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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托•皮尔斯【美国】:总裁太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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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太空计划已经从政府提供的可供星际移民的星球列表中选择了自己的未来家园。杜姆在离婚一年后加入了这个教会,六个月后,他就自愿要移民去新定居点。而这样一来,他就有义务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捐赠给教会。像他这样自愿报名踏上这个旅程的有两千人,但是他的捐赠非常慷慨,这几乎可以确保飞船上一有位子就肯定是他的。一个准百万富翁通过收买的方式走向了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





总裁太空人


托马斯·皮尔斯作  李昌超译



过了今晚,他就再也不会见到这些人了。杜姆·惠普尔——这个臭名昭著的蓄意收购公司者、远近董事会会议室的大祸害、裁员之王——用他所有的财产换了一张去遥远星球的单程票。所以,连莱尼·韦斯特菲尔德这个被他害得早早退了休的人也来和他告别。


“每分钱吗?”莱尼问道,“你是说你真的把每分钱都给了那个教会?”


“说真的,莱尼,这是一种解脱。我从来都没觉得有这么自由。”


“说实话吧。你难道真没有隐匿的秘密投资?没有海外账户?”


杜姆摇了摇头。“都没有。”


“我觉得吧,这事儿挺好的,”希拉·帕克插话道,“我要是像你对宗教那么虔诚的话,估计也会这么做的。你那个教会叫什么来着?”


“上帝太空计划。G P S”


“啊,我的天,”她说,“我现在都不敢告诉别人我是个圣公会教徒了!”


上帝太空计划的使命很简单:就是在另一个星球建立一个更加平等的社会,在那些尚未开发的恒星系传播上帝的爱。但是无论杜姆如何费尽力气向别人解释,他几乎总会遇到茫然的目光或者善意的嘲笑。


浑身酒气的布莱克·罗宾斯凑近杜姆,搂住了他的肩膀。“你是说在一个星球搞破坏还不够呗,伙计?开玩笑,开玩笑。”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柔和地说:“说真的,我们都支持你的决定,兄弟。”


杜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是自己的葬礼,很快他就会飞速赶赴天堂。这里的天堂就是那个围绕着一个遥远的恒星运行的小行星,那个他去了就永远回不来的星球。而且他死亡的几率其实还挺高的。飞船可能在太阳系外缘撞上一颗小行星,或者飞船的隔热罩可能会破裂解体,所有乘客可能会在各自的冷冻盒里长眠,虽然永不衰老,但是本质上已经死亡。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杜姆努力为所有可能的结果做好心理和精神上的准备。


他看见前妻诺娜了,在房间那头,靠近壁炉的地方。她正和雷沃希尔资本运营公司的新任总裁鲍勃·怀科夫聊着天,还轻佻地拽着他的西服翻领。杜姆听说过这两人的传闻。他尽量不去在意。她有她的路要走,而他也是。客人们还在陆续到来,杜姆笑容可掬地敬了很多酒,努力保持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的表情,一个让人联想起喇嘛的表情。我觉得挺好玩,他的这个微笑说,无论你们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因为这一切,说到底,都不是很重要;也许有一天你们会醒悟,会意识到你们一生追求并获得的一切,说到底,都无关紧要。


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练成的,这微笑。


依照教会的指导,杜姆把这场告别会当作是跟尽可能多的人和解的机会,而且通常意味着要尽量避免谈生意上的事。所以当马蒂·科里问到他对于RGC公司和法玛菲尔德公司合并案的看法时,他只是傻乎乎地摇摇头,说他跟不上最新情况,然后祝对方一切顺利。之后,他向哈丽特·勒夫道歉,因为多年以前他们在纽约希尔顿酒店一起过夜后,他从来没给她回过电话。他攀住艾丽卡·巴卢的肩膀,把她拉过来,久久拥抱着她。他试着说服她,说自己是一个糟糕的导师,并恳求她不要步他的后尘,尽管他知道她也和他一样咬起人来冷酷无情。这像是在请求豺狼不要吃斑马的内脏一样。


“这他妈的还挺奢华的。”杰罗姆说。


杰罗姆是教会指派给杜姆的地球监护人,这星期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因为杜姆已经捐出了汽车、手机和大部分现金,杰罗姆负责送他到需要去的地方,保证他吃好,有地方住。杰罗姆瘦得像根杆子,眉毛又黑又乱。他有一种另类的幽默感。不知什么原因,他总喜欢戳别人的痛处。杰罗姆坐过几年牢,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跨州邮寄假身份证件。但是现在,照他经常的说法,他走的是“正道”。杜姆不是特别喜欢杰罗姆。


“我刚才吃了大约三十只虾。”


“那就再吃三十只。”


杰罗姆看着这里的一切:房间、古董、石头壁炉、从屋顶一直悬到地板的帷幔、定制的枝形吊灯。“你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


“不过是个房子。”


“住得起这种地方的人才会说这种话。那你前妻——她怎么说呢?”


“诺娜?她是个好人。”


“她看起来可没那么好伺候,”杰罗姆微笑着说,“我说得没错吧?”


杜姆什么也没说。


“别担心,”杰罗姆说,“旅途中会有很多女人的。”






那倒是真的。不过杜姆知道,要想和某个乘客结成伴侣,他必须得先和她结婚。而为了和她结婚,他就必须先得到教会长老的祝福,这意味着会有一系列的咨询和面谈环节。


在外星伊甸园里不允许有任何阴谋诡计。


上帝太空计划已经从政府提供的可供星际移民的星球列表中选择了自己的未来家园。杜姆在离婚一年后加入了这个教会,六个月后,他就自愿要移民去新定居点。而这样一来,他就有义务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捐赠给教会。像他这样自愿报名踏上这个旅程的有两千人,但是他的捐赠非常慷慨,这几乎可以确保飞船上一有位子就肯定是他的。一个准百万富翁通过收买的方式走向了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他感到了其中的讽刺,但这并没有真正给他带来什么困扰。毕竟,他放弃了巨额财富,与只签字转让双户共用可移动房子【原文为double-wide,指由现场连接的两个独立单元组成的半永久性移动房屋。】和一份微薄养老金计划的电动汽车厂流水线工人相比,他做出的牺牲难道不是大得多吗?


他要乘坐的是第二艘飞往那个星球的飞船,它将运送五百一十二个移民。第一艘飞船在两年前就离开了,只搭载了十名乘客。目前所有的数据都表明这个星球非常适合人类居住,那十名勇敢的先驱如果发现那里的环境不理想,他们要做的就是触发一个警告装置,让第二艘飞船,也就是杜姆乘坐的飞船自动返回地球。


上帝太空计划资金充足——杜姆可能不是唯一一个把自己的财富捐赠给教会的富人——但是由于飞船非常昂贵,出于经济原因,购买的飞船都是二手的。连飞船上的冷冻柜也是从一艘已退役的小行星采矿飞船上拆下来的。事情发生时,杜姆还是那些采矿飞船所属公司的一个主要合伙人,这件事让杜姆觉得很好笑。飞船功能齐全,但是绝谈不上是崭新的。教会的长老们建议所有乘客在穿过寒冷、黑暗、荒凉的太空之旅中要相信上帝。


祈祷防护罩,他们这么称呼它。杜姆达不到这样的信仰高度,倒不是因为他不相信上帝,他的确信仰上帝,但是因为他的商业哲学一直要求他对投资项目要有尽量多的了解,他只接受可控的风险。也就是说,只接受不算风险的风险。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诺娜问他。


派对结束了,他们一起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很快喝光了一瓶白葡萄酒。杜姆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喝到像冰镇桑塞尔白葡萄酒这么好喝的酒了。很可能喝不到了。他怀疑教会的种子库里就没有葡萄籽。他用舌头细品着每一口酒。整个晚上,诺娜第一次真正地看着他。她和以前一样漂亮。为什么他一直对她那么恶劣,那么不忠诚呢?他再也无法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别人诱惑。


他们在商学院相识,他俩都是户外俱乐部的会员。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晚是在一个帐篷里。她很漂亮,身体强壮,有一双攀岩者才有的干裂的手,一两个手指头上总缠着白色的胶带。她的床头柜里放有一个螺旋活页笔记本,里面有她用潦草的字迹写下的一长串人生目标。列表的顶端是要嫁给一个“雄心勃勃,奋发图强的男人”,还要一个孩子,“最好是儿子”。她从来不是一个草率的人。当杜姆向她求婚的时候,她立即答应了,就好像早就准备好开始他们此后的共同生活了。他们没有孩子,但是他至少为了她的缘故还算是个雄心勃勃、奋发图强的人。离婚时气氛还算友好,任何离婚如果能友好的话,也就这个程度了。他心甘情愿地把一半以上的财产分给她,更不用说那所海滨别墅了,她一直比他更加喜欢那所房子。毕竟,他才是那个出轨的人。


他早已过了犯糊涂的年纪。他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后悔。


“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和鲍勃·怀科夫说话了,”他说,“你俩看起来挺近乎的。”


她笑了。“你在意吗?”


“当然在意了。我还爱着你呢。”


“别这样。再过两天,我就会变成一个遥远的回忆。等你到了那边再解冻的时候,我该多大了?”


“你六十一岁。”他说。这个算术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那么我已经是个老太太,而你还是四十五岁。就算我最后和鲍勃·怀科夫或者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了,那和你又有多大关系呢?”她握住了他的手,“杜姆,你要明白你不用非得这样做。你现在还可以退出。”


“我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捐给教会了。”


“那个疯狂的教会——这可太不像你了。就算过了一百万年,我也不会相信你会信教。”她呷了一口酒。“杜姆,想要拯救灵魂,不用非得去参加什么愚蠢的太空旅行。你知道这一点,对吧?你还可以待在地球,正常生活。”



他俯身用力吻她的嘴唇。最后一吻,他告诉自己说,一种告别,一种怀旧的放纵。自从离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她,或者和其他任何女人做过爱了。教会禁止婚外的性行为,他也曾向上帝许诺会遵守教会的规则,但是这个特定规则应该不包括前妻吧?他拉开了她裙子背后的拉链,很快爬到她身上。她帮他脱下了裤子。到最后,他伏在她胸前抽泣。他的脸像火烧一样,他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咸味。这阵情感迸发让他感到尴尬,都不敢抬头看她。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他又恢复了自控。


“对不起,”他终于说道,“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该睡觉了。”她说。


他们上了楼,悄悄地走过杰罗姆的房间,一起爬上了床。她侧过身子躺着,他紧贴着她的后背。他们就好像从未分开过一样。毕竟,他们也许还有希望。也许几年的分离已经弥合了他们之间的裂缝。明天早晨他要取消他的旅程。他要搬回来和她住在一起。他们要重新开始。有诺娜的帮助,只需要一点点钱他就可以东山再起,一定可以的。或者去找他的律师!也许他们能从他给教会捐赠这件事里找出一些漏洞,一些意外的小问题。也许他们能找到办法把钱全都拿回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床上只有他自己。他下楼看到诺娜在楼下的厨房里,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给女佣露西下命令。露西正忙着收拾派对上用过的空杯子。杜姆只穿着内衣站在那里,一边擦着眼角的眼屎。露西给他倒了一杯橙汁。诺娜微笑着看着他把果汁大口咽下。


“我今天上午得出去一趟,”她说,“当然了,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不能取消吗?”


她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你是不是要重新考虑了?”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吃点早餐,再认真商量一下。”


“对不起,我不能取消。”


“我就要永远离开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真好笑,”她说,那声音轻快而遥远,“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呀。”


她向门口走去,把脚塞进一双专门定制的靴子里。


“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谈吧,”她说,“就出去几个小时。未完待续,对吧?”


她从一个挂钩上抓起皮包就离开了。他站在门口,听到她的靴子踩到外面的台阶上咯噔作响。女佣轻快地跑进了里屋。在楼上冲了个澡以后,杜姆匆匆穿上衣服,去敲杰罗姆的房门。好半天,杰罗姆才出来了。他眨着沉重的眼睛,喃喃自语地说他就去收拾他的东西。


在麦当劳,一个紫头发的女人把咖啡递给了他。杜姆看着自己留在纸杯边缘的牙印,闻着州际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散发的尾气,看着杰罗姆的卡车后视镜上悬挂的银骰子,为自己即将抛在身后的世界惊叹不已。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乡村流行歌曲,唱的是渔船上的泡沫保温箱,一对父女在一起跳舞,一段被癌症毁掉的婚姻,都是老生常谈。他以后再也听不到这样的歌了。教会不允许任何人把预先录制好的音乐带到飞船上。地球的音乐,他们断定,只会给人们带来忧伤。也许某个移民会想出制作乐器的方法。他已经能够想象那番情形:一群人在橘黄色的沙滩上一起唱歌,而旁边就是一些巨大的长喙昆虫在尽情享受被海水冲上岸的粉色小水母大餐的情景。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是个谜。


杰罗姆表情非常严肃地问杜姆,要是外星人想和他发生性关系怎么办?


“哦,我真不认为会发生这种事情。”


“这么说吧,你认为你有地方放那东西吗?”


放什么?哦,对了。那东西。


“说实话,”杜姆说,“我对这种可能遇到的、假想的外星生物的生殖器官没有任何想法。”


“是啊,我想说,它们可能只是一团——”杰罗姆咧着嘴笑道,“孢子。”


“孢子?”


“就好像,一些小小的黄色海胆一样的东西,贴在你的蛋蛋上把精子吸出来。”


“杰罗姆,”杜姆说,“我为什么非得和一些外星孢子似的东西繁殖后代呢,飞船上有那么多女人?人类的女人。女人非常乐意用老方法繁殖后代,用不着孢子。”


“当然了,”杰罗姆说,“可是,它还是让人困惑啊,是不?那么多可能性。”








刚好在午饭时间之前,他们赶到了杰罗姆家——夏洛特市附近一间旧厂房。他们进门的时候,杰罗姆的妻子雷切尔正站在厨房桌子旁,把一些优惠券悄悄塞进一个大活页夹的塑料封套里。她是个大屁股女人,头发挑染成金色和红色。杜姆不难想象她蹒跚着穿行在各家杂货店,翻着活页夹,寻找打折的润肤霜、麦片和染发剂的情形。


尽管他名下已经身无分文,而且明知这与自己的新价值观背道而驰,他还是觉得自己天生就比这个女人优越。他的思想更清晰,感觉更敏锐。他的体味没有那么刺鼻。他的心胸更大更开阔。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因为大家同为上帝的孩子。但是……


反正,再过二十四小时,他就再也不用见到雷切尔了。很可能,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后——至少可以说,在他经历这二十四小时后——她会变成一个老妇人,依然在同一张桌子上鼓捣她的优惠券,而他将乘飞船飞往一个全新的世界,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他尽量让自己不为这些人感到难过,在这个悲惨的星球上,在污秽的厨房里,这些未来的老家伙苦苦挣扎,浑浑噩噩,从来不去做点什么伟大或者不朽的事业。


杜姆再次为这次旅程感到兴奋起来,感谢上帝。他觉得自己又像几个月前刚签完合同时那样兴高采烈了。他就要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在加入教会前,他所认定的那些重要的事其实都是错误的。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之后,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释放,那种卸下重担的感觉。他又像个小孩子一样了!天真,充满敬畏。除了脚上的鞋子和想要传播的爱的信息以外,他一无所有。


那是要保存下来的信息。如果地球要灭亡了——从现在的情况看,真是拜他自己这种人所赐,这个结果已经不可避免——有德行的基督徒难道不应该负起责任,保护好先知的教义,保证在这宇宙中至少还有一群虔诚的信徒吗?这就是使命,真的,因为如果很快就没剩下人可以去爱的话,那让人们去爱彼此还有什么意义呢?


杰罗姆扑通一声坐在躺椅上,杜姆坐在格子呢沙发上。


“我跟你说过几天前我顺便去了趟控制室的事儿了吗?”杰罗姆说,“你会很想知道的,从第一艘飞船上传回来的信号响亮而清晰。旋转的飞船正载着十勇士在宇宙中穿行,缓慢而平稳。”


十勇士,这是教会对第一批十个移民的称呼。


“你觉得那边的天气会怎么样?”杰罗姆问。“我觉得你应该在那里找个漂亮的海滩,好好款待自己。给自己搭个沙滩小屋。喝椰汁,吃螃蟹。”


“我觉得那边不一定有螃蟹或椰子树。”


“管他呢。外星会有相应的对等物。你懂我的意思。太阳永远不会落下,所以你得给自己找些阴凉。”


那个星球被它的恒星潮汐锁定了,它围绕自己的“太阳”旋转时,并不进行自转。星球的一半永远是白昼,而另一半永远是黑夜。太阳在空中的位置是固定的。这听起来似乎不太理想,所有数据都表明,最理想的生活环境在日夜交汇处的地方。移民们要共同生活的地方就在这个交界地带,介于永恒的黎明和永恒的黄昏之间。


他们很可能会生活在环绕那个星球的带状海洋上的一条岛链上。有证据表明,在海洋的一边可以隐约看到冰雪世界,而另外一边可以看到荒漠。但是在这个细长海洋的中间部分的岛屿上可能会有郁郁葱葱的热带绿洲。十勇士的任务就是寻找这个理想地带。


杰罗姆在沙发靠垫下到处乱翻,寻找着遥控器。终于找到以后,他开始看一个野外生存节目,内容是几对夫妇比赛谁能在澳大利亚内地生存得更久而不会崩溃。


“明天晚上你就是这样了。”他微笑着说。




杜姆什么都没说。显然,那个星球上的生活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显然,那里一定会有斗争和牺牲。但是杰罗姆有什么必要在他离开的前一晚提醒他这一点呢?作为杜姆的监护人,杰罗姆有责任给他提供住处,但是杜姆身上还剩下几元钱,足够找一个便宜的汽车旅店住一晚了。


他本可以待在父母家,那儿离夏洛特市只有一小时车程,只是教会不建议大家在离开前的最后一晚跟家人在一起。杜姆在几天前已经跟他们道了别。和诺娜一样,他们给他办了一场欢送会,邀请了他的亲戚参加。他父亲起身敬酒致辞,但是由于情绪太激动而没能讲完。他母亲在杰罗姆开着卡车来接他走时没有出门送他。


“别这样,”她这样求过他,“你会遇到别的女人的,一切会好起来的。”


“不是因为诺娜的原因。是我自己要走。我找到了正确的路。”


“她这样对你,我恨她。”


“这不是诺娜的错。是我老对她瞎胡来。我不是个好人,行了吧?我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


“什么事?都是些什么事,你老这么说?你是个好孩子,杜姆。以前一直都是。八年级的时候,你主动承认自己考试做了弊。你自己主动承认了!”


这个故事她讲了很多年,杜姆都没敢告诉她,事实是他并没有主动承认错误,而是被抓住了,潦草的答案就写在手上。在他的人生中,这件事,即便是小事,却也让他尴尬,但在只有他母亲的头脑中才存在的故事里,它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最重要的特色内容。可是你怎么跟母亲说,你其实并不是个好人呢?说你勒索了别人,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说你恬不知耻地追求各色女人?说你曾用迂回、法律上模棱两可的方式精心安排了一个人的死,目的就是让此人不能参加宣誓作证听证会,因为该听证会威胁到了你曾一度控股的一家天然气公司?这样的羞耻之事你不能吐露给一位如此可爱而朴实的母亲,这样的羞耻他得瞒着她,留着只向上帝坦白。这样的羞耻,杜姆恐怕觉得会跟随他穿越银河系。


“你就信我好了,”他告诉她,“我不是一个值得你骄傲的人。但是这是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明白吗?这是个好事儿。”


“走吧,儿子,”然后他父亲对他说,“你就走吧。我们会为你祈祷。我们会好好的。走吧。”


于是杜姆就走了。但是此时,在杰罗姆家肮脏的起居室,杜姆坐在沙发上看着真人秀节目,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见他们最后一面,用胳膊搂住他们,做一些弥补。过了今晚,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跟他们说对不起,他这个儿子太糟糕,竟然把他们遗弃在这个行将崩溃的星球,在这片永远的荒原上。


“我想借你的卡车开几个小时。”他对杰罗姆说。


“干什么?”


“去看看我父母。不用多久。去去就回。”


杰罗姆没好气地白了杜姆一眼,一边隔着左胸上印有教会标记的蓝色T恤衫挠着肚皮。“你觉得这样做好吗?”


杜姆站起来伸出手说:“拜托了。帮帮忙。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


杰罗姆似乎不太情愿地交出了钥匙。也许他怕杜姆把车开走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说他也要跟着去。在经过厨房的时候,雷切尔问他们是不是要出去吃饭。


“不是,”杰罗姆说,“总裁太空人想再去抱抱他妈妈。”


“别这么叫我。”杜姆说。


“总裁太空人怎么啦?”雷切尔说,“这是一种恭维啊!”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总裁。我一无所有地离开这里。和其他人毫无差别。”


“哦,别生气,杜姆,”杰罗姆笑着说,“我赌一万元,在第一个财年结束时,你就会统治那个星球。你真该去看看他家的房子,雷切尔。不可思议。他妈的简直就像个酒店。”


“哦,我的上帝,那倒是真不错,”雷切尔艳羡地咕哝着,“那么多钱,都给了教会!”她疲惫地摇着头。“我跟你说实话,本来我们可以花掉其中的一部分钱的。我们连卡车钱都还没付清呢。”


“嘘。”杰罗姆说。


“债务都快埋到头顶了!”


“我跟你说过,”他说,“别提这些事,求你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反问道,“都是实话,反正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了。我们心里想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说呢?”


“杜姆不欠我们什么,而且我能自己照顾自己。”杰罗姆恼火地说。


“你当然能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的眼睛闪亮着瞪得很大,“那么多钱,就这样都没了。像烟一样。好像它什么都不是。”






杜姆给父母买的那辆雷克萨斯没在车道上。敲门也没人答应。他用门口的假石下面藏着的备用钥匙开门进了屋。所有的灯都关着。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衣袋里,想给他们打电话,但他的手机早就上交了。他拿起了座机话筒,然后呆呆地瞪着按键。他不记得他们的手机号。


因为满心都想再跟他们道别,所以他现在非常想见到他们。他不喜欢如此受挫的感觉,他不想带着这种失败去另一个星球。在他的余生里,他会一直去想,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多待几个小时,他们彼此会说些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在他出发的前一晚出去?为什么活见鬼了他们不待在家里,像往常一样?他茫然地在屋里走着,尽量不让自己陷入到自怜自艾的情绪里。


杰罗姆从门口探头进来问道:“你找到他们了?”


“他们不在。天啊,真不敢相信!”


“呃,他们可能不知道你要来,对吧?”


杜姆真想给他一拳。杰罗姆!他简直和他的蠢老婆一样坏。


“这是什么?”杰罗姆踢了踢门口的一个箱子。


杜姆一开始没注意到那个箱子。他走过去蹲了下来。箱子里堆满了东西。他的大学毕业证。一个詹姆斯·布朗摇头娃娃。一堆的照片:杜姆和父母,很多年前在一艘游轮上;杜姆和他最好的朋友唐尼·米恩斯,八年级的时候端着一桶小龙虾;杜姆在海滩上蹒跚学步,满脸都是沙子。


这是他母亲干的,毫无疑问。杜姆还没出发,但是她已把他在这所房子里所剩无几的痕迹都一扫而净。他努力不去生她的气。也许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失去儿子的悲痛,而且她向来都是个“连环清除者”。杜姆上大学第一年回家时,发现她把他所有的雷·布莱伯利【雷·布莱伯利(1920—2012),美国科幻小说家,著有《火星纪事》《华氏451度》等作品。】的作品、箭头,他当宝贝一样放在一个小塑封袋里的一九○五年版巴伯二十五美分银币都给扔掉了。


“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吗?”杰罗姆问道。


杜姆点了点头。


“哎呀,真过分,兄弟。”他捡起那个詹姆斯·布朗摇头娃娃,拍了拍它那能弹动的头。“我喜欢这个小家伙。大概可以作为收藏品。你不介意我拿走吧?”


在对教会的誓词中,杜姆已经宣布放弃他的俗世生活,随之一起放弃的,还有他所有的财产。他不应该在乎照片、或者三年级时做的上釉小泥人、或者破兮兮的T恤衫,这一切早晚都会沦为垃圾,这一切都被降解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但杜姆还是得努力去克制自己想从杰罗姆手里把詹姆斯·布朗摇头娃娃夺回来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让杰罗姆拿走那个娃娃,但他就是不愿意。


“归你了。”他说。


杰罗姆微笑着走了出去,杜姆把箱子推回墙角。两张折起来的纸从那堆东西顶上震落下来。杜姆打开折纸,发现是父亲的祝词,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他没讲完的祝辞。这时杜姆忽然觉得今天晚上父母不在家也许是件好事,拖长告别仪式的话可能是一种残忍。


他把发言稿塞进口袋,离开了。


他们回到杰罗姆家的时候,雷切尔已经睡着了。但是她在沙发上铺好了被单。也许他之前误解她了。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不应该因为她是个优惠券迷就挑剔她。她只是为了能勉强过日子,拼尽全力罢了。


杜姆在厨房水槽边刷了牙,然后钻到沙发上的被单里,开始读父亲的祝辞。他看到,父亲把大部分内容都说完了,除了最后几行。“我只要求,”那几行是这样写的,“你会记得我们。当你站在某个遥远的海滩上,别忘了偶尔仰望夜空,想想你的父母和朋友们,想想地球这边所有那些爱你的人们,无论如何。”这个“无论如何”让杜姆非常难过。“等你到达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到那时候咱们的距离可能会比你想象得更近。祝你好运,杜姆。一路平安。








读完以后,杜姆觉得很难受。他睡不着,就翻身趴在沙发上,眼睛闭着。沙发有一股烟味儿。过了明天,就再也闻不到烟味儿了,因为教会不允许任何人携带烟草。杜姆大约趴了二十分钟,一直在想以后再也见不到或者闻不到的各种东西,这时他忽然听到地板发出的嘎吱声。他翻过身来,看见雷切尔在几英尺远的地方,背对着他,正在拍打他搭在椅子上的牛仔裤。他清了清嗓子,她转过身来,脸上表情分明是被吓到了。


“对不起,吵醒你了。”说着,她走过来跪在沙发边的地板上。


他们的脸只隔了大约一英尺远,即便在黑暗中,杜姆还是能看清她额头上有白色乳霜的痕迹。


“听我说啊,”她说,“杰罗姆是个好人,但这也是他的弱点。从监狱出来以后,他一直很怯懦。他不像你。他宁愿挨蜇也不会杀死黄蜂,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我们已经刷爆了所有的信用卡,就弄了那辆卡车,我父母已经基本上切断了对我的资助。我知道你肯定在什么地方藏了钱,我求你帮我们一点儿。我们把你照顾得挺好的,是不?你不是想当一个好基督徒吗?这就是办法。帮助我们。反正你再也不需要那些钱了。”


“我钱包里大概有八十美元。就这点儿钱了。你想要就拿去吧。”


“八十美元!”她说,“拜托,这够干什么呀!行了,剩下的钱都放哪儿了?跟我说实话吧。”


“剩下的我都给教会了,”他老老实实地说,“我已经身无分文了,比你还穷呢。”


“别跟我说这些。你现在给人打两个电话就能弄个十万块。可能还更多。可我能给谁打电话呢?没人会接我的电话,真的。”


“真是抱歉。”他说。


她气呼呼地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时,她从他的牛仔裤兜里一把抓出钱包,拿走了现金。


第二天一早,杰罗姆开车送杜姆到城外的发射场。他们从一条长长的石子路驶过时,仪表板上的詹姆斯·布朗摇头娃娃剧烈地摇动着。车停下来以后,杰罗姆握了握杜姆的手。


“谁知道呢,也许最后我也会跳上一艘这样的太空船,然后哪天就在那边和你相见了。”


“我希望你会这么做。”


“你不是真的这么想的,但还是谢谢你会这么说。”


“我真是这么想的。”


“杜姆,”杰罗姆说,“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雷切尔。你觉得我们不如你。也许我们真的不如你,我也不知道。但是说实话,我们也不太喜欢你。但是我们就像爱上帝的孩子一样爱你,祝你好运。”


“我还是挺喜欢你们的,”杜姆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无所谓了。”杰罗姆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他拍了拍那个摇头娃娃,说道:“借用詹姆斯·布朗的不朽歌词,步履青云【此处原文为get on up。这是詹姆斯·布朗的歌曲《性机器》(1971)中的歌词。在歌词中,get on up 相当于get up,大意为“起来,崛起,雄起”。get up还有“飞黄腾达”之意,为了与文中主人公乘坐飞船的情境更加贴合,译者在此选择了“飞黄腾达”或“步履青云”这一义项。】。”


杜姆点点头,下了卡车,走过去和其他人站成一排。没有人带着包或者箱子。他们都已一无所有。队伍一直延伸至一个飞机机库。一个只剩两颗黄色门牙的女人让杜姆坐在椅子上,给他披上理发用的围裙,滋滋啦啦地剃光了他的头发。之后,他们给他发了一个绿色的小包,里面装着两套工装、一套休闲装、内衣、睡衣,以及一个装有基本工具的腰包。进入下一个房间以后,他和其他人一样脱光了衣服,把身份证和几张卡证扔进了一个蓝色的大桶里。他把父亲的祝辞在手里紧紧攥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也扔了进去。


杜姆爬了一段很陡的金属台阶,上了一辆摆渡车。摆渡车把他带到了飞船的载人舱。


“赤条条的像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微笑着说。


“我昨晚肯定吃了整整三磅冰淇淋。”另一个人说。


“今天早晨我的狗不让我走,”一个男人说,“它一直挡着道不放。你们觉得这说明什么?”


有些人在轻轻地哭泣。其他人则表情空洞地瞪着前方。


一个浑身赤裸的光头女人,在两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工作人员护送下,朝队伍的反方向走去。她经过时,可以看到她泪流满面,呼吸急促。


杜姆回头看着那个女人离去。他知道附近的某处设施里有十五个人正处于待命状态,等待可能空出来的位置。飞船的发射太昂贵了,不会让任何一个冷冻柜空着。


在舷梯尽头,一个牧师站在飞船的入口处,正向每个走进飞船的人祝福。


“与上帝同在。”他拍着杜姆的肩膀说道。


进了飞船,他们把包放进储物柜,然后等着分配冷冻柜。


“惠普尔,杜姆,”一个女人严肃地说,“77-A。往上,右边。”


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在冷冻柜前面。冷冻柜通过一段长长的波纹管和细金属管连在一个主机上。没等几分钟,一个技师就过来帮着把他安置在冷冻柜里。技师告诉他要尽可能躺平,尽量尽量不要动。冷冻过程会在一瞬间完成,他说,杜姆会毫无感觉。


“一分钟以后,我会合上盖子,”技师平静地说,“我一按下这个按钮,”他指了指柜子边上一个灰色的小按钮,“你就到地方了。可不是,十六年乘坐飞船的太空旅行一瞬间就会结束。是不是很神奇呀?”


杜姆目光往上凝视着这个陌生人,尽量想让自己不感到威压。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像做个核磁共振,或是去补个牙洞。一切都很正常,例行公事而已。


冷冻柜的盖子盖上了,外面的一切噪声都听不见了。杜姆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透过一扇小窗户,他仍然能看到那个陌生人的笑脸。技师冲杜姆竖起了大拇指。柜子里响起了尖锐的呼啸声。像冒着蒸汽的茶壶。杜姆浑身颤栗,大汗淋漓。他的头像拉长的太妃糖似的要从脖子处掉离他的身体了。他的视线跳跃不定,模糊一片。他眼前涌现的粉色小气球像充血的血细胞,挤成一堆互相碰撞。气球越来越多。这么多的气球!可能正在进行一场庆祝活动,只是杜姆并没有感觉有多兴奋。实际上,他开始有点儿恐慌了。他寻找着窗外的那个人,但被气球挡着找不到他。这些该死的气球都是从哪儿来的?他想使劲儿拍打那些气球,但是气球太多了。到处都是粉色,那么明亮,到处都有一种那么令人讨厌的欢乐。




*


盖子砰地打开了,杜姆在冷冻柜里坐了起来。他往手中咳出一口浓稠的黄色浆状物。他几乎无法呼吸。谢天谢地,他想。他们一定是取消了飞船发射。或者可能是那个技师看出来他在恐慌了。他现在还可以回家。


“真不错,”附近传来了一个声音,“很好,很好,都咳出来,伙计。”


杜姆吸了一口气,然后使劲地咳,从嗓子里咳出了更多的液体。他的脸上也到处下雨般地流淌着浆状物,杜姆用力把它们都擦掉了。周围是其他的那些冷冻柜,大部分的盖子都开着。难道事情已经办成了?他到地方了?他的身体感到刺痛。面前的一个小折叠椅上,坐着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腿上放着一根手杖。当两人的目光相接时,她露出了微笑,但又用手捂住了嘴,仿佛有些震惊。就在她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一点的男人,他身穿卡其布军装,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他正用脚轻叩着飞船的格栅金属地板。


“杜姆·惠普尔,”他说,“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杜姆说着,又咳出了更多的液体。


“有一点很重要,你必须保持冷静。”


杜姆点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


“惠普尔先生,我是罗思科·格林中尉。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会让你很困惑——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会尽量给你解释的。先生,你曾是一个目前已经不再运作的上帝太空计划组织的成员,大约三十年前坐上这艘飞船离开了地球。我看得出来,你有点儿惊慌。不要试图站起来。坚持一下。听我解释。在你们起飞十五年以后,你们的飞船收到了先于你们到达那个星球的另一艘飞船发来的信号。这个信号自动重设了你们的飞行计划,把你们送回了地球。”


“我回到地球了?”


“是的,先生,你回来了。”


“你说这是过了多久了?”


“三十年了,先生。从我们由最近收到的一系列讯息所拼凑的情报来看,”他皱着眉头说,“怎么说呢,这很奇怪。但是从我们收集的情报来看,那个星球,也就是你们的目的地,在第一批移民到达的时候可能就被别人占领了。”


杜姆等着那个人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说,另一种智慧生命已经生活在那个星球上,它们并不欢迎人类的出现。”


“这么说,我都快到了,”杜姆说,“然后却又一路赶回了地球?”


“杜姆。”那个女人向他的方向欠欠身,开口说道。她的眼睛里冒着泪光。“他们把你们一个个地叫醒,并尽量把家人叫到这儿。这是为了让你们的过渡期轻松一点儿。”


“诺娜?”


“哦,杜姆。”她说着,用虚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并轻柔地捏着,尽管杜姆的手还黏糊糊的。“杜姆,亲爱的,你到家了。你又回家了。你一定觉得我很丑。我差点儿就不来了。过了这么多年,我真不敢再见你。但我还是来了,我就在这儿。”


诺娜没有戴任何首饰,也没化妆,她的裙子看起来就像是用麻袋做的。她的领口隐约露出胸脯正中部位的一道白色伤疤。这些年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父母……”杜姆好不容易说话了。


她摇了摇头。“很久以前的事了。很抱歉。”


杜姆什么都没说。


她叹了口气。“你父母,我父母,鲍勃……”


“鲍勃·怀科夫?”


“是啊,都过世了。有时候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尤其是最近几年。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哦,杜姆,我怕你免不了会受到很大的冲击。”


中尉清了清嗓子。


诺娜又捏住了杜姆的手。“他们觉得我要是告诉你太多事情的话,会吓坏你的,但是他们不像我这样了解你。而且,看看你!你会没事的,对吧?你还是那么强壮,你还是那么年轻!”


格林中尉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是要让杜姆确信诺娜说的是实情,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面剃须用的小镜子。他把镜子放在杜姆面前,让他能看到自己的样子。


“我真受不了,”诺娜说,“你和我的记忆中完全一模一样。”


杜姆想从晃动的镜子里看清自己的邋遢样。光秃秃的头,油腻没有胡须的脸,眼睛肿胀,仿佛才第一次见到亮光——一个难看的婴儿。




作者简介

托马斯·皮尔斯(Thomas Pierce,1982— )是近年美国文坛比较活跃的年轻作家,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的“35岁以下杰出青年作家奖”。出生于南卡罗来纳州,毕业于弗吉尼亚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发表过短篇小说集《小型哺乳动物展馆》(2015)和长篇小说《来生》(2018)。短篇故事常见于《纽约客》《格兰塔》《西洋镜》《大西洋月刊》等杂志。作者善于将宏大、神奇、反常、超现实的元素嫁接到平凡的日常经验上,赋予人物关系、性格或行为某种新颖的视角。小说构思巧妙,想象奇特,带有科幻或奇幻色彩,却又落足于普通人的伦理生活,对人类的日常关切和情感联系做出回应。《总裁太空人》(Chairman Spaceman)刊登于2017年1月16日出刊的《纽约客》。故事里的太空移民计划是科学技术和宗教狂热结合的产物,作者以这个极其超前的计划为工具来透视杜姆·惠普尔的心理动因,检视他的伦理选择,并传达了这样的道德寓意:不直面当下现实,不过问身边疾苦,不正视历史过错,妄想异地建造“天堂”或塑造全新自我的行动必然以失败告终。
叶丽贤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1期,责编:杨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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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言叶


配图:静远


      版式:熹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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