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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人节 | 格列佛身上的最后生灵……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有的幽默如同玫瑰之刺,我们可以感受到“讽谏”之“利”。有的幽默却如同玫瑰之花,以自身柔软的善意和温暖使人会心一笑。娱人愉己的愚人节,为各位读者送上罗马尼亚作家格奥尔基·施瓦茨的一组幽默小品文。

秋泥


格·施瓦茨幽默小品文选
陆象淦 译


智能住宅

如果你能逆来顺受一切,那是不得已。
——尤维纳利斯
《讽刺诗集》
(第五、一七〇及以后诸节)

古赫想要租一套房子,却发觉自己一举一动都不得不按名副其实的指令行事:房间里没有家具,只有按钮。


房东芬克先生是一个满腔热忱的人,不过有点神经质。他为古赫作着说明。
“这个房间可以做卧室,”他对古赫说,“当然,您只要按一下这里,床铺就会从墙体中铺展开来。如果您使用这根拉杆,桌子就会从地板中弹出,而如果您愿意坐在那儿的靠垫上,椅子就会富有弹性地迅速升起……拧一下这个螺丝,咖啡就会源源流出,而如果您把挂画的钉子轻轻一拔,苏打水就唾手可得。电视节目通过枝形吊灯投射到墙上,不过您得费神把广播—电视节目表放在灯泡前面。只要您随意拉起帘子,窗户就会显现,您可以看到,所有的墙上都有帘子。”
从芬克先生的脸上可以轻易地察觉到,这番说明使他自己兴奋不已,也使古赫眼下较为欢喜这套奇特的房子。
“我们没有厨房,”芬克继续说道,“不过,我希望您不会有烹饪的爱好。您可以直接从这个同压缩食品网连接的木橱里得到压缩食品丸。但您如果钟情于烹饪,您可以在书房里装备一个厨房,我希望您的这个癖好能得到满足。”
“地毯可以变成草坪,而在睡眠灯旁,只需触摸一下开关,您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有一只小鸟,为您演唱一支您所喜爱的歌曲。”
(可惜,芬克先生似乎五音不全,小鸟开始用适合点歌人耳音的腔调咿呀学唱。)
“真是遗憾,前一个房客把藏画室改成了一条滑雪道。您可以放心使用!”
“可是我不会滑雪!”
“根本毋需学会。您进入为此目的布置的房间,就会坚信不疑自己在滑雪。如果您想睡觉,只需拧一下这个按钮。您操作强度有多大,您的睡眠时间就会有多长。”
“还有其他需要说明的吗?”
“是的,关于书房……我想阅读……”
“毋需费神!这儿有一套百科全书。只需将它放在眼前,您就可以想象迄今人们所写的一切。可以足不出户!不过,为了您不致腻烦,我们物业管理处有一个小机器人供您使用,您可以同他对垒下棋,打台球和高尔夫。如果您中意于需要多个伙伴的游戏,机器人将在刹那间分身成相应数量的游戏伙伴。包括预备队员。”古赫察觉芬克先生说话越来越急促。起初以为是自己提出的问题激怒了他。但过了片刻,古赫注意到房东越来越急躁,常常看着表。同时,房东的说明也使古赫开始感到疲劳,而且还觉得不太舒服。
“在您愿意做心脏移植的情况下……”
“可是我完全健康。”古赫咕哝着,但他的脸色在那一刻却流露出恰恰相反的思绪。
“不必讳言!三台质量最好的电脑随时为您工作。您脸色有点苍白。不必惊慌!”
芬克先生现在说话如此急促,以至古赫再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古赫感到筋疲力尽,惟恐自己失去知觉,心头犹如萦绕着一个越来越沉重的幻觉:在他的头颅里运转着的不是大脑,而是一台操作得极其蹩脚的电脑。他依然听着芬克讲话,却再也听不明白。而且也不想作出努力去听个明白。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想指责芬克没有安装另一个按钮,只要按一下就可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再有任何知觉。但古赫懒得再同他说诸如此类的废话。
“即使同您身后相关的事情,您也不必操心,”芬克喋喋不休道,“从一等的棺木到有三间阴宅和配套设施的墓穴,全部包括在价目之中。”
然后,由于流一滴虚假的眼泪也列入收费项目,芬克先生掏出手帕揩了揩左眼,并准备迎接下一位房客。





失败者

生活中喜于始而悲于终,
这是不幸者的通常命运。
——格拉西安
《格言——生活智慧名言手册》
(第五十九节)
古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发觉自己生活中从来没有幸运过。从儿时起,他就向往成为一个天文学家:还从那时开始,他就总爱凝望夜空,想象自己穿梭于无数的星星间,永恒地遨游在苍穹。他梦想成为天文学家,但没有成功。
起初,他不得不学一门“实在的”手艺,来养活带着两个孩子寡居的母亲。他在一家医院工作,干活十分卖力,获得了一份奖学金,二十三岁当上了大夫。他试图在业余时间研究天文学,但开了一个诊所,有着干不完的工作,即使是在夜里本可以凝望星空之时。只要头一挨着枕头,他立即就进入梦乡。
后来,他获得了遗产,意外地变成了城里最大的富翁之一。尽管不再有生活之虞,却不得不费神去管理自己的大笔财产。这耗费了他全部精力,使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关心天文学。
当初他在自己的诊所里超负荷地工作,收入不菲,但名声超不出社区的范围。现在开了一家医院,每周只来两次,却是声名鹊起,成了全国知名专家,被遴选进名目繁多的各种专业委员会和专业组织,所有这一切使他离天文学越来越远。
他的婚姻一时成为报纸和画报头版的社交要闻。妻子出身名门贵胄,美丽可人而富有教养,爱他至深,经常聆听他极其动人地讲述自己的天文学梦想。不久,她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孩子们完全继承了他的一切品格。古赫哪里还有研究天文学的时间?
在所有这一切之后,就古赫而言,生活似乎完全陷入了疯狂。一切的一切都使他不可挽回地离天文学越来越远,荣誉接着荣誉,头衔接着头衔,义务接着义务,犹如不停的雪崩将他压垮。这个可怜的人变得如此富裕,如此有名,以致一天之中甚至抽不出十分钟的空闲,除非提前一个月由他的三个专职秘书严格地安排好日程。对于他最大的爱好——天文学,古赫至多只能在他的私人飞机里闭目养神时,或者在盛大的宴会上听着乏味的演说时遐想片刻。
生活经常彻底地表明它是多么严酷无情,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决绝:古赫虽然拥有一个自己的超现代化的天文台,却只是在开馆典礼上听着人们致辞和喝着香槟时,才参观过一次。
古赫年高德劭,富甲天下,声名显赫,却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时,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失败:他毕生的惟一最大爱好——天文学离他那么遥远,犹如他从来无缘研究过的那些星星。他从报纸上看到,小学时代的同桌同学芬克,那个年年补考、六次离婚、满世界留下了私生子的芬克,那个由于种种不仅仅可疑的关系而勉强从法院脱身的芬克,那个出名的酒鬼,四十岁上才从大学毕业,一生除了坑蒙拐骗别无所长的芬克,却据说后来从事了天文学研究,并且在七十岁上发现了一颗新星。
然而,古赫尽管早在成名之前就那样勤奋地工作,却从来没有能够成为天文学家,不论他是多么向往……
就在古赫当选国家总统的那一天,他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两行热泪不由得从他的眼里潸然流下,他拔出那支镀着白金的手枪,把一颗子弹打进了自己的脑袋(有报道说他遇刺或是因为财政原因自杀,报刊上诸如此类关于丑闻的影射纯系捏造。天文学乃是杀死古赫的元凶,纵使很少有人能够理解这件事情)。
这时候,卑鄙无耻的小人芬克喝得烂醉如泥,却是赌桌上的长胜将军,正在一家小酒馆里同几个并不比他清醒的酒徒玩牌,又贏了三个美元。



April the First




复 仇

坚持乃成功之本。


——《五卷书》


(第一卷,第三二九节)


古赫仇恨芬克,尽管理由十分充分,但是采取了过分激烈的形式。确实,古赫整天抱怨自己生活在丛林之中,被人根据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窥伺着,不是他把别人杀掉,就是轮到他被宰割。古赫最初只是感到一种威胁,觉得这种威胁最终将变成现实;一天晚上,在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桌上大吹大擂起来,古赫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成功地第一个拔出枪来,首先开火。芬克倒在桌下,只留下一句万劫不复的咒骂。
古赫逃到街上,跳进一辆迟到的地铁火车最后几节车厢中的一节。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男子在一个角落里看报。忽然,古赫发觉这个人根本不是在看报,而是躲藏在大张的报纸后面哭泣。此人长得酷似芬克。
“你杀死了我的兄弟,”这个人露出脸来说,“我们是双胞胎。”
然后,他扑向古赫,但很快被制伏,古赫随后轻而易举地摆脱了他,把他扔到了一个地铁车站上。而且,没有任何人看见空荡荡的车厢里发生的这一幕。芬克的兄弟倒下后还在喊叫着什么。古赫没有确切地听清他的话,觉得仿佛是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古赫尽量保持平静,在一个枢纽车站下了车。在出口处,看见一个姑娘在窥伺他。他刚走近她身旁,姑娘立即举刀向他剌来。古赫抓住了她的手,把刀掉转头来刺中了她。姑娘临死前挣扎着说了一句话:
“我是芬克的堂妹。吉米将为我们复仇。”
古赫根本不知道这个吉米是何许人,但他觉得这并不那么重要。在那一刻真正紧要的是尽量远离这块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在港口,他又不得不杀死了芬克的侄子。这个人并未攻击他,但那样可怕地注视着他,古赫毫不怀疑芬克的侄子将向路上出现的第一个警察告发。在被扔进大海之前,此人也挣扎着说道:
“吉米……吉米将为我们所有人复仇!”随后就永远地消失在海底。
轮船上很冷。古赫蜷缩在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旁边,一个人正在向一个姑娘讲述古赫是怎样杀死他亲属的。他害怕自己也遭此不测,所以现在想远走他乡。
“您是哪一位?”古赫问这个人。
“巴勃罗。”这个人回答说,发觉自己的处境不妙。这是他的最后遗言。
姑娘开始尖叫起来,只有一个办法能使她住嘴。随后,古赫看着身边的两具尸体,觉得轮船上也不是安全之地。姑娘的叫声不会不——或者说很可能——被别人听见。近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踏着铁梯下来的急促脚步声。时间最为宝贵。古赫找到一个相当大的舷窗,从窗口纵身跳进了波浪。
古赫感到自己十分强壮,一心想要活下去。三天之后,他看见了地平线。同大海的搏斗结束了。他可以尽情地欣赏富有异国情调的各种树木以及显得那么诱人的青枝绿叶。他也有充足的时间观赏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各种鲜艳的红花和蝴蝶。
随后,一群食人的土著扑向他,把他献出作为他们酋长盛宴的美餐。
食人土著酋长的名字正叫吉米。






格列佛身上的最后生灵

最正确和最有价值的事情


乃是将最大的报偿分给


那些最能干的人。


——德漠克利特


《道德黄金格言》(第二六三节)


迷失在格列佛【格列佛,英国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所著小说《格利佛游记》(1721—1725)的主人公,在小说第一卷中被六英寸高的厘厘普特小人所俘。】头发里的古赫,做了一件好事。于是,那个美丽的仙女来到他面前,许诺他实现三个愿望。古赫恳求仙女解救自己摆脱困境,给他一个苹果吃和有一个姑娘爱他。
一天,古赫挽着波漪姑娘的手臂在自己的果园里游玩,看见一棵长长的藤本植物缠绕在树间,不由得触景生情,对姑娘讲起了怎样在格列佛的头发里摸黑爬行,怎样在那里用长矛逐猎跳蚤,怎样从头皮屑的泥沼里奇迹般地脱身的故事。后来,第二天,又讲述了巨人格列佛头发里充满浪漫和神秘的黑暗。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直接连不断地讲着。
一次,波漪也做了一件好事,那个美丽的仙女再次降临,许诺她实现两个愿望。波漪恳求仙女把她送进格列佛的头发里,而且准许她也把古赫一起带去。
他们俩在巨人格列佛的头发里生活十分艰难。格列佛开始脱发,因此用各种各样的香波来保护头发,弄得古赫得了风湿病,而波漪感染上了肺炎。
他们俩又一起做了一件好事,那个美丽的仙女再次降临,许诺他们实现一个愿望。但他们不仅疾病缠身,而且年事已高,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恐怕已经力不胜任,何况在格列佛头发的臭气熏天和暗无天日的氛围里,他们心里已不复燃起任何希望,所以不再恳求仙女做任何事情。此后,即使他们再做好事,也不再招摇。晚上,他们来到巨人格列佛歇顶造成的越来越大的空地上,从那里可以凝望月亮和星空。
只有一次,他们又恳求仙女再满足他们一个愿望,仙女来到了他们面前,再次接受了他们的要求,让他们俩死在一起。古赫和波漪,一个患风湿症的老叟和一个不断咳嗽的老妪,他们是格列佛头发里的最后两个生灵。
然后,那个仁慈的仙女用头皮屑覆盖在他们身上,转身离开那里,到其他地方去报偿那些善良的人们。



April the First



雕 像

我们的一切皆是我们思和做的结果。


——居伊昂夫人《文选》(第十五节)


古赫雕凿着爵爷定做的他老人家的大理石像。雕像极其成功,人人都说同爵爷一模一样,假如把爵爷本人放在雕像边上,你就分不出孰真孰假。
后来,爵爷病倒了。但他的臣民们仍然有着许许多多的请求,只有他老人家才能解决。其中有些甚至十分紧急。
爵爷宠信的谋臣芬克决定略施小计:把雕像摆在一个壁龛里,让人们在这个石雕像前讲述自己的诉求。随后,芬克开始代替主人管理政务。爵爷的病体一直不见好转,但一切事务都办得井井有条。芬克青云直上,而大理石雕像也忠于职守,人们向它诉说着—切,却不知道是在同一块石头谈话。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爵爷撒手人寰,归天西去了。芬克为了不致因此丧失自己的权力,秘不发丧,把爵爷偷偷地埋葬了事。在一段时间里,万事继续着自己的进程。
直到有一天,有人发现爵爷的雕像已经不在最初竖立的地方。
于是,芬克要求古赫做一个复制品。但使那些始作俑者大吃一惊的是在石像具备了雕凿的外貌的同时,也有了说话的本领。
活的爵爷雕像统治了许多年。后来,它也病了,于是它的复制品取代了它的地位。
古赫不得不又制作另一个复制品。
古赫也终于仙逝飞升了。在此之后,最后一个雕像没有了自己的石雕复本。
最后的雕像变得越来越僵化。终于成为一块顽石。
一只乌鸦在石像的头顶上做了窝。
古赫的弟子们按照老师的杰作依样画葫芦地进行着仿造,有一天终究感到模仿腻味了,便着手雕刻石像头顶上乌鸦状的小玩意儿。
就在乌鸦看见它自己雕像的那一刻,开始了它在鸟类中的统治。









END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2年第2期,责任编辑:孔霞蔚




作者简介



格奥尔基·施瓦茨(Gheorghe Schwartz,1945—),罗马尼亚犹太作家,其幽默小品文别具一格,善于描写过犹不及的科学、理性所带来的扭曲和荒诞,其文刻画明快犀利,富有哲思。上述小品文选自他的《施瓦茨偏执狂》(罗马尼亚克卢西乌姆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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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秋泥 言叶


配图:言叶


      版式:熹微      


终审: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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