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如此“不一样”的表达……歌声的韵味，仿佛不是来自于技巧或“用情”，而是原本存在的一种文雅、谦卑、涵养。

钟立风

诗，乐，画，影……最妙者，是我们沉醉其中而读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创作者不（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它之所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是其本身所具有的幻象和深意，朝向未来，每一个人皆可撷取一个幻象、一片深意而收获无穷，诞生出新意。巴勃罗·卡萨尔斯的“每次不一样”，也因每次在现场，他面对的听众也不同。一个三角铁演奏家朋友跟我们讲过一个八卦，说一名著名华裔大提琴演奏家每次登台后，都会用极其冷静的目光“搜索”—“锁定”任意一名女性观众，而后闭眼、凝神、孕育……整晚，一支支相同的曲子，全然不同的色彩奔腾！

十七世纪英国桂冠诗人威廉·戴夫南特爵士每次书写，会想象今天是谁“藏”在纸张背后与他共情：闪躲和迎合——偶尔他还当真地翻过去瞧瞧，兀自一笑——不同面孔，不同的调性。

身为一名民谣弹拨手，我能领会演（唱）奏者的不可预知的变化和灵动。民谣，即民间之歌谣，其传统正是文学源头《诗经》“风雅颂”之“风”。人们常言，去采风吧！正是在云游途中采集流散在不同地域的民间谣曲、风俗、情事……

所以，“民谣”，它本身就是流动不居、生生不息，故事的永恒在于它如风流动。中世纪的欧洲人对于民谣（Ballads）的定义，和我们的异曲同工——同样的节奏流韵、人文感性、诗意活泼——“一种载歌载舞的文学形式。”试着想象那些怀抱一把鲁特琴的中世纪漫游者，一路游吟，一路采集，一路艳遇……他们的弹拨和吟唱，无论流传到哪个年代都是新鲜的，其来源一定也和那个“秘密宝库”有关。

除了诺贝尔文学家得主鲍勃·迪伦，广大歌迷也知悉，在灌制唱片以前，加拿大歌者莱昂纳德·科恩早就已是颇具盛名的诗人、小说家，还荣获过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文学奖。还有很多与文学密切相关的富有影响力的歌手，比如香颂歌者朱丽叶特·格雷柯，萨特盛赞她的嗓子里蕴含了一百万首诗歌！萨特、雷蒙·格诺、梅洛·庞蒂、雅克·普雷维尔都曾为她填写过歌词！

音乐鬼才鲍里斯·维昂成功地将爵士乐的元素以及即兴演奏的特征融入到文学的创作中，既扩展了文学研究的领域，又表达了自己对社会现实的态度。当时，人们白天在家读其小说《岁月的泡沫》《我要在你们的坟墓上啐唾沫》，一到晚上便去小酒馆听他演奏爵士小号，与他在即兴中探索自由……在他看来，真正投入音乐或文学中的人，时时刻刻都是快乐而没有奢望的，“也没有任何私下盘算或背后意图……”

另一位法国创作歌手芭芭拉，她的歌唱之魅力，作家、法国前文化部长马尔罗这样评论：她的声音，甚至歌唱停顿时的一声叹息比西蒙娜·波伏娃更准确地定义了“第二性”……

通过诗人安托万·波尔，我知道了法国歌坛最富诗意的创作歌手乔治·布莱森。（他们合作的歌曲《女过客》被各国歌手翻唱，有人说歌曲意象沿袭于波德莱尔《致一位路过的女子》、里尔克的《夏日的过路女子》……）乔治·布莱森成为一名民歌手之前（年仅21岁时）就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水中剑》，二战期间在地下文学刊物《自由主义者》发表文学作品，随后又出版了小说《拉莉·卡卡莫尼》。

上世纪五十年代，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旅居欧洲——正租住在一间阁楼上酝酿着后来饮誉世界的文学大作——每到傍晚，他总会听到一个饱经沧桑又纯净自然的歌声，从街角咖啡馆被风吹上来，歌声使他得到安宁又让他充满想象，唱歌的人正是乔治·布莱森！不知道是不是受其影响，不多久马尔克斯与一位委内瑞拉画家成立了一个演唱组（吉他+六孔箫），在一家夜总会驻唱赚钱，最受客人们欢迎的是一首首来自他们故乡的歌谣——传统里蕴含着无限的自由。

这次邀请译者、俄罗斯文学专家、《外国文学动态研究》主编苏玲合作录制《一江水》的缘由正是那场雨天的“世界文学唱弹会”。一些朋友看过我与苏玲的即兴合唱视频，喜欢之余又得知，哦，原来这是一支俄罗斯歌谣！这首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俄语歌，经由王洛宾先生的改编被国内众多不同风格的歌手翻唱，深受大众喜爱，以致大部分听众都以为是王洛宾的原创。

自我听过苏玲以俄语演唱《一江水》，感知这首歌曲的原本魅力，较之王洛宾先生的改编版，原曲更具开放性，一如俄罗斯的广袤与无边忧郁，低徊与隐忍的同时是包容与化解。进棚录音时，音乐制作人朋友听苏玲试唱，惊叹，怎么唱的这么有味道，在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听到如此“不一样”的表达……歌声的韵味，仿佛不是来自于技巧或“用情”，而是原本存在的一种文雅、谦卑、涵养。“您根本不用试唱，直接录制就好了！”待苏玲完成录音出来，他还忍不住当面夸赞。我与大家笑曰，苏玲二十多年主编《外国文学动态研究》的“功力”都在这演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