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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叶廷芳 | 焦仲平:那个永远不会老的人去了




那个永远不会老的人去了
焦仲平
这一回,该说一说叶廷芳先生了,该写一写叶先生给予我的教诲、关照、亦父兄亦师友的情谊了,该谈一谈叶先生多年来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印象了,比如写他带着我一起看戏,听他谈文学艺术,和他一起喝酒聊天;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写我站在一边,仰望他如此灿烂辉煌的人生,禁不住时时击节赞叹!
多年来,曾有两度,我对叶先生的年龄存有错觉:他七十几岁时,我以为他六十几岁;他八十几岁时,我以为他七十几岁。以他生命力的健旺,以他自强不息的精神,他活得劲头十足,他事情做得风生水起。他永远有着各种写作的、研究的计划,他经常祖国各地、世界各地跑,甚至比我更有“朝气”。由是,我产生上述那样的错觉于情于理似都说得通。我那时脑子里出现的叶廷芳先生,始终是那个戴黑呢礼帽、穿黑呢子长大衣,只手扶着自行车把、仿佛由德国空降到中国一般,风驰电掣地骑行在北京东南二环辅路上的“黑衣大侠”。说一句题外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那些年,我在东南二环辅路上,不时会看到奇景:只手扶把、气宇轩昂地一路骑行的叶廷芳先生是一景;骑在自行车上、偶尔双手撒把、脸上挂着调皮笑容的陆建德先生是一景;苦行僧一样、一路由东南往西北推着自行车小跑的演员杨立新是一景。
往事如烟,往事如烟,那个时代,连同我的中年,倏忽之间就过去了。我的中年,那还算是一个好时代呐。
我一九八四年九月进外文所。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最初见到了叶廷芳先生。叶先生五十几岁,衣冠楚楚,彬彬有礼,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他时常到我们办公室来,谈兴浓的时候会说起卡夫卡或者迪伦马特,甚或说到北京的城市建筑,口音略带南腔,嗓音有一种穿透力,浑厚又清亮。我那时只有听和看的份,常常看见他腋下夹着或者手里拿着书,匆匆从楼道里走过。印象深的是,他独臂,稍微驼背,偶尔停下脚步,和所里的同事聊上几句。那时候叶廷芳先生、吕同六先生、朱虹先生、柳鸣九先生、董衡巽先生、李文俊先生、高莽先生、文美惠先生、张黎先生、章国锋先生,甚至冯至先生、罗念生先生、戈宝权先生、卞之琳先生、袁可嘉先生,不时会在楼道里匆匆走过。那时候的外文所真可谓往来无白丁啊。

叶廷芳(罗雪村绘)

我跟叶先生真正开始交往,大概是在一九九二年前后。我那时已经知道他不仅是卡夫卡专家,是迪伦马特专家,是卡夫卡和迪伦马特的译者,还是美术评论家、建筑评论家、戏剧专家,是戏剧理论家和剧评家,还是作家。卡夫卡和迪伦马特最初走进中国读者的视界,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影响,他是那后面最强有力的推手。
那前后我正处在人生的一个漩涡里,苦苦挣扎之余,除去刻苦读书,还心有所感地写了一些东西。我记得有一天在外文所的书库里,我把我写的一个剧本小心翼翼地交给他,说是请他阅读、批评,然后便心怀忐忑地等着他的回音。叶先生很快给了我回音,想必是认真读过,给的评价是:你写的是一个“私剧本”啊。他怕我不懂,笑着对我说:日本有私小说,你的剧本是私剧本。日本的私小说我稍有阅读,大概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无以应对,心里笑了,想着:您老说是“私剧本”就“私剧本”吧。您给过卡夫卡定位,给过迪伦马特定位,给过布莱希特定位,甚至给过北京市的城市建筑定位,给过圆明园定位,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小子,一篇如幼儿学步一般的尝试之作,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我还把我翻译的一个剧本呈给他,请他把关。他不仅仔细读过,很多地方竟一字一句地改过,而且一再推荐给北京的某个演出团体。再后来,我便时不时地应他的邀请,跟他一起去看戏,甚至演剧之后留下来,跟他一起对人家演出的戏说三道四。我跟国家话剧院查明哲导演的交往,持续多年,就是从那样的一个夜晚开始的。那时候,我在叶先生眼睛里,竟偶尔会看到他对我的首肯。说实话,我真的颇有一些沾沾自喜呢。
话说回来,我跟叶先生的“合作”看似缘分不深,其实是我没有那个资格,甚至可以说是没有那份福气。某一次,叶先生的一个朋友,从奥地利来北京,拿来一本书,要翻译成中文。叶先生推荐了我。我那时正好手里有活,再加上大概翻阅了那本书,不太有感觉,竟然婉拒了。叶先生是君子,是温厚长者,没有丝毫的不悦。于是那件事也就作罢。还有一次,我和叶先生一起去看一个戏,在首都剧场。就在登上剧场的高台阶时,叶先生交给我一叠稿子,装在一个牛皮纸口袋里,说是一个剧本,当代的,两三个月之后交稿,觉得我可以翻译。我接在手里,回到家后看了开头几页,觉得并不难,便放在一边,忙手头的事。当时我手里正有一个更急的活。等到离交稿还有个把月的时候,我把那份稿子拿出来,开始翻译,译着译着,发现完全译不下去。一个看似写日常生活的剧本,到了第二幕,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生物学论文,里面的专业词汇不仅无字典可查,上网也搜不到。我一下子蒙了,头大了,一时间手忙脚乱,四处求助。后来那个活我总算吭吭哧哧勉勉强强对付出来了,结果人家临阵换将,退了我的译稿,找了别人翻译。我丢人事小,给叶先生丢了人。叶先生仍然没说什么,不仅没说什么,还跟人家要来了一部分稿费给我。这几件事叶先生后来从没跟我提过,好像没有发生过。其实我心里羞愧得很,觉得愧对了叶先生的信任,愧对了他对我的认可。

纪念叶廷芳
那个永远不会老的人
一九九七年前后,我开始写小说,并且跟一些写小说的朋友往来。那时候我几次带着小说家李大卫去叶先生家喝酒。叶先生长年熬夜,每天十点钟以后开始工作,一直干到夜里两三点,写文章、翻译东西、上网等等。我们总是晚饭前到叶先生家,叶夫人给我们备好了菜和啤酒,然后跟叶先生一起神侃。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鱼之一,是叶夫人黄曼玲女士做的一锅大蒜烧黄鱼;那些年我吃了那么多“一只鼎”,喝过那么多顶级绿茶“龙顶”,都是在叶先生家里吃的喝的,或者是叶先生送给我的。在酒桌上,我们会谈论小说写作的事,偶尔会谈论小说家圈子里的各种异闻趣事,更多的是听叶先生讲欧洲巴洛克时代的文学和艺术,讲当代德语戏剧和小说的神妙,讲他天南地北的漫游,讲他和各色人物的交往,讲他在国外的剧院、美术馆里流连,娓娓道来,妙语连珠。那时他既是我们的长者,又是我们的朋友,温厚、诚挚、博学、睿智,还时常童心未泯。那些年我在叶先生的家里感受到了和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温暖。
这么多年来,叶先生差不多出了书就会送我一本。其中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的《卡夫卡全集》——九卷,富丽堂皇,叶先生是主编,也是主要译者——竟然也送了我一套。那一套书现在就洋洋大观地摆在我的书柜里。我曾经仔细地研读过叶先生写的很多文章,关于卡夫卡的,关于迪伦马特的,关于布莱希特的,甚至还有那些写城市建筑的,写艺术美学的。叶先生的主业是德语文学研究。他以德语文学为大背景,着落在卡夫卡、迪伦马特、布莱希特等现当代作家、戏剧家的个体研究上,既研究和译介作品,又研究作家和作品,研究作家作品和时代、文学史、戏剧史乃至艺术史的关联。他的研究视野极宽,在从事作家和作品研究的同时,常常表现出强烈的理论关切,比如他对于卡夫卡、对于迪伦马特,曾提出诸如“悖谬”“怪诞”等一系列美学观念,那是对于西方现当代艺术从理论层面到艺术风格到创作手法的把握和界定。
叶先生有多重身份。他是卓有建树的学者,是著译等身的作家和翻译家,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初读书大潮的重要推动者,还曾连任两届全国政协委员,成为学者中的参政议政者。作为政协委员,他登堂入室,勇于建言,二〇一六年开始在全国放开的“二孩政策”,最初就是由他牵头在全国政协会上作为提案提出来的。他提出这个提案的时间是二〇〇七年,据说他最初有这样的想法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时他所着眼的,主要是中国人的人伦构成,是中国的文化建设。我曾想过,多年以后,那些由于放开二孩政策而有了兄弟或者姐妹的人们,他们应该记住,正是由于一位有担当的老人,一位有仁厚的宅心,有历史责任感,有巨大的现实勇气的学者,一开始,凭着一己的力量,撬动一块巨石,一点一点地改变已经延续多年的现实状况。某一些事,也许多年以后才会显现出后果。而那些与这些事相关联的名字,会被一辈又一辈后人铭记在心,念念不忘。

叶先生还曾对圆明园的重建,提出过既富于美学创建,又极具历史和现实责任感的意见和建议。毫无疑问,对“圆明园遗址”这一历史事件进行历史叙述,进行哲学的、伦理学的、政治学的,乃至综合学科的描述、分析和判断,都极有必要且极为重要。而将其上升为一个美学原则,名之曰“废墟美学”,以尽可能保留历史残留的痕迹为旨归,目的在于面对历史遗迹,保留历史遗迹,继而阐发其复杂的综合学科的意义,阐发其美学的和教化的意义,则是叶先生在面对这样一个重要的历史与现实、与美学交织的重大问题交出的一份极有份量、极富启发性的答卷。
还有一件事,要记在下面。大约十年前吧,我和叶先生一起去国家大剧院看一个话剧。演出开始之前,我随着叶先生在国家大剧院那一片宁静、开阔而又显得幽深的水面一侧漫步。叶先生给我讲解那个藏身于红墙绿瓦之间的椭圆形建筑,告诉我它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价值,告诉我它在古色古香、金碧辉煌之间的现代化生机,告诉我它在大会堂、国博、天安门那高大宏阔之间的包容和吐纳,大气又内敛。我站在那片倒映着璀璨的灯光、幻化出斑斓色彩的水畔,一时间深感震撼,继而深以为然!我知道叶先生在国家大剧院设计方案的选择上,以他的美学涵养,以他对于现代艺术的深刻了解,以他清晰而极富逻辑性的表述,影响了决策者最后的选择;我明了国家大剧院如今在北京乃至全国的文化生活里扮演的独一无二的角色。那是一种深藏不露又名声在外的气派呐!



疫情之前,我去医院探望病中的叶先生,那时我正在照料我病中的母亲。叶先生跟我说的仍然是他的计划,关于写作,关于研究,关于卡夫卡,关于欧洲的巴洛克文学和艺术。我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虽带病容却仍然挺拔的身姿,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啊!这是一个心里始终揣着梦想,永远也不会老的老人啊!
有些时候,想到叶廷芳先生,我会想到德国大诗人歌德。以生命力的健旺,涉猎领域的多样,建树的丰饶,还有生命历程的丰富,他们之间也许真的有一比。我作为一个后辈,一个旁观者,一个叫好的人,何其荣幸,曾站在一旁,为他击节赞叹,为他吶喊助威。



END



作者简介


焦仲平,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副研究员,退休前任《世界文学》编辑。在《世界文学》期间曾参与、主持过海纳·米勒、耶利内克、赫尔塔·米勒等多个德语作家的作品小辑;出版、发表过大量戏剧研究和评论文章,业余创作有舞台剧本和电影剧本、中短篇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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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天艾


配图:宥平 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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