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点击上图,跳转阅读《挚友》(下)
一切都会过去——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夜晚的轰炸,部队的进军,国家的冲突,都会过去。国家自会消亡,只有天地永存。树林,风……轰炸机呼啸而过,它的印记会被海绵一样的云团抹掉,就像从未有飞机飞过一样。不是吗?动物和昆虫,没有参与军事行动的所有事物都会留下来。一切都参与了战争——这只是一种错觉。蚂蚁,如果仔细研究,蚂蚁在筑巢,鸟儿飞往南方。赶车的汉子用粗大的手指捏紧鼻子,朝路上擤了擤鼻涕。
战时,拉尔夫·韦伯、汉斯·克莱恩和欧内斯汀·霍夫曼这三个孩子的父母成了好友。他们相识于慕尼黑北郊墓园。由于亲人的坟墓相邻而建,扫墓时,三家偶有相遇。他们都住在伊萨尔河对岸不远的地方,有时会穿过英国公园一起回家。日子久了,三家便开始在墓园外聚会。
他们在英国公园散步,随后走进“奥迈斯特”啤酒花园。在那里,大人喝啤酒,孩子喝橙汁。孩子们喝完后就跑出去玩了。他们三人同岁。
一天,欧内斯汀·霍夫曼的爸爸说:“托马斯·曼就坐在邻桌。”没得到大家的回应,他又补充道:“他的小说《威尼斯之死》开篇描写的就是咱们北郊墓园附近。”
说话的人眯着眼睛,悄声细语中还带着鼻音。显然,这个话题非同寻常。三家人都在悄悄地看着作家。他们只能看见作家的背影和他的一只手。那只手正夹着雪茄弹向烟灰缸。八月的微风不时吹起桌布边缘,那只手偶尔会把鼓起的桌布按回到桌子上。每一阵风都卷携着雪茄的香味,淡淡地飘过。侍者走过去,用夹子把桌布夹住。几个暗中观察作家的人心里感到些许得意,因为不光是他们看重北郊墓园这个地方。
三个家庭有了默契。他们现在同一时间去扫墓。清洗大理石十字架,拔掉墓基旁长出的杂草,种上花苗。拉尔夫负责粉刷墓碑的金属部分。大家都知道,他从六岁起就跟着老师上绘画课了。
“你们想过吗?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也会躺在这里。”汉斯问拉尔夫和欧内斯汀。他看着肥皂水流到石头缝里,墓碑表面被水淋湿的部分变得鲜亮起来,而那些没来得及用抹布擦的地方看上去暗淡无光。
“没想过。”拉尔夫答道。
“我想过。”欧内斯汀说,“咱们是好朋友,那就都发誓,死了就埋在这儿。我们不分开,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你们能对我发誓吗?”
“能。”汉斯和拉尔夫都想了想,然后回答道。
“反正也不会那么快就死。”欧内斯汀耸了耸肩。
两个男孩没有马上对她的提议做出响应,这有点儿刺痛了她。而且,在她看来,拉尔夫的态度要比汉斯少些诚意。依拉尔夫的意思,他好像不相信自己会死。
有些日子封藏在记忆里。例如,一九三二年七月十日,欧内斯汀十二岁生日那天。三家人在英国公园散步,然后到“奥迈斯特”啤酒花园吃午餐。克莱恩家送给欧内斯汀的是一个会哭还能眨眼的金发娃娃“莫妮卡”。韦伯一家的礼物是用各色碎皮子缝制的皮球。
“好像大家还把我当小孩子。”欧内斯汀悄声对两个男孩说。
孩子们吃得很少,也就是些冰激凌、李子和桃。很快,他们离开餐桌去玩球了。他们先是三人传球。接球时手掌发出低沉的声音,有时还会传出响亮的啪啪声。球飞得很高,慢慢地围着轴心转动。在逆光下,它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球,就像日食的时候吞食光明的黑月亮。两年前,也是在英国公园,他们和聚在这里的一大群人看过日食。
孩子们光着脚踢球,欧内斯汀把脚指头碰疼了。男孩们教她怎样用脚内侧传球。两人轮流用双手举着欧内斯汀的脚去碰粗糙的皮球。欧内斯汀试着踢得准一点儿。刚开始,球懒懒地在草地上滚动,而且没有明确的目标。球不紧不慢地滚动着,碎皮子的颜色把它变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彩球。第二次踢,皮球就像子弹一样从小女孩的脚下射出去,一下子消失在远处的草丛中。汉斯和拉尔夫蹲在地上,仰脸看着欧内斯汀,她眼睛神采奕奕,满脸都是汗珠。
欧内斯汀猛然离开原地,一言不发地跑去追球了。男孩们默默注视着晃动的草丛尖儿,就像人们在平静的水面上根据冒出的气泡判断蛙人的位置一样。草丛尖儿静止不动了。男孩们一起呼唤欧内斯汀,但她没回应。又呼唤了一回,还是没回应。他俩马上向草丛跑去。两个小家伙穿过杂乱交错的树枝,脸和手臂都被刮伤了,他们想象着自己是丛林的征服者。绿色的海洋中间露出一小块空地,欧内斯汀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球,衣服整齐地摆放在旁边。欧内斯汀一丝不挂。
“咱们是好朋友,”她说,“所以不该有任何秘密。都得脱光,才能证明这一点。”
欧内斯汀两手颠来倒去地玩着球,两个男孩看傻了眼。
“你们怎么不脱啊?”欧内斯汀问。
拉尔夫犹豫着解开衬衫,从巴伐利亚短裤上解下一条背带,又去解另一条。他看了汉斯一眼,汉斯脸红了。拉尔夫停下来,看着自己的小伙伴,千方百计地想让他明白,自己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就等他也照葫芦画瓢了。汉斯的脸更红了,他也解开了背带。随后他俩都飞快地脱衣服,好像在比赛。一分钟后,三个人全都光溜溜的了。
两个男孩看着欧内斯汀。她的小腹下面有些好似粘上去的浅色绒毛(而他们没有)。她两手颠着皮球,微微侧向一边的左腿有节奏地弯着膝盖,好像要以此打破沉默。她的乳房也随之微微颤动。
望着欧内斯汀,男孩们感到头晕目眩。他们为自己无毛的身体而羞愧,为这漫长的一分钟而羞愧。他们知道出事了,而这种事即便在最亲密的朋友间也是不能完全接受的。有点不太体面。而这种不体面,不在于他们窥破了欧内斯汀裸体的秘密,而在于她的站姿,还有她把球在两手之间颠来倒去的动作。
回到父母身旁,三个孩子都沉默不语。大人以为他们吵架了,但都不觉得有必要干涉孩子们之间的事。天边骤然间涌起浓厚的乌云。大家决定马上出发,好在暴风雨到来之前赶回家。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吹乱了女人们的裙子。最后一小段路是伴着硕大而稀疏的雨点走完的。远处现出一道道撕裂天空的闪电,接着,轰轰的雷鸣由远及近在头顶上滚过。欧内斯汀母亲手中的娃娃“莫妮卡”闭着眼睛在哭。
一天,欧内斯汀向男孩们讲起了牙医埃姆特博莫的事。他总是趁着把欧内斯汀抱到检查椅上的机会,摸一把她的屁股;钻牙时,他还不经意似的触碰她的胸脯。他用令人讨厌的节奏踩着钻牙机的踏板,秃顶上直冒汗,汗珠把他擦汗用的纸巾都打湿了。
“当然,最可恶的是,他竟是个纳粹。”欧内斯汀说,“咱们发誓,无论如何也不当纳粹。得把这当成咱们之间的又一个秘密。”
他们都发了誓。但各自的家里对纳粹主义有着不同的态度。
那个埃姆特博莫在欧内斯汀后来的讲述中还出现过。他经常拈花惹草,尽管已婚并且有一个小女儿。
“也许他喜欢你长着一张雅利安人的脸。”有一次拉尔夫猜测道。
皮肤白皙的欧内斯汀脸红了。
“我不希望别人只看我的长相,”她回答,“尤其是像埃姆特博莫这样的懦夫和纳粹。”
“你可以向父母告状,”汉斯怯怯地说,“或者换个牙医。”
“知道吗,那样的话,就是胆小怕事。”
欧内斯汀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他。汉斯脸红了。
汉斯·克莱恩。他原先一直是班里个头最矮的,这与他的姓氏相符。汉斯·克莱恩被同学们戏称为“柑子·克莱恩”。但是他从十四岁起开始疯长,十六岁时已经赶上了自己的朋友,始终被认为是高个子的拉尔夫。
拉尔夫·韦伯。尽管他有很高的绘画天赋,但父母还是希望他成为军官。有这种想法的主要是父亲,可母亲也不反对。虽说她也为儿子担心(这份职业意味着危险),但她喜欢看阅兵时军人们威武行进。在那个年代,没有人愿意错过穿军服炫耀的机会,就连平民百姓都喜欢穿军装式样的衣服。不过,拉尔夫可没这种喜好。就连老韦伯试探他是不是想参军,都没得到儿子的回应。
欧内斯汀·霍夫曼。她比男孩们长得快。女孩成熟早,一般都是如此。欧内斯汀没长成大美人,却独具魅力。尽管很多人为她着迷,但她还是喜欢自己的两个密友——汉斯和拉尔夫。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男孩都向欧内斯汀坦露了对她的爱慕,可她回答说,日久生情并不意味着爱,只是一种依恋罢了。
中学毕业后的一天,汉斯约他的两个小伙伴在“奥迈斯特”见面,并向欧内斯汀求婚。看着拉尔夫痛苦到扭曲的表情,欧内斯汀说:“我们的情况很特殊: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我有个不寻常的决定:咱们三人一起生活吧。”
“这怎么可能?”汉斯没听明白。
“欧内斯汀想说,她不怕世俗的条条框框。”拉尔夫解释道,“我也不怕。”
“用法语说,这叫做‘三人之爱’。”欧内斯汀低声说。
她和拉尔夫看着汉斯。汉斯尴尬地笑着。
“‘三人之死’。我觉得这样最好。”
原来汉斯也学过法语。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拉尔夫试着开玩笑,“我们曾经发过誓,要埋在一起。”
汉斯站起来向服务生付了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个月后,欧内斯汀成了他的妻子。
事情发生后,拉尔夫才明白过来,他已被爱压得透不过气来。欧内斯汀就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现在,不可替代的空气消失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这一切发生后才爱上欧内斯汀的,可这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常常借口很忙,婉拒两个伙伴的邀请。而他们也深知他回绝的真正原因,便很少再邀请他了。但要说他们三人再没见过面,也并非完全如此。
几乎每天傍晚拉尔夫都会去阿玛利恩大街上的那栋楼前。新婚夫妇就住里面。拉尔夫挤在对面楼房外墙的凹陷外,看着二楼他们那个灯火通明的房间。他注视着欧内斯汀拨弄窗帘的手,心都要碎了。一阵穿堂风吹过,丝绸窗帘飞舞起来,反射着街灯暗淡的光芒。拉尔夫的后脑勺靠在楼房粗糙的砂质外墙上。没有比这丝绸的飘动更让人浮想联翩的了。拉尔夫发现自己的痛苦不是源于他俩的结合,而是因为被他们排斥在外。
一天,拉尔夫回到家,画下了他们三人在草丛中赤身裸体的情景。尽管已过去多年,当时的所有细节还都存留在记忆里。欧内斯汀、汉斯、拉尔夫。如果没有汉斯,他就会在她的身边。可是很奇怪,他一点也不怪汉斯。或许他一直都明白,他现在的极度敏感不仅仅是欧内斯汀造成的,汉斯是更大的原因。
很显然,拉尔夫重读了《少年维特之烦恼》。那些上学时认为是虚构的情节,现在读来却感人至深,句句都是生花妙笔。然而,拉尔夫依旧坚持认为,维特的所有烦恼都缘于他的胡思乱想(就像拉尔夫也总是胡思乱想自己与欧内斯汀的关系一样)。在痛苦的深渊咀嚼品味,无论能激发出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年。随后,一切都过去了。
拉尔夫对自己的情爱感到厌倦。他再也没去过密友的窗下。欧内斯汀独自外出时,他也不再暗中跟随。但这种改变并没有使拉尔夫感到快乐。他的生活失去了充实感,一切都仿佛被风吹走了,空了。拉尔夫的父亲再次提到儿子未来的军旅生活时,儿子竟然没有反对,这让父亲惊讶不已。拉尔夫预感到战争即将来临,但和谁打仗都无所谓。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希望战争能激发他的情感吧。
然而战争并没有马上开始。它的前奏是战前苛刻艰苦的训练,这比普通人混日子好不到哪去。德国军官的培训方式是学习和服役交替进行。在完成军校入学考试后,拉尔夫被派到步兵部队服役一年。对拉尔夫本人来说,服役与其说是艰难,不如说是枯燥的。对他而言,困难也是一种少有的快乐。
他总是热情高涨地参加各种强行军活动,身体上的超强负荷能使他精神放松,恢复理智。他全副武装,在沟壑纵横的训练场上奔跑。他知道,最初两三公里会很吃力,但随后精力就会恢复。他明显感觉到背后还有一个人在大口大口地喘粗气,那个人在帮他。他身旁还有第二个“他”——拉尔夫2号,如果没有他,拉尔夫自己早就喘不过气来了。聆听着喘息声,他注意到,树枝在晃动,鸟儿落在树梢上,蚂蚱在草丛中蹦跳,那是一种时断时续的喧闹。一切都是缓慢而又同步的,与他沉重的靴子踩在大地上的节拍一致。而在空地的边缘,草丛翻起波浪,风把草的叶子吹得翻转过来,就像脱掉的内衣。而在草丛里,有个人站在那儿,在等着谁,那个人也像拉尔夫一样,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
这位未来军官对待困难的态度引起了上司的注意,他们认为这是充满热忱的表现。在军校学习的第一年,拉尔夫得了优秀。在慕尼黑上了四个月的理论课后,他被派到别的团,成了上等兵。半年后,他又被召回慕尼黑,这时已是士官了。此后,像上次一样,经过四个月的培训,就又转到新团。在第三个团里,拉尔夫已经晋升为连司务长。半年后他又受命来到慕尼黑。如是四次。在接受新军衔的前夕,他感到筋疲力尽。对他来说,困难再也没有诱惑力了。
这种状态让他萌生了找个借口离开军队的念头,然而,战争爆发了。服役问题不能以健康状况作为由头和借口。在这个关头离开军队,必然被当成逃兵。即便这不是法庭的裁决,至少舆论会这么认为。毋庸置疑,那时的舆论多少有些法庭的性质。
拉尔夫晋升为中尉时,他已经在波兰了。部队在华沙的石板路上行进,作为团里的一员,他捕捉到人行道旁投向自己的惊恐眼神。纵队的前方是装甲运输车。旗手紧随其后,踏出响亮的脚步声,团队旗杆上的穗子随风狂舞。一缕白发在旗手的头顶上跳动。旗手的头发是深褐色的,除了这一缕不听话的灰白头发。人行道上,人们的目光都被旗手吸引住了。拉尔夫也注意到了他的头顶。很显然,威武霸气的行进队伍不会让这里的任何人感到喜悦。
在俄罗斯,迎接拉尔夫的是布格河。透过柳树丛就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河水。草丛中的各种嘈杂声在拉尔夫的耳朵里盖过了坦克的隆隆吼声。不停摇摆的树枝把他的视线从行进的人群和军事装备上拉了过去。仔细观察后,拉尔夫发现,有些树枝是与装备一起移动的。树枝固定在装甲板上,移动的树枝就成了伪装。拉尔夫惊讶不已:要在草丛中隐蔽,竟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办法。
为渡过布格河,一座浮桥搭了起来。坦克驶上浮桥,桥的前部开始忽上忽下地起伏颠簸。这不由得让拉尔夫想到了圣马可码头的威尼斯贡多拉游船,那时拉尔夫和父母在威尼斯度假。一样的船舷击水,和着激荡起的潺潺水声;一样的阳光普照,映着粼粼光斑。
一天,他们在威尼斯碰到了欧内斯汀和她的父母。她戴着贡多拉船夫的帽子,漫不经心地看着运河对岸,帽子上的蓝丝带随风飘动。中午,两家人在圣马可教堂的对面用餐,欧内斯汀凝神注视着教堂。
“小女孩开始有心事了。”拉尔夫的母亲笑着说。
“更像是变腼腆了。”欧内斯汀的母亲揣测道。
听着这番话,拉尔夫第一次觉察到了欧内斯汀的目光。他知道,他的这个好朋友可不像她看上去那么羞涩。
除河水外,俄罗斯再没有其他像威尼斯的地方了。尤其是道路。步兵行军时不得不走的土路,只有前三排士兵能顺利通过,后面的人很快就被弥漫的灰土吞没了。士兵需要退到路边给装甲车和坦克让路时,谁都无法逃脱这飞扬的灰土。拉尔夫从未见过这么多灰土。厚厚的一层土落在士兵们的脸上,把他们的脸都变成了土灰色,看上去毛烘烘的,可他们只能面无表情,否则灰土就会钻进衣领,迷住眼睛,堵住嘴巴、鼻子和耳朵。拉尔夫尽量用鼻子呼吸,但灰土还是会钻进嘴里,有种牙碜的感觉。哪怕用力往外吐也吐不太干净,甚至吐出的唾沫都黏在了下巴上。仿佛身体分泌的是混了灰土的唾液。灰土把唾液浓缩得像水泥一样,这让行进的队伍很少有人说话。有时拉尔夫会用水漱漱口,但军用水壶里白天剩下的水很少。
遇到雨天,灰土就变成了泥巴。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好处,是泥巴不影响呼吸。脚踩在泥巴里“吧唧吧唧”地响着,泥巴还会从驶过的车轮中飞溅出来。车子陷在泥里,步兵就得帮忙推车。步兵一边推车一边想:在某种程度上,从干爽的驾驶室里爬出来推车,要比一早就趟着泥巴的人难受多了。即便司机鸣笛感谢,他们也只是无精打采地挥挥手。
拉尔夫从不知晓的城市一个接一个地被占领了。维捷布斯克、斯摩棱斯克和奥廖尔,拉尔夫无法正确叫出这些城市的名字。请问,为何要侵占它们?维捷布斯克被焚毁。拉尔夫看着夜晚燃烧的火焰。它们变换着各种奇妙的形状,一会儿变成火球,一会儿变成火蛇,一会儿又变成了人形。火焰冲向天空,在城市上空飞翔,就像夏加尔的画。拉尔夫在巴黎看过夏加尔的画展。那时他还没有失去希望,他多想拉着欧内斯汀的手在慕尼黑上空飞翔。
拉尔夫开始写日记了。他没把自己的所有见闻全部记下来。他没写战友被炸成碎片的尸体。他没写他拿着洛特上士的手臂,把它卷在军报中——他认出了戴在手臂上的手表,这截断臂是上士的躯体留在世上唯一完整的部分。他没写那些掉队的士兵,他们后来被发现时,已被吊在了路边的橡树上,眼睛都被鸟儿啄掉了。他们被紧挨着吊成了两组,一组四个,另一组三个。他们的身体在风中来回摇摆,还有几具尸体在慢慢地旋转。拉尔夫没写那些可怕的事。他不希望自己以后因为恐惧而不敢翻开这本日记,当然,前提是他能活下来。有时日记写得像新闻报道,那是他晚上听收音机时记下的,里面也很少播报坏消息。
总体上看,与其说拉尔夫是在写日记,不如说是在画日记。文字多半是图画的说明。坐在临时伙房的台阶上,他画下了士兵用自己的军用饭盒吃饭时的神态。他们垂着修剪过的头,静静地嚼着饭菜,好像在仔细观察饭盒里的东西。事实上——图画上的文字解释说——他们什么都没看。他们只在吃饭时才有机会独处片刻。而必须时刻处在人群当中,这比任何重负都更可怕。
他坐在野战帐篷里,画里面的陈设。被褥整齐地摆放成一条直线。帐篷中间有个架子,上面挂着洗脸盆,再往上是一盏电池灯。他写道:“重要的是在成排的褥子间占一个靠边的位置,这样才有机会背过身想自己的事。”我们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某些描绘军事生活的画面旁,欧内斯汀出现了。不过画面里她始终穿着衣服。他还写道:“睡梦中靠在帆布帐篷上,左侧着凉了。”左侧是什么部位?肝,肾,还是脾?显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想象,他后来没去看医生,因为在医生那里到处都能看到德国士兵的五脏六腑,而他只是肋骨疼。他当然不能去。他裹了些保暖的东西,又放了个热水袋。
写日记的文思很快就枯竭了。最后一篇停留在一九四一年八月,没有插图。是从上方、装甲板上描述坦克车如何在玉米地里行进的。对于乘坐者来说,车的上边是最危险的位置,因为(有人向拉尔夫解释说)坐在装甲板上的人通常是负责射击的狙击手。坐在装甲板上的人便成了头号目标。拉尔夫被派开着坦克去某地,但具体去哪儿,日记里没写。这根本不重要,尤其是对狙击手来说。拉尔夫的头顶上是炎炎烈日,下面是滚烫的装甲板。坦克像在波浪里行进,不断地左右摇晃,两侧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坦克穿过青纱帐,在地面上留下两道宽宽的车辙。车辙之间有些玉米秆还微微挺立着,但要完全立起来是不可能的。它们试图舒展开自己被折断的梭形叶子,那动作使人联想到垂死挣扎的样子。他还记下了玉米穗在履带碾压下发出的脆裂声响,但显然他根本听不到这种声音。拉尔夫觉得这些玉米穗很可惜,因此他听到的是想象中的碎裂声。而他听不到的,则是子弹射在装甲上的撞击声。但他能看见,呼啸而来的子弹在他的脚边横飞。他本能地把腿缩到腹部,好像再射过来的子弹还会落到相同的位置。他用手指触摸着装甲板上的弹痕。
接下来的所有内容是我们从他的日记之外了解到的。这些内容的主要部分与拉尔夫所率领的连队进行了人员补充有关。历史进程在军队人员补充方面所起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德国军队的战斗损失史无前例,正在征召平民入伍),但在这个时间点上,拉尔夫中尉在文件中发现有一行文字是专门写给他的。一九四二年,汉斯·克莱恩被补充到了他的连队。
这不足为奇。无论是拉尔夫、汉斯还是欧内斯汀,对他们两人的相遇都丝毫不感到惊奇。如果您的好友在俄罗斯作战,两年后命运把您也带到了那里,那么试问,您会在谁的手下当兵呢?在规模庞大的德军部队里,欧内斯汀只认识他俩。而在她的观念中,他们不可能不相遇。
很显然,欧内斯汀的信没有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拉尔夫已经很久不在他们三人的密友圈里了。“男孩们,你们好!”信是这样直接写给他俩的,并且没表现出对男孩中的哪一个更情有独钟。欧内斯汀坚信,汉斯,她的丈夫,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比拉尔夫更有优势。况且,连她用“男孩们”称呼他俩,也是因为不想把谁放到前面才那么写的。
为了满足他们的要求,欧内斯汀详细介绍了慕尼黑的情况。让拉尔夫和汉斯感到欣喜的是,那里没发生什么大事。在欧内斯汀的信里,汽车无声地驶过阿玛莲大街,英国公园的树梢在摇动。而在“奥迈斯特”啤酒馆,风还是把浆洗过的桌布边缘吹卷起来,尽管托马斯·曼已不在那里。慕尼黑的状况总体上与战前没有太大变化。“我去找埃姆特博莫医生看牙,”欧内斯汀写道,“他还是那么无赖。给我补牙的时候,总挖空心思想碰我的胸脯。既可笑又可怜。不久前他老婆死了。”
从欧内斯汀的讲述中,拉尔夫和汉斯找到了些许安慰。他们的童年虽早已远去,但那是确实存在过的,她的每封信都在证明这一点。现在,对于他们来说,童年就是战前的一切,因为战争同时意味着他们的成熟和死亡。俄国广袤的大地在不断地吞没他们,更为严重的是,仇恨也在吞没他们。这种仇恨不仅流露在当地居民盯着他们的眼神里,甚至在高天流云里,在无声沉睡的大地上,在奔流不息的河水里,到处都能感觉到如影随形的仇恨。
为了不使自己发疯,拉尔夫和汉斯一遍遍地回忆故乡的一切,甚至不是回忆,而是想象着住在那里,路过那里。想象着在路德维希大街坐上开往温格勒大街的有轨电车,慢慢地驶过一站又一站。他们共同的记忆帮助他们想起了所有的站名,就这样在想象中坐了几次车之后,他们就不再错过任何站点了。在北郊墓园下车,走进英国公园。他们尽量不走同样一些路线,每次都挑选新的路线。他们商量着,该走哪座桥跨过小溪,从路上的哪棵树旁拐弯。拐弯后,就光着脚在草上走。草地很软,绿草轻柔地抚摩着脚掌,滑过趾缝。草地上的脚印依稀可见,好似刚刚有人踩过。脚印指向了草丛。拉尔夫和汉斯停住脚步,默默地注视着草丛。他们的太阳穴狂跳,光着的脚往草里陷下去,他们使劲抓紧手中的鞋子。那是布满灰尘的军靴。
欧内斯汀的来信热情洋溢,语气与前线的战情无关。而对德国人来说,情况越来越糟。在讨论过埋在北郊墓园的话题后,欧内斯汀的乐观建立在死后共同葬在北郊墓园的承诺上。在最糟糕的情况下(首先涉及“男孩们”),死后的团聚也被提上了日程。欧内斯汀不知为何认为,阵亡者的尸体会运回德国。
拉尔夫和汉斯很清楚,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死亡没有绕过他们的连队。他俩已多次参加了阵亡者的葬礼。起初还能为死者订到棺材,后来把尸体装在炮弹箱里,再后来炮弹箱也不够用了,只能拿军用帆布把尸首裹起来。坟墓前立个十字架,上面挂着死者的头盔。到了晚上,这些坟墓就遭到当地居民的污损。后来军队重新修复了坟墓。但是所有人都能预料到,即使大白天坟墓也会被污损。最后只能把他们直接埋进土里,让长眠于此的人得到最终的安宁,因为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每天阵亡的士兵越来越多,但是对幸存者来说,死亡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相反,他们对待生命越来越无所顾忌,似乎都不怎么珍视了。在战争初期,所有人都渴望回家,可现在,这种愿望在许多人心里变得无所谓了。战斗中,他们从匆忙挖成的浅壕里站直身子,尽管死神就在他们眼前晃荡。但他们这样做不是在挑战死神,只是蜷缩得太辛苦,后背疼得受不了了。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最想做的就是舒展一下身体,或许这比活着本身还重要,因为他们已经无法抵御死亡。
在行军期间淋浴时,拉尔夫每次都是一边涂肥皂,一边在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洗澡了。因为这个想法,洗澡便成了头等大事,拉尔夫手里的搓澡巾也比平时搓得快了两倍。他低头看着肥皂沫湿漉漉地顺着清晰可见的胸毛往下淌,那些泡沫流经腹部,然后断断续续从身体的那个部位往下流。而那个部位,只有他自己和欧内斯汀知晓。哦,还有汉斯。汉斯那时当然也在那儿,在草丛里,他是第三个人。
汉斯在相邻的淋浴器下洗澡,与拉尔夫不同的是,他的那个部位没有毛发。这具躯体,拉尔夫想,这具躯体曾经进入欧内斯汀体内,在那里留下湿乎乎的痕迹。拉尔夫穿上黑色的军用短裤,又看了一眼汉斯的身体:那不是军人的体格,既没经过磨炼,也不诱人。可欧内斯汀选择了他。拉尔夫并不嫉妒,甚至也不气恼。其实,欧内斯汀选择谁已经不重要了。生活已然是另外一番模样。或许,已经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了。
正是在这里,在战场上,拉尔夫领悟到了对亲人的爱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些与他息息相关、难以分开的人不再使他生气。拉尔夫意识到,他周围的人也许很快就会消失,去地下两米深的地方。或许离开的是他自己。他与自己的士兵交谈,看着他们毫无生气的眼睛。有时他会抓住他们的胳膊,甚至透过粗糙的军服布料去感受他们热乎乎的手臂。拉尔夫记得死者僵硬的双手,因此,感受到生命的鲜活令他开心不已。
汉斯可能也有这种体会。他变得若有所思,也更加温和了。一天,他突然问拉尔夫:“知道吗,我现在明白了,我不反对三个人一起生活。”
拉尔夫默默地看着他。
“还记得吗?欧内斯汀曾有这个想法,”汉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不反对。”
熄灯之前,汉斯把拉尔夫拉到帐篷后面,悄悄地与他分享了他们未来生活的细节。汉斯不反对三人同睡一张床(订做这样的床并不难,不是吗?),不反对他俩轮流和欧内斯汀做爱。汉斯描述了自己与欧内斯汀做爱的细节(这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拉尔夫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如果拉尔夫感到害羞,他,汉斯,可以在关键时刻出去。或者,最好有两个卧室,由欧内斯汀自己选择和谁共度良宵。
“你要明白,”汉斯热情地耳语着,“这里最重要的是,我们已不仅仅是亲密的朋友。我们是兄弟姐妹,是夫妻,随你怎么叫吧……”
拉尔夫倾听着他激动人心的话语,心里却在急切地琢磨怎么把汉斯调到后勤部门,因为他很清楚,死神正在靠近汉斯,他要竭尽全力防止不幸的发生。然而,拉尔夫也明白,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汉斯死了。
他从战壕里站起身时受了重伤。拉尔夫从对面的侧翼看到了他的惨状。拉尔夫全然不顾地踩过战友,甩掉机枪,扑向汉斯。他在汉斯的腹部猛击,好让他蜷身倒到战壕底部。拉尔夫跑开了,而汉斯还站在那儿,深沉地望着远方,风吹着他额前麦色的头发。大地从战壕边缘开始崩塌。在离他最近的那个塌陷下去的地方——从下面,从战壕里,汉斯清楚地看到,旋转着升起一团雾气。天刚蒙蒙亮,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汉斯闻出了那种味道,虽然已经不习惯了,却从来不曾忘记。那是儿时的味道,是早晨公园里的味道,是他骑着自行车兜风时感受到的味道(车轮压在砾石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汉斯的鼻孔翕动着,用力地呼吸。
受伤后,汉斯又活了一天一夜,差不多一个昼夜的样子。一直在给他注射吗啡。伤在肺部,这使他无法说话。他指着拉尔夫,让他陪着,拉尔夫就一直守在垂死者的身旁。大多数时候汉斯都处于昏迷状态。晚上,他摸到了拉尔夫放在他被子上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早晨,汉斯试着想说点什么,可拉尔夫怎么也听不明白。这是他用尽最后的气力,用呼吸发出的声音,与人们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汉斯握住拉尔夫的手,拉尔夫把自己的耳朵凑近汉斯嘴边,想尽量听清他在说什么。
“答应我,娶欧内斯汀。”汉斯嘶哑地说。
拉尔夫答应了。他又一次被迫答应完全无法实现的事。与儿时不同,那时,他不相信自己会死,但现在,拉尔夫不太相信自己能活下来,他也不太渴求幸存。
汉斯走得很安静,拉尔夫都没有觉察到。甚至他长时间紧握着拉夫尔的手都没有松开。护士告诉拉夫尔,死者还握着他的手,他也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看着死去的汉斯,拉夫尔试着把他与活着的汉斯作比较,那个英国公园里的小汉斯,那个伊萨尔河边以及北郊墓园里的小汉斯。最后,拉尔夫抽出自己的手,合上死者的眼睛。
拉尔夫也闭上了眼睛。他闭着眼站在那里请求护士:“您先别把他送到殡葬队。”
他感到她的手轻轻掠过他的肩膀。
“我们这里没有冰箱,我们无法保存尸体。”
“您明白吗?他答应了,确切地说,我们答应了……算了,这已不重要……”
拉尔夫睁开眼,他好像在等待,等着汉斯也能同样睁开眼睛。然而汉斯一动不动。护士拿药棉塞住了死者的鼻孔,然后用床单蒙住他的头。
“现在还是夏天……您能想到,很快就会腐烂。”
在拉尔夫的请求下,做完安魂祈祷后,士兵们把汉斯的遗体放到了连队帐篷里。有人想起当柜子用的炮弹箱,就腾出一个,把汉斯放了进去。
部队开赴奥斯特罗戈日斯克,团部驻扎在那里,拉尔夫如愿见到了团长。他向团长请求,希望能为汉斯搞到锌质棺材和飞机上的位子,但团长只是耸了耸肩,然后抽起烟来,建议拉尔夫理智些。他把火柴放进烟灰缸,嘴里吐着烟,沉默了半晌。运输机里连给伤员留的位置都不够(他把烟蒂放到烟灰缸里使劲按灭),而他们毕竟还是活人。他面向窗子,背对着拉尔夫。拉尔夫向他敬了个军礼,请求离开。团长只是点了点头,连头也没回。
“这种情况下可顾不上多愁善感,”他对着窗子说,“韦伯,希望我没有向你泄露军事机密。”
在奥斯特罗戈日斯克,拉尔夫试着找棺材铺,但所有的地方都关门了,连食品店也不例外。可他要找的不是食物,而是锌质棺材。他一句俄语都不懂。他在大街上绕来绕去,在热得出奇的俄罗斯烈日下,他向“静谧的松林”河畔走去。拉尔夫猜不出这几个冰冷的字意味着什么,河的名称也没带给他些许安慰。他绝望地想,也许在奥斯特罗戈日斯克没有人会死,或是相反,所有人都死了:街上空无一人。而最后的结果是,懂不懂俄语都毫无意义。
直到晚上拉尔夫才回到连里。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装着汉斯的箱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汉斯,一股刺鼻的腐尸味就扑面而来。拉尔夫赶紧合上盖子,坐在上面。已经是晚上了,继续寻找已经没有意义。不眠之夜再加上筋疲力尽地寻找,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就那样伸直身子,躺在与身体等长的箱盖上,像汉斯一样,双手合在胸前,睡着了。
早晨,拉夫尔打开箱子盖,他知道留给自己找棺材的时间不多了。汉斯的样子令他很不舒服。阳光下,死者脸上的大块青斑清晰可见,微微张开的嘴里,牙齿泛着灰突突的光。那气味就更不用说了。士兵们经过箱子时,都把头侧向一边。显而易见,这一切都牵动着他们脆弱的神经。
早饭后(拉尔夫自言自语,说他还能吃点早饭),拉尔夫开车去了修理部。令他惊讶的是,他竟然在那里找到了锌板,还找到了会处理锌板的人。没能很快想到来修理部找锌板,这让拉尔夫有些懊恼。而为了同样的目的来这里的,远不止他一人。下午汉斯就被运到了修理部。人们按照炮弹箱的尺寸,用了一个小时才把锌板包在箱子外面,然后把汉斯放了进去。看着尸体被装进箱子,锌板的缝隙被焊上,拉尔夫想,这是见汉斯最后一面了。不过他现在看到的已经不是汉斯了。锌皮箱子被放到一个木箱里,运回了连队。
“他现在被层层包裹着,”拉尔夫对士兵们说,“你们不用怕。”
士兵们不怕汉斯。在经历过那么多难熬的日子后,已经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士兵们每天都要面对死亡,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他们定期值班的野战医院里。当然,从现在起,在连队驻地也得面对死尸,这可不太招人喜欢。尽管士兵们无从躲避死神,但也不抱怨。他们能感受到,拉尔夫的奇怪举动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说句公道话,拉尔夫此后并不十分在意他们的想法。汉斯死后,他一直神思恍惚,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和周围的人交流。晚上,拉尔夫会打开收音机,享受音乐。他来来回回地拨台,努力想找到播放巴赫或莫扎特乐曲的电台。有一次刚好听到了来自拜罗伊特的瓦格纳,他很快就关了收音机。他认为,对于所有发生的这一切,瓦格纳也有过错。
拉尔夫不再听新闻了。不是因为现在播报的消息越来越不乐观(原先也没有特别令人高兴的消息),而是他对新闻不再感兴趣了。播音员播报的内容,没有什么可以作为他的思想和感情食粮。他所关注的,就其本身而言,与播音员的兴趣毫不相干。
最令拉尔夫感到不安的是,他该怎么把汉斯的死讯告诉欧内斯汀。一方面,说来非常简单,因为他是连长,有义务向她发送士兵克莱恩的阵亡通知书。这类通知他已经发了好多次。阵亡通知书有特殊的固定格式,需要填写阵亡者的个人信息,并写明士兵是如何英勇牺牲的。通知书也是向遗孀发放抚恤金的证明文件。另一方面,正因为他是拉尔夫,才无法发出这样的信件,确切地说,是他无法给欧内斯汀发汉斯的死亡通知书。首先,他要作为拉尔夫来写这封信,而这是最难的。
他一直在拖延,拖到欧内斯汀再次来信,而那时,他不得不回信了。这封回信已经构思了将近一个星期,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口吻。总之,他觉得过于冷漠了:“需要通知你,欧内斯汀……”或是“发生了不幸……”,这样写既乏味又感伤。此外,就事实而言,拉尔夫仍然活着,这在某种意义上是非常不体面的,因为拉尔夫不仅存在于某个平行的空间——这些日子里他和汉斯形影不离,突然间——就这样了——通知说汉斯阵亡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发生这类事情,人们往往不会直接怪罪谁,但总是会疑惑。至少,拉尔夫是这样认为的。他真心希望欧内斯汀的信来得不要太快。
始终没有来信。拉尔夫知道,她的沉默不是忘却。信,差不多是欧内斯汀在他们军旅生活中真实存在的物证。无须多言,欧内斯汀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这种感应时常出现在亲人之间。她的沉默不是怪罪。只是汉斯的离去使他们的三角关系不复存在了。少了一个人,破坏了奇怪的几何关系。或者没破坏?拉尔夫有时仍然觉得汉斯没有离去……
他的连队在奥斯特罗戈日斯克滞留了数月后,决定在十月向前方挺进。有一段路靠铁路运输。连队的物资运送却遇到了困难。德国的列车车厢只与欧洲窄轨匹配,因此不得不留在了边界上,而俄国的车厢又不够用。连队把装着汉斯尸体的箱子也运过来了,但在车厢内狭小的隔间里,箱子只能立着放。从奥斯特罗戈日斯克到米列罗沃,一路上汉斯都是站着的。拉尔夫在路上想,死者的骨头能承受得住吗?他完全不知道尸体腐烂时有什么特征。
米列罗沃城外的铁路遭到了破坏。但糟糕的事远不止这一件。汉斯的锌皮棺材在到达米列罗沃时开焊了。究竟是列车在铁轨上行驶造成的,还是由于搬运中的疏忽,或原本就焊接不牢,现在已无从知晓。而令连队士兵感到不安的不是造成开裂的原因,而是它带来的后果。放在帐篷里的箱子开始散发出一种不太刺鼻但依稀可辨的气味。不知为何,这种淡淡的气味令拉尔夫十分厌恶。士兵们(在敞着帘子透气的敞篷里)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之后公然抱怨,拉尔夫只好又一次去找修理队。他带着师傅一起回来,很快就找到并焊好了裂缝。气味消失了。
在米列罗沃停留数日后,部队沿着公路向白卡利特瓦挺进。米列罗沃这个地名有点德国味儿,而对于像白卡利特瓦这样的名称,拉尔夫的想象力就不够了。无休止的行军所带来的疲惫简直是致命的。他察觉到自己有了想死的念头,可这没让他觉得害怕。他甚至想象家人祭奠他时,会说他是在白卡利特瓦阵亡的。想到这儿,他笑了。在慕尼黑他再找不出能说出这个地名的人。
出发前的那个早晨,拉尔夫租了辆运货马车把棺材运到新营地。马车在平原上奔跑。拉尔夫靠着箱子,垂着腿,坐在马车上,他感觉自己的肋骨不时磕碰到箱子尖锐的边缘。一到坑洼处,他就听到汉斯的尸体在里面颠簸起来,发出闷响。赶车的汉子低声咕哝着俄语,单词从他的嘴里慢慢地蹦出来,一个接一个地串成了不间断的句子。那汉子好像在对听不懂俄语的拉尔夫说话,可又好像不是在对拉尔夫说,也许他只是自言自语,或者是对着马说,对着草原说。他这样说话所发出的声音让人感到出奇的安宁。拉尔夫随着他的喃喃自语和坑洼的起伏有节奏地点着头。是的,他不明白每个单词的含义,但总体上能听懂。
一切都会过去——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夜晚的轰炸,部队的进军,国家的冲突,都会过去。国家自会消亡,只有天地永存。树林,风……轰炸机呼啸而过,它的印记会被海绵一样的云团抹掉,就像从未有飞机飞过一样。不是吗?动物和昆虫,没有参与军事行动的所有事物都会留下来。一切都参与了战争——这只是一种错觉。蚂蚁,如果仔细研究,蚂蚁在筑巢,鸟儿飞往南方。赶车的汉子用粗大的手指捏紧鼻子,朝路上擤了擤鼻涕。
“而我拉着汉斯,”拉尔夫拍着箱子盖说,“我亲爱的朋友。”
赶车汉子点了点头。与拉尔夫的战友们不同,拉着汉斯这件事并没有令他感到惊讶。为什么不能是汉斯呢?每个人都带着自认为必不可少的东西。
过了白卡利特瓦,部队开始往东南方向开进,那段路令人筋疲力尽。尽管已是十月,天气仍然很热,行进中总想喝水,而供水时有时无。在卡尔梅克那些稀疏散落的小村子里能吃到西瓜。平原成了沙漠。
部队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行进。这里的土地干裂贫瘠,寸草不生,一派渺无人烟的景象。显而易见,有什么必要占领这片无人的土地呢?这里荒无人烟,毫无人气,有的只是无尽的阳光和沙土。士兵在沙漠里搭帐篷、挖战壕,到了晚上还得倒掉靴子里的沙子。军车在半路上陷进沙子里,他们不得不放弃军车。那天,装着汉斯的箱子是战士们用手抱着走的。
与拉尔夫的担心相反,他们已经不再抱怨。死去的汉斯渐渐成为连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如团队的旗帜。说到底,他的名字还记在连队名册上,因为没正式登记死亡。某种程度上,汉斯继续分享、担负着连里的一切——帐篷、战壕和行军,而在一次战斗中,子弹还射中了箱子。汉斯毫发未损,因为子弹打中的是金属把手,并且把它打弯了,以至于难以辨认出那是把手。子弹本来是能打穿锌板的。
有一次,死者不得已坐上了双峰骆驼。箱子在驼峰上总是打滑,无法固定,但主要的困难不在于此,而是骆驼不习惯驮着这个形状和尺寸都非常特殊的货物。牲口变着法儿磨洋工,它不愿意驮这件物品。它知道,只要尥一下蹶子,就会挨卡尔梅克主人的鞭子。骆驼开始拱起身,把箱子慢慢托起来。看着这些动作,拉尔夫想起童年时玩的橡胶骆驼,它能做的动作可少多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那就是尽管隔着锌皮,活生生的骆驼还是发现了汉斯的尸体。驮畜都害怕运送尸体。当然,它最终还是驮着汉斯走了,但每走一步,它都想表明自己是被迫干这种活儿的。
尽管拉尔夫竭力保守秘密,关于阵亡步兵的传闻还是在军队中散播开了。他的连队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并暗暗地引以为荣。传闻也带来积极的一面,不时地有人帮拉尔夫的忙。在开赴埃利斯塔的头一天晚上,连里开来一辆履带装甲车,箱子被放到了战车的侧板上。汉斯是乘装甲车进入埃利斯塔的。
寒冷的十一月降临了。严寒像先前的酷热一样令人猝不及防、筋疲力尽。战胜它更难,尽管考虑到俄国冬天的特性,军服都加厚了,但还是不足以御寒。天寒地冻,发动机熄火、机油被冻住都是常有的事。十二月,连队进驻“三八”农场,但即便这里也没暖和多少。
这种寒冷令人难以忍受,因为一直都没有下雪。所以,此前被酷暑晒得龟裂的大地,也没有改变它凄凉的面孔。干草垛上飞起一团团驼毛。大地的裂缝看起来就像被冻裂了一样。晴朗的夜空中,成千上万的星星仿佛数不清的、一眨一眨的眼睛。只是这些不停闪烁的目光更令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终于下雪了,部队的情况随之变好些。放眼望去,天空也焕然一新,触目可及的地方都没了色彩,茫茫雪野,难觅人迹。一切都是洁白的。坦克兵按照伪装指南在战车上刷了石灰,坦克于是变成了雪堆。和去年冬天不同,这个冬天的卡尔梅克草原多出了八百多个雪堆(俄国人是否会注意到这些)。步兵们打起了雪仗,当然,因为天太冷,雪不那么粘,不容易攥成团。圣诞节前,行军帐篷里有了用针茅编的节日花环。
在西方的圣诞节那天,爆发了激战,而新年前夜则是一片沉静。十二月三十一日,天气忽然转暖,就好像酷暑和严寒作了短暂的和解。在这一天,敌对双方的军队也在一片静寂中迎来一九四三年的新年。
拉尔夫的连队里来了一位贵客——凯撒将军。尽管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他却以平易近人出名,基本上所有的节日都与士兵们一起度过。虽说这些慰问有点故意为之的味道,甚至有作秀的嫌疑(媒体上随后出现了推杯换盏的照片),前线战友对将军举办的活动还是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客人带来了礼物,还有相当不错的饮品。这在前线可是不折不扣的好东西!
和往常一样,凯撒将军突然造访“三八”农庄,随行的有他的副官和记者,他还带来两箱香槟。有个士兵跑去邻近的连队拿凳子,被将军制止了。客人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箱子上。
“箱子里是什么?”
“嗯,这个是……”拉尔夫答道,“是连队物资……”
“那我就坐在连队物资上吧,”将军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记者身上滑过,“我从不追求舒适。”
将军、副官、记者和拉尔夫都坐在箱子上,将军让拉尔夫坐到自己身旁。客人用手指敲着箱子边,提议为军人的友谊干杯。莫斯科时间将近午夜,主射手魏甘特打开收音机,搜到了一个德国台。节目背景里,克林姆林宫的钟声依稀可辨,柏林方面正在播报新闻。柏林尚未开始庆祝节日。
“听我们的广播,就不能去掉这钟声吗?”记者好奇地问。
“不可能。”主射手答道。
“在这里能收听到就已经很神奇了。”将军赞同地说,“我们是不是也要庆贺一下新年呢?”
碰杯时铝制容器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拉尔夫放下杯子(汉斯,原谅我们吧),悄悄地碰了一下箱子。此时此刻,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汉斯也在与大家同桌共饮,尽管是以一种特殊的身份参与其中。
客人们待到了两点钟。离开时,凯撒将军悄悄对拉尔夫说:“第一次坐在死人身上迎接新年。今后如果不能活下来,简直是罪过。”
他拍了拍拉尔夫的肩膀,上了车。副官为将军关好车门,与拉尔夫握手道别。士兵们一直庆祝到天亮。最后一杯是祝汉斯身体健康的,这已经不足为奇。
一周后副官重返军营,但这次他开来了一辆车顶安着行李架的车。
“凯撒将军为您的朋友在飞机上找到了位子,”他对拉尔夫说,“把箱子固定在行李架上,我拉他去机场。”
副官把盘成螺旋状的带钩的绳子扔给拉尔夫,但他没接住。他在看到士兵们抬出装着汉斯的箱子后,一时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愿意就此与汉斯分开。
“这儿的路不好,”副官一边检查绳子是否系得牢靠,一边说,“都绑结实了吗?”
“系死了。”有个士兵答道。所有人都笑了。
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副官放下了车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凯撒将军非常珍视战友间的情谊。”
士兵们和拉尔夫都向驶去的车子敬礼。再见了,汉斯!所有人心里都在默默地想着:这下他可解脱了。他们准备向斯大林格勒进军,但已经不抱胜利的希望了。他们只盼着一件事,那就是尽快结束战争,无论结局怎样。
叶甫盖尼·沃多拉兹金1964年出生于基辅。1986年从基辅大学结束学业之后,考入苏联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古罗斯文学教研室,跟随著名的俄罗斯文化大师德米特里·利哈乔夫从事学术研究,毕业后留在该教研室工作至今。现居圣彼得堡。沃多拉兹金从三十多岁时开始文学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随笔集若干。迄今为止,他的重要作品包括《索洛维约夫与拉里奥诺夫》《拉夫尔》《飞行家》及《布里斯班》,这些作品为沃多拉兹金赢得了俄罗斯国内外多个重要文学奖项,从而使他理所当然地跻身当代俄语经典作家之列。
《挚友》是沃多拉兹金在完成《拉夫尔》之后不久创作的,发表于2013年第3期《旗》杂志。小说讲述了三个德国好友之间真挚而曲折的爱情和友情。这是一部典型的沃氏风格的作品,其题材和主题充分体现了作家的创作特点。沃多拉兹金施展其在历史叙事方面的卓越才华,将故事的时间跨度拉长到七十余年,从1932年开始,到2007年结束,此外他还把最重要的情节内容安排在二战期间的德苏战场。在主题的表达上,小说基本沿袭了《拉夫尔》的手法:故事由墓园展开,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几个主要人物先后死去,当最后一位主人公离开人世后,他们的晚辈为报答善待之恩,主动承担起照管墓地的责任……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3期,责任编辑:孔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