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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夏·丹齐格【法国】:私房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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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尔·丹齐格(Charles Dantzig,1961—),法国作家、诗人、译者、出版人、评论家,已出版近三十部作品,涉及小说、诗歌、随笔等文类。随笔是丹齐格最拿手的写作门类。他的《法国文学私房词典》《包罗万象的任性百科全书》《为什么读书?》《论行为》《世界文学私房字典》等随笔作品都获颁过多项文学大奖。


此处选译的《法国文学私房词典》可以说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文学评论写作方式。跟真实的词典一样,《法国文学私房词典》从A到Z按字母表顺序排列词条,厚度也可与字典媲美,共1147页。词条内容五花八门:作家、作品、作品中的人物、文学概念等等,少则一句话,多则十余页。不仅词条的选择非常“私房”,词条的内容读来也极具特色:摒弃权威,语言风趣,个人喜恶跃然纸上。








C


谣言(Calomnies




一个人若有才华,那他一定是个混蛋!卢卡努斯【古罗马诗人】?他在内战时揭发过他的母亲。莎士比亚?他的作品都是马洛代笔。拉辛?他谋杀了杜巴尔小姐【拉辛的情妇,在拉辛代表作《安德罗马克》中担任主角】。左拉?他吃自己的大便【这一典故或出自法国作家、评论家巴尔贝·多尔维利(1808—1889)的《作品与人》第18卷,原话为“左拉就是大便一样的米开朗琪罗”】。普鲁斯特?他爱看人挖老鼠眼睛。最后这个闲话没人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因为它从未在任何印刷品上出现,只是有一次,一个记者在采访《普鲁斯特先生》的作者塞莱斯特·阿尔巴莱【普鲁斯特专心创作《追寻逝去的时光》时期的女管家】时提了这个问题(被这位曾经的普鲁斯特家的女佣愤怒地否认了),结果对此闻所未闻的大众也由此得知。以上谣言都不是真的,但人们就是相信。人们会相信就因为它们不是真的:谣言就是有这个本事,只要没法证明它是假的,它就会让人相信它是真的。与此同时,那些真正做过些混蛋事的人,却让人疯狂迷恋,比如塞利纳,比如阿拉贡:成为天才就是这么简单。



D


词典(Dictionnaires




在法国,词典是一种信仰。就像这句话:“词典里就这么说的。”人都需要相信点什么,即使是自称为怀疑论者的法国人也不例外。但是词典是人做的,人总是会犯错。另外,也一直在犯错,所以对词典也应该跟对一切事物一样,要质疑它,对本词典也不例外。
我们之所以对词典持这种态度,恰恰因为我们是世界上宗教气氛最不浓厚的国家。在其他的西方国家,那些从不读书的人家或是最穷困的家庭里唯一的书就是《圣经》,而在我们这里,是词典。这个词典就是《小拉鲁斯词典》,世界上唯一一部百科全书式词典(其他的都是语言词典或是专科词典)。这个词典每年能卖出七十万本。对于一个并不需要经常替换的东西,七十万本实在不是个小数目。七十万本,这也是法国每年的出生人数。法国每个婴儿的出生都伴着一本词典。
词典是一种可以跳着读的书,这种形式的好处从伏尔泰那个时期就得以证明,而伏尔泰也是最早开始写词典的人之一【伏尔泰在其1765年版的《哲学词典》前言中指出词典无需“连续阅读”】。不要忘了它们也能带来阅读的愉悦。我个人就非常重视这种愉悦感。法国人从来都是道学家,当今的人也有这个毛病:他们干着跳读的事,嘴上却要批评这种做法。当今的人讨厌当今。当今的人讨厌自己。这跟十九世纪末的人喜欢自己一样愚蠢,甚至更为凄惨。还是爱自己吧,毕竟我们还活着。





E


无聊(Ennui




无聊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概念。一部杰罗姆【杰罗姆·克拉普卡·杰罗姆(1859—1927),英国著名幽默作家、散文家、戏剧家】所写的大卖几百万册的喜剧小说《三怪客泛舟记》,让我无聊到甚至恨上了它;塞缪尔·贝克特,公认的无聊,却让我欣喜若狂。无聊是一种感受。
人们可以爱上无聊。甚至可以说,这是爱上所处社会的一种方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欧人疯狂迷恋安东尼奥尼【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1912—2007),意大利导演、编剧】电影中雅致的无聊,而东欧人则无上崇拜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剧本中喧嚣的无聊。他们有错吗?“宁可无聊,也不要平庸的快乐。”古尔蒙【雷米·德·古尔蒙(1858—1915),法国后期象征主义诗人、作家、评论家和哲学家】如是说(《哲学漫步III》)。
有一种无聊来自主体,有一种无聊来自形式。两者各有各的影响:对于那些不太自信的读者——我个人认为这种人的数量很多——感受到无聊就像得到一个证书:我之所以感到无聊,是因为我没有完全明白,我之所以没有完全明白,是因为水平不够,所以,之所以这个作者让我感到无聊,是因为他是个严肃的作者。某些作者就借了这个势。比如,纪德。他在写了《沼泽》等几部书后,再没写过什么好作品,但他还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并成为了名人。雨果的过人之处则在于,他在获得了伟大作家的地位之后也没有玩这个把戏。至于夏多布里昂,虽然他从未试图让自己的作品变得无聊,但他总是个无聊的样子,这个样子符合了同时代的花花公子风(就像纪德刚好符合了同时代的说教风)。总体来说,才华让大众反胃。“大众,我们的艺术使其沮丧。”(维尼,《诗人日记》)
不少人结婚的原因跟读书的原因一样:他们无聊。但是,爱情的浪漫很快就会消失,因为,婚后,他们才意识到无聊并未改变,甚至还加上了一些分量。婚姻中的两个人都感到无聊,他们重新开始读书。自从离婚变得容易,小说的读者也减少了。
当一个人写作的时候感到无聊,也不会写出好作品。当作品写得不好时,读者读的时候也会无聊。无聊会传染的。这个强大的能力是它与它的对立面——“欢愉”——之间最大的区别:并不是所有欢愉都会有结果。
从来没有人发现无聊对于文学繁荣的益处。一伙被各种娱乐麻醉的群体可比一伙日日空虚的群体读书少得多。





N


自恋(Narcissisme




自我者幼稚,自私者不自知,自恋者忧郁。
自恋的人认为别人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也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冒犯了他人,因为他们就没有“别人”这个概念。
没有任何事能羞辱到自恋者。吵架?这还是在一直谈论他。他会平静地、不断地用他的自我朝你兜头浇来。
有些人能够数小时地谈论自己,根本不在乎身边是谁。真是令人惊叹的坚持。我就认识一个人,如果谈话的焦点滑向另一个人,他就会用忽低忽尖的嗓音盖住所有人,把在场之人都按进他的话语潮水中,听他表达一个受伤的自我。
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镜子。夏多布里昂遇见一个印第安首领:他看到的是自己。他看着大海:听到的是自己的歌唱。他们就这样行走于世:冷静,自守,自持。
他们能写好的只有抒情诗和回忆录,在这些体裁中,他们可以狡猾地用才华来代替想象。他们会撒谎,让人看出来,然后停止撒谎;他们会持一种态度,表现出来,然后完全抛弃这种态度;他们会既掩饰又展示他们那时而阴暗、时而直率的自我;他们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人物。这是我,这又不是我,他们似乎在说:这是我的自我和关于它的戏剧。这种行动前就要表现出来的行为方式,可以参见儒勒·拉弗格【法国象征主义诗人,自由诗诗体的创始人之一。】《传奇的美德》(1887)中的“哈姆莱特”。多年之后,让·热内发表《小偷日记》(1949),现实的事情和梦想中的事情混杂在一起,将回忆录变成了虚构。再晚一些,这种写法被赋予了一个诚实又笨拙的名称“自我虚构”。重点是里面有虚构,即艺术加工,“自我”则主要是用来鼓励自恋的作家开始行动。
卢梭写过一部《那喀索斯》,里面的年轻男子爱上了自己的女装画像,而他却并未认出自己:多么奇特的自恋者!作为一个自恋的人,卢梭竟然写了一部戏剧来嘲笑自恋者,而且还在序言中写道:“所以这不是我的作品,而正是我自己。”他的错乱和变态由此可见。甚至他还仔仔细细介绍了我们可以想到的他的所有坏话……没有什么玩笑能阻止这个疯子。
自恋者的大神恐怕是奥古斯丁,他还什么都没做就写下了《忏悔录》。这真是个可怕的长处,自恋者们毫不犹豫就采用了。






R


重读(Relire



当祖母跟我说她此生最大的幸福是重读时,我是不信的。阅读的时候,我就像徜徉在幸福的水下,我确信不会再有更大的幸福了;此后,对那种所谓智者之言一类的东西我都敬而远之。我错了,也不算全错。在三十五岁的时候,我感受到重读的乐趣,或者,确切地说,我有了想要重读某本书的内驱力。就像下到地下室打开箱子,知道自己会发现某个喜爱的物件,但还会发现其他的东西,某个已经完全忘记的东西!这不再是冲动,而是一种温柔了。真是讨厌啊,从某种角度来说。
我第一次读《包法利夫人》和《追寻逝去的时光》的时候,什么也没看懂。不过我还是把它们全读完了,心里想着:肯定有点看头,否则不会总听人说起(就这样还有人说我不听话!)。读《包法利夫人》的时候,我还记得是在尼斯的海边,最后那几天,我费尽全力想弄懂这个大块头。不过那时的我也就十六七岁。几年之后,我再次拿起这本书,立刻就被迷住了。之前的痛苦恐怕与作者当初写它时付出的辛苦密不可分。我第一次读《追寻逝去的时光》是十八岁。我还记得是在图卢兹卡法雷利街的公寓,就在让-饶勒斯那些林荫道的拐角处,那是个红色的楼房,外墙有火枪手脑袋造型的白色怪面饰,我们可以在这个公寓里喝酒、跳舞。那次阅读的情形非常清晰,但也没有更多的东西了,我明白了人物的经历、他们的思想,但是我看不出这些有什么用。第二次读时,一扇门自动打开,我得以进入:又一个世界展现在面前。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在面对一本书时将自己打开。
同样的经历发生在最近重读安德烈·别雷的《彼得堡》时,这是纳博科夫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我翻过两三次,都像瞎子一样毫无所得。然后,突然,我就像一朵花一样绽开了。我们的心境,我们有限的能力,外部事件的干扰,我们的心性与作者笔下性格的不同,所有这些都有可能让我们无法接近那些书。另外,这些书中还有几部,确切地说就如上面说的《彼得堡》或《追寻逝去的时光》那种,他们都自成一个世界,这些世界最开始都是关闭的。
    重读,是很好的,因为我们可以把故事放在一边,开始抓住意义。故事都是为那些不经心的读者准备的,而意义则藏在细节里。





U


普鲁斯特说的还是斯万说的?
Une phrase de Proust,une phrase de Swann?)



我想到这个是因为在一篇评论里读到这样一句话:“我想到他,想到普鲁斯特说的这句话:‘天哪,我把生命中的好几年浪费掉了,我甚至想过死,那个我全心全意爱上的女人,其实我并不喜欢,我们不是一路人。’”是的,这是普鲁斯特说的,鉴于它出自《追寻逝去的时光》,但确切地说,这是由普鲁斯特写出的一句话——因为,这是由斯万说出的。普鲁斯特不喜欢女人,从未与任何一个女人浪费过生命或是浪过,这说明,我们不能就说——尽管不是不准确——小说中叙述者的话“属于”作者。
高乃依写了:“罗马不再在罗马,我在哪里,它就在哪里。”高乃依写了这句话,但它是由其笔下人物塞多留【高乃依写于1662年的作品《塞多留》中的主人公】。说出的。更不用说高乃依跟罗马一点关系也没有——根据宫廷里的说法,他是鲁昂人。人们总是希望一个作家描述的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情感。但那就等于,他没有想象力。
“巴黎之外,才子佳人根本没法活。”莫里哀说。暂且不说这句话只是莫里哀笔下的一个人物说的,而且这段引文并不全。准确的原句是这样的:“至于我,我认为巴黎之外,才子佳人根本没法活。”这句话由马斯卡里尔说出,他是个被主子派去模仿当时流行的可笑行为的一个仆人。我们可以想象,莫里哀本人的想法应是截然相反的,因为,这是一个丑角在间接地诋毁外省(《可笑的女才子》)。
甚至在诗歌中,即使作者说“我”,描写出来的东西也不一定是作者真正经历过的。当阿波利奈尔写伦敦的小混混(但他并不是同性恋)时,当魏尔伦那么多次写他吻过的女人们时,他们只是把自己置身于作家虚构的情境中。








Z


左拉Zola)





十九世纪最好的文学评论家之一奥莉阿娜·盖尔芒特【《追寻逝去的时间》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中的主要人物】说:“左拉?这可是位诗人!”(《盖尔芒特家那边》)。左拉是法国作家中被轻视得最不公正的一位。他有种激怒人的天赋。他跟雨果一样爱慕虚荣,却没有雨果的狡猾。他四处夸耀自己的成功,说话的时候平卷舌不分,让他的自负又带着点搞笑的意味。(亚里士多德也是平卷舌不分,就没有那么多人嘲笑他,因为希腊语是卷舌语,同时他还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他如小学校长般的沉稳坚定似乎也与艺术上的敏锐纤细并不相称。龚古尔兄弟就坚信他抄袭了他们的作品,因此与阿尔丰斯·都德结盟,组建了一个小团体:在他们的秘密支持下,一八八七年,五个年轻作家在《费加罗报》上发表了一篇针对左拉的《五人宣言》,而《费加罗报》同时也是左拉发表文章的报纸。瞧瞧媒体的这副嘴脸,为了销量可以不顾公正,只见通篇的辱骂。一八九二年,皮埃尔·洛蒂【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冰岛渔夫》《菊子夫人》等】在入选法兰西学士院的演讲中也攻击了左拉。左拉八次申请法兰西学士院都未中选。这是这个机构犯下的一个错误,却不会是最后一个。因为这就是机构的本性和用处。它们接受错误,逐渐消化,慢慢抹杀,然后再迎接新的错误。
对左拉的恨在时光中拉长:龚古尔兄弟的《日记》在他们都变老了的时候出版,里面充满了嫉妒,要知道正常情况下这种旧恨都会平息下来,有时甚至能转化成情谊;阿尔丰斯·都德的儿子莱昂·都德也继承了这种攻击,他在好几本书中嘲讽左拉,直到一九四二年去世;一九五六至一九五八年,龚古尔兄弟的《日记》全本发行,重燃起骂战的熊熊烈火。对左拉的恨竟然延续了百年。另一方面,他也有他的自然主义学派,这个一八八七年成立的小团体主要成员有塞阿尔、埃尼克、阿莱克西、于斯曼和莫泊桑,就是我们会在《梅塘之夜》【19世纪后期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文学集团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中看到的那些人。他还是作家协会的主席。他的骨灰被移送到先贤祠。他被攻击,但也被支持。我几乎要说被爱戴,但,并不是。这就是他跟巴尔扎克、雨果、普鲁斯特、福楼拜的区别:他们不仅仅让人追随,更能让人产生爱。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1年第6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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