魂夺魄的一天!

这种凄婉的孩童口吻,随即产生出令人震惊、如泣如诉的宣言表述:


没有你我无法存活——


这就是生命——


而生命在另一方——


...................


所以我们必然要遥遥相逢——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


只是把门虚掩


汪洋大海——还有祈祷——


还有那白色的寄托——


都是绝望——

艾米莉·狄金森诗集

不过,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她才会成功地收束一首诗:她那些诗篇的首行目录,就足以在纸页上显示出令人称奇的丰饶创意。理查德·蔡斯说,在艾米莉所有的诗歌里,只有五十首“具备切实而精巧的手法,促使我们把它们跟更加……杰出的……诗歌作品相提并论”。另外在这五十首里,“只有一二十首”堪称伟大。这说法倒是公平:她的诗经常在抽丝剥絮、呼吸迫促的晦涩当中断了气。她的意象经常既琐碎又宏大:这到底是在邀请谁一起散步,还是与圣父圣子圣灵融为一体?这样再看艾米莉·狄金森在爱情以外的另一主题,也就不觉得奇怪了——那就是死亡;不奇怪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接受心理学家的断言,会认为对死亡的迷执其实是在掩盖对性的恐惧。然而她的语气却随和而亲切,仿佛她在1860年的“经历”与死亡和爱具有同样关联:


死去——仅仅片刻之久——


他们说这样并没有危害——


它只是更加轻微——逐步展开——


再后来——就消失不见——

或者,就像她在那首令人瞠目的诗歌《我死时听见一只苍蝇嗡鸣》里所说的:


然后这一扇扇窗户无法打开——再后来


我眼里无法再看清楚——

确实,艾米莉·狄金森在说到死亡时,表现出来的孩子气最少。这时她变得更加确定,根本不需要任何辩解或许可:


因为我无法停步等待死亡——


所以他好心停下来等我——


马车里只有我们两位——


还有不朽。


我们慢慢驱车前行——他知道不必匆忙


而我也已经放下


手头的劳作与悠闲,


出于对他的礼貌——


从那时起——几个世纪过去——但是


感觉时间还不足一天


我才猜测到这些马匹的头颅


都朝着永恒的方向——

我们会猜测,这一天是否就是“上帝禁止我回顾”,当她意识到爱情并不适合自己、只有死亡才适合的那一天?这样的探寻徒劳无益。如果艾米莉·狄金森写了七百页诗和三卷本的书信,都没有说清楚自己层层心事的本质,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它掩藏起来(“再听任他们搜寻!”),她的灵感也部分来源于这种掩藏之举。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在后世看来总显得缺少结尾,而且刻意显得怪诞。




沃尔特·德拉·梅尔

沃尔特·德拉·梅尔的才华,却不像艾米莉·狄金森那样被钉在童稚与成熟的十字架上,无法完全摆脱某一方,或获得另一方。德拉·梅尔的才华源于童稚时代,只是因为不喜欢眼前的景象,所以又退返回去。童年让他心驰神往。有时他试图像《某天清晨》序言里表示的那样,假装相信原因在于童年是“即将抵达的未来”,就像某种专政一样。但实际上那是纯粹的浪漫主义观点:童年就是更加光明、更加美好,所以总体而言比长大成人更值得铭记在心。“你能在记忆里回到童年时光吗?如果可以,那时你是多大年龄?”他有一次与罗素·布莱恩谈话时问道。“你还记得把手搭在桌边,而眼睛位置正好跟桌面平齐的时候吗?”沃尔特·德拉·梅尔总在不断思考这类事情:结果他完成了一批诗歌作品,它们大多数都在竭力获得某种高度造作的“孩童般的眼光”(它们并不是为孩童本人而写),似乎孩童的目光是高于一切事物的追寻对象。类似于下面的诗句:



这会儿从水面上


浪花滚过来


她站着往身上洒水


用那块硕大的海绵


必须要硬着头皮往下看,因为后面还有



只有墨乌的白嘴鸦,


收拢凌乱的翅膀在寒冷中缩成一团,


抛弃它冰雪的巢窝,


哑哑呼唤着不计其数的春天。





左为《沃尔特·德拉·梅尔诗全集》   


右为《春夜如银》


他的多数作品都悦耳动听、精熟老练、雕琢细致而感人:他比艾米莉·狄金森的可读性更强,尽管他无法达到她为数不多的“一二十首”巅峰作品的水平。确实,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悖离常规的童年形成了奇异联系,我们不会想到把这两人进行比较。无论是否心甘情愿,艾米莉·狄金森终生都在某个方面保持着孩童状态,这方面的情况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她整体诗歌创作的安排。毫无疑问,她已经掌握了一半的应对方法:作家们经常能够与自己的精神病症达到令人惊异的友好共处状态;但这最终却阻碍了她清晰无疑地表述自我,或者成为了不需要我们额外体谅的诗人。德拉·梅尔则不同——他是否真的不同?他生活里没有任何明显能跟艾米莉“经历”相似的东西。但是敏锐的读者或许能从他主题里提取出某种仿佛地毯纹样的东西:黑暗、废墟、无人惜顾的玫瑰、回归、鬼魂或回声、背叛、持久的孤独。两位诗人的差别在于,艾米莉·狄金森塑造的童稚形象还日复一日地穿戴着戏服帽子和斗篷,而德拉·梅尔则把自己的执迷驯服到了一定程度。这样一来,尽管童年仍是他的写作关键,但他却能够在童年与成熟之间随意往返。如果说艾米莉·狄金森是更好的诗人——她确实是,那么原因也不在于此:如果我们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她的成功之作,全都出现在她最不古怪、自控力最好的时候。这一点值得我们铭记在心。因为在当前这样一个时代,几乎所有能够表现出精神病症迹象的诗人,都会比保持神智清醒的诗人更加讨巧,而被自动划归到更高级别:“非常疯狂,非常神圣”。就像伊夫林·沃某部小说里的土著们所说的那样【出自伊夫林·沃在1932年以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为讽刺对象而撰写的《黑色祸害》】。我们必须要小心,不要照搬他们的思维模式。诗歌是一件神智清醒的事情,是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作家的作品越不贴近这一准则,就愈加无法吸引到当今时代以及后世的关注。


1970




译作者简介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英国诗人。1922年生于考文垂。1943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曾先后工作于威灵顿公共图书馆,以及莱斯特、贝尔法斯特、赫尔等大学图书馆。拉金为诗集学会主席、大英文艺促进会文学委员会委员、美国文理科学院名誉院士。1985年逝世于赫尔。著有诗集《向北之船》、《受骗较轻者》、《降灵节婚礼》和《高窗》,随笔集《爵士乐笔记》、《应邀之作》和《续应邀之作》。曾获女王诗歌金质奖章、美国艺术和文学学术院洛安尼斯奖、德国FVS基金会莎士比亚奖等。拉金被公认为是继T.S.艾略特之后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英国诗人。


李晖,安徽宣城人。北京大学英语系博士。治学方向为小说理论与翻译研究、现代主义以来中国古典文学的外译传播、中西寓意叙事比较。主要译作有《应邀之作:拉金随笔》《绝对恐惧:致杜卞卡》《美学》《浪漫主义》等,合译有《最佳欧洲小说》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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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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