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渐渐地,她灵魂中的黑暗完全剥离出去了,一种伤感的平静笼罩了她的全身。她抬起头,望着偷偷潜入她地下室房间的那一缕孤独的阳光。
“毕竟,他为你做的事情比你为他做的要多。你要感谢他,他在你心里唤醒了最深厚最崇高的东西。他为你的灵魂打开了翅膀。”
“我的心感到窒息,就像被囚禁在监狱里一样!我好渴望有一点点爱,但是没有人爱我——没有人!”谢娜·佩莎一边从阴沉沉的地下室窗口向外望,一边悲叹道。
那是五月的一个星期日下午,阳光明媚,一缕阳光怯生生地潜入看门人灰暗、阴郁的地下室,宣告着春日拂晓的到来。
“啊,太棒了!阳光!”谢娜·佩莎深吸了一口气,兴奋地用力推开窗扇,“这屋里第一次有了点儿阳光!”她如饥似渴地伸出双手,拥抱那一缕温暖的阳光。
她听到站在门廊上的女店员们与她们的情郎一起欢声大笑,看到年轻的母亲们与丈夫孩子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胸中的熊熊烈火又重新被点燃了。
“我不嫉妒!”她喘着气,哽咽着说,“我太伤心了,不想剥夺她们幸福的权利。但为什么她们就可以享受生活,而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她们那幸福的样子?”
她用力抓着自己的喉咙,就像一个因缺少空气而窒息的人。“你怎么了?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哭?谁会听你说呢?你怎么样谁会在意?”
她被自己的孤独击垮了,颓然瘫倒在椅子上。很久很久,她木然地坐在那里,悲伤而入神地看着裂开的灰泥墙上留下的一张张嘲讽的人脸轮廓。渐渐地,她感觉到两颊有一丝麻刺的温暖。她又重新吸了口气,陶醉在阳光照耀的墙壁所带来的奇迹中。
“啊!”她叹息道,“就连这间阴暗的地下室,每年都有太阳照亮的时候,为什么那个至高主宰不也赐予我一点点光明呢?”
这一波新的希望之潮一下子扫清了所有的疑虑:她还是个看门“新手”,她二十二岁了,没有嫁妆,按照她本民族的习俗,注定要被当作找不到对象的人而遭冷落——一个可怜又可笑的生物而已。
“我年龄有多大,我有多穷,我有什么办法!”她对着又聋又哑的空气大嚷道,“我想要一点生活!我想要一点快乐!”
尖锐的门铃声骤然响起,她转身去开门,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活生生框定了她内心深处的梦想。
陌生人说话了。
谢娜·佩莎没听到他说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美如音乐。她痴迷地凝视着他的衣服——宽松的苏格兰粗呢,茧绸衬衫,领口处微微敞开,但她却又没看到他,也没看到他穿的衣服,只感到一个不可抗拒的幽灵紧紧攫住了她的灵魂,就好像心底深处渴望的那个神突然化作人形,把她托上云巅。
“看门人住在这里吗?”陌生人重复道。
谢娜·佩莎点了点头。
“你可以带我看一下出租的房间吗?”
“好的,马上,不过稍等一下。”谢娜·佩莎结结巴巴地说,一边在架子上摸索着找钥匙。
“别飞到天上去了!”随同他上楼时,她规劝着自己那颗狂野跳动的心脏。为了抑制住令她颤抖的混乱情绪,她紧张地说:“出租这个房间的斯坦因太太要晚上才回来,不过租金情况,还有您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告诉您。她是个很棒的厨师,您可以和她一起吃早餐和晚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管气喘吁吁地说个不停,生怕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我可以在这里装一个落地灯吗?”那人问道,一边环顾着房间。
谢娜·佩莎迅速而害羞地偷看了他一眼。“您大概是位教师吧,还是作家?”
“是的,有时我教书。”他打量着她,被她那挣扎的灵魂吸引住了,那灵魂通过她的眼睛在向他大声呼唤。“我一眼就能看出您一定是个什么大人物,”她说,仰视着他的惆怅眼神里流露出崇拜,“啊,只为了学习和思考而活着是多么伟大啊!”
“这是你家吗?”
“我从八岁起就没有家了。即使在俄国,我也和陌生人住在一起。”
“俄国?”他立刻很有兴致地重复道。那么他已在他们中间了,他上这儿来就是要研究这个民族。现在,这个眼神里充满渴求和热望的女孩引起了他新的兴趣。
约翰·巴恩斯是大学里最年轻的社会学讲师,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他遇到了一个研究的绝佳样本。他正在准备一篇关于“俄国犹太人的教育问题”的论文,为了近距离接触他研究的主体,他下了决心在春假和暑假期间搬到东区来住。
他继续追问她,不知不觉地把所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都用上了,让人向他敞开心扉。“您在这里多久了?”
“已经两年了。”
“你看起来挺喜欢学习的。我想你上夜校了?”
“我来美国后还从来没去过夜校呢。我哪有时间呀?我叔叔年龄大了,干不了多少事,他早就习惯了把整幢房子都交给我了。”
“那你是和叔叔一起住了?”
“对,是叔叔给我买了来美国的船票,那时我婶婶还活着,给自己弄了一身的病。像我叔叔这样的老人,就靠着两只手又能做什么呢?”
“那就是你离开家乡的充足理由吗?”
“我在萨韦尔那样的地方有什么害怕失去的?我曾经挤过奶的奶牛都比我过得好。它们至少能吃饱,而我从早到晚像个奴隶一样忙个不停,还饿着肚子。”
“你这可怜的孩子!”男人发自内心地说,这位社会学家的科学调查精神暂时被人类的同情心给压制下来了。
谁曾说对她说过“可怜的孩子”——而且用这样的语气?谢娜·佩莎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着他。这个男人的脸,他的声音,他的举止,与她以前认识的人都如此不同,然而,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使她和他在一起时会产生那么奇怪的一种自在感呢。她继续说着,情不自禁地被他友好的目光吸引住了。
“我运气不错。我从一个英国犹太裔读者那里学会了英语,有个房客给我留下了一本很棒的书。只要我一开始读书,就会忘了我还在这个世界上。崇高的思想给我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当她向他倾诉衷肠时,整个脸庞和身体都焕发出兴奋的光彩。
“所以,即使在这些肮脏的环境中,也有‘翅膀’和‘崇高的思想’。”他若有所思。梦想的光芒再一次闪现出来——一种永远想要伸手去够,想向上攀爬的欲望,那是俄国移民最主要的种族特征。
“你那本书的书名叫什么?”他继续问道,利用这次天赐良机。
“书名叫《梦想》,作者是奥利弗·施莱纳。”
“嗯,”他心想,“所以这就是‘翅膀’和‘崇高的思想’。怪不得她脸红了——还发抖。这是一次多好的心理测试的机会,同时我还可以给她指条路,帮她走出朦胧的情感主义,让她脚踏实地。”他迅速在心里开了个书单想让她看那些书,想知道她对那些书会作何反应。
“你在哪家图书馆看书?”
“图书馆?怎么去?在哪里?”
她和推行美国化的这类机构如此缺乏联系,让他大为震惊。
“我来这里住的时候,一定会给你介绍个图书馆。”他说。
“哎呀!您真喜欢这里?这个房间?”谢娜·佩莎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拍手道。
“我很喜欢这个房间,如果你能在下周之前给我准备好,我将很乐意把它租下来。”
谢娜·佩莎仰头看着这个人。“您说的是真的?您真想过来住,在这个地方?天大的怪事!”
“住在这儿?”他肯定会住在这里。他突然变得热情起来。但这是科学家对实验标本的热情,是雕塑家对在他手下成型的粘土的那种热情。
“我会在这里住——”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血管里突然涌起喜悦的气息,“我要教你读一些有意义的书,这些书比带给你美梦的书更有益。”
他本能地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得后退了。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回答变得小心翼翼:“是的,你应该学英语。”他又恢复了他的职业腔调,但是这女孩太兴奋了,没注意到他态度的变化。
“又来了,”他在出去时心想,“俄国犹太人都这样——从可怜的卑躬屈膝一下就变成大胆无礼的主动出击。”
巴恩斯先生离开后,谢娜·佩莎还站在那里,自个儿微笑着。她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远离了地球数百万英里,在太空中旋转。美梦之神已经降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压制住她。
然后她匆匆回到地下室,拿起水槽上方架子上的那块破镜子,凝视着自己的脸,试图透过他的眼睛来看自己。“他停下来跟我说话,难道只是出于怜悯吗?还是他看到了我的内心?”
“上帝啊!”她祈祷着,“现在我是个无名小卒,一文不值,可是,唉!如果他眼睛里的光芒落到我身上,我会变得多么美丽!”
她靠在墙上,用双手捂住自己发红的脸庞,好像要把内心骚动的欲望压制下去。“你是谁啊?竟然想要这样的男人?”她抽泣着。
“但是没人会卑微到不能去爱上帝,至高的神。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为什么我就卑微得不能爱他呢?”“谢娜·佩莎!”她叔叔生气地喊道,“你站在那里傻笑什么?做白日梦呢?你没听到房客敲水管吗?他们大喊着要热水呢。你让火都熄灭了。”
一听到叔叔的声音,她所有“崇高的思想”都不翼而飞。只要一想起炉子里的灰烬和煤渣,她乐观向上的精神就被扼制了,又一次被可恨的、令人窒息的日常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忙完工作后已经到了晚上。让她惊奇的是,她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疲惫。她的脚像在跳舞。这时,她从敞开的厨房门口无意中听到媒人梅尔克太太和她叔叔之间的谈话。
“鱼贩子莫特凯想找个老婆给他做饭,照顾他的孩子,”她用尖锐、刺耳的声音说,“所以我心里觉着这是谢娜·佩莎必须要抓住的大好机会。你知道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又没钱,单身汉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的。”
谢娜·佩莎不寒而栗。他们的谈话粗俗,她想逃离这种烙心一样的折磨,但是一种莫名的好奇心促使她继续往下听。
“生活成本太高了,”梅尔克太太继续说道,“单身汉甚至不想和年轻女孩结婚,除非她们能让他们进入有钱的家庭,帮助他们的事业起步。这是谢娜·佩莎的运气来了,莫特凯喜欢吃好的,他再也受不了饭馆的饭菜了。他从别人那里听说谢娜·佩莎厨艺很棒,还会持家,所以让我来告诉你,即使她没有一分钱,他也愿意娶她。”
梅尔克太太猛烈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发誓如果我是因为莫特凯会付我的那几块钱来说这个媒的话,我就不会活着离开这里,我就活不到看着我自己的孩子结婚的那一天。我只是想为一个可怜的孤儿做点好事。我是一个母亲,看到她这么大年纪的姑娘还没有结婚,我的心里面在哭。”
“如果我放她走了,谁来给我做饭吃呢?”她叔叔生气地嚷道,“谁来给我干活?我不是花了五十美元买船票把她弄到美国来了吗?我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难道我不该让她帮点忙吗?”
“上帝啊!”梅尔克太太抗议道,“这姑娘是个孤儿,时间等不起啊。你想让她熬到发辫都变灰了才允许她为自己找个男人吗?《塔木德》上说,为了帮助孤儿结婚,一个人应该省下嘴里的最后一口粮食。你最好祈祷自己来世在天堂里有个位置——”
“在美国,一个人不能寄希望于来世。在美国,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着想。让她走了,我就得放弃看门人的工作,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也该给她一个在这世上抬头做人的机会。你自个儿不能去养老院吗?”
“这年头儿,就算去养老院你也得有钱才行。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来着?要想开车,得先加油。两手空空,在美国你啥也捞不着。”
“那你就一点儿也不可怜这个孤儿,你自己的亲戚吗?她所有的青春都憋闷地生活在黑暗里,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一点亮光,一个有能力过上好日子的人想要她——”
“那谁可怜我呢,如果我把她从手里放走的话?这个莫特凯到底又是谁呀?他有钱吗?我这老身子骨能有安放的地方吗?他推着手推车在哪儿摆摊呢?”
“靠近德兰西街的埃塞克斯大街。”
“哎哟!你说的是莫特凯·佩尔兹?怎么,我好多年前就认识他了。他们说他老婆饿死了。她饿得都要吃土了,才能从他那里讨到一分钱。跟着我,谢娜·佩莎至少还能吃饱,脚上还有鞋子穿。我只问你,这样一个能让你饿死的男人,值得去抓吗?”
谢娜·佩莎再也听不下去了。
“你们别为我担心了,”她冲进房间,语气坚定地说,“别可怜我年龄大了。我现在生活在美国,不是俄国。我不会依靠任何人来养活我自己。在美国,女孩子如果能自力更生,就是到了五十岁还没找到男人,也不会有人觉得她可怜。”
她抓起披巾,跑到了大街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只有一个渴望——逃走。她心里对一切人、一切事物涌起强烈的抗拒,这种抗拒一直刺激着她,直到仇恨都快让她窒息了。
突然间,她好像看到了一张脸,听到了一个声音。她的监狱越丑陋、越黑暗、越压抑,那个有一刻曾停下来和她谈话的奇迹般的陌生人身上的光芒就越明亮。就好像在黑暗的深渊里,天堂之门突然开启,隐藏的希望开始歌唱。
她回去时,叔叔已经睡着了。在昏暗的煤气灯下,她注视着他那因忧虑而发黄憔悴的脸,心中又涌起了怜悯之情。“可怜的老人!”她回自己房间时心想,“他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美好的事情。除了为面包和租金发愁外,他的生活中还有什么?谁知道呢,要是有这样一个人中之神眷顾他的话——”她睡着了,醒来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充满欢乐和希望的新世界。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唱着一首她孩提时在妈妈家才能听到的歌。
白天有好几次,她发现自己站在那面破镜子前,一遍又一遍地用笨拙的手指梳理着乌黑蓬乱的头发。她模仿着房东那位追求者甚众的女儿的蓬松发型,浑身发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是多么破旧,多么不可救药。“哎呀!”她绞着双手,“我愿意放弃世上所有的一切,只要能为他穿得漂亮点。我的全部人生都寄希望于他怎么看我。我得有一顶帽子和一件新裙子。和一个美国人出去,我可不能再批上那条‘傻气’的披巾了。”
“可是我从哪儿弄钱买新衣服呢?哎呀!没有钱是多么痛苦啊!我真是命苦!没有母亲,没有朋友,没有人来帮助我摆脱这身傻气的破衣服。”
“为什么不把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床羽绒被当掉呢?”她猛然有了想法。
“什么?你没有良心吗?没有感情吗?把已过世的母亲唯一的遗物典当出去?”
“为什么不呢?只要是为了他,什么代价都值得。如果你母亲能从坟墓里站起来的话,她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把太阳和星星从天上扯下来,让你为他而美丽。”
有一天,夜已深,扎雷茨基坐在当铺里,全神贯注地盘算当天的收入。这时,谢娜·佩莎头上披着一条披巾,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包,犹犹豫豫地挤着身子进了当铺。她把“祭品”放在柜台上,一声不吭地站着,手指紧张地抚弄着披巾边儿。
当铺老板从钱匣子上抬起那张吝啬的脸,飞快地瞥了一眼姑娘颤抖的身影。
“嗯?”扎雷茨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他切断了包袱上的细绳,打开了羽绒被。他那善于识货的手一摸就知道了,这是最上等的羽绒。“你要多少钱?”
那双精明的眼睛露出恶魔般的凶光,把她给吓傻了。她的喉咙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所措。
“我出五美元。”扎雷茨基说。
“五美元?”谢娜·佩莎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双手迅速而急切地伸向羽毛被,用手指攥紧了它,好像它是有生命的东西。她惊惶失措地望着当铺阴暗的内部——匣子里放着俗丽的珠宝,头上方挂着大量的旧衣服——然后她又望向当铺老板那张狰狞的面孔。扎雷茨基身后架子上的廉价时钟发出奇怪的滴答声,她听着就像那些和她一样被逼到绝境的人压抑的心跳声,他们被迫用最后的珍贵物品来换取区区几美元。
“你是为自己而来的?”他问道,姑娘眼中无言的痛苦莫名其妙地打动了他。这个存放死者遗物的“太平间”从许多可怜的穷人身上占了不少便宜。但扎雷茨基从来没有如此感动过。人们在他的地盘上跟他杀价、反悔,斗智斗勇。但是这个女孩的沉默无助,并且这么晚还来到他这里,触动了这个男人的心。
“是为你自己吗?”他重复道,语气缓和了一些。
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新的情感。她抬起头来,看到他原先脸上那种冷酷和狡黠的表情已被同情取代。
“是的,它是我的,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她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说,“俄罗斯的最后记忆。我妈妈花了多少个冬天才把这些羽毛攒够。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她就开始了——而且——”她用披巾蒙住脸,抽泣起来。
“有人病了吗?你为什么要当掉它啊?”
她扬起泪痕斑斑的脸,默默地看着他。她怎么解释呢?他怎么可能理解她对衣服突如其来的强烈欲望呢?
扎雷茨基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不懂策略,赶紧又说:“嗯——我给你——呃——呃——呃——十美元吧。”他最后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他身上那股慷慨的冲动驱走。
“哎呀,先生!”他把钞票递给她时,谢娜·佩莎大声说,“您救了我的命!上帝会因为您的善行奖励您。”她把手里的钱揉成一团,兴高采烈地赶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谢娜·佩莎一干完活儿,就匆匆穿过贫民区的街道,在色彩缤纷的商店橱窗里寻找最能表达她内心渴望的帽子和裙子。最后,她发现了一顶闪亮的草帽,上面缀着的樱桃那么红那么甜美诱人,好像在对她大喊着:“咬我呀!”她买下了这顶帽子。
帽子上那些樱桃的神奇魔力将她带回到故国俄罗斯的绿色田野和果园。是的,她渴望得到一件绿色的连衣裙。于是她挑选了一件最绿的、最鲜艳的纱裙。
那天晚上,她把最喜爱的颜色都穿在身上,想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自己。但这只是徒劳,她仅有的那面破镜子只能照见她的一部分光彩。她的衣服似乎把她包裹在层层累积的欲望火焰之中。“只要能漂亮!只要能漂亮!”她气喘喘地低语道,“不是为了我自己,只为了他。”谢娜·佩莎细数着还有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钟约翰·巴恩斯才会来,时间好像静止了。终于,透过地下室的窗户,她看到他踏上了门口前的台阶。她多想走到他身边,拜倒在他脚下,大声对他说她多么盼望他的到来。但恰是这强烈的渴望又让她头晕目眩,说不出话来。
他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后来,她看见他出去了,甚至都没有停下来看她一眼。第二天和第三天,她躲在隐蔽的角落里看着他进进出出,但他还是没来找她。
哦,虽然他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但忍受这样的伤害又是多么甜蜜!!他的伟大高度让她感到荣耀,虽然这种高度让他完全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她只要用崇拜的眼神远远地注视他,就足够了。她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她能期望他问候脚下踩过的台阶吗?或者注意到为他打开的那扇门?毕竟,她只不过是这个房子的一部分而已。所以他为什么要注意到她呢?她就是他踩过的台阶。她就是那扇为他打开的门。而他却不知道。
自从约翰·巴恩斯搬进来以后,谢娜·佩莎一连四个晚上都穿着新衣服,等待着。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世上有他这个人,这难道不是个奇迹吗?那为什么这个奇迹不再发生一次?然而,今天晚上她感到如此绝望,她再也没力气穿上那些美丽的服饰了。
她正无精打采,突然被窗玻璃上一声轻快的叩击吓了一跳。“去图书馆怎么样,明天晚上?”约翰·巴恩斯问道。
“哎呀!好的!谢谢——”她一脸慌乱,语无伦次。
“那么,明天晚上吧,七点钟。谢谢。”他急忙走了出去,她眼睛里感激涕零的神情让他感到窘迫。那目光困扰着他,让他感到痛苦。那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乞求别人注意它才有的目光。“可怜的小移民,”他想,“她一定很孤独!”
“这么说他没忘记,”谢娜·佩莎欣喜若狂,“只是听到他的声音,我心灵的天空就敞开了!我内心的死寂和空虚重又燃起了生命的烈火!哎!太阳又开始照耀了!”
在约定时间前的一小时,谢娜·佩莎就为约翰·巴恩斯穿上了华丽的衣服。她推开门,准备充分地站在那里,紧盯着壁炉架上的小闹钟。这个滴滴答答的小东西好像拨动了这些年来压抑在她内心的难以言表的希望,在这些无言的岁月里,她的生活被扼杀了。时间迈动的每一个小小的脚步声都像一首狂野的释放喜悦的歌——他越来越近带来的喜悦。
谢娜·佩莎第十次在脑子里盘算着他到来时应该对他说什么。
“您真好,愿意抽出您的宝贵时间——来——”
“不——这听起来不大好。我要这样说——巴恩斯先生!语言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仁慈的您愿意放下高尚的思想来——来——”
“不——不!哎呀!上帝啊!为什么跟他说明我的意思就这么难呢?为什么我不能简单地对他说——巴恩斯先生!您是从天而降的天使!只要让我看您一眼,我就得救了!我比天上的小鸟还快乐,只要一想到像您那么善良的人——”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破坏了她精心排练的所有台词,她在慌乱中听到了他的问候。
“天哪!你昨晚之后像鲜花一样盛开了吗?”巴恩斯先生惊叹道,谢娜·佩莎身上突然展现出的斑斓色彩吓了他一跳。
“是的,”她涨红了脸,仰起光彩照人的小脸对他说,“我再也不戴老妇人的披巾了。这是我第一次穿美国服装。”
“太棒了!这么说你想成为一个美国人!下一步就是找到一份让你和美国人接触的工作。”
“是的。您会帮我的?是吗?”她用完全信赖的眼神恳求地探寻着他的眼睛。
“你想过要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吗?”他们走到街上时,他问道。
“没有——我只想逃离地下室。我渴望和人打交道。”
“你想在工厂里学一门手艺吗?”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我特别渴望学习。给我个建议吧。怎么样?”
“你最擅长什么手工?”
“最擅长的手工?我用手做什么都一样。现在你可能觉得我不会用脑子思考,是吗?”
“在你读完一本教你弄明白自己最适合做什么的书以后,我们很快就会一起讨论这个问题。”
他们进入图书馆后,谢娜·佩莎敬畏地停了下来。“多么安静啊,纯粹的思考!这么美妙,对我来说像音乐一样。”
“是啊,这地方确实不错。”他勉强表示同意,透过谢娜·佩莎的眼睛,他用一种新眼光重新来看这个公共图书馆。“一些最优秀的人给我们创造了这么好的环境。”
“那些读书的女士看起来怎么那么安静,和周围的书一样。”
“是啊,”他回答道,用一种泄露天机似的眼神扫了她一眼,“我也认为,女人的脸比衣服更重要。”
图书管理员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巴恩斯先生填申请表的时候,谢娜·佩莎注意到了图书管理员的简洁着装。“他说女人的脸比衣服更重要是什么意思?”她纳闷。一丝疑云浮上脑海,她第一次怀疑自己昂价买来的服装是否合他的眼。从巴恩斯先生和管理员的几句简单交流中,谢娜·佩莎感觉到这两人属于同一个世界,而她不是。这是她第一次在一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和他接触,她意识到:“对一个人来说除了衣服之外,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她注意到他们俩放在桌子上的手保养得很好,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手长满了茧,粗糙不堪。这就是为什么她拿着笔签上自己的名字时,她觉得自己的脏指甲笨拙地蜷缩着,想要隐藏起来。
他们再次回到街上时,他转身对她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更喜欢走着回去。夜色美好,我已经在办公室闷了一整天了。”
“我不介意”——这几个字眼在她心里回响着。他要是知道就好了,她多么想和他一起散步!
“里面很漂亮,不过那些电灯就像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你。我在街上更自在些。黑暗把你包裹得好好的。”
他大笑起来,她无意识的自我表白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只要你觉得还有兴致的话,我们就去码头吧。”
“就像在度假一样,太有感觉了,”他挽着她的胳膊过马路时,她激动地说,“现在我才算第一次真正看到了美国!”
巴恩斯觉得这一切都那么美妙,在满是尘土和噪音的拥挤不堪的贫民区中,这个往日做着繁重无聊工作的人变成了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快乐小生灵。就连她的衣服,片刻前还显得那么大胆和艳俗,现在也和悄悄袭上他心头的狂欢精神莫名其妙地契合了。
靠近码头的时候,他奇怪地遐想着:在可以结交的成千上万的穷苦移民女孩中,他身边这个充满渴望的少女是被某种特殊的天意指派给他的,要在他的羽翼下得到保护。
“你说你在这个国家多久了,谢娜·佩莎?”
“多久了?”她重复着他的话,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已经两年了。但是那都不算生活。从现在起,我才是真正地活着。”
“你是想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没有人牵着你的手带你逛逛这个国家?真遗憾!”
“我一直都是一无所有,没有过这样的人。但现在——整个世界在我脚下跳舞!我感到比梦还奇妙!”
他陶醉于她眼中纯粹的喜悦之中。此时此刻,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就是春天的化身,生命的火焰。
“他喜欢我。”她满心欢喜,两人默默地往前走着。他的怜爱温柔地包裹着她,仿佛神赐的温暖。
走到码头尽头,他们停下来看着月光在水面上戏耍。在一辆卡车仁慈的遮掩下,他们避开了附近闲逛的人漫不经心瞥向他们的眼光。
他站在那里,衬着蓝色夜空的侧影看起来多么强壮有力!谢娜·佩莎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肩膀挺直,好看极了。他身上青春洋溢,干净清爽,像魔咒般吸引着她。
“哦!要是能把他脸上流露的善良和绅士风度永远珍藏在我心里就好了!”谢娜·佩莎心里想着,本能地往他怀里靠得更近了。
“可怜的小移民!”约翰·巴恩斯喃喃道,“你的生活该是多么寂寞,多么无趣——”在一种同情的冲动中,他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中,谢娜·佩莎感到她的灵魂在狂喜中意乱情迷。
码头上那个特别重要的夜晚已经过去三天了,谢娜·佩莎一直没见过约翰·巴恩斯。他像梦一样消失了,但他不是梦。他是她那空虚而不真实的生活中唯一真实的东西。她闭上眼睛,又看见了他那张脸上漾着带给人快乐的微笑。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又感觉到他吻她的嘴唇时,手臂搂着她。然后,在她最甜蜜的幻想中,一种揪心的空虚攫住了她,压抑的爱带来的痛苦吸干了他的存在激起的所有美好情感。有时,她狂热的感觉中会闪现出他那满是怜爱的亲密称呼:“可怜的孤独的小移民!”她感到他的甜言蜜语带着残酷的嘲弄刺痛了她的肉体。
她焦躁不安地干着活儿。每一次脚步声,每一次响动,都让她心里一惊:“也许是他!也许!”她晚上无法入眠,就熬夜坐在床上不断地给他写信,然后又撕碎。要平息摧毁她生命的这场风暴,唯一的办法是,试着告诉他,她内心的每一次悸动都是在呼唤他。但是她能发出的最动人心魄的呼唤,也不过是在用无力的言语挖自己的心。
在这一周中,谢娜·佩莎的工作就是给斯坦因太太擦地板。这使她在巴恩斯先生不在时来到了他的小房间。她环顾四周,一看到他的东西就想起了他的存在。
“他的一切东西摸起来都多么美妙。”她叹息着,她的脸颊温柔地贴在他的睡衣上。她怯生生地用手拿起他床边的一只拖鞋,虔诚地把它贴在胸口。“我希望我是这只皮拖鞋,只要能握住他的脚!”然后她转向他的梳妆台,用手爱抚着上面的象牙制品。“哎!你这幸运的梳子——每天都给他梳头!”
忽然她听到了脚步声,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就进来了。随着他的到来,她整个人都被快乐点燃了。但她只看了他一眼,就发现他神色大变,一脸阴沉。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她期盼着他会向她伸出双臂,拥抱她。他的无情冷落仿佛当面打了她的脸,她什么也不顾地冲了出去。
“请等一下,”他好不容易把她留下,“作为绅士,我欠你一个道歉。那天晚上——那是一时的疏忽。再也不会发生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冲了出去,她被他的话烤蔫了,羞辱难当。
“上帝啊!”当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时,他失声喊道,“谁能想到她会误会呢?我想跟她解释也没有用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懊悔地瞪着眼。然后,他一跃而起,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行李箱中。“如果你不马上离开这儿,你就是个无赖,”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管科学调查到头来多么有价值,你都不能让这个女孩独自跑掉。”
谢娜·佩莎此时正好站在窗口,她看到约翰·巴恩斯提着箱子走出去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离开我!”她想大声呼喊,“你是我拥有过的唯一一点光明,而现在,我的生活比以前更黑暗、更空虚了!”但是她干裂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感到一阵晕眩,意识混乱,仿佛有人割断了她手腕上的动脉,所有的血都从她身上流出来了。
“哎呦!”她呻吟着,“这么说那对他什么都不是。为什么他要把比我生命还珍贵的那一丝甜蜜都变成痛苦?他这样算什么绅士?”
“为什么他要羞辱我,跟我说他根本没那个意思?是因为我不是和他一样平等的淑女?难道绅士只是伪君子吗?”
坚决不服气的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站了起来。“向他展示你到底是怎样的。无论是一年,还是一百万年,你必须向他证明你是个人。从现在开始,你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你不是用一个身体和一个大脑的力量去工作,而必须用一百万个身体和一百万个大脑的力量去工作。每日每夜,你必须要努力努力向上,直到你站在他面前,可以直视他的眼睛。”
这股重新燃起的狂热使她筋疲力尽,她双手抱头,呆呆地坐在那里。渐渐地,她灵魂中的黑暗完全剥离出去了,一种伤感的平静笼罩了她的全身。她抬起头,望着偷偷潜入她地下室房间的那一缕孤独的阳光。
“毕竟,他为你做的事情比你为他做的要多。你要感谢他,他在你心里唤醒了最深厚最崇高的东西。他为你的灵魂打开了翅膀。”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2期,责任编辑:杨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