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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后疫情时代下的生活:法国小小说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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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读书快报》网站2020年4月举办了一次小小说征文活动,主题为“后疫情时代下的生活”。四十位犯罪悬疑小说家试图每天用一个短篇来想象未来。


活动负责人除了要求作家们将篇幅控制在3到6页之间,还希望他们的作品尽可能地乐观——对犯罪悬疑小说家来说,这似乎是一个高难度的要求。但征文的作者之一——法国当代文坛的重量级作家贝尔纳·韦伯——却说黑色小说作家的作品未必一定悲观或消极:“我总是在写作中尝试积极的态度,我写小说不是为了让人焦虑,而是为了给出替代方案。在看起来是绝路的地方,我想告诉大家,还有路可走。我相信文学的拯救功能,也相信文学的逃避和幻想功能。我最起码可以写一个小小说来表现这种想象的力量。”


此处选译的四篇小小说,都是作家蘸着反思和想象的墨水,写下的对后疫情时代的预想和希望。贝尔纳·韦伯(Bernard Werber)让人类迁往地下展开新的生活;大卫·卡拉(David Khara)邀请我们在这个被四面墙限定的世界里,与势所必然的孤独结下情谊;英格丽·阿斯提尔(Ingrid Astier)从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和分享中,找到了抵御媒体疯狂输出的焦虑情绪的免疫力;让-克里斯托夫·提克西耶(Jean Christophe Tixier)则暗示,当经济从疾驰的马背上跌落下来时,人类或可考虑一个优选项:纯粹简单的田园生活。


译者



被禁足的人类
〔法国〕贝尔纳·韦伯

贝·韦伯(1961—),法国作家,其影响力最大的作品《蚂蚁帝国》三部曲被国际书评界誉为幻想文学的巅峰之作。



他们说,这要持续三个星期。


说这话的时候是三年前。


最后,大家习惯了闭门不出的生活。


其实,人类能适应一切。


我们已从智人变成了被禁足的人。


史前人类走出洞穴,遍布整个地球,最后发现自己被困在客厅里——这个能解决生存全部问题的空间:沙发、电视、遥控器、电脑、智能手机、罐头、冷冻食品、微波炉,还有无人机配送保证供给。


但这种病毒越来越不像“一场简单的流感”,而是愈发成为一种难以理解的“复杂玩意儿”,何况它还在不停变异。


死亡人数持续上升。


还有一些街区爆发骚乱,起因是穷人袭击了杂货铺和药店。


终于,管控措施不得不进一步升级。


政府宣布进入下一阶段,也就是所谓的“共和国安保隔离”,简称CRS计划。


“共和国”“安保”“隔离”——三个词中的每个词都相当让人安心,但“共和国安保隔离”计划却是指迁往地下生活。


一开始只有地铁线被征用。他们进行了清洁和消毒,然后在隧道里安置住宅。


所谓住宅,就是一种圆形的塑料小房子,有两间卧室、一间带电视的客厅、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


医生们以为缺少光照会让人抑郁,实则不然,因为他们还装了视屏假窗,能不间断地投放天空、山川、花园、森林的影像。


至于地铁的出入口,全被封死了,这样就不会有人试图回到地面了。


于是,在危机爆发三年后,全人类都转入了地下生活,有人称之为“鼹鼠高度”的三年。


统治者终于能够掌控一切,我们终于靠着地下生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百分百隔离。


但要管理好在特大城市地铁线上的八十亿人,实属困难。需要出台全球性战略。被称为“包厢”的住宅,由连接它们的通道隔开。


站台充当广场,是食物和药品的来源。


还是那句话,人的适应能力比政要们想象的强。我们习惯了透过假窗心满意足地观赏椰树摇曳的海滩。


就这样,一种新兴人类——“鼹鼠高度”人类——逐步在地下安家落户。


等这个阶段终于整合好了之后,病毒的影响才开始减弱。仿佛这只怪兽终于得到了它想要的东西:让人类从地面消失。


出乎意料的是,新兴人类在地下的新环境中过得还不赖。大直径钻头使得在隧道以外扩建新的通道成为可能。


使得建立更宽敞的“包厢”成为可能。


至于地表上的生命,好吧,人类一不在,野生动植物自然就复辟了。


借助无数潜望镜,我们得以窥探它们。


有自由奔跑的马,有像狼那样成群结队的狗,还有狼、熊、野猫、猞猁。鸽子——这种过去最常见的鸟——与成千上万叫声惊人的无名珍禽争鸣。园林已长成植被更加丰沛的茂林。从酸度下降的海水中冒出的鱼儿洋洋大观。珊瑚礁又形成了。气温下降后极地的冰盖重新出现,幸存的北极熊得以繁衍。








来日
〔法国〕大卫·卡拉

大·卡拉(1969—),法国作家,前法新社记者。他的小说擅长在史诗般的情节中混合历史与幻想元素,其最新作品为《D-X计划》。



她在封城前不久来到我身边。


带着伊娜丝·德·拉·弗拉桑热1980年代最出名的法国模特,法国政府曾以她为原型塑立玛丽安娜(法国的“自由女神”)雕像的优雅气质、芬妮·阿尔丹法国演员。因主演法国新浪潮大师特吕弗的最后两部作品而登上国际影坛,也是特吕弗最后的人生伴侣的高贵笑容。不讳言地说,我不曾有一秒钟觉得自己可以拒绝得了她。


纵是在这个爱与柔情都要被控以反人类罪的时代,只要她在,就足以让我幸福。


当清点感染和死亡人数的铡刀随夜幕落下时,是她握紧了我的手。


当虚假新闻的炮制者及其无脑的兜售者使我的怒气蹿火时,是她让我平心静气。


当有人恬不知耻地戴着医护人员急需却不得的口罩和手套、推着装满鲁斯图一家法国知名食品公司的食物和厕纸的购物车时,是她叫我息事宁人。


是她给我以希望,当为致敬医护人员的掌声响彻窗口时,万众而一心,我们再也不准“白衣战士”独自阻抗命运。


是她借我以肩膀,好让我为在意大利上演的悲剧【应是指2020年春天意大利新冠疫情爆发、一时成为欧洲疫情最严重的国家那段时期垂泪,即使这个我全心全意热爱的国家打败了齐达内法国著名足球运动员的法国,即使好为人师的法国在轮到自己大难临头前曾对它大肆嘲讽。



我与她一道分享了无尽空间的永恒沉默——多年来我都沉浸其中、至死不二,以致忘记早在病毒出现之前,利己文明就已病入膏肓、人将不人。


她支持我戟指小说家的失格,他们在花园环绕的豪宅里倾吐禁足生活的折磨,还能有廉租房里的读者捧场。


当伟大的医生和无名的护士因睡眠不足而双目通红、因被迫做出谁死谁活的抉择而不得安生时,她陪我一起为之流泪。这条依仗他们筑起的战线上还有多少险滩?我们这些躲在背后的人无力想象。


当阿斯克勒庇俄斯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的信众历经数周苦战,令共和国总统下达解封令时,她用尽全力拥抱了我。


当我开门去见久违的挚友时——这些跟我一样对我们宇宙的构成充满热爱和好奇之人——她用调皮的目光看着我,许诺我来日再见。


她是我的朋友。


是我的爱情。


是我的孤独。









黑纸白字
〔法国〕英格丽·阿斯提尔

英·阿斯提尔(1976—),法国新一代犯罪小说家,代表作有《地狱站台》《死亡天使》等。



翌日,暴风雨来袭,恐将天空撕破。雨从云里溅出,似要刺穿高空。世界随波逐流,再无人掌舵。谁还能指望这个该死的地方?谁去管它谁就摊上了信使的脏活。“不要杀信使”古代波斯一国王只愿意听信使带来的好消息,若信使带来的是坏消息,便直接将其杀掉。久而久之,信使不再给国王带回负面消息,沉浸在好消息筑成的幻觉中的国王最后走向了亡国这句源自希腊悲剧的警句已融入了日常生活。自三月十七日起,我们不再隔岸观火,而是身临其境。这下子,那些令人丧气的坏消息,人人都听了个够,一些人更是收到了致死剂量的噩耗。


雨可不在意。它有自己的意志。也许它忙着洗涤城里的污糟之气。风扇打着窗户,雨点噼啪作响。巴黎在灰暗中隐没。


然而,封城已经结束。官方发布,白纸黑字。吉鲁简直不敢相信,他在等着辟谣。解禁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屋外,雨势越来越大,仿佛在警告人们不要轻信。远处,建筑物不知所措地站在雾中。


吉鲁驱散满脑的迷雾。他把视线移向街道,好把自己锚定在现实里。人群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些人向天空张开双臂,迎接弥赛亚的圣雨。吉鲁套上长袖T恤,眼睛却无法从窗外移开。雨雾中影影绰绰有一些黑影。这些居民,平时哪怕牛毛细雨,都避之不及,现今却对雨天的魅力毫无抵抗力。


街道在朝他们呼喊,自由在向他们召唤。


又是一阵暴风压城。


天刚亮,消息就得到了证实。“结束”一词有股独特的味道,就像影片刚放映完毕。这条解禁通知,吉鲁在手机上反复确认。离开这该死的影院还要点时间。没人能不用适应就走出封城令下漆黑的包厢。


是的,需要花些时间,方能寻回生活坐标。


方能不再对希望抱有怀疑。


他打过跑步的主意,却还是没有行动;他安抚自家的狗,却并未拿它作出门的借口。勇敢的鲁皮,勇敢的边境牧羊犬。封城一个月后,邻居们纷纷按响他家门铃,说要轮流以遛狗为由出门。鲁皮也不计较,它叫唤着迎接每一次出门。


维尔达还在睡觉。他不敢叫醒她。并不是他不想告诉她解封的消息,而是因为他心有所忌。这几个月,某个词的根须已经不断疯长,它捅入了他们的内脏,带来百般折磨;这个词不再只关联单个国家,而是牵涉整个世界。


必须承认,吉鲁害怕的就是好消息。每念及此,他就深深自责。哪种药能把他毒哑,好让他不敢说出“终于要重新规划了”这句话?他们像狗一样挣扎,才在精神抑郁与经济衰退伴生的诅咒中苟活下来。开车去海边,就像维尔达反复念叨的那样。迎接泡沫,迎接拍在布列塔尼圣马太岬角上的万钧波澜。他们会登上灯塔塔顶,甚至可能会去到莫莱讷岛。忘掉过去只能享受一小时的阳光、一小时的新鲜空气。他会租一辆车,车上载着维尔达。鲁皮终于要见到大海了。


就他们目前的状况而言,养鲁皮比养孩子更理智。他们缺钱用。如有必要,他们会在睡袋里将就,可能还会搭顺风车回家。至于吃的,就靠罐头解决,他们比任何时候都了解罐头的品牌。但大海,他们得亲自去看。要是为此不得不吃两天海藻沙拉,他们也将照吃不误。


吉鲁仔细听维尔达的响动。在这间窄小的公寓里,任何声音都能被快速分辨。但是没有动静,她还睡着。禁足让他们疲惫不堪。有天晚上,她焦躁得不行,吉鲁不得不夺过她的手机。在这之前,恶对他来说就像是《指环王》里黑魔王索伦用烈焰与钢铁铸成的魔戒,以及那座饥渴的摩多火山。随着冠状病毒的爆发,他才恍悟,噩耗这支大军才是人类更大的祸害,它比死亡人数还可怕,后者尽管恐怖,但仍是一个事实。然而,谣言不止于此。毫不夸张地说,维尔达在各种信息的轰炸下,日渐枯涩。


恐惧令她上瘾。她的大脑就像被嫁接到了手机上,一刻都不离开。吉鲁受够了在维尔达晃眼的手机屏幕作伴下入睡,受够了每晚都要劝她别喝到烂醉。


舆论的纷争、恐惧和焦虑支配着维尔达的生活节奏。黑色潮水般的新闻冲走了她的思考,除非她能关掉手机。他们不再谈爱情、论未来,而是一起倒数着剩下的日子,或争论拉乌尔医生法国传染病学家。法国新冠疫情期间,曾公开痛批法国抗疫不力,但也曾向公众力荐未经证实有效的新冠治疗方法是救世主还是巫师,或打赌能不能买到洗衣粉和卫生纸。每隔一小时,他们就要确认一遍家人有没有被感染、朋友能否挨过难关。他们难以容忍条件式法语条件式表示猜测、想象、不确定的语气等,无法接受被告知“很可能”或“有可能”……生活中一切皆有可能,说不定就有一只手拉住脱缰的世界,让经济一夜之间停滞。


吉鲁还记得那天,维尔达得知巴黎有五十四个地铁站关闭,连快铁在巴黎,地铁指小巴黎市内运行的地铁,快铁指联通小巴黎和大巴黎之间的交通也遭停用,只剩高速火车还在转移病人。交通,作为贯通庞大国土的血液,正在凝固。似乎一切都在报废。


就是那天,吉鲁看着维尔达把自己封闭起来,渐渐流失了笑容和幽默。忒修斯的黑帆,让埃勾斯死于非命埃勾斯之子忒修斯准备前去克里特岛杀死怪物弥诺陶洛斯,为雅典解除进献童男童女的可怕贡赋。临行前埃勾斯与忒修斯约定,若忒修斯成功杀死了怪物,返航时就在船上换挂白帆。忒修斯成功解决了弥诺陶洛斯,却忘记了与父亲的约定,由于忒修斯所乘船只在起航时挂的是黑帆,在海边盼归的埃勾斯见船上挂的仍是黑帆,误以为儿子已死,在悲痛中跳海自尽。埃勾斯所投之海因此得名爱琴海,意即“埃勾斯海”……媒体何时才能明白他们所散布的痛苦?你不能往火药桶里硬塞而不顾爆炸的危险。


当吉鲁还是学生的时候,他就成功使一棵仙人掌断了气。那可是经得起上万个暑热天的家伙。面对发育不良、彻底干瘪的仙人掌,他意识到自己何等白痴,又何等愧疚。他为怠惰无为而自责:他那时满脑子寻思的都是找人喝酒、考试和钱包,却不愿为了一株植物的生死而每天多花两秒钟。最难的是把仙人掌扔进垃圾袋。塑料袋发出病态的窸窸窣窣声……他将它扬起,再松开。虽然这很傻,可他在打结的时候,意识到了“责任”二字。


维尔达绝非仙人掌。她是他遇到过的最温柔的女人。刺都被她藏了起来。在钢筋水泥楼里经历了一个月的禁足后,他们成功地化解了压力。吉鲁控制住了局面。生平第一次,他在手机上遍寻菜谱。为什么他会去做玛德莱娜蛋糕?只有心理医生知道。


总算,面团鼓出了漂亮的金色胸脯,馨香缭绕。吉鲁甚至还往里面加了橙皮,公寓里的味道不输任何香薰蜡烛。神圣的气息在维尔达身上施展出奇效。她满怀爱意与惊喜亲吻了他,嘴唇上的黄油味道让吉鲁一生难忘。


两个月的禁足期后,吉鲁有三个朋友要分手了。这是新冠造成的附带伤害。感情的战争,让禁足在家成了地狱。不是人人都能适应同居生活的高压锅。皮埃尔,他最亲近的朋友,仅在禁足两周后就听见妻子说,做他的狱友,忍无可忍。他在掰着指头数着日子。


吉鲁回过神。门后,床板木头咯吱作响。维尔达马上就要醒了。屋外雨势渐弱。但他还是害怕,胃像是打了结。阳光迟迟不敢露脸。


鲁皮烦躁地叫着屈。小狗不明白,难道自己不是已经可以出去玩耍了吗?吉鲁拍拍它的脑袋,要它别叫唤。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跳到那些受苦受难、那些夜以继日拯救生命的人背上开派对,不,绝不能这么做。但今天确乎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他们在四月不曾有过的春日。真正的花蕾,含苞待放。


吉鲁在找好消息,不会在乱风中被刮跑的好消息。他在找吹开夏日门扉的春日煦风;在找能让他从冲垮他的大风大浪中挺身而出的办法。


他在找一句能让人直面希望而不却步的话。


他去到卫生间刷牙,看着白沫,竟笑了。焕然一新的感觉真好。他已经把这种快乐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找到了他要宣布的好消息。


他边咒骂开裂的地板,边追着想第一个跳上床的鲁皮,他凑近维尔达的耳朵,用手指卷起心爱之人的一绺发丝,缠在自己的无名指上。一枚神圣的婚戒。


他想要一个第一天,一个真正的一天。


迈向明天的一天。


“维尔达,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个好消息,不会在任何屏幕上被报道。








孑身和其他
〔法国〕让-克里斯托夫·提克西耶

让-克·提克西耶(1967—),法国侦探小说家,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耽误十分钟》系列荣获多项文学奖。



疫情爆发后的日子与此前没太大区别。可能迫切感更明显了,但还不至于引起震荡。筐里的土豆多装了一点,生菜少放了一点。平日爱迟到的访客亦纷纷早起。


我收好货款,帮客人把商品塞进已满满当当的后备箱,里面的卫生卷纸与大包小包的面粉、面条挨肩擦背。莫名的焦虑,可耻的脆弱,当这些通常会被谨慎埋藏、小心掩饰着的东西暴露出来时,我竟觉得心有所动。


等车开走后,我关上谷仓大门,喂狗,检查羊圈,再到温室转一圈。太阳也落山了。


第二天,气氛已然不同。焦躁、苛求、非难、刻薄。从十几公斤土豆,到二十几公斤土豆。当有人开口要五十公斤土豆时,我的指关节都绷开了。那人喃喃地找了个什么借口,回到车上,飞飚而去,扬起的砂砾在拖拉机车棚的瓦楞铁门上撞出不和谐的乐音。


撞出最后的挑衅、最后的响动。


我喂了狗,检查了羊圈,去温室里转一圈。完事后,我卷好一支烟点上,西向而望。一只母鹿越过田沟,停在树林边缘。听到狗吠,她立即跑开。我闭上眼,仰头,又睁开眼,面朝宇宙的浩瀚。只见天上亮起第一个星点,转瞬又冒出了其他闪光。


早上,我把能摘的都摘了,然后装进筐,再竖几块小板,标上每公斤或每捆的价格。可不见来人。不论是那天还是之后的日子。


我继续摘生菜、挖胡萝卜、挖土豆、割韭菜以及第一茬小红萝卜。我又编了些筐,把价签贴在上面。要想改掉三十四年的陈规旧习是不容易的。我给几日前的菜筐换上刚摘下的菜,把不新鲜的搬到推车上,去林子边的田沟里倒掉。


一连几日重复同样的步骤。摘菜、装筐、倒光。


我疲惫地关上大门,用铁链上锁。


后来,有几位访客兼买家在我这儿吃了闭门羹后纷纷折返。有一人还按了喇叭,一连三次,其中一次按得特别执着。当然,他还是同其他人一样离开了。谣言漫天飞也好,至少能让人打发无聊。


我给狗解开链子,它不解地望向我,还一路跟在我身后,捕捉着我的每一个手势。


在温室里,我给自己腾出一个角落,围好短木桩和栅栏。然后我打开羊圈,放它们自由进出。


狗盯梢久了,就累了。它跑去林子里,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回来。


空气里不再弥漫柴油的气味。空中不再残留飞机的尾痕。附近路上不再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在那些坑坑洼洼的林中小路上,不再忽闻摩托车或四轮车的爆音,不再见到一个猎人,不再听到一声小孩的尖叫。


只有越过越长的日子,徐徐升落的太阳,叶芽,花蕾,找寻细枝和羊毛的飞鸟,以及越来越不着家的狗。


终于在某天,屋外反成了最生气蓬勃的地方。我没有再回屋吃饭睡觉。外面的世界就是我的家。至少有一部分属于我。


有鸟,各种的鸟,越聚越多。还有鸭子不时经过。白鹬也过来溜达,啄食着前天晚上刚被一群野猪翻过的地面。我看到了野兔,也瞥见了狐狸。


还有我的山羊,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一副傲慢的自在模样。


蜗牛和蛞蝓回来了,象虫也是。我们相互对视,套着近乎。虫子喂饱了小鸡和刺猬。小型啮齿动物最后都进了猫头鹰和蛇的肚子。


不等黎明的曙光,我就在唧唧喳喳、咿咿呀呀的鸟叫中醒来。一只动物征服了另一只动物。虞美人舒展开片片花瓣。


到处都长满了杂草。我的胡须和头发也是。


无论东西,亦无所谓南北。只有一条地平线和太阳无尽的运动路线。没有了小时或分秒,没有了日子或星期,只是时间在流逝。


我开始梦到从未见过的风景,它们不用像人类绘制的地图那般轮廓清晰。我想象大自然无休无止的高潮,任何农药都没法令它消停。嫩芽顶开一条条切割自然地貌的沥青公路,愈合着每一处修路遗留的创口。藤蔓攀上柱石,勒断了以坚不可摧著称的水泥;一座座由钢筋混凝土浇筑、由彩绘大玻璃锻造的大教堂,曾供奉着人类为信仰永生而召唤的各路神圣,如今亦纷纷折腰。有时,巨大的撞击声打破了平静。有什么倒了,一座塔还是一座桥。总之是些为传世而造之物。传一世之时,这速朽的一世。然而这个世界,只要一粒种子就能长成一棵树,而一棵树又能播种下新树,其浓荫又泽被其他动植物。植物、野兽和昆虫不再现身于任何课堂,因为没人再以了解它们的名义而去识别、登记或解剖它们。每只小虫子节欲知足,吃得不多也不少。


某天清早,飞机在空中拉出一道尾迹,汽车的杂音盖过大自然的低语。风为我带来了远处某只管弦乐队的回响。


我把自己不大的地盘周围的木桩和围墙拆了,呼叫还没回来的狗,接着点上一根烟。


我回屋将百叶窗一一关上,临了检查一下是否已锁好了入口大门。


庆典,借着重获自由的名义。去放纵,以驱散累积数周的颓丧。去躁动,以营造生活恢复如初的幻梦。


又要开始捣乱了,又要重启对世界的毁灭了。但不必有我。







END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1年第5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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