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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亚·茨普金【俄罗斯】:番茄汁——记另一个时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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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也懂了,当亲人逝去,我们在一瞬间所感受到的痛苦,和他这一辈子的无数个瞬间带给我们的温暖一样多。


宇宙中的某杆天秤平衡了。上帝和物理学家也都安了心。


——亚历山大·茨普金



番茄汁


——记另一个时代的女人


亚历山大·茨普金作  黄小轩译


我很少看到自己的朋友们掉眼泪。男孩哭,要么是在没人的时候,要么是在女孩面前(踢足球的除外,他们怎么着都行)。我们是不会当着其他男孩的面哭的,除非是真的到了伤心处。


也正因为如此,朋友那次落泪留给我的印象异常深刻。当时我们正在去莫斯科的路上,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番茄汁,突然,他就哭了。


下面我就来讲讲这个有趣又令人受益的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身边有很多伙伴,他们之间不是有事业交集就是有身体交集,这些人走马灯似的出现又消失。年轻人的心跟自动粉碎机没什么两样。谢苗就是这些朋友中的一个,我也忘了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了。一个列宁格勒(苏联解体前圣彼得堡的旧称,1924年为纪念列宁更名为列宁格勒,1991年恢复原名。)有钱人家的马大哈。而这也是进入我们这个圈子的两个必要条件。我们不是不带别人玩,真的不是,而是我们的人生和其他人根本就没有交集。那些出身不好的马大哈在九十年代不是成了黑社会,就是慢慢滑落为无产阶级,而那些出身不错的非马大哈,不是去做生意,就是去做学问,不过通常来说,后者的经济条件和无产阶级也没什么分别。


我们这些花花公子就这样有恃无恐地混着日子,因为我们知道,遗传基因和家族资源是不会让我们走下坡路的(此处原文为英文:never let us down。)。不过得说,谢苗还是做过一些正经事的:当过翻译,倒卖过金饰,有时候还用父亲的车“拉活儿”。他勤奋上进,诚实正直,又能体谅人,这在当时可是相当难得的优点。记得那时候,不管我们去哪拉活儿,准能碰到一些和谢尼亚(“谢苗”的爱称。)聊得来的客人,最后他连车钱也不要了。此外,他还很看重家人,还把我介绍给他家里人认识。我们的家庭也十分相似。


年轻父母试图在凶险的后社会主义时代站稳脚跟,却徒劳无功,老一辈们则在苏联解体的动荡不安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这些钢铁老人生于二十世纪初,淌过整个世纪的血水,成了每个家庭的“承重墙”。他们公正地认为,不能把孙辈托付给儿女,因为孩子是没法教育孩子的。这样算下来,家里一般有奶奶或者爷爷,和两代同样不懂事的孩子。



谢苗的奶奶名叫莉季娅·莉沃夫娜。有的承重墙上也能打出一个门洞来,可无论是哪个穿孔机遇到莉季娅·莉沃夫娜,都会变钝。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快八十岁了,几乎是十月革命的同龄人。她打心底里看不起十月革命,却又认为与其抗争有损自己的尊严和理性。她是个没有贵族血统的贵族小姐,不过祖上也不是无产阶级和农民。在她的血液里能看到摩西的踪迹,关于这一点莉季娅·莉沃夫娜是这么说的:“每个体面人的身体里都应该流有犹太人的血,但也不应多过面包里夹的肉馅。”她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这甚至引起了一些人的阶级仇恨。


和莉季娅·莉沃夫娜聊上一个小时所收获的百科知识,能赶上在大学里学一整年,而收获的人生智慧则更是无价之宝。在她身上,自尊心与难相处的性格、毫不留情的挖苦嘲讽之间总是斗得难舍难分。不仅如此,她还十分富有,一个人住着雷列耶夫大街(圣彼得堡的中心区。)的两居室,常去郊外别墅度假。这一点对我和谢苗来说是最重要的。在车里做爱并非人人都喜欢,可若是在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几乎没人不喜欢。我和谢苗都喜欢风流快活,作为回报,我们收获了与那些千金小姐或长或短的情缘。此外,莉季娅·莉沃夫娜一直养着谢苗,有时候会给些钱,更多的时候是给一些上好的白兰地。她什么都明白,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沉苛重赋,更何况她爱自己的孙子,她也有能力这么做。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很多人会感到害怕。莉达(“莉季娅”的爱称。)奶奶可什么都不怕。骄傲,独立,品味绝佳,行为举止无可挑剔,双手保养得宜,首饰低调昂贵。对我来说,她一直都是一个女人在所有年纪应有样子的典范。


这个女人的经典语录都可以出本书了,可惜我们两个笨蛋记住的并不多:


“就算脑子里装着博士论文,一个女人也没有权利不洗头发。”我和谢苗双手赞同。


“钱这东西,老来有益,少时有害。”我和谢苗坚决反对。


“男人只会离不开那个离得开他的女人。”我和谢苗未置可否。


“谢尼亚,你整整两个星期都不见人影,就连讽刺作家左琴科也不会允许自己这样(我猜,这位作家当年可能追求过莉季娅·莉沃夫娜)。”“奶奶,那你干吗不给我打个电话呢。”谢苗还试图狡辩。


“就算是大名鼎鼎的左琴科,我也不会纠缠他,更何况是你这个笨蛋。再说了,等你钱花光了,自然就来了,而且还会觉得自己像头不懂感恩的猪。这虽不是什么天大的高兴事,可也算是个乐子。”谢苗就差没拿黑笔在手上写下“给奶奶打电话”,但还是总会忘记。朋友们都说我和谢苗是离不开奶奶的“奶娃”。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在这儿干了什么好事。但凡让我发现一丁点儿痕迹,你们约会的巢穴就会被无限期封锁,通风消毒。”因为莉季娅·莉沃夫娜,我把自己练成了高级清洁工。要是没了这间小客厅,对我们来说无异于灾难。


“你们听好了,这个房子一次只能来一对兔崽子。我的房间绝对不可侵犯。还有,你们记着:看你们现在这副德行,长大了也不会是什么忠诚专一的人。不过,只有彻底堕落的败类才会在妻子的床上和情人鬼混。你们就把我的床当成将来自己家的床吧。”别看谢苗平时马马虎虎,没心没肺,可保护起奶奶的房间来,就像是小混混守着钱,可以说不择手段。他因为死守原则失去了一些朋友,却也得到了其他朋友的尊重。



“谢尼亚,你唯一需要珍视的,就是健康。生病是很贵的,而且相信我,你以后肯定不会有钱的。”遗憾的是,奶奶并没有说错……


“谢尼亚长得越来越像母亲,性格越来越像父亲。要是反过来就更好了。”莉季娅·莉沃夫娜说这话的时候,谢苗的父母都在场。列娜阿姨看婆婆的眼神差点在她身上烧穿个洞,廖沙叔叔则平静地问道:“列娜的长相你哪里不喜欢?”然后他认真打量起妻子的脸,好像真的不太确定她好不好看,对自己性格的挖苦则权当没听见。“列娜的长相我很喜欢。只是性格和你的一样,完全不适合做男孩子。”也不知道莉季娅·莉沃夫娜是真的这么觉得,还是可怜儿媳妇。


“我和塔尼娅阿姨要去听音乐会。她孙女也要一起去。很好的姑娘,你可以去接我,正好和她认识一下。我觉得,要是你哪天没人要了,她没准儿能收留你。”塔尼娅阿姨的孙女最后看上了别人。真是没眼光!


“只有从前的媳妇才是好媳妇。”谢尼亚爸爸的前妻们在拿到离婚证的同时,也终于得到了这位前婆婆突如其来的认可。


“谢苗,如果你和一个女孩说爱她,只是为了骗她上床,那你就不只是一个混蛋,而且是一个懦弱无能、不可救药的混蛋。”应该说,这一点我们都铭记于心,至少我是敢肯定的。只有心口如一,坦诚以对,才能保证每晚睡个好觉,遇到麻烦不拖泥带水,就算感情不再也能长久地做朋友。


“唉,孩子们……人老了,要么不好,要么非常不好。老了就没有什么好的。”


后来,我遇到了很多还算幸福的老人,数量并不比不幸福的年轻人少。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年龄,当这个年龄与生理年龄相符,他们就是幸福的。看看贾格尔【米克·贾格尔(1943— ),英国摇滚歌手,滚石乐队创始成员之一】,永远都是二十五岁。可又有多少三十五岁的人,心已经七十岁了呢?无聊透顶,终日抱怨,生命的烛火奄奄将熄。在我看来,莉季娅·莉沃夫娜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时最为幸福。这个年纪的女人依然美丽,但更为智慧,还在等待着某个人,却也能一个人生活。



有一次,我很倒霉(确切地说,是很幸运),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遇到了莉季娅·莉沃夫娜。


故事的开头无聊得很。那段时间我被人抛弃,终日苦闷,放荡玩乐,以此疗伤。然而做这些事也是需要条件的,除了一腔欲望,我一无所有。不过有的时候,我要是成功盯上了某个女同学或者同学的朋友,就有了理由去跟谢尼亚借奶奶公寓的钥匙。据确切情报,莉季娅·莉沃夫娜应该是去了别墅。钥匙到手,色欲上头,我便假装请那姑娘去看电影。我们约在开场前两小时见面,我的邪恶计划如下:就说奶奶要我去看看她的熨斗关没关,请她喝杯茶,然后出其不意把她扑倒。我和那姑娘有一次在过道里亲得火热,根据她对我那动作放肆的双手的反应推断,此次得手的几率很大。


我并没有把这姑娘介绍给家里人的打算,所以把莉季娅·莉沃夫娜的公寓说成是我奶奶家也没什么问题。我本打算提前把谢苗的照片摘下来,可没来得及,就编出了奶奶格外喜欢我这个朋友,我们一块过假期的故事。这感人的照片还是我给他们拍的,所以照片上没有我。那个年代还没有自拍。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姑娘对熨斗担心得不得了,我一路小跑才勉强追上她。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们都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那么上帝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天上这样一路小跑过……楼梯上,我们数次停下来热烈地亲吻。当然,这年少时代的担忧(万一她不答应呢)让我们如此着急,有时候甚至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一边吻着姑娘,一边用颤抖的手把钥匙插进门孔里。没插进去。“好的开始”——这个经典的双关语突然冒了出来。


“我自己来!”这可是我最喜欢听女孩说的话。被吻得神魂颠倒的姑娘轻轻地把钥匙插进去一拧,然后……房子爆炸了。确切地说,是整个世界爆炸了。


“是谁啊?”莉季娅·莉沃夫娜问道。


“是我,萨沙。”从外太空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回答。




“奶奶,你好,你不是让我们来检查熨斗吗?”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好意思这样做。要知道,知识分子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概念,叫做“不好意思”,让别的阶层理解这个概念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并不是指在某件事上粗鲁愚蠢或蛮不讲理,更不是说侵扰他人的利益,而是当我们觉得自己做的某件事不符合别人的惯常认知时,会为他的感受产生一种奇怪的担忧。通常那些我们为之不好意思的人一旦得知我们的挣扎,会真诚地感到惊讶。


我在那年轻姑娘面前感觉不好意思极了,毕竟我为了显而易见的目的把她领到了别人家里。这种不好意思战胜了我在莉季娅·莉沃夫娜面前的不好意思。


她想了一秒钟。微笑的眼睛弯成了三角形,“皇后”便进入了角色:


“谢谢,不过我没去别墅,身体不太舒服。进来喝杯茶吧。”


“介绍一下,这是……”惊魂未定的我突然忘了姑娘的名字,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的事直到现在也会偶尔发生,我会突然忘了一个很亲近的人的名字。这可怕得很,不过好在我立马想出了脱困的法子。


我突然从衣兜里掏出手机(那时候刚出了小号的爱立信),假装有人给我打电话。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我一边假装听电话,一边认真听她是怎么跟我“奶奶”介绍自己的。


“卡佳。”


“莉季娅·莉沃夫娜。请进吧。”


然后我假装挂了电话,一起进了厨房。那厨房,可以说既拥挤又不方便,窗户朝着对面房子的墙,但这可是当时彼得堡最好的厨房。很多人的一生就像那厨房一样,虽然也还有阁楼和别墅的存在。


“卡佳,您喝茶吗?”


莉季娅·莉沃夫娜教我们对所有人称“您”,尤其是对小辈和服务人员。还记得她的那一课:


“等你将来有了司机,要永远,我强调一遍,是永远,称他为‘您’,哪怕他是你的同龄人,哪怕他给你开了十年车。‘您’——这是抵御贪得无厌和蛮不讲理的盔甲。”


莉季娅·莉沃夫娜端来茶杯,摆在小碟上,又拿来了奶壶,烧水壶,银勺,端来了一玻璃罐马林果酱。莉季娅·莉沃夫娜总是这样喝茶。这里完全没有凭空臆造或是巴洛克的成分。于她而言,一切是那么自然,就如同说“您好”而不是“嗨”,平时待在家里也不穿睡袍,看医生总是带一份小礼物一样。


卡佳的眼睛睁得跟那小碟子一样圆,然后她去洗手了。


“哎,萨沙,你居然连她的名字都忘了……”莉季娅·莉沃夫娜用她那温暖又略带忧伤的目光看着我。


“太谢谢您了……对不起,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难受,我明白,你是个有教养的男孩,在女孩子面前不好意思。她年纪轻轻,应该注意体面,不能随便到别人家去。”


“名字我真是不小心忘了,真的。”


“克谢尼娅呢?”刚才提过,我刚和女朋友分手了。我们在一起好几年,经常一起去做客,其中就包括莉季娅·莉沃夫娜家。


“哎,说实话,是她把我甩了。”


“可惜了,挺好的姑娘。不过,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我爱克谢尼娅,和她分开让我难受得不得了。


“她并不看重你身上那些美好的、甚至罕见的品质,虽然这些品质奠定了你人格的基础,她却把这些品质的另一面当成了你的缺点。她不合适你。”


老实说,我当时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后来还一度试图去改变别人的某些性格特点,却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他们令我惊艳的美德所不可分割的部分。




突然,莉季娅·莉沃夫娜的脸上浮过一丝忧虑。


“萨什卡(“萨沙”的爱称。),你能和谢尼亚一直做朋友吗?他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只是他身上少了点脾气,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哪怕只有偶尔。我非常担心他。你能帮我看着他吗?你的未来一切都会如意的,可他却不一定,至少要有个可靠的朋友在身边。你能答应我吗?”


我头一次在这个我所认识的最强大的女人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助。如果说爱一个人是种幸福,那么要为此付出的最大代价,便是无力相助时难以避免的痛苦。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


卡佳从浴室回来了,我们喝过了煮得浓浓的茶,聊了一会儿便走了。


一周之后,莉季娅·莉沃夫娜在睡梦中去世了。谢尼亚没来得及去看她,因为我们周末又出去鬼混了。


两个月之后,我和他一起去莫斯科。“红色箭头”号,包厢,两个混蛋胡闹的绝佳地点。卖小吃的路过我们房间,我要了番茄汁,配上早就准备好的伏特加。


我打开倒了满满一杯,看了一眼谢尼亚。他看着我的果汁,哭了。确切地说,是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水坝”就快决堤了。


“谢尼亚,你怎么了?”


“奶奶。她总是让我帮她买番茄汁。”


谢尼亚转过身去,因为男孩从不当着其他男孩的面掉眼泪。几分钟之后,再转过头来看着我的,已经是另一个谢尼亚了。完完全全另一个。更懂事,也更成熟。依然明亮,但已不那么耀眼。他的脸像是被海浪淘洗过的沙子。他终于明白,奶奶是真的走了,也明白,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爱他了。


那一刻我也懂了,当亲人逝去,我们在一瞬间所感受到的痛苦,和他这一辈子的无数个瞬间带给我们的温暖一样多。


宇宙中的某杆天秤平衡了。上帝和物理学家也都安了心。




END



作者简介



亚历山大·茨普金(1975— ),俄罗斯作家,出生于列宁格勒,毕业于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国际关系专业。2015年,茨普金将其早年间在网络上发表的小说集结成册,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不惑之年的女人》,该书一问世便在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成为当年颇为畅销的讽刺小说集。茨普金的语言风格轻松明快,简洁有力,多有对当代俄罗斯人生活的调侃与讽刺,金句频出,被评论者戏称为“流氓抒情小说”,作家本人也被誉为“当代左琴科”。而比起惹人大笑不止,茨普金似乎更擅长让读者流泪,时代悲剧与无常命运交织出的动人故事让读者在心灵的震撼与净化中重拾生命与爱的美好。


茨普金被认为是近年来颇具特点的俄罗斯作家之一,是新媒体时代借助网络获得极大成功的文学活动家,更是拓展文学传统边界、开启阅读新形式的重要人物。凭借《不惑之年的女人》出版所带来的声誉与影响力,茨普金发起了“无原则阅读”活动,邀请俄罗斯各界名人在剧院朗读其作品,其中由著名演员达·卡兹尼洛夫斯基朗读的小说《番茄汁》在网络上获得了五百万以上的点击量。这种将文学带进剧院,让朗读成为剧目的全新文学活动形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0年第6期,责任编辑:孔霞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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