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什结婚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麻烦事儿。他爱上了他的一位名叫卡特辛娜的女同学,他很喜欢她的女性温柔,她生动形象的言语,她从来没让他感到过俗气。卡特辛娜跟他一样在查理大学学的是英语(而且她还会缅甸语),可是在毕业考试之前她就已经怀上了小孩。她和卢卡什有了第一个儿子之后,每隔两年又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和一个小姑娘,因此,母亲的责任使她无法使用她的专业知识,卢卡什倒是高兴她留在家里带孩子,就连卡特辛娜自己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如意,只是她母亲:很为她埋头家务而忿忿不平。她最不满意的还是卢卡什这个人。她的女婿让她不称心。
还是在他第一次去拜访他的丈母娘时,她的接待就显得冷淡,他们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压根儿就没让他去别的房间),丈母娘一个劲儿地打听他的过去,他的家庭和出身(他们一家是农业合作社社员,他自认为是一些很诚实的好人)。仿佛她女儿的求婚者是这一家子人而不是他,或者说仿佛时间对她来说还停留在小半个世纪以前。显然,这位丈母娘对他的出身是不怎么满意的,而且还暗示说卡特辛娜的出身比他好,特别是从卡特辛娜的父亲这一方来说。
卡特辛娜坐在一旁弄得很尴尬,便将他带到起居室。卢卡什在那里惊讶地注意到有一个类似小供桌的东西。小供桌上摆着一个用黑框子装着的一位年轻男子的已经发黄的照片,周围还缠着许多花。照片下方燃着一支长明烛。“这是我爸,名叫里哈特。”她对他说,她爸是在许多年前去世的,正好在她快出生之前。“我爸是记者,诗人,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妈妈非常爱他。”她补充说。他当时很同情这位没有和父亲见过面的姑娘。到后来他才明白,她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已经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了。可是卡特辛娜也没有享受到多少继父的爱怜,因为她母亲很快就将继父撵出去了。卡特辛娜觉得她母亲一直忘不了她的父亲这个她惟一真正深爱、尊敬和钦佩的人。卡特辛娜的继父已完全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他在卡特辛娜那里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继父早期写给她的信,她母亲连信封也不拆开便销毁了。继父后来跑到德国去了,并在那里定居下来。
卡特辛娜生完第二个儿子之后,便开始陷入一种奇怪的忧郁与恍惚状态。大多与她死去的父亲有关。他经常出现在她无法清楚地与现实相区分的梦里,认为她父亲在要求她继承他的事业,甚至用诗句给她以启示;她则被动地将诗句记录了下来。这些诗句画面丰富,大多涉及爱情与死亡,涉及真诚、圣洁与品德,表现出对消亡、融合、与宇宙合为一体的愿望。他觉得这些诗句有点儿像古代佛教徒们的诗句与格言。卢卡什徒劳地向她解释说诗句是她自己的创作。她却坚持说她只是将听到的记录了下来。这些所谓听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有的已经不再是诗句,而只是一些警告、惊叫,还有一些关于昔日的苦难。卢卡什将她这些飞向另一个不存在的世界的奇异状态与产后状况联系了起来,他的丈母娘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曾经来伺候过女儿生孩子。的确,卢卡什觉得,他妻子停止了喂奶时,状况就好一些。不过等到生第三个孩子时,她的这些奇怪现象又出现了。
这时卢卡什便将他妻子带到精神病医生那里去看病了。医生对她犯病的原因的估计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他甚至建议她去精神病医院正式治疗。可是他们经过一番考虑之后还是拒绝了这个建议。后来,卡特辛娜整整一年都去精神病门诊部看病,用了大量的镇定剂,参加心理医疗讲座。有时看去似乎有所好转,精神饱满,她周围的世界也不再倒塌,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又响起了她父亲的声音及其他的声音,将她从孩子们身边,从卢卡什身边吸引过去,同时又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有时她会看到一片火焰,突然烧着了周围的房屋,接着一根浓烟滚滚的柱子向她袭来,紧接着火焰被又潮又黏的雾气盖着,通过她的鼻孔、耳朵和她身上所有孔眼窜到她的脑子里。在这种时刻她便什么也干不了啦,连孩子她也不管。家里一切事情都落到了卢卡什一个人身上。过了一段时间他意识到,每当卡特辛娜与她的母亲见一次面,她的病情便更加恶化。也许与他丈母娘培养对她死去的丈夫的崇拜有关,如今在十一月社会变更之后,她的丈夫已被公开宣布为旧政权的牺牲品。在对死者的回忆与祭祀中,一种剧烈而病态的冲动总是反反复复扰乱着卡特辛娜脆弱的心境。
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卢卡什大声惊叹了他们的相似。女儿像父亲,这有什么好吃惊的?那个男子倒是感到奇怪了。然后,他向卢卡什解释说,卡特辛娜的父亲当然是他。至于那另一个父亲,在卢卡什与卡特辛娜的母亲整个不幸的甚至是难以忍受的相处中,老得听到关于他的唠叨,虽然的确在卡特辛娜出生前几个星期才去世,但是他已在根本混不进去的劳改营里呆了五年,即使准许探望,也只能在严密监视之下进行。
尽管他们两人非常相像,卢卡什也不敢相信他们两人是亲生父女。这母女俩总不至于瞎编乱造吧!
卡特辛娜的继父(或者是父亲)回答说,他不知道这位母亲对她的女儿说了什么,但这位母亲应该知道,谁曾经是,现在仍然是真正的父亲。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她总是疯疯癫癫的,”这男子这样谈及他的前妻,“她无法满足于普通的命运。也不能满足她的孩子有着一位普通父亲。那一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也许有一个高贵的出身,而且会写诗;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维修工。”继父(或者父亲)没耽搁多久。他觉得,尽管卡特辛娜真的是他的女儿,他也早已面对失去这个女儿而妥协了。
这天晚上,卢卡什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向他的妻子提问,问她是不是知道在她出生之前家里的情况,她母亲曾经和谁生活在一起。
“当然是跟爸爸在一起嘛!”
“跟你们在家里供着的照片上的那个人?”
“是啊,他就是我的爸爸啊!”
“可他们不是夫妻。”
“他们没法结婚,因为爸爸被关起来了。”
“准确说是什么时候?”
卡特辛娜不知道。
“他被关押了多久?”
“很久。”
“好几年?”
她犹豫了一下。“是,肯定有好几年。”
“死在监狱里?”
“是。”
“他怎么可能成为你的父亲呢?”
“我不知道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儿。”她说,“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爸爸。”
“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妈妈告诉我的呀!”她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还多次向我证实了这一点。”
“他向你证实了什么?”
“证实他是我的爸爸。”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对你与他的相会是怎么看的。”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能听到他的声音。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声音,对我就像对自己的女儿那样说话。”
“你记住!”他使劲克制自己以不提高嗓门,“你妈妈在他遗像下方点着蜡烛的那一位可能曾经是她的情人,但从来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还活着,今天还来看望了我们。你像他像得谁见了你们俩都会明白,你是他的女儿。”
“不是这么回事儿。”
“什么不是这么回事儿?”
“你所说的全不对,”她然后补充说,“你坏,妈妈就是这么说你的。说你坏,因为你嫉妒他。”
“我的上帝,我嫉妒谁呀?”
“嫉妒我爸。”
“他不是你爸爸。任何人不能远距离操纵生出一个孩子来。”
就在当天晚上卢卡什还去找了他丈母娘:“您为什么要对您女儿编出一个关于她的并不真实存在的父亲来?这太荒唐了。”
“这不荒唐。这是她惟一的父亲。”她指了指摆着长明灯的供桌说。
“在他被关押六年的期间里?”
“我去探过监。”
“但这并不等于你们能怀上孩子。”
“您怎么能知道?您懂多少生活?您没法想象,只要两人情愿,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她说得那么肯定,使他也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后来她又说了:“您是不是眼红她有这么一位难得的人做父亲?您大概愿意她是一个晚上泡在小酒馆喝啤酒的什么维修工的女儿吧?”
“父母是无法选择的,”他说,“我们也用不着对他们曾经是或现在是什么样的人而负责。”
从这一天起他试图反复向他妻子说明是她母亲骗了她,她母亲也许自己有些神经错乱,也许她把自己朝思暮想的愿望当成了事实,也许是出于一种未能实现的伟大爱情,不管是什么理由,卡特辛娜的父亲还活着,应该去跟他谈一谈,约他见面,详细询问他一些情况。
有时她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样做,可有时又茫然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呆若木鸡,根本没有去听他说些什么。也许她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或者淹没在浓雾之中。她与他认为的真正父亲根本不打算见面,她对他毫无兴趣,他的声音她也从来听不见。
他该去找找她的精神病医生,找他一块儿出出主意。遗憾的是,这几年的折腾开始使他疲惫不堪。他妻子的幻觉需要他太多太多的忍耐,他正常的思维已经接受不了这些了。他有时实在忍不住对她大喊大叫。她对他的喊叫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予回答。但有一天早上她号啕大哭了,求他离开,好让她死去。
他没留意这个请求,尽管医生提醒过,她的这种病可能导致什么行动。
当他这天晚上下班回来时,在桌上找到她留下的一张简单字条:“我已将孩子们送到我妈那里。我找我爸爸去了。他是惟一能够理解我的人。”
开始他还以为她只是通知他一下她去找她真正的父亲去了。后来一种强烈的焦虑之情控制了他。
他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找到了已经死去的妻子。
当他丈母娘听到她女儿去世的消息时,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可怜的卡特辛娜,可怜的里哈特。如今只留下了三个小东西!”三个小东西指的是卢卡什与卡特辛娜的三个孩子。
卢卡什出于绝望与冲动走到供桌跟前,拿起那张照片,用其中一支燃着的蜡烛点着了它。
“杀人犯!”丈母娘大喊一声,想要从火中抢出那张照片。
他意识到,三个孩子都站在敞开的门边看着他们。他将还没烧完的照片一扔,走到孩子们跟前,将小姑娘搂在怀里,一手牵着小儿子,几乎是飞跑着逃掉了。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2年第3期。
伊凡·克利玛(Ivan Klima),1931年出生,捷克小说家、剧作家和散文家。克利玛中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在半个多世纪的写作生涯中,出版了《我的初恋》《我快乐的早晨》《我金子般的生意》《爱情和垃圾》《夏天的风流韵事》《仁慈的法官》《等待黑暗,等待光明》《一日情人》《爱情对话》《没有圣人,没有天使》《绝对亲昵》等几十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以及《布拉格精神》《在安全与不安全之间》等多部随笔集。此外,还写过不少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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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天艾
配图: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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