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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现场 | 周雅:这个世界,一口咬下去嚼个稀烂再吐出来,会不会变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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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的出现似乎传递了一些信息,地球好比是广袤银河里一座小小坟冢,曾被挖掘出来的我们坐上开往地底的葬船,即将再次被埋葬,恒久凝固在失去意义的时间里,等待再一个一千年。









周雅




二〇二〇的地球是前仰后合的公牛,踢腾着两对儿蹄子要震掉浑身上下七十多亿的牛氓。地球不高兴了,连同几千年散落在世界各地底下的财宝和秘密都要抖落出来。京都是这世上少有的体面角落,好比走在地动山裂悬崖边的老绅士,蹬着锃亮的皮鞋,不急不慢拄着银制手杖,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心慌。
口罩从初春戴上再也没摘下来,我们愈发沉默茫然,自然愈发飞扬跋扈得光彩照人起来。初春的樱树没多少人出去看了,花开得炸出来,路灯下要烧碎月亮,经过树下能要人好几条命。到了六月,京都的山绿得能掐出血来,紫阳花蓬蓬地一下就堆满了京都的老街角,湿黏的夏雨一下一下捶着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头颅,他们挤着嚷着,探头探脑,和显微镜下的新冠病毒长得一样,在千年古都的血脉里一呼一吸,一开一阖,不分昼夜。
后来是“金黄的秋天”,只不过“金黄”是别处的,秋神踢踏着拖鞋路过京都,把整片土地付之一炬,满世界的红枫叶都被烧得卷起了边儿。新生的孩子把地上的红叶推成堆又踢散开,厌烦极了地上一层又一层陈旧的老血肉。
鸭川边,秋天最后的一只候鸟一样厌烦地回头看了老秋田犬,看了老人,看了我,百无聊赖找不到回家的路。立冬后的鸭川河床是冬神睁裂的眼眶,午夜时分的星河,带着惶恐和温柔钻进地上惊惧干裂的口子,填满了,眨眼了,河水裹挟星尘闯出眼角,沁凉的冷空气要扒开皮肉探进胸膛,河滩上的白鹭叉紧了翅膀,缩起爪子。
老秋田走到我跟前,把整个头埋进我小腹,夜色很浓,只靠手都能感到老狗左脸上的肿块很软很散,是可以捏碎的触感。
“这孩子得了皮肤癌,对,就你摸的那块,好几年了。”
“哦哦。”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摸着那些被称之为“癌”的肉。
“嗨,也没什么,他还想活,嗯,还能活的话,要是我也还没死,就陪着这孩子。”
如果这就是癌,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让其消散。边想着我加重了揉搓的力道,试探着去捏那些埋在姜黄狗皮下的蓬松肉块。
“最近美国大选啊又让人觉得荒诞呢,你说是吧?中国现在算是世界第二,日本算是第三,都这样了,可第一的还是美国呀……这新冠肺炎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算了,去他妈的,我想了,感染不感染随他去吧,我这年龄离去那边儿也不远了,哈哈哈哈……就是这孩子,让人放心不下啊……”
加重力道的手还是慢慢放轻了下来,老狗从我腿上稍稍侧了侧脑袋,疑惑地看着我的眼,还是不能捏碎啊,我想,这是癌,跟新冠一样,捏碎了会扩散。右腿内侧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那些肉块的质量,感觉像是带孔的海绵,很软很弱,可是很难打散。还是跟病毒一样,实实在在漂在你周围,可是很难彻底消散。
“刚刚说你是留学生来着吧,那姑娘你觉得日本人有啥缺点,有啥优点?”老头儿带着一口关西腔好奇地问我。
我笑了笑:“优点和缺点是一样的,优点是很认真,缺点是太认真了,认真到要彻底让自己从这世上消失才觉得痛快,得多较劲儿啊哈哈,不过我能理解。”
“嗯……嗯嗯……姑娘你,你说得真他妈有道理啊……”老头儿有点儿兴奋地一条腿蹬到旁边的石凳上,搓着手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和老头儿一并笑起来。
只有老秋田自顾自地踏踏实实地埋在我腿上,像是累了,偶尔竖着耳朵听我们聊天。冬天的鸭川很凉,石凳子很冰,老秋田左脸上那些被叫作“癌”的肉耷拉着,似乎有独自的意识带着和主体不一样的温度,像这样的老狗,新冠病毒会放过吗,一定会放过吧。
二〇二〇年一个冰凉的冬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死去的老狗路过我,选择与我拥抱。




这让我想起春天开始每日清晨在家门口十字路口等我打招呼的智障老人,一手撑着手杖斜靠在自家庭院外的栅栏边上,等我骑车路过的时候,挥挥拐杖说声“おはよう、おちゃん”(早啊,小姑娘)。说完看我走远就慢慢挪回屋里。一开始不知道老头儿是专门等我的,后来有一天早上老人多说了一句“今天这么晚,要迟到了”,我才意识到老人每日的等待。


后来每天清晨,雨天,风天,哪怕没有特殊的事情出门,也会下楼去十字路口跟老人打声招呼,看他回屋我才回来,一来一往很有节奏感。直到两个月前,再也碰不到他了,觉得恼怒又悲凉。老人和我都是对方命里的坐标,我们互相标记互相印证活着的痕迹。好比老秋田,在某些时刻,选择与特定的人拥抱,这让我们活下去。只不过现在新冠病毒还在,打招呼的老人和皮肤癌的老狗都再没遇到了。





感染人数减了又增,感染趋势柱状图高了又低了,京都人的神经也随着岁月越变越细,小心、克制、易受惊又脆弱。京都新闻报道感染新冠病毒的中年女性在家疗养期间撇下还未长大的孩子选择自杀,生前记事本上还写着“会不会传染给女儿呀”这样的话。古都的人啊,心脏都装着发条鸟吧,一圈一圈……再一圈上紧发条,突然有一天,他们带着孩子的戾气一下子把小鸟的头拧断下来,时间终止了,心都搅裂了。新冠没有终结她,她选择自我终结,新冠给了多少日本人离开的理由,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存在过。








二〇二一年的这个春天还是戴着口罩,我骑自行车沿着鸭川寻找这座城市里恒长的坐标,或人或物,或强或弱,好比寻找京都的脉搏。我很喜欢每当好天气的下午固定在鸭川边午睡的一对夫妇。三条大桥南边一点的鸭川边上,夫妇二人和衣而眠,来来往往嬉笑怒骂的人,蹦蹦跳跳的狗,熙熙攘攘的自行车,天地不动,他们不动,两块坐垫,一样色系的冲锋衣,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朝向,两点到三四点,睡够了拍拍衣服一起开心回家。我时常觉得,只要夫妇俩能和川边草丛的鸭子一起继续在鸭川睡着,古都的梦多少都不会被惊扰,他们像一枚枚桂花的十字针脚,缝合这座古城精致易碎的衣角。






新冠的出现似乎传递了一些信息,地球好比是广袤银河里一座小小坟冢,曾被挖掘出来的我们坐上开往地底的葬船,即将再次被埋葬,恒久凝固在失去意义的时间里,等待再一个一千年。一千年以后,大象是寂寞的,老虎是寂寞的,飞鸟是寂寞的,新冠病毒是寂寞的,地球也是寂寞的,他会挖开地下的葬船,送我们回地上。一千年前上船在鸭川遇到的人,一千年后还是想遇见吧。生生死死一条河,天地从没缺过什么,一落地就缺了的是人。命里缺的那些捶打着我们嘶吼着挣扎着寻求补完,我们折腾过喧闹过,登上一艘、下一艘轮回的船。






眼下,龙安寺站停下的五十五路公交车上,涌进车后排的一群不戴口罩的小伙子丝毫不在乎车里人投过的责备目光,嚷嚷着,仿佛要燃起大和魂与新冠病毒对抗到底;靠近车头前排爱心座位上的唐氏综合征女孩流着口水,不耐烦地踢着座椅底部,哼着听不清的语言,她双手悬在半空里比划着我们看不见的什么物体的形状,口罩被口水浸湿了,一旁母亲样的人满脸尴尬与无奈。经过女孩下车的时候,女孩看着我嘟囔着,似乎解释着一些什么,“新冠病毒这么大一个,这里有一个,那里有一个……”我猜测着她大概想说出声的话。这个时节,窗外挤进来的春风是女人微汗的甜腥味,车后排张牙舞爪的健康听上去多少带着一些年少气盛的残忍。


你说这个世界,一口咬下去嚼个稀烂再吐出来,会不会变得好一点?
回到家后照了照镜子,辫子快长到腰了。新冠病毒还活着。



周雅
作者简介


出生于山东泰安,挪威留学三年,爱上摄影,现为日本立命馆大学日本文学专业博士课程在读博士生。2015到2020年间,在挪威华人杂志《鳳舞》、日本《中文导报》发表《柴禾味的星空》《森林和鞋匠》《鱼鳔》等随笔。北国到南国,走坏了很多双鞋,边拍边写是日常,纪录影像,发现语言。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1年第5期,责任编辑:秦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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