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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叶•沃多拉兹金【俄罗斯】:挚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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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尔夫去世前一年,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他只记得欧内斯汀。此外他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一天他问我:‘布伦希尔达,请问,我们和谁打仗了?重要的是,为了什么打仗?’我没回答,只是沉默。如果有人提出类似的问题,我认为最好的回答,就是沉默。”






挚友(下)

叶甫盖尼·沃多拉兹金作  吉宇嘉译










一月中旬,拉尔夫的军旅生涯结束了。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炮弹夺去了他的右小臂,太阳穴也被碎弹片划伤。令人惊讶的是,他后来一直认为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之一,就是在战争中负伤。拉尔夫很幸运,卫生员在战场上发现了他,那时他失血还不算太多。更幸运的是,他仅仅失去了手臂,而他连队里的人几乎都把脑袋留在了斯大林格勒。他自认为最幸运的,则是被飞机运回了慕尼黑。至此,对他而言,战争结束了。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拉尔夫就不可能回到家里。因为那些在战场中对战争结局乃至个人命运心灰意冷的人,都没能回来。


欧内斯汀到慕尼黑的军队医院看望拉尔夫。他从熟人那里已经得知,欧内斯汀和牙医埃姆特博莫同居了。拉尔夫主动给她去信,希望她能到医院来。欧内斯汀没敲门就走进病房。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拉尔夫缠满绷带的头缓缓地在枕头上动了一下。他看清进来的人是谁后,笑了。欧内斯汀也笑了。她走近拉尔夫,摸了摸他额头上绷带下露出的头发。


“这一切都很蠢。”欧内斯汀望着窗外的某个地方,“那天,我竟鬼使神差地依了他,然后就……你明白吗,后来,我觉得好像没有资格再等汉斯回来了。我甚至无法给你写信……我的信会比我的行为更龌龊。”


她在病床边跪下去,裙子紧裹着身体,使得这个动作显得非常笨拙。她把嘴唇贴到他缠着绷带的断臂处。拉尔夫用左手抚摸着欧内斯汀的头发。


“知道吗,你没写信,这样更好……也的确如此。好了,别折磨自己。”


还在医院期间,拉尔夫就学会了用左手写字。起初字迹歪歪扭扭,但时间久了便写得越来越好。尽管拉尔夫写的字还达不到原来的水平(断臂前他的字很漂亮),但还是能认出来,并且也根本看不出是用左手写的。拉尔夫重新审视自己的左手,得出一个结论:此前大大低估了它。


按照医生的建议,拉尔夫订了假肢。那是一只塑料手,拉尔夫看到时马上就泄气了。假肢是模仿人的皮肤做的,但它与拉尔夫的肤色不同。尽管假肢的色调和尺寸都与左手一致,但还是能看出差别。差别也不大,却令人厌恶,也许这是因为这只人造手把生活伪装起来了——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虚伪。拉尔夫拒绝戴假肢,把空荡荡的袖子别在上衣口袋里。后来欧内斯汀建议他给假肢戴上手套,伪装的感觉也就消失了。


几个月后,军校聘请拉尔夫去任教。这是埃姆特博莫一番运作的结果。只要军队领导来看牙,这种请求在他看来就是小事一桩。他仍然和欧内斯汀住在一起,还有已故妻子生的十六岁的女儿布伦希尔达。女孩像死去的母亲,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拉尔夫复员后,这种关系也没改变。


拉尔夫没把汉斯临终时说的话告诉欧内斯汀。汉斯说那些话时,还不知道(或者已经知道)她是不会属于他的。唉,在那个悲伤的时刻,他也没有权利拥有这样的遗赠。相反,欧内斯汀没有再提起有关埃姆特博莫的话题,就更别说会质疑自己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了。或许,她接受了这样的生活。或许,她在避免再次背叛。拉尔夫更喜欢第二种解释,因此他把这看作是主要原因。


他时常去他们家(现在是埃姆特博莫在施瓦宾格区的房子)做客,甚至还一起过了圣诞节。气氛很融洽,拉尔夫感觉像在自己家一样。埃姆特博莫小提琴拉得还不赖。拉琴时,他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看到这些汗珠,拉尔夫心想,它们应该不仅在他拉琴时才会冒出来……欧内斯汀捕捉到了拉尔夫的眼神,猜到了他的想法,脸红了。即便她脸红了,拉尔夫又怎么能在昏暗中看到呢?欧内斯汀脸红了,这是他自己想象的,他感觉自己的脸也红了。晚上快结束时,他们吃了布伦希尔达做的馅饼。


“在你们这里,感觉真舒服!”拉尔夫完全发自内心地说。


“那就新年的时候也来吧。”埃姆特博莫拍着拉尔夫的肩膀说,“反正也没人和您一起庆祝。”


拉尔夫表示感谢。他对第二次受邀感到意外,而埃姆特博莫却十分笃定。老头知道拉尔夫对欧内斯汀的情感。这是否意味着,他认为三人的聚会是避免发生不快的最好办法?对这个问题,拉尔夫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圣诞节的那种舒适感觉未能重现。尽管新年时既有小提琴,又有布伦希尔达的馅饼,但圣诞节给予所有人的那种融洽的感受已经没有了。拉尔夫想起去年的新年——是坐在汉斯的棺材上度过的。在迎接这个新年的时候突然提起汉斯,在欢庆节日的人当中,他的身份就显得更不自然了。


他们有时会去北郊墓园看望汉斯——还是大家一起去。布伦希尔达用她那无畏的日耳曼人的手拔着野草,而拉尔夫一如从前,粉刷墓碑的金属部分。然后他们去英国公园散步,最后在“奥迈斯特”参加悼念逝者的午餐活动。公园漫步为悼念汉斯这事增添了一丝轻松,甚至可以说无忧无虑的气息。就连第一次去墓地的布伦希尔达都没感到压力(作为身体完全健康的人,她不喜欢墓地),而且十分愿意来这里。她不仅为汉斯的坟墓除草,还为三个好友亲人的墓地也除了草。


这里的坟墓越来越多。一九四四年夏天,一颗空投炮弹击中了欧内斯汀父母的住所,炮弹是在她离开家十五分钟后投下的。


“我在他们那儿再多待一会儿就更好了,”欧内斯汀在葬礼后说,“我真是累了。”


拉尔夫也感觉到了疲惫。最初返乡的喜悦已经过去,渐渐地,他被冷漠所包围。他看到了事态是如何发展的,过去在军队里的“最好快点”,现在也在他的故乡弥散开来。其实,这片土地也已变得动荡不安。从军校上课回来,拉尔夫注意到,街上随处可见飞机轰炸后留下的弹坑。


慕尼黑的房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遭到破坏,区别只在于它们不是按顺序倒下去,而是每隔五个、十个、十五个地倒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连堪称模范的城市管理机构都无法解决废墟清理问题。被炸烂的残垣断壁就像散落的、形状模糊的石头尸体。拉尔夫路过时,有时会看见废墟中一些奇怪的细节:还在花盆里顽强生长的植物,被压塌的鸽子窝(悲伤地飞舞着的羽毛)和任凭风吹的铸铁风向标。有的房屋未被彻底破坏,还能看到抽水马桶上的水箱孤零零地挂在金属管子上。在幸存的墙面上,家庭合影还挂在那儿,奇怪地凝视着水箱:它怎么可能如此结实。


拉尔夫不怕轰炸。他相信事情的发生存在着一定的逻辑。但在经历了斯大林格勒战役后,如果死在慕尼黑就未免有些荒唐了。他不怕死,因为与死亡相比,现在的状况好不到哪儿去。现在的日子没给他带来多少快乐。


一天晚上他被欧内斯汀的电话吵醒了。


“埃姆特博莫死了。”她压低声音说。


“炸死的?”


“他死在我身上,拉尔夫……”


听筒的那边仿佛有低低的哭泣声。拉尔夫从床上垂下脚,但没够到拖鞋。


“真令人不快……”他的声音不自然了。


电话里的哽咽声停了下来。


“你都无法想象,怎么会这样啊?”


从那晚开始,拉尔夫和欧内斯汀的生活骤然改变。这已经是一种无法分割的生活,而且延续了数十年。几乎就在埃姆特博莫去世后,这种生活马上就开始了,这让很多人觉得有失体面。得承认,在拉尔夫的内心,他想这样回应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归根结底,埃姆特博莫的死有伤大雅,如果深究,连他俩的同居生活也不那么体面。


在他和欧内斯汀的关系中,拉尔夫又看到了那个他从未怀疑过的生命逻辑。自己和欧内斯汀的命运紧密相连,而他并没有为此做过任何事。但当一切发生时,他也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这一系列事件对他来说似乎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与欧内斯汀的结合就是一种破镜重圆。此外,很明显,尽管他们经历了这些事情,但他们仍然非常年轻。由于过多的生活经历,拉尔夫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了:经历被自动转换成了年龄。一九四四年,他们才满二十四岁。


埃姆特博莫葬礼一周后,欧内斯汀去拉尔夫那儿喝咖啡。她站在门槛旁,眼中闪现的是未来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他们就那样望着彼此,眼里哪还有什么咖啡!拉尔夫马上就感觉到了。那么,干嘛还要继续煮咖啡呢?再想起它时,咖啡壶里的咖啡已经化成了灰。当时他自己也差点被烧焦,因为他刚触碰到欧内斯汀就被点燃了。他把多年的等待、所有的失望和希望都融进了爱抚、触摸当中。拉尔夫赤裸的身体里每个细胞都感受着她的肌肤,他在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次赤裸相对,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完全不同。


“我从未感觉这么好,”早晨,欧内斯汀说,“很高兴你只失去一只手。”


那个晚上以后,又过了数月疯狂的日子,他俩眼中只有彼此,其他什么都不存在。欧内斯汀对拉尔夫准确猜到她在床上的需求感到惊讶。直到后来,他才承认是汉斯在这点上给了他启发。欧内斯汀一点也不生气,而且还为私密生活增添了些内容,而这些都是汉斯当时没好意思说的。


他们的爱比轰炸更猛烈。他们享受彼此时,没有看到慕尼黑是如何被破坏、被占领的。美军进驻这座城市。军校已关闭,学员也都四散而去。布伦希尔达也不知去向——经历了各种灾难,他们已经很少见面。


市政当局欢迎胜利者,并号召市民热情好客,当然,号召的是那些在美军轰炸后侥幸活下来的人。慕尼黑未被苏联控制,当局很满意。拉尔夫对这种满意并不认同。


“城市还在废墟中,政府简直是疯了。”他对欧内斯汀说,“神奇的是咱们的房子竟然完好无损。”


“亲爱的,它是为了我们的爱而幸存的。”










和平年代到来了。拉尔夫与欧内斯汀举行了婚礼,他们靠变卖家里的珠宝维持生活。拉尔夫花了好长时间,终于在巴伐利亚国立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后勤工作。不知怎的,布伦希尔达又出现了,而且怀抱着一个黑皮肤的婴儿。可以想象,她对美军的热情好客远远超出了限度。拉尔夫和欧内斯汀也尝试着要小孩,但欧内斯汀两次都流产了。一九五五年,军校复课,作为一个在军旅生涯中没有任何污点的人,拉尔夫再次受邀就职。十年后,欧内斯汀继承了在汉诺威的叔叔的遗产,拉尔夫以少校军衔退役。从这时起,他们的生活骤然改变。


拉尔夫和欧内斯汀成了德国名副其实的退休人员。他们手牵手,一个接一个地参观世界知名博物馆,先是欧洲的,随后是南北美洲的。他们还是交响音乐会和歌剧的忠实听众(陶醉的时刻,拉尔夫就用指关节敲着椅子扶手),并成为若干慈善协会的成员。


每年九月份他们都去意大利。有时去威尼斯,在那里寻找童年的记忆,早晨就在圣马可广场喝咖啡。但更多时候是去意大利南部,他们爱上了那里,躺在那不勒斯附近的波佐利沙滩上,一连几小时望着大海和远处的海岸线。


“这是米塞诺角,”拉尔夫翻着旅游手册,“奥德赛在那里埋葬了两位同伴。”


“他没把他们的尸体运回家……”


“亲爱的,离家那么远,这可不那么容易。”


欧内斯汀吻了吻拉尔夫的太阳穴。望着半岛的轮廓,他在想,我们已经失去一个伙伴了。他害怕什么时候会失去第二个,他非常害怕。风拂过旅游指南的书页,慢慢地把沙子撒在上面。




他们住在慕尼黑,最喜欢骑自行车出行,而不是其他交通工具。无论刮风下雨,他俩每天都沿着英国公园骑行二十公里。他俩总是说,尽管现在的生活很惬意,但最快乐的时光还是战争结束的那段时间。


“我喜欢咱们的生活,这么富有戏剧性,我喜欢它的情节线索,”拉尔夫笑着说,“重要的是连成了线,而不是零散的点。在我们的生命中,它有自己的发展轨迹和逻辑。而且这很有意义。”


八十年代末,旅游的频率有些降低。在那之前,拉尔夫经历过两次心肌梗塞,医生建议他不要离开慕尼黑。拉尔夫和欧内斯汀好像故意与医生作对,还是做了两次旅行,先是去了荷兰,之后又去了丹麦,但医生也默许了。反正这些旅行不会诱发心肌梗塞,医生这样说。又不是去俄罗斯。


八十五岁生日时,拉尔夫说出了想去俄罗斯的愿望。欧内斯汀犹豫不决,而医生吓坏了。他们坚信,这样的旅行一定会导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梗塞。


“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欧内斯汀试图说服医生,“他在那里战斗过,他的兴趣不在旅游上。”


“您明白吗,您知道情绪上的压力有多大吗?”


“知道,”欧内斯汀叹了口气,“但他好像不相信自己会死。永远不会死。”


“或许他就打算去送死呢?”


为了这次出行,他们整整准备了一个冬天。位于路德维希大街的旅行社为他们制定了一条专属路线。拉尔夫为治疗做出的唯一妥协,是他不走完通往斯大林格勒的全部路线,而只是走俄罗斯部分。总之,他同意不从南部的布格河畔出发,而是从斯摩棱斯克出发。可他内心坚持自己的原则——得尊重历史。像一九四一年那样,二○○六年,他们从俄罗斯边境踏上了旅程。二十一世纪以来,俄罗斯的边境已经东移了很多。欧内斯汀悄悄展开俄罗斯最新版地图时,还抱着希望,想着怎么能够相应地缩短预先规划好的旅程。她不经意地埋怨:在这张地图上,俄罗斯仍旧无边无际。


拉尔夫对研究地图不那么起劲。他在俄罗斯最新版地图上划出十个主要城市,制定了一条个性化旅游路线:斯摩棱斯克—布良斯克—奥廖尔—奥斯特罗戈日斯克—米列罗沃—白卡利特瓦—萨利斯克—埃利斯塔—伏尔加格勒。和地图一起交给旅行社的,还有拉尔夫珍藏的作战地图,上面用十字标注了他想去的乡镇、村庄、森林、湖泊和山岗。他们建议拉尔夫乘坐较为方便的火车去这些标注的地方,因为在俄罗斯,火车属于最舒适可靠的交通工具。他坚决反对坐火车——除了当年他艰难走过的区间线路外。好不容易才说服拉尔夫把火车换成了奔驰轿车,尽管最初考虑的是使用俄罗斯国产轿车。欧内斯汀认为这已经是胜利了,虽然她心里不排除这是一次行军的想法。






仲春时节,拉尔夫已把出行俄罗斯的计划做得天衣无缝。他购买了高额保险,不仅预先说明了遗体运送回国的可能,还确定了棺材的尺寸、颜色和材质。四月二十日清晨,拉尔夫和欧内斯汀乘飞机从慕尼黑弗兰茨·约瑟夫·施特劳斯机场出发前往莫斯科。


在莫斯科,迎接他们的是科利亚·佩列佩尔金,一个棕红色头发、面带笑容的年轻人。他手里拿着写有客人名字的牌子。科利亚外貌特征鲜明,即使不看牌子,只看旅行社提供的照片,也能辨认出来。欧内斯汀努力说出科利亚的姓(她在慕尼黑就开始练习了),但就是讲不好。科利亚笑着说,不用叫他佩列佩尔金,叫他科利亚就好(“科列亚”——欧内斯汀重复着)。车子送他们去白俄罗斯火车站,他们三人将从那里出发前往斯摩棱斯克。到出发地之前可以自由选择交通工具,所以现在能坐火车。


他们在火车车厢里一边喝茶,一边开始了冗长的俄罗斯式的对话。科利亚是学德语的大学生,也兼职作导游。如此漫长而重要的旅程(非常严肃的表达)他还从没经历过。他会努力做好。总之(科利亚又笑了),他是要在这次旅行结束后结婚的。他的新娘是谁?也是一名大学生,在地理系学习。科利亚微张着嘴巴,吐了口气。坦白说,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他们会觉得他很轻率吗?一点也不!


崭新的“奔驰”已在斯摩棱斯克火车站等候。科利亚说,这辆车是为了此次旅行专程从莫斯科开过来的。科利亚把拉尔夫和欧内斯汀安顿到后座,自己坐在了司机旁边。轿车载着旅行者驶向宾馆。拉尔夫放下车窗,如饥似渴地望着窗外。


“能认出什么地方吗?”欧内斯汀问。


拉尔夫耸耸肩。


“我们明天到市中心转转,也许您能认出什么地方。”科利亚在前面说道。


到了兑换外汇的窗口,科利亚发现好像没什么可换的了——拉尔夫在市中心散步时把钱包弄丢了。拉尔夫和欧内斯汀安慰懊丧的科利亚:慕尼黑也有小偷,一九四八年他们也被偷过。幸运的是,斯摩棱斯克(还是进步了)有提款机,欧内斯汀用银行卡提了钱。欧内斯汀相信,现在他们不会没有活路:卡里有五万欧元。


他们在斯摩棱斯克逗留了一天,然后动身前往布良斯克。车子在乡村公路上行驶,拉尔夫向熟悉的村落张望着。在坑洼处,车子不住地颠簸。拉尔夫觉得乡村没有什么变化(汽车底部依旧不停地跳跃和撞击),村子里住的还是那些人,当然也还是像六十五年前一样尘土飞扬。(汽车又一次蹦了起来)。司机说了一连串不用翻译都能听懂的俄语。他很心疼这辆德国好车,他愤怒的脸庞在后视镜里摇来晃去。科利亚试着给这对昏昏欲睡的老人提提神。在乡间土路上颠簸了五个小时之后,旅行者们不得不回到柏油路上。


“公路。”司机嘶哑地脱口而出。


“公路……”拉尔夫点点头。他的嘴唇毫无血色。


公路的特点如下:既让颠簸了一路的乘客得到些许的休息,同时也无情地惩罚着那些对它丧失警惕性的人。柏油路上的坑洼、卡车的零件、小狗的尸体,这些东西可不是路边的旁观者,而是道路的一部分,在通往布良斯克的路上,它们一直陪伴着奔驰车的车轮。


布良斯克。终于到了宾馆房间,拉尔夫瘫倒在床上。他请求大家不要打扰他。科利亚还是解开了拉尔夫的鞋带,小心翼翼地安顿他躺下。欧内斯汀坐在桌旁,手托着低垂的头。当着年轻人的面,她不能倒在床上。


第二天他们去了奥廖尔。在奥廖尔他们感觉精神多了,或许是因为已经适应了那里。沿着奥尔利克河边散步,听着关于屠格涅夫、列斯科夫、布宁及安德烈耶夫等奥尔利克名人的讲述。列斯科夫纪念馆。导游在门口向游客介绍《钢铁意志》一书,而科利亚·佩列佩尔金翻译的却是《左撇子》的内容。今天的奥廖尔,拉尔夫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他仅在一九四一年在这里做过短暂的停留。


“现在更好些?”科利亚问。


“不一样了。”拉尔夫婉转地回答。他凑到科利亚耳边说:“我们,德国人,在你们面前有罪。最糟糕的是,在这件事上再也无法挽回了。”


奥廖尔的下一站是奥斯特罗戈日斯克。在当地一家宾馆里,欧内斯汀睡的床在晚上塌了。她掉到地上,厚重的床头板压在了她身上。科利亚找来医生,为她出血的眉头涂上碘酒。她表现得很勇敢,送别科利亚和医生时,她还试着微笑。


“我能想象,他们怎么看我们……”


“你在说什么?”


“他们一定在想,我们晚上怎么摇床的。”


她的眼睛周围有些青紫。


他们在奥斯特罗戈日斯克散步。拉尔夫回忆起他当年是如何在这里满大街徒劳地找棺材的。而现在在城里散散步就已经碰到了两处殡葬所。拉尔夫注意到,奥斯特罗戈日斯克人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死亡的情况也是如此。






早上他们前往汉斯战死的地方。“奔驰”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又一个坑洼上驶过,车速如同参加殡葬仪式一样缓慢。拉尔夫坐在司机旁边,膝盖上摊着地图。他想弄清他们战壕的位置——应该就在农机镇和戈尼洛耶村之间——但具体位置无法确定。周围是棕褐色的四月的大地,荒无人烟。时而这里,时而那里,总有沟壑一闪而过。如果愿意,尽可以把这些沟壑当作战壕遗址。欧内斯汀指给拉尔夫看,但他只是摇头。他清楚地看到,这些沟壑不是人造的。人们在这里好像从未做过什么。


拉尔夫感觉不太舒服。大家扶他下了车,走到路边。他示意放开他。司机和科利亚搀扶着拉尔夫,他四肢着地,慢慢地滑了下去。他双手支撑着倒在地上,初生的青草从他手指间钻了过去。他的双肩在颤抖,看得出,他在哭泣。科利亚惊慌地望着欧内斯汀,但她暗示科里亚不要打扰拉尔夫。她在拉尔夫身旁坐下,默默地摸着他的头。约五分钟后,所有人都上了车。


科利亚调整了活动计划。


“下午我们去坐马车。从利斯基居民点出发。”


“我们从米列罗沃出发时坐的就是大车,”拉尔夫嘴角露出笑容,“但这无关紧要。”


“米列罗沃附近没有马车,只有在利斯基才找能到……我们在这儿有‘秋鲁帕’疗养院。”


科利亚露出一副抱歉的样子。


午饭后他们出发去利斯基,马车已在那里等候了。科利亚认真地与马车夫探讨细节,车夫穿着一件军用棉袄。


“我们现在按计划前往新界村。”科利亚对拉尔夫说道,然后又看了看计划书,“这里写着,车夫一路上会讲些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拉尔夫耸耸肩。


“这不太重要。反正我什么都听不懂。”


“需要给您翻译吗?”


“千万别。”他们坐在马车上,车夫唠叨着,时不时咂吧一下嘴。马儿抖抖耳朵,加快了步伐。马车上铺着草,坐在上面感觉很软和。乘客的脚垂在马车旁,随着马的步伐来回摇摆。“奔驰”缓缓地跟在马车后面。这个车夫不像先前那个一样能说会道,他说话时断时续,好像说每一句话前都要琢磨一下。拉尔夫仔细听着,神情忧郁。或许这些话不是他想听的。


他们是坐汽车从新界村回来的。在“秋鲁帕”疗养院过的夜。早餐后,他们被送到利斯克火车站乘车。火车上,一路都静悄悄的,偶尔有小勺搅动玻璃杯发出的叮当声和远处内燃机车的汽笛声。阵阵青草的气息从打开的车窗飘了进来。喝完茶,欧内斯汀饶有兴趣地研究起了玻璃杯托。她愿意坐火车走完在俄罗斯的全部旅途。铁路沿线的公路上,他们的那辆“奔驰”时隐时现。


这份宁静一直持续到米列罗沃。宾馆的窗子靠近铁道,但双层中空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旅客能免受火车打扰。客运列车悄声驶过,只有铝制窗帘杆和玻璃杯托随着震动发出一点点声响。这使人联想到轻轻晃动、催人入眠的摇篮。


早上欧内斯汀没有醒来。拉尔夫想唤她起床,但她还是没醒。拉尔夫知道她没死。他穿着睡衣冲到走廊上大声喊叫起来。女服务员跑了过来,科利亚紧随其后。拉尔夫掀开被子,他们看到了欧内斯汀。在她的胯骨下面,床单是湿的。脸颊和嘴唇陷进了没有牙齿的嘴里。假牙放在床头柜上的杯子里。救护车来了。医生说,欧内斯汀中风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把她抬上了车,拉尔夫也跟着抬担架,还绊倒了医生。但他们并未阻止他。


欧内斯汀被安置在医院的双人间。同屋的病友是八十岁的老太太瓦连京娜·库兹米尼奇娜。不清楚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她躺在病床上,把床单一直拽到鼻子下面,默默地看着进来的人。一群医生围在欧内斯汀周围。他们请科利亚给拉尔夫翻译,告诉他治愈的可能性不太大。科利亚没把他们的诊断告诉拉尔夫,拉尔夫也不需要听这些。他已经从医生的脸上读懂了。晚上,有人在病房门口为拉尔夫准备了沙发床,好让他休息一下。走廊的另一头,科利亚在值班护士旁边的椅子里休息。


科利亚和护士都睡着了,拉尔夫从沙发床上起来,踮着脚进了病房。昏暗的夜灯下,他与瓦连京娜·库兹米尼奇娜的目光相遇了,他低头跟她打招呼,但瓦连京娜·库兹米尼奇娜没理他,始终盯着他。病房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这像是在威尼斯,”拉尔夫对欧内斯汀旁边那位说,“那儿的运河也有这股味道。您去过威尼斯吗?”


瓦连京娜·库兹米尼奇娜与拉尔夫四目相对。拉夫尔最初感觉她的眼神有些严肃,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那更像是悲伤的眼神。拉尔夫坐在欧内斯汀床边,拉着她的手。


“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他轻抚着欧内斯汀的脸,“还记得我们在那儿漫步吗?你当然记得。”


欧内斯汀呼吸沉重,双目紧闭。拉尔夫转脸看着瓦连京娜·库兹米尼奇娜。


“在那里一切都使人想到毁灭。知道吗,在那座城市里最容易适应的就是死亡。当周围的一切都在死去,死亡就无可畏惧了。”


他向瓦连京娜·库兹米尼奇娜讲述着威尼斯游船悄然无息的滑行、桥下哗啦啦拍打的水声;讲述着某一天,急救船从房子里拉出一位老太太,她裹着披肩,站在房门前,运河在脚下流淌,护士从两侧搀扶着她坐上船,她依依不舍地久久望着她的家,就好像不知道能否再回来一样,而他和欧内斯汀一直望着她,那时他俩还一点儿都不老。拉尔夫叹了口气。瓦连京娜·库兹米尼奇娜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被子还是一直拽在鼻子底下。她的眼里已溢满了泪水。






第二天早晨来了一位德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有人递给他一件病号服,他披在上衣外面,走进病房。他整理了一下病人的被子,用蹩脚的俄语向医生询问她的病情。听着医生的回答,他点头表示听懂了。他把喷香的手帕捂在鼻子下面,走到坐在床边的拉尔夫身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欧内斯汀发出低沉粗重的声音。领馆人员面色苍白,总之,从一开始他就感到不舒服。欧内斯汀瘦弱的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开始在空中抓来抓去。显然,她的双脚也在被子里轻轻地踢着。


“这是濒死状态,”医生说,“您最好别看。”


领馆人员匆忙离开了。两名护士走到拉尔夫身边,往他嘴里塞了一片药,搀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拉出房间。


“别碰他。”瓦连京娜·库兹米尼奇娜说。她的声音大得出奇,简直如洪钟一般。“把那个人撵走,但这个留下。让他看着她死,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不能总是这样,只在生命中看到美好。”


欧内斯汀已经平静下来。拉尔夫还坐在床前,手放在膝盖上。他看着欧内斯汀,她眼睛周围的青紫还未消退。


关于运输尸体的所有问题都由科利亚和领馆人员安排。他们不想带着这个拉尔夫,但他一路跟着他们。这样他好受些。一天之后,从顿河畔罗斯托夫运来了拉尔夫预订好的、用来装殓欧内斯汀的棺材。拉尔夫和科利亚(还有被托运的欧内斯汀)从顿河畔罗斯托夫一起飞往莫斯科,在那里拉尔夫将换乘飞往慕尼黑的航班。


“我只是十分害怕活得比她长。”在谢列梅捷沃机场二号航站楼,拉尔夫对科利亚说。


他又补充了句什么,但他的声音被广播声淹没了。也许他说的是,想在这里比她先走,但结果事与愿违。这只是科利亚的猜测,他不想再追问。在办理登机手续前,拉尔夫从侧兜里掏出银行卡,递给科利亚。


“这是结婚礼金,您现在需要它……这是我和欧内斯汀的心意。纸上是密码。”


科利亚想推辞,因为他记得卡上的钱数,实在太多了,他不能接受。但卡片仿佛粘在了手上,他无言以对。科利亚知道,他即使推拒也不会被接受,卡还是会留给他,而他无力拒绝。他甚至连“谢谢”都说不出口,因为这两个字太微不足道了。科利亚沉默着。拉尔夫拥抱了他,与他告别后独自走向边防检查站。一小时后,拉尔夫乘坐的飞机冲出了湿漉漉的跑道。飞机开始加速,低吼着、颠簸着滑行。大雨狂乱地打在舷窗上,化作一绺绺雨线。飞机载着他和一百八十余名客舱里的乘客,还有货舱里欧内斯汀的遗体,升到了高空。飞机冲破云层,迎着令人目眩的阳光飞去。拉尔夫凝望着舷窗外。如果有机会见到欧内斯汀的灵魂离开身体,那可能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吧。拉尔夫这样想着。


地面上,科利亚顶着大雨在公路上走着。他没坐客车,他只想痛快地大哭一场。科利亚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为拉尔夫和欧内斯汀感到悲伤和惋惜,也为他的新娘和自己感到悲伤和惋惜,因为他刚刚见证了什么是生命的终结。他不时摸摸衣兜里的塑料卡片。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喜悦,这让他哭得更厉害了。


拉尔夫比欧内斯汀多活了一年半,于二〇〇七年十一月离世。他被安葬在北郊墓园,与欧内斯汀相邻。布伦希尔达定期去扫墓。拉尔夫、欧内斯汀和汉斯的坟墓都被她照管得很好。


“他们是挚友,”布伦希尔达说,“正因为这样,我要照管好他们三人的墓地。我也上了年纪,但我发誓,要到这里来照顾他们。我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以德报德。可以这么讲,战后,我独自抚养婴儿时,是拉尔夫和欧内斯汀帮助了我。如果考虑到孩子的肤色和那时人们的偏见……任何人都会明白,我需要同情和支持。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拉尔夫取代了我可怜的爸爸的位置,但想到他对欧内斯汀的痴心,我就不怪他了。拉尔夫去世前一年,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他只记得欧内斯汀。此外他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一天他问我:‘布伦希尔达,请问,我们和谁打仗了?重要的是,为了什么打仗?’我没回答,只是沉默。如果有人提出类似的问题,我认为最好的回答,就是沉默。”




END









































作者简介


叶甫盖尼·沃多拉兹金1964年出生于基辅。1986年从基辅大学结束学业之后,考入苏联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古罗斯文学教研室,跟随著名的俄罗斯文化大师德米特里·利哈乔夫从事学术研究,毕业后留在该教研室工作至今。现居圣彼得堡。沃多拉兹金从三十多岁时开始文学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随笔集若干。迄今为止,他的重要作品包括《索洛维约夫与拉里奥诺夫》《拉夫尔》《飞行家》及《布里斯班》,这些作品为沃多拉兹金赢得了俄罗斯国内外多个重要文学奖项,从而使他理所当然地跻身当代俄语经典作家之列。



《挚友》是沃多拉兹金在完成《拉夫尔》之后不久创作的,发表于2013年第3期《旗》杂志。小说讲述了三个德国好友之间真挚而曲折的爱情和友情。这是一部典型的沃氏风格的作品,其题材和主题充分体现了作家的创作特点。沃多拉兹金施展其在历史叙事方面的卓越才华,将故事的时间跨度拉长到七十余年,从1932年开始,到2007年结束,此外他还把最重要的情节内容安排在二战期间的德苏战场。在主题的表达上,小说基本沿袭了《拉夫尔》的手法:故事由墓园展开,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几个主要人物先后死去,当最后一位主人公离开人世后,他们的晚辈为报答善待之恩,主动承担起照管墓地的责任……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3期,责任编辑:孔霞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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