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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来稿 | 秋泥:读《与琉喀对话》——让我们在对话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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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继续选登“2020年你最喜爱的《世界文学》小说”有奖征稿活动中的优秀作品,来稿读者秋泥在意大利作家帕韦塞的神话重写之中实现了与古希腊神明、英雄的隔空对话。如果说人生是一段又一段的旅途,《与琉喀对话》为我们呈现的是这段旅途中神明与神明之间、神明与凡人之间的相遇与告别,而秋泥细腻的随感让我们看到阅读带来的沿途风景,以及读者与文本之间弥足珍贵的共鸣。





读《与琉喀对话》


——让我们在对话中相遇



秋泥


2020年的年末,天气异常寒冷。据说这是几十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北京的室外滴水成冰,吹到脸上的风形同刀割。在这样一个寒冬的某一天,我翻开年末最后一期《世界文学》杂志。我读到了《与琉喀对话》。
第一次读完,我懵懂地合上书页。很难说我明白了对话中的人物讨论的问题……对于文本,太多地方我只是一知半解。可是,一种泫然欲泣的感动,依然像窗外的寒风一样将我撼动,让我忍不住再一次开始重读。《与琉喀对话》似乎有一种极其有力的情绪力量,它可以凭借直觉击中读者——甚至在读者用理解力掌握文本之前。换言之,没有读懂,并不妨碍我们爱上切萨雷·帕韦塞,并不妨碍那一个合上书页的瞬间我想:啊,这是我2020年最喜欢的《世界文学》作品之一。

切萨雷·帕韦塞
作为古希腊神话的现代改写,《与琉喀对话》的中许多故事情节——如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普罗米修斯的盗火受罚、奥德修斯的流浪与归家——都已经被我们所熟知。可是在对话中,帕韦塞重新唤醒了这些熟悉故事中的“陌生感”。在情节的选择上,帕韦塞远离了那些戏剧性的、情绪饱满强烈的冲突场景,而是钟意于描写“暴风雨”之前或之后的某个平静瞬间,挖掘一个熟悉的故事所不为人所知的暗角。写萨福,他不写女诗人跃崖的一瞬,而写她变成海沫以后的烦思;写阿喀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他不写著名的战场错杀和惨死,而轻柔地描述一个有着温暖篝火、带着亲切醉意的前夜。写可怖的活人献祭,是一对牧羊人父子站在远处高山上讨论;写阿波罗掷死雅辛托斯,是爱神与死神在之后怜悯地谈及。无论是从时间还是从地点上,帕韦塞都着意与“核心矛盾”拉开距离。他不去触碰漩涡的中心,而只是克制又温柔地在它的外围周游、打转。
不仅仅在情节选择上,帕韦塞笔下的对话本身也是同样的“不触碰漩涡核心,却围绕着它打转”。一种奇特的游离感弥漫在整本《与琉喀对话》中。当人物开始对话时,我们会感慨这对话进行得如此“艰难”。对话中有太多弦外之音、太多答非所问、太多指东打西。而在这样一种充斥着隐喻和象征的神话语言中聆听两个人的对话,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感到有些吃力,哪怕这种左顾言他的笔法,东方人的思维应是更容易能理解的。
让我们来看看《盲者》的开头:
俄狄浦斯

年老的泰瑞西斯,我是否应该相信忒拜人所说的:神灵让你的眼睛失明是出于嫉妒?

假如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因为神灵,那你就应该相信这一点。
泰瑞西斯
俄狄浦斯

你怎么看呢?


关于神灵,我们谈得太多了。失明很可怜,活着也很可怜啊。我总是看到,该发生的不幸总是会发生。

泰瑞西斯
俄狄浦斯

那神灵对我们有什么用呢?

世界比神灵更古老。……

泰瑞西斯

希腊神话群像陶罐
这段对话说了什么?我们隐约能听出他们在谈论神灵,但一个更直观的印象是泰瑞西斯在对话中的回避。面对俄狄浦斯“神灵使你失明是否是出于嫉妒?”的发问,他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用一个假设关联句来给这个问题寻找前提:如果(你相信发生在人身上的事情都是因为神灵),那么(你就应该相信这件事也是同样)。而当俄狄浦斯继续追问,泰瑞西斯又扩大了这个问题的讨论范畴,从特殊性上升到普遍性的领域。他的回答所针对的问题并非“神灵是否出于嫉妒而使自己失明”这样具体个例,而是隐含其后的“神灵是否会干预人世”。因此当他说出“失明很可怜,活着也很可怜啊……该发生的不幸总是会发生”时,他是想说:神灵是否干预人世并不重要,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桩太“沉重”的事了,其他问题与之相比都轻飘得不值一提。
再回到两位角色身上。读到后面我们会发现,他们二者对于对话中的核心概念——“命运”的关注侧重不一样。俄狄浦斯关注的是对于命运的确信的寻求——到底是人自己选择、还是神在操纵命运呢?他想寻求一种确定性,因此在对话中,俄狄浦斯一直在作价值判断。而泰瑞西斯所着眼的是存在本身沉甸甸的本体论意义——人选择命运还是神操纵命运并不重要,关键的是我们存活于世,重要的是命运正在发生;这使得他在对话中不断展现出一种“去价值判断化”的倾向,也使得他无法直接回答俄狄浦斯期许他做出的“是或否”“好或坏”的选择疑问,而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这个问题。于是,虽然俄狄浦斯与泰瑞西斯身在同一场对话,可是他们却处于不同的“频道”,他们各自的语言漂浮在不同的语境里,而语境背后则是相互抵牾的价值体系。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对话为什么这样答非所问、这样貌合神离的原因。
同样,《岛屿》之中的卡吕普索和奥德修斯也在经历同一种“错位”。在对话中,女神和凡人流浪者讨论“永远停留在一个岛屿”。可是,女神卡吕普索的“永恒”概念,是由纯粹的当下——剥离了过去和未来的当下——所绵延而成。而奥德修斯的“当下”浸透着“过去”,浸透着他的回忆。两人在时间观上完全相异,卡吕普索不能理解这个她所钟情的凡人的“记忆”,而奥德修斯也无法共情女神虚无的“永恒”。因此当奥德修斯问出:“今天我和你在一起,你还不满足吗?”时,女神会清醒又遗憾地说:“奥德修斯,你并没有和我在一起[哪怕是今天]。你还没有接受这座岛的地平线,没有放下对过去的执念。” 
或者如同在《海沫》之中,萨福和布里托玛尔提斯虽然都跳崖入海,逃避了命运,但对于两位女性,“逃避”的词义是不同的。它对于萨福是一个积极的动作,她通过拒绝命运而成为了命运自身;对于布里托马尔提斯来说,“逃避”却是一个消极的动作,她通过逃避而接纳了命运,对之微笑。因此同样化为海沫,大海对于前者依旧动荡,对于后者却归于平静。
在帕韦塞的笔下,从不存在同一座岛屿、同一个大海。当人们开始沟通时,我们所听到的是孤独。所有对话都呈现出一种缺少相同基底的动荡,一种所属相异的游离。距离感横亘在对话者中间,错位的问答使得两人的言说卯不对隼。那么,我们或许会开始在心里打鼓,这些“貌合神离”的对话究竟意义何在呢?如果对话者价值体系之间的差异不可弥合,如果分歧始终存在,那么这些对话通向何处,又是什么组成了它们的基础?
思索着这些问题,我忍不住又翻到了书页目录。我注视着这个标题:《与琉喀对话》……琉喀是谁?我们曾在小辑中的《女巫》篇看到过她。琉喀忒亚,古希腊的海洋女神。她曾经搭救过奥德修斯,在人间的传说中,看到她就会有好运气。将她放在题目之中,帕韦塞是不是也在暗示我们,一场对话的发生,就像是看到幸运的女神一样充满偶然性,也充满不可预期的愉悦呢?琉喀,琉喀,带着乡音的昵称,亲切得仿佛脱口而出。是的!正如这个标题,帕韦塞展现给我们的对话本身也漫谈而随意,他的行文有一种不加雕琢的隽永,有着口语的鲜活生动、清水出芙蓉。《与琉喀对话》文体上的轻盈洒意和内容上的沉重深邃之间自有一种张力,然而我们所真正着眼的还是对话中常常陷入“答非所问”“自说自话”的角色二人。

人们为什么要与人对话呢?《道路》中与俄狄浦斯相遇的乞丐说:“交谈有助于我们找到自己。”在帕韦塞的书写中,所有对话的重心都是对某一具体问题的探讨(如命运、爱情、死亡),不过一场对话的起点却都是因为一位角色的困惑:是俄狄浦斯开始追问人面对命运的自主性、是萨福苦恼于死亡也不能终结的纷扰欲望、是牧羊人的儿子疑虑于神的公正……我们看到,所有对话的起点都是因为某位角色心中的“应然”和“实然”出现了割裂,于是他们带着自己的疑惑走入一场对话,于是他们渴望在对话中重新“找到自己”。浸透了《与琉喀对话》大部分篇目的,是一种关于“和解”的渴求——个人要如何与世界和解。倘若想要通向这种和解,仅仅依靠个人的沉思很难到达,因为自我反思难以飞出自我的藩篱,于是这些角色需要与一个异己的思想进行碰撞,于是他们选择去开启一场对话。
于是,这些对话就像是一场场奇旅,迥异的角色在旅途中像朋友一样相遇。与对方交谈,他们或许依然疑惑、依然困扰,或者不肯妥协地固执己见。对于与世界和解的渴求,很难说谁最后真的在对话中达成了;然而对话却为之开拓出了一条行之有效的小径:当两位角色在对话中相遇时,他们的碰撞一起扩大了对话的边界,当他们在一起“自说自话”,当他们相互之间“答非所问”,他们以差异而非共识形成了对话的基底,一起在这“貌合神离”的对话之中创造了一个更大的阐释空间。和弥漫于行文之中的象征手法一样,更广阔的空间的意义在于一种宽容:它使得不能兼容的价值体系变得更容易相互体恤。而对于读者来说,这种“潜在的兼容”首先呈现出一种非凡的情绪力量,正是它可以使我们还尚未读懂的时候就先被形近直觉的感性所击中。比如,读罢《花》,最后塔纳托斯和厄洛斯也没有达成一致,但是在他们的“碰撞”中,我们感受到不同的情绪暧昧地交织在了一起:神祗对雅辛托斯的怜悯中带着近乎冷漠的平静,对阿波罗的指摘又不乏体恤,而我们为神灵的既温柔又残忍而感到惊异。这些奇特的、本该矛盾却相互“兼容”的情绪,就如同一朵重瓣的奇花将我们吸引;我们首先为它的美震惊,然后才开始细细思索为何如此,何必如此,进而开始沿着它的支脉向重叠的可能性的纵深思考。

我想,或许帕韦塞用他行云流水的语言所创造出来的,正是这样一个更宽阔、更包容的奇妙空间。它鼓励更多的可能性自由生长,为湍急河流的两岸架起更多交汇的支点和桥梁。《与琉喀对话》如同一曲关于不确定性的组诗,呈现给我们一种流动中的开放与暧昧,一种永不定型的“悬而未决”。只有在这样宽广而衡变的空间之中,关于个人和世界的和解才成为可能,对于“我们如何与自己的命运相遇”的探讨才有意义。
对于我自己来说,阅读《与琉喀对话》也是一场美妙的奇遇。初读时是北京几十年不遇的寒冬,而今整理自己的遐思之际,窗外已是春风许许。再度回顾这篇曾带给我如此感动的文章,我依然无法说自己已经看懂了,看透了它。我懂得的或许是一些别的东西,甚至是一些作家并没有表达过的东西。“人在寻找一样东西时,找到的往往是其他东西。这也是命运。”帕韦塞再一次化身那位大智若愚的乞丐,向我们如是说。而既然他已经这样说,那么我也便决定按下对于自己这份“误读”的不安和羞赧,而是带着亲切的微笑把它珍藏在心里。就像是一位刚刚出海的小水手,所行蔚蓝的大海之上,偶然瞥见美丽的女神琉喀,也会把这份幸运与惊奇珍重地纪念于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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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天艾


配图:天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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