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故乡:澳大利亚邦雅地区
【澳大利亚】莱斯·默里作 欧阳昱译
二
告别了世上一座座城市,而今我又回到了故乡。
夜气清凉,暑热消尽,峡谷在放松休息,
大地在收缩绷紧,老房子的木板在吱嘎作响,
又一次调整自身:小梁吃住钉子,
钉子钻进屋脊,屋脊托住一滴滴夜露的轻抚。
烟熏火燎的痕迹,木椽子,板壁上剥落的白灰……
这座老屋是杰利亲手盖的,它经久不衰,巍然屹立:
一场场风暴掀掉了别人家的
屋顶和凉棚,而我们这幢老屋,
虽有绵绵雨丝透缝而入
风从承梁板钻进屋里
把油灯吹灭,蝙蝠偶尔误入迷途,
傻头傻脑,张皇失措,在黑暗中飞来飞去,
它依旧完好无损。
小时候,父亲常因这幢寒酸的破屋
感到脸上无光,在他眼中,它是不公平合理的
辛劳贫困的象征。总有一天,
要把它全部拆除,重建一幢新居。
这一天永远也没有来到。不过,这属于另一首诗。
在那些岁月里,我并不感到屈辱。
有书看,有房住,我就心满意足。
十四岁时,我常骄傲地看着父亲
坐在早餐桌边,怀里搂着一杆十二毫米口径
猎枪,专等那条毒蛇
再从壁炉砖缝中
露头,就朝它一枪打去。
毒蛇的血已经
流得精光,打得稀烂的绵长身体
从砖缝里挖了出来。十三年过去,它早已化为灰烬
可砖缝还在老地方,
大号铅弹留下的弹洞也仍在壁炉上面。
四
我伫立片刻,旋即转身,穿过堂屋,
避开我知道会踩垮的地板,
一直走进凉棚。我从前就在这儿睡觉,
阳光耀眼的一天,我就在这儿,
忽地感到有人站在身后,大吃一惊,回转头看,
原来是父亲晾在外面的衣服。
这一片乡土是我心灵的居所。我抬首遥望,
数遍青山,目光绕着一座山头缠绵:
那是野鹿的故乡,山顶光秃,山坡壁陡,山鹰栖伏在
巅峰下的橡树林中,我曾将城里的朋友
带到那儿去过,把我那诱人的往事一件件向他们叙说。
越过小河,越过月牙形的牧场,
四株美妙绝伦的冷杉树黑黝黝地
立在一块早已消失的田畴边,上面绘着四方形房间的图案。
我们这些移植的苗种就是在这儿成活,
随着冷杉树株株挺立,拔地而起,我们也发芽开花,遍布远近。
在我的想象中,地下有一扇扇房门,一间间房子,
有幽邃的兔室,有白白细瘦的烛光……
迅速转身,我又穿堂入室。
选自诗歌《邦雅孤独的黄昏》,原载于《世界文学》2018年第3期。
故乡:日本伊豆
【日本】井上靖作 竺祖慈译
池田大作:
……
8月初,我为祭扫而回家乡伊豆。我的老家在伊豆半岛中央的天城山北麓,现在叫作天城汤岛镇。幼时,我曾在那儿度过自己的小学时代。那山村当时的面貌至今尚无多大改变,我家的房子也原样不动地保存着。我幼时与祖母一起住的那间仓房虽早已不在,但正屋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这次归省,我在二楼享受到久违了的故乡之眠,醒来时体味到一种独特的安谧的快意。
古里、故里、故乡、故园、故丘、故山、乡里、乡邑、乡关、乡井、乡陌、乡闾——形容故乡的字眼实在是多,其中哪一个我都喜欢。学生时代,每逢放假,我便回乡探亲,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故乡给我的是一种“故园”的感觉。走上社会后,我曾应故乡的村里所召,回去过三回,每当乡亲们送我出村子,我便觉得“乡关”这词于当时的故乡最为贴切。要想为这次归省时的故乡找一个最好的称呼,我觉得是不是不用上述各种说法,而叫做“父母之国”为好。家父已于17年前故世,家母又于前年故世,故乡对于今天的我来说,首先便是父母亲安眠的乡国,是“父母之国”。
在父母亲的乡国中我家那座摇摇欲坠的旧房子的二楼上,我读了您的诗集《青年之谱》,被收在其中的一首题为《母亲》的诗所深深打动。您在诗中赞美了母爱的无限深切、强烈、恢宏、美好,并高声疾呼,希望这种纯洁、宏大的爱能成为我们人类社会关系的基调。
我觉得母亲确实是值得感谢的。家母去世已整整一年半了,但我一回到乡里的故居,那极为平凡的思念便会自然地涌上心头。作家丰田穣在某部作品中描写了母亲去世的场面,并借父亲之口向孩子们说道:
一位唯一能将你们的悲哀当作自己的悲哀,将你们的欢悦当作自己的欢悦的人,现在已从这世上消失了。
我虽已记不大确切原话,但想是大概如此。当时,我是怀着深深的感情读这段话的。
您讴歌母爱比大海还宽广、深邃,诗人三好达治在他的《乡愁》诗中也说过这么一段话:
大海呀,我们的文字把母亲置于你之中!母亲呀,法国人的语言把大海置于你之中!
这也是我所难以忘却的诗句。日本的“海”字中确实有一个“母”字,而法语中的“母(mère)”字中则有一个“海(mer) ”字。
我自己尚未写过关于母亲的诗。我想,若叫我写,大概也少不得要引大海作比的,而且我也不会单写自己的母亲,而必定要写地球上所有母亲所具有的母性。
……
井上靖
1975年8月13日
选自书信集《四季雁书——与井上靖的往还书简》,原载于《世界文学》1992年第4期,此处标题为责编自拟。
故乡:加拿大布雷顿海角
【加拿大】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张陟译
……
车站大楼是棕色的,很小,前面是木制的站台,两根高高的电杆上挂着灯,成群的飞蛾和六月甲虫拼命地往灯上撞去。灯下是一小堆一小堆的黑衣人,相互交谈,嚼着烟草,还有的是像我一样年龄的小孩,衣衫褴褛,靠在破旧的自行车旁,等着成捆的报纸从站台扔到他们脚下。
两个高个男人离开人群,向我们走来。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叔叔,尽管我以前只见过年轻点的那一个。我上一年级的时候,他曾来我们家住过一段时间,曾经和我在地板上摔跤,也曾经在家里没人的时候,放过小提琴的唱片。有一天,他永远离开了,只是在妈妈的话里才会提起,妈妈客气一点的说法是:“就是你兄弟在这里的那一年。”不怎么客气的说法则是:“就是你那个醉鬼兄弟在这里的那一年。”
两个男人都很有礼貌,他们跟我爸爸握了手,说:“你好啊!安吉!”然后,脱下了帽子,对妈妈说:“您好啊!”接着,两个人轮流把我举到了空中。年轻的问我,还记不记得他,我说“记得”,他笑了起来,把我放下来。他们把我们的行李装上一辆出租车,我们开过颠簸的街道,爬上一座小山,坑坑洼洼的,最后停在了一所黑色的大房子门口。我们都进去了。
厨房里有许多人,尽管还是夏天,他们都围坐在一座大煤炉四周。我们一进去,他们都站了起来,跟我们握手,女人们伸出胳膊搂住了我妈妈。我被引到了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面前。我的奶奶个子很高,头发像下午看过的海鸥一样雪白,眼睛像海鸥掠过的海水一样湛蓝。奶奶穿了一件长长的黑色裙子,系着一条蓝色带方格的围裙,她的手很有力气,一下子就把我举了起来,让我能亲到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身上是肥皂、水和热面包圈的气味。奶奶问我住在蒙特利尔觉得怎么样。我从没有在别的地方住过,所以,我说我想还不错吧。
我的爷爷矮小结实,有粗壮的手臂和硕大的手掌。爷爷的眼睛是棕色的,曾经的红头发已经变白了,只有眉毛和鼻毛还是红色的。爷爷的胡子是白色的,好像学校图片上的海象一样,尽管他胡子下端已经被烟草染黄了,却还在嚼着烟草,时不时,他还吐到椅子旁的一只煤桶里。爷爷穿着一件蓝色彩格布的衬衣,棕色的背带裤,带着两条沉沉的吊裤带。爷爷也把我举到了空中,却没有亲我,他身上是肥皂、水、烟草和皮革的气味。爷爷问我,在火车上有没有看到喜欢的女孩子,我说“没有”,他笑起来,把我放到了地上。
天已经晚了,聊天声慢慢小了下来,人们逐渐在夜色中散去,只剩下我们三个和爷爷奶奶。过了一会儿,奶奶和妈妈去了楼上,帮我们安排好睡觉的事情。爷爷把朗姆酒、热水和糖倒进两个杯子,递给爸爸一杯。我都十岁了,爷爷却还是把我抱在了他腿上,还让我从他的杯子里也喝上一点儿。这个爷爷和我在蒙特利尔的吉尔伯特爷爷真是不一样,吉尔伯特爷爷穿着白色的衬衣,深色的西装和马甲,胸前还挂着一条金表链。
“你很久没有回家来了,”爷爷对爸爸说,“要是你能像我想你一样经常回来,我就得把门上的铰链换上好多回了。”
“我知道,我也想回来,我真想回来,但是,你知道,蒙特利尔跟这里不一样。”
“是啊,我想也是。我从没想到会是这样。那里太远,我们又这么快就变老了,人对自己的长子总是会有特别期待的。我想,我们没有都去上学,或许也是一件好事。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女人家的附属。”
“别提这个,”爸爸有点生气,“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你也知道,我是律师,我是和其他律师合伙,只不过合伙人碰巧是我岳父罢了,没别的。”
“好吧,没别的,”爷爷说着,又让我从杯子里喝了一小口,“好吧,换个话题,你结婚十一年了,就这么一个孩子?”
爸爸脸红了,红得就像我们听到那个年轻人唱歌的时候一样。爸爸有些激动:“你知道,你根本就没换话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爷爷很平静,“是不是那个到了蒙特利尔也不一样了?”
我正要从杯子里再喝一口,两个女人下了楼。“哦,安格斯!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我妈妈冲了过来,像是要来保护我。
“玛丽,求你了!”爸爸几乎要急了,“没事的!”
爷爷赶紧站起身,把我放在他刚坐过的椅子上,一口气喝光了杯里惹麻烦的东西,把杯子放进水槽,洗干净。“好了,劳动人民该上床睡觉了,大家晚安!”爷爷上了楼,脚步踩得很重,我们也能听到他在楼上把靴子扔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会带他去睡觉的,玛丽,”爸爸冲我点点头,“我知道他睡在哪里。你干嘛不去睡觉呢?你很累了。”
“是的,好吧,”妈妈非常轻声地说,“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惹他生气的。晚安。”她亲了亲我和我的奶奶。妈妈轻轻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消失了。
“我很抱歉,妈,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爸爸说。
“我知道,她觉得这里什么都跟她习惯的不一样。我们也老了,不像原来那样一下子就能恢复。他已经七十六岁,煤矿的活对他来说已经不轻松了,他得更努力才能干完自己的一份。他跟着不同的孩子干活,有时候他告诉我,几个孩子之所以还带着他,是因为他是他们的爸爸。他跟你或者亚历克斯的时候,没有那种感觉,当然,你那时候要年轻得多。他总是觉得,你在高中和大学的那些日子很好,所以,也总是希望有一天你们能回到他身旁。”
“但是,妈,回不去了,我那时二十岁,亚历克斯只有十九,爸爸那时也才五十出头,我们俩都想上大学,想过另一种生活。我们还了他借给我们的钱,他那时也挺想让我们去上学的。”
……
选自小说《回乡》,原载于《世界文学》2013年第4期,此处标题为责编自拟。
故乡:莫斯科
【俄罗斯】玛尔塔·凯特洛作 栾昕译
特拉维夫的飞机把你投掷到莫斯科,就像投掷一颗球一样。当起落架撞击混凝土地面时,起初你会高兴地跳起来,几乎碰触到天花板——乌拉,我没被甩出去!然后飞机又降低了一些,等到终于可以走出机舱的时候,衣袖里忽然灌入一股冷空气——哦。但无论如何还是不错的。查验护照的地方,队尾摇摆的幅度还在逐渐减弱,但你还是会感到开心。人们轻声笑着,比较我们的规章与冷漠的以色列机构的不同:在那里,入境时没有人会询问一个女公民:小姐,你今天去过哪里,在哪里闲逛了,飞离故乡是否很久了——因为没有可询问的人,你需要把以色列护照塞进一部自动装置中,然后机器就会吐出一张通行证;离境时也没人在意你缴税、罚款的情况以及其他什么鬼东西,在那里也没有这种“意义重大”的停顿——在这期间公务人员会向你投来凌厉的、仿佛要揭穿你似的目光,质问你出行目的是什么,并严肃地看着监控器,而你立马就会感觉你的这趟旅行、你所有的行李箱、签证和计划仿佛全都命悬一线。是的,在你的证件遭到他们唾弃后,你才可以滚蛋。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心肝,就是这样。
取上行李,怀着水晶般纯洁的心灵通关,但不知为何会产生一种具有强烈欺骗性质的安全感。穿过一群面色阴沉的出租车司机,终于冲到街上,吸一口寒风,一头扎入钢筋水泥的灰色丛林中。
假若我像清少纳言一样,开始例数那些无法习惯的东西,那么首先要说的就是寒冷。应对这种寒冷是无法做好准备的,就像你不可能在挨揍之前绷紧肌肉然后坦然接受。因连续几个月的日照而变得虚弱的身体,一下子就感觉到机能发生了变化,于是身子蜷缩起来,有气无力地问:“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零上十九度都还觉得不好过?冻僵了,对的,每天晚上都穿靴子了呀?现在就想冬天啦?你觉得雪没下够啊?冻死了,啊?啊?啊?”
但雪的确没下够,嗯。进入四月份,天气彻底晴朗起来,冬天不在了,突然间却开始梦到雪。似乎很暖和,零上二十度,但又落雪了,有些冻脸,雪落在地上却并没有融化,我光着双脚踏雪而行,感觉很幸福。
这并不是说我想念寒冬了,而是恰恰相反。但我小时候有一副小雪橇,而我属于那种总是轻率地赞同谚语后半部分的、疑心重重的人。当你坐在雪橇上被人推着时,会非常紧张——因为你无法掌控情况,一不留神就会栽进雪堆。那些卖胡萝卜的人发明出一种轻盈蓬松的小雪花——这种雪花在莫斯科的冬季出现过大约三次,雪花很快就会变成污泥,用它堆不成雪人。小雪橇沿着滑道飞驰,有时与下面的沥青发生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不知爸爸要把我推到哪里去,而停止滑行却又完全不可能——就算是甩掉了雪地靴,推雪橇的人若没尽兴是不会让雪橇停下来的。
而当大人把管理权交到我手里,我牵起空雪橇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雪橇在身后极速滑行,有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跳了起来,又轻轻地撞在脚跟上——我那时就想,我要拉上一个小动物,一定不能是小狗,最好是一匹温顺的小马或一只小山羊。我是一个善于精打细算的孩子,梦想着可以拉一些有用的家畜,并且时常会因为雪橇没有木柴或其他东西可拉而白白地空着、派不上用场感到可惜……醒来的时候,我不记得一切不好的事情,我想的只是:那段自落雪——莫斯科现在时常会落下这轻盈、洁白的雪——之后开始、直到黎明醒来时的生活上哪儿去了呢?为什么我连一丁点儿也不记得了?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你一睁开双眼,它就在睫毛处闪闪放光,而后就融化了,仿佛你又被推倒在雪堆里,可以不必起身,单等着有人把你拉起来。
就这样捱到了十二月,我来了,但有点不对劲儿,雪片并没有亲吻滚热的、瓷器般的面颊,而是狠狠地抽打着发红的丑脸和现在已经皱皱巴巴的、松弛的皮肤。这没什么。我要进到城中,观赏橱窗、新年枞树和提前送上的新年祝福,无论如何我还是会觉得十分幸福。节日前夕的气氛挽起你的手臂,把你抓得牢牢的,无法挣脱。记忆格外深刻的是,松针——橘子——生姜,所有这些都如此美好,让人想到各种新年礼物和电视上播放的搞笑贺岁片。
……
这次回来,妈妈和以往一样,给我讲各种新鲜事,炫耀从欺诈成性的退休人员用品商店购买的各种物品,以及普京下令在一月份之前下发给所有人的五千卢布,稍稍谈论了一下政治,然后话题又回到了过去。她总喜欢讲自己的年轻时代,为了更容易讲下去,她改了少许细节。这回她指着《论据与事实》报说:
“这写的是歌莉娅的事,就是那个坐在斯大林膝头的姑娘。她的父母刚被枪决,内务人民委员就写信给贝利亚说她是人民公敌的女儿,于是他就下了解职的命令。瞧瞧!斯大林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当时我们流传着这样的民谣:贝利亚啊贝利亚,失去了信任的贝利亚,克林姆林宫待不下,那就躺进大水坑。斯大林亲自给我们寄来了青霉素和疗养证。当时瓦列奇卡病了,她写了封信给斯大林,他也受理了。可医生还是没能救活她。”
我时常回忆起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肩膀平平的高个子女孩,站在大理石柱旁,光线很亮,以至于你现在都想不明白,当时阳光是否真的那么充足,或者这是由于时代、记忆和纸张褪色造成的?假使我拿起笔来给当局写信,那么我必定提议建立慈善部,以受理千百万民众的求助信,而后从每个大口袋里一封接一封地拿出来,慷慨地满足所有请求,甚至做得更好。于是人们会在很多事情上原谅当局,忘记当局的愚蠢,而仅仅把各种各样的礼物、美好的情景以及七月份金光灿烂的早晨——那时一切都还是生机勃勃的——记在心头。
……
来到莫斯科后的第二天夜里,我醒后惊恐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钱快花光了,又没有工作,我会客死异乡的!因为在这里无可掩饰的清醒意识朝你砸来:青春已然逝去,未来模糊不清,没有谁能帮到你。不管怎样你得克服这种状况。在特拉维夫,原则上来说情况也是一样的,但身为北方人并不那么轻信,仿佛在有太阳、大海和沙滩的地方,事情就会变得糟糕。你来到岸边,在棕榈树下晒得暖暖和和的,维他命在血液里流淌,因为这里的水果十分便宜。唉,想想看,钱就快花光了,又没有工作,未来模糊不清,终有一天我将客死他乡……好吧——算啦,现在真暖和,也就是说,一切并非那么可怕……
莫斯科就像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你将倾尽一生拜倒在她的裙下,耗费精力,你甚至还会暂时将她据为己有。但人所共知的是,即便你为她而死,最终也不能征服她,她耸动着圆润的肩膀,挣脱开奄奄一息的你,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她拨通了两个电话号码,点上一支烟,当有人来把你接走时,她甚至都不会转身看一眼。终其一生,只为博得那忧郁而美丽面庞上的一笑,你是否会感到遗憾?很多人都不觉得遗憾。
我就要夹带私货返回特拉维夫了,因为我行李箱中的思念在这片土地上不仅毫无益处,而且有害,这片土地充满了快乐,有时也有悲伤,但不接受思念。但我有时却需要它——在那些轻飘飘的、温暖的雪花出现在梦中的夜晚。那时我会醒来,回想电影《大门》中那段激情洋溢的场景,那场景是我真正喜欢的,假如我不再假装自己是一个有品位的女人。在那场戏里,残忍的威尔·基尔梅尔掐住自己那可怜又无知的女人的喉咙,冲着她喊道:“你会和我一起死吗?!会吗?你会和我一起死吗?”莫斯科也又一次掐住我的喉咙,呼出寒冷和浓烟,问道:“你会和我一起死吗?”而我颤抖着双腿,低声哀求:“放了我吧,我是一个傻瓜,还能和谁一起死呢?当然,我会的,请你冷静,我会的。”不是现在,但终有一天——我一定,不会死在温暖的异乡。
选自散文《行李箱中的思念》,原载于《世界文学》2018年第1期。
故乡:法国普罗旺斯
【法国】让·吉奥诺 陆洵译
人们无法仅凭地理知识就能了解一片乡土。我觉得,光凭科学知识,人们会一无所知。这个工具太精确太冷酷。世界有千种柔情,必须要顺应它们、了解它们,之后才会明白它们的全貌……和人类一样,乡土也有它的高尚之处,我们只有通过善意的研究和友好的交流才能了解。步行堪称是最为有效的研究与交流工具。
……
我是步行的。当我迈出一步时,橡树内的汁液便升高三寸,清晨的虎耳草从两侧挺了起来,黄杨叶的光泽也变幻了千次。云雀瞧见了我,它不紧不慢地在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再想,我到底是谁。风儿越过了我,然后折回我身边,围着我打转,接着又飞走了。当我迈出另一步时,橡树的汁液还在继续上升,虎耳草继续挺起胸膛,黄杨树继续抖动,云雀知道我是谁,用它坚硬如铁的喙声嘶力竭地不停鸣叫。如此这般,双脚一步步迈向前方。此时,生活还是生活,乡土还是真正的乡土,道路通不了几个地方,但它是真正的存在。
此刻,它就在我面前展开,通向广阔的疆域。首先,它的路基是山丘上的碎石子,混杂着染料木和砂岩塌方的石块,它们往往是血淋淋的,像是把小绵羊开膛破肚后取出的肝脏。道路沿着大地落入山谷,然后消失在四棵白杨树的枝丫后面。更远的地方,道路又重新显现,雷朗山脉把它举了起来,让它穿过昏暗、翻腾而又像泥浆一样静止不动的圣栎树森林。上到隆起的高地,它没了支撑后,又落入深邃的昂克来姆河谷。在那里,万物都了无痕迹,只会出现一小块风团带来的条纹状的鱼鳞云,其外观十分独特,宛如被万丈阳光晒干后的大鱼骨。
那里,在昏暗大山里细得像条丝线的,是那条道路吗?不是,那是另外一条道路。那里,从坚硬的绿色麦田的深壕里跳跃出来,然后奔向驴食草的花海,是那条道路吗?不是,那是另外一条道路。我们透过橄榄园泛起的微光瞧见的,是那条道路吗?不是,那是通往圣雅尔镇的道路。与暗淡无光的大农场形成鲜明对比,然后带着一抹爬上方墙的荨麻般的绿色,走向朴素的森林的,是那条道路吗?不是,那是科芒德里耶的道路。那里似乎没有道路,只有柏树交织而成的栅栏,形成无法跨越的围墙,然后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如盐晶般的点点闪光的,是那条道路吗?不是,那是德龙省的道路。那里长有黄水仙的温馨草地,我还曾经把它错看成一条静流的,是那条道路吗?不是,那就是一条断流,干涸见底,只有焦黑的岩石。那么这回,橡树林下那条绵长的白色光带,总是那条道路了吧?不是,那是羊群奔向泉水踩出的通道。
那么你等一下,我听到了马车声,我想循声而去,看个究竟。但是农民们穿着凉鞋走路,并不发出声响。运货马车缓缓前行,车轮上的金属辐条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然后在自己激起的尘土和吱呀的金属声中喘不过气来。只要有棵树,便能让这声音回荡,如同在空旷的地方击掌一样。马贩子策马加鞭,脚上的木鞋不断吱吱作响,径直指向天空,它们似乎不是奔你而来,而是像雨水一样,从纯净的高处落到地上。一切都显得暮气沉沉,毫无生气,直到你突然间遇到一位消瘦的男人。他脸庞通红,胡子像香草一般,眼眶凹陷。或是直到你突然遇到辆马车,正如有人所说,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马车上坐着两位身着节日盛装的姑娘。在数公里的孤独行程里,她们会从自己无声的嘴唇间挤出几丝僵笑。那你想用什么来倾听这声音?遵照旅行法则,正如天堂里的僧侣和神兽所拥有的法则,马车运输完全没有声音,非常宁静。那你想用什么来倾听这声音?除非你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那这一切什么时候会被静悄悄地不断运走?所以,我会仔细观察尘埃。风儿会在没有人经过的地方扬起尘土。就是它!就是它,就在那里,隐藏在山谷中。可能就是它,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别去找它了,走吧。朝前走,所有这一切,就是道路。这是在所有道路上都耸立着的参天大树,它用自己茂盛的枝冠撑起世界的肌肤,好像鲜血之树撑开了你的皮肤,在风中发出 声响,哦,人啊!你要担负起自己的重担,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长河里勇往直前。
……
选自散文《我想书写的普罗旺斯》,原载于《世界文学》2018年第4期,此处标题为责编自拟。
故乡:危地马拉城
【危地马拉】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 朱景冬译
木轮大车缓慢地前行,终于来到了镇上。在歇脚的地方,也就是大路和街道的交汇处,出现了第一家商店。店主都是老人,患有甲状腺肿大。他们见过幽灵、游魂和鬼怪。他们喜欢讲奇怪的故事。匈牙利人【这里的“匈牙利人”指吉普赛人。】一来,他们就关上店门:那帮家伙抢小孩、吃马肉、跟魔鬼讲话、躲避上帝。
街道像折断的剑似的插进形似拳头的广场。广场不大,那些又高大又古老的大门的门框使它看起来越发显得小了。豪门望族就住在这里和附近的街区。他们同主教及市长关系密切,与手艺人却没有什么往来,除非在圣地亚哥使徒们的节日里:不言而喻,那是当各个小组在主教的府第向穷人分发巧克力饮料的时候。
夏天,树林淹没在黄色的叶子中间。原野上光秃秃一片,像陈年葡萄酒一样清亮。冬天,河水上涨,把桥冲垮了。
就像现在没有人会相信(就连老奶奶和孙子都不相信)的故事里所讲的那样,这座美洲中部的小城是建造在被掩埋于地下的城市之上的。为了把城墙上的石块粘在一起,泥巴是特地用牛奶和起来的。有一部富有说服力的家庭编年史证实,为了让这座城市最早的痕迹保留下来,若干三十根一束的羽毛和三十小管一捆的金粉,随同杂草一起被埋在了地下。有人还知道它们埋在朽木或很深的木柴堆里,以及冒着泉水的山上。
人们相信,树木会呼吸埋在地下的城市居民呼吸的气体,所以就形成了这种流传至今、无人不晓的习俗:在树的阴影下,需要排解心事的人能得到劝慰,相爱的人能减轻自己的痛苦,迷路的行人能找到方向,写诗的人能获得灵感。
树木给整个城市施加了巫术。细棉布似的梦境布满了使它颤动的阴影,纹身女围着房子转来转去,大帽子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橡胶撒旦又是跳跃又是滚动,夜间有怪兽在洼地里出没,专抢梳长辫子用马鬃打结的姑娘。然而,沉睡的城市却连一根睫毛也没有动过一下。
树木的呼吸赶走了群山,山中的道路像一缕青烟在晃动。天暗下来,橙子飘浮在空中,听得到最微弱的回声,一片树叶或一只小鸟的歌唱能在沉睡的田野上激起深沉的回声,梦妖在灵魂中醒来。
梦妖使人看到一座很大的城市——众人心中都有的明确概念——比位于罗斯卡·德·圣布拉斯山脉危地马拉城周围的山脉要大一百倍。中间的这座布满各色房舍的城镇要大一百倍。这座城市建造在深埋于地下,像多层楼房一样摞在一起的城市上面。那些城市一层压一层,城市压城市,简直像一本贴在石头上的图片集——图片是用西印度的金子、西班牙的羊皮和共和国纸做成的。又像一只收藏有喷火怪的冰冷尸体、从矿里开采出来的金子和藏在银指环中的月白色珍宝箱。在这座高楼似的城市里,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若干古老的城市。梦中的形象顺着楼梯爬上来,不留痕迹,也没有声音。从一道门到另一道门,走过不同的世纪。阴影在窗子里的亮光下晃动。幽灵是永恒的话题。梦妖在不断地编织故事。
在帕伦克城,沐浴着阳光、对称、牢固而又简单的平台把剪影投射在年轻的天空上。在仿若凿刻而成的墙壁浮雕上,松树显示着它们逼真的模样。两位公主在一个蜂鸟笼子旁边玩耍。一位白胡子老人盯着庇护星,口中念念有词。公主们在玩耍,蜂鸟在飞舞,老人在占卜。就像故事里写的那样,蜂鸟飞舞了三天,公主们玩耍了三天。
在科班城,国王正在宫殿的花园里牵着他那几头银色皮毛的鹿散步。纳华人把用珠宝装饰的羽毛插在国王肩上。国王胸前挂着用金线织就的使人着魔的贝壳,手腕上戴着竹手镯,手镯的光滑程度可以和最精致的象牙媲美。他的前额上方随意地插着一根高贵的苍鹭羽毛。在富有浪漫色彩的黄昏,国王用一根竹管吸着烟,雌可可树的叶子飘落下来。一场心雨对如此高贵的国王来说是足够的贡品。国王心中萌生了爱情,但是他正患着严重的溃疡:太阳病。
……
梦妖不停地编织着故事。有一阵子,织布机上发出苍蝇落网的嗡嗡声。从为我们国王撰写编年史的作者写作关于西印度事件时所在的那间令人尊敬的屋子里,传出一阵金龟子的唧唧声。在唱经处能听到青蛙的呱呱声,教士的声音在唱经台上单调地回响……
帕约·恩里克·德·里维拉修士走来了,他的黑色教士服一点儿也不反光。黄昏很快就降临了。帕约修士敲了敲一所小房子的门,塞进去一份印刷品。
一阵喊声把我惊醒了:我到家了。危地马拉·德·拉·亚松森,征服者的第一座城市!从山上看起来有如天然玩具的小白房子是真实的。房子的“墙壁”——按照时令穿衣的教士和士兵——的表情令我感到骄傲,紧闭的阳台使我觉得悲哀,祖先的门厅让我倍觉亲切。男孩们在街头互相追逐,女孩子们在玩安达雷斯游戏,他们的奔跑和叫喊声是真实的:
“安达雷斯!安达雷斯!”
“安达雷斯!对你说什么?”
“叫你放我过去!”
“我的家乡!这是我的家乡!”为了确信我真的回到了家乡,我这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看到了它那幸福的平原,它那浓发般的森林,它那环绕着城市的、连绵不断的拉罗斯卡·德·圣布拉斯群山,它的湖泊,它那四十座火山的喷火口和山脊,还有圣地亚哥守护神,我家及别人家的房子,广场,教堂和桥,堆放有沙子的交叉路口上的茅屋,环绕着杂草和碣帘石形成的围墙与街道,不断为柳树带来痛苦的河流,丝兰的花朵。“我的家乡!这是我的家乡!”
选自散文《我的家乡》,原载于《世界文学》2018年第1期,此处标题为责编自拟。
故乡:俄罗斯弗拉基米尔州
【俄罗斯】弗拉基米尔• 阿列克谢耶维奇• 索洛乌欣作 张铁夫译
……
从鱼咬钩之时起到鱼尾猛地一击为止,时间只有几分钟。鱼的最初的扑腾和最后的拍溅是一气呵成的,无怪乎萨沙从远处向我喊道:
“你怎么啦,打算洗澡吗?”
我双手发抖,无法把蚯蚓安在钓钩上,而且现在安它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是为了再抓一条棘鲈,也就是第五十二条棘鲈吗?我离开河边,从岸边来到一块开阔的草地。
当我坐在爆竹柳丛下面时,周围世界有很多东西起了变化。太阳已经西下,余晖涂抹着远方一片蓬松的树林,这片树林长在一座环绕着河滩地的小丘上。我们这边岸上的草地有一半处在这片森林的阴影之中,真正的傍晚的凉意开始隐约可感地从这片阴影里阵阵飘来。对岸干草垛投下的长长的、鲜明的影子在被割过的绿色草地上画出了一道道线条。在草地上干活的妇女们正在收工回村。她们那花花绿绿的身影沿着山坡鱼贯而行。几匹马出现在割过的草地上。它们慢吞吞地走着,从亮处走进阴影里,时而变成深黑色,时而变成浅棕色。轻柔的、绯红的晚霞笼罩了一切,散布在整个空中,从地上的青草到鲜艳的白色积云。大自然一片静谧。
在我们的汽车附近(树林投下的阴影正悄悄向它逼近)升起了一股蓝色的轻烟。我沿着开始湿润的深草径直朝那儿走去。
大伙儿都已聚集到我们的营地。萨沙不仅钓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小鱼,而且还捕了一条深铜色的、全身布满小黑方格的、嘴肥体大的冬穴鱼。
“我扯了扯钓竿,”他说道,“鱼上了钩。我本想扯上来拉倒,可是这伙计拖着钩儿就跑!我提呀,提呀,可是这个坏蛋却一个劲地往深水里钻!我两只手现在还在哆嗦呢。这是我有生以来捕到的第一条冬穴鱼。你看有一公斤半呢,还是一千八百克?”
具有先见之明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从衣袋里掏出一根想必是远古时代制造的弹簧秤,钩住鱼的一只红眼睛。只听得弹簧秤吱轧一声,锈痕斑斑的铁标尺指着一点二五俄磅。
“这秤不准,”萨沙断言道,“这么个美人儿,这个伙计,这个坏蛋决不止半公斤!”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自己捕到的鱼暂时藏在桶里的网子下面。他恭恭敬敬地察看了我那一堆棘鲈,说:“这鱼汤最鲜。”然后他逐一査看了萨沙的鲈鱼和小斜齿鳊,甚至还把它们称赞了一番:“加到沃洛佳的刺鲈里面,正好差不多做一锅汤。”“差不多”这几个字显然含有挖苦之意。这时他把桶上的网子揭掉,我们发现宽阔的马料桶里几乎装满了鱼,这些鱼个儿不相上下,都是大鱼,对于我们这些初识门径的钓鱼人来说,每一条都是一个奇迹。
“你这是哪儿钓的呀,爷爷?”萨沙不胜惊讶地说(他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就称父亲为爷爷),“莫非是在黑河里钓的?”
“不是黑河又是哪儿?就是在三片灌木丛下面呗。老弟,我知道我的钓竿不会叫我上当的。现在得用网拦住科洛克沙河,拦它一夜。钓竿归钓竿,可是下网也不碍事儿。”
河草丛中到处有鱼,多得难以计数,它们的嘴唇像小猪似的吧嗒作响。我们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把网的一部分放到睡莲丛里,另一部分放到没有草丛的水里。我抓着网上的绳子,拖着网游到对岸。河水开始冒出热气,那就是说,傍晚的空气开始变冷了。一团团白色的水汽贴在黑漆漆的镜子般的河面上,开始向上升腾、飘荡,力图离开水面,飘向草地,遁人花草丛中。网被拉紧了,我把绳子的一端套在一小束苔草上,套得并不太紧,这样明天早晨就用不着爬过去解绳套,只要使劲一拉就可取下。
这时萨沙给一个备用的车轮内胎打足了气,并且把它放人水里。
“你这是干吗?”
“我们马上到对岸去运干草,睡觉的时候必须垫点东西。”
我们把一捆干草垛在车轮内胎上面,在水里轻轻地推着。天完全黑了。天上出现了第一批绿色的小星星。鱼儿偶尔发出啪啪的击水声,声音很响,水花四溅。
“干草大概够了。”
“再运一小捆,睡起来软和一些。”
我们又在车轮内胎上装了一捆芳香的干草,它的香味同雾的清淡气味,苔草的强烈气味和岸边薄荷的有点窒闷的气味混在一起。在蓝色的暮霭中,一堆不大的、点得非常巧妙的篝火的红色火焰越来越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茹拉夫里哈树林工作多年,毕竟不愧是个老护林员啊。
运完干草之后,我们美美地洗了个澡,把身上的草屑洗净。当我们瑟瑟缩缩地走到篝火跟前时,鱼汤已经做好了。汤是用桶煮的。桶用几根粗赤杨棍子架在篝火上面。在篝火旁边一床铺得整整齐齐的毛毯上面,摆着黄瓜、大葱、两个蒜头、熟香肠、煮熟的整块土豆和三盒罐头。
我们用一只多面棱状玻璃杯轮流喝酒,同时学着乡下人的样子,一边喝一边皱眉扭头,啧啧称好,再不就拿一块面包皮或黄瓜,一边嗅一边发出拖长的“嗯”声。在长时间的沐浴之后,在运完干草之后喝一点酒,只觉得浑身发热,好不惬意。而且呆在篝火旁边十分舒服,仿佛它不是点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我们也仿佛不是坐在露天底下从森林里吹来的清新的微风之中。
……
选自纪实文学《弗拉基米尔州的乡间小路》,原载于《世界文学》2006年第2期,此处标题为责编自拟。
故乡:萨拉热窝
高兴译
萨拉热窝,泥沼和雪做成
他对母亲说,他打算去斯梅代雷沃【塞尔维亚东北部的一座城市。】看看米丽卡。老太太听后还是蛮开心的。他们分手时,她很伤心。如今美国并不像过去那样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她说;有互联网这玩意儿,再说一年后她就能随咱们去了。他没有勇气告诉母亲,去美国其实并非导致米丽卡同他分手的缘由。
肩挎着背包,他朝泽雷尼·维纳克方向走去。他掏出钱包,再一次看了看巴士车票。蓝色车票上,印着“运输中心”几个字,用大大的西里尔字母写成。它们下面则是几个较小也较淡的字:“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萨拉热窝—贝尔格莱德。”三天前,他问过柜台后面的女子:有没有直达萨拉热窝的巴士。要多少有多少,女子回道。她正大口大口享用着皮塔饼之类的食品。我的意思是到市里,而不是到卢加维卡。女子,嘴里塞满了吃的,回答道,她并不为联邦政府售票。那就有什么,给我什么吧,他作出让步说。女子用沾满油脂的指头,嗒嗒嗒敲了几下键盘,然后抬起头,第一次看着他。你可以坐公交或打的去城里。所有人都是这么办的,她说着,将票递给了他。
外面很冷,但车里却又太热。车已满满当当,暖气调到最高,空气沉闷而又浑浊。大多数乘客都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吵吵嚷嚷,邋里邋遢。司机骄傲地放起了古斯勒琴曲盒带。斯特凡戴上耳机,调高随身听音量。
他离开萨拉热窝已整整十载。一九九二年三月,就在路障刚刚竖起后不久,父亲将他和母亲送往贝尔格莱德祖母家。待到形势平静后再回来,父亲说。头一两个月,他们巴望着回到萨拉热窝。随后,连续数月,他们又期待着父亲到贝尔格莱德来团聚。他们的等待毫无结果。
桥。边界。他不敢肯定,但总觉得十年前正是通过同样的桥出来的。那时,没有边防哨兵。也没有人会叫他出示证件。
桥的那边,一切看似不同。波斯尼亚。狭窄的街衢,焚毁的房屋,幽暗的林子,粗糙的景色。这个名叫符拉森尼卡的小镇单调乏味,一生中,他还从未见过一个地方比它更令人沮丧的了。一过符拉森尼卡就是罗马尼加。他已觉得有点耳朵疼,于是,便摘下耳机。车上一片寂静。谁也不再说话。
这时,道路转弯,朝山下延伸。他们在帕雷车站稍事停歇。他感到胸腔发紧。卢加维卡已近在咫尺,显然。一块路牌上写道:
您正离开斯尔皮斯卡共和国——祝您旅途愉快!
已是黄昏。巴士驶入一座隧道。过了隧道,他开始寻找罗马尼加林子,但林子已不见踪影。下面就是萨拉热窝。接着,这里就是萨拉热窝,真真切切的萨拉热窝。梦中的景象:红色的屋顶,紫色的日落,白色的光塔。他朝司机喊道:“我可以在这里下车吗?”巴士停住。他下车。我正在比斯特里克上面,他想;我正在比斯特里克上面。他缓步朝山下走去。没有什么车辆,除了一些的士。他取出一支烟,点上。我还从未在萨拉热窝抽过烟,他想。
夜色同他一起降临城市。他发现自己站在比斯特里克教堂前。这座教堂正面的色彩,过去曾令他无比喜爱。萨拉热窝足球队服的颜色同它相似。时光回溯,在小学时,斯特凡曾是他们的球迷。
他的双腿拽着他来到帕帕加热卡。三楼一扇窗户里,他的房间的窗户里,一道光隐约可见。一盏灯开着。他看到一个人影:某人正离开床,朝桌子走去。在一部惊悚电影里,他想,此刻,他将看到自己的面孔。
所有亲戚都试图说服母亲向政府提出要求,归还他们的家庭寓所,但她不想听。这是件顺理成章的事,他们说。它是你的,他们说。收回来,再将它出手,他们说。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寓所!他们说。把这钱拿到手,为了孩子,他们说。母亲通常一声不语,不说自己怎么想。只有一回,她开口说:“去他妈的寓所。他们夺走了我的丈夫。”
他不会忘记。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二日,母亲的哭泣将他惊醒。杜尔德死了,她在泪水中一遍遍地说道,杜尔德死了。
他们将他带走了,这就是邻居所说的一切。菲卡娜。她刚从萨拉热窝抵达德国,便打来电话。一天,他们将他带去挖战壕,他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就有人搬进他们的寓所。她这么说。
祖母依然希望他还活着,斯特凡依然希望他还活着,唯有母亲一个劲地哭泣。之后数月,故事渐渐变得清晰。一队士兵将杜尔德,斯特凡的父亲,带走了。菲卡娜说是去挖战壕,但母亲,在近乎歇斯底里的抽泣中,翻来覆去地说,他们将他带去屠杀,屠杀。
他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父亲的名字留在失踪人员名单上。母亲似乎已甘心接受这一现实。不久之前,有一次,她对他讲述了他们俩前往斯科普里【马其顿首府。】旅行的情形。斯特凡那时还没出生。在塞尔维亚某处路边,她记得,他们看到了不少石头。杜尔德告诉我,她说,这些是家人为在国外牺牲的士兵竖立的路边墓碑,纪念物。我的杜尔德不是士兵,但我也想为他堆上一块。她这么说。
有段时间,斯特凡恨萨拉热窝。他狂热地恨它,一如他在童年狂热地爱它,一如他在成为难民的头八个月狂热地想它。他不恨穆族人。他无法恨他们——足球运动员胡斯雷夫·穆塞米奇和萨菲特·苏斯奇是他的偶像。他只是恨萨拉热窝。他不恨足球队,不恨他的学校和朋友,不恨他的记忆,也不恨他在那里度过的近十二年岁月。他仅仅恨这座城市。让一切夷为平地,他想。让整个萨拉热窝熊熊燃烧。然而,那种恨并未持续多久。于他而言,就连想到萨拉热窝都会感到痛苦。他对自己说,我不会再想萨拉热窝。可是,那座城市总会回到他的脑海,一次又一次,但他竭力抵制,断然接受,这些念头渐渐消失。他专注于象棋,专注于数学,最后,同样专注于米丽卡。随后,母亲交上了移民好运,获得了美国绿卡。他还不到二十一岁,有权跟随母亲一道前往美国。
都是因为那首歌。否则,他也不会来到这里。他也不会对母亲撒谎。他完全可以告诉她:我将去告别那座城市。但他几乎都没有力量对自己承认,他的梦依然扎根于萨拉热窝。在这些梦里,他看见他的贝尔格莱德朋友,那些贝尔格莱德街衢,以及那个在贝尔格莱德长大的男孩——也就是他自己,如今的斯特凡。还有米丽卡。可背景却始终是萨拉热窝。他又怎么去告诉她:都是因为那首歌……
三个月前,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了它。头一次——他可以发誓他是头一次听到它。他从来都不是摇滚歌迷;他喜欢的是高技术音乐。纯属偶然,他在收音机里发现了它。他随即便去买了那盒磁带。
那个组合叫爱克维,爱卡特里娜·维丽卡的缩写,一个贝尔格莱德乐队。他们并不是一个萨拉热窝组合,这兴许正是那首歌击中要害的缘由。萨拉热窝,泥沼和雪做成,歌曲唱道。蓦然,一九九二年三月巴士上看到的情形再度在他心里复活。他看见父亲站在月台上,踩在肮脏的雪里,朝妻子和儿子挥手。这时,巴士正在倒着移动。斯特凡朝他挥手,最后一次看见他。
子夜时分。斯特凡在马林·德沃尔,正朝波法里奇走去。从那里,他将打上一辆的士,前往卢加维卡。明天早晨,巴士将返回贝尔格莱德。雪开始飘落。擦去我眼上和眉间的霜,歌曲唱道。离开我,歌曲唱道。斯特凡缓步走着,抽着烟,望着几扇亮着灯的窗户。他听见钟声鸣响。
让我的眼看看,再一次
让我的耳听听,就这最后一次
萨拉热窝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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