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样一来,我总算得到歇息了。夕阳染红了茧。这确实是谁也不能来妨碍我的家。不过,家虽然有了,一个可以走出家再回到家的我,却不存在了。
安部公房作 陈泊微译
夕阳西斜,是人们急于回家歇息的时候了,可我却无家可归。我在房舍与房舍之间狭窄的隙地上慢步转悠着。街上有这么多房屋,可是为什么我却连一间房子也没有呢?这个疑问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出现了几万遍。
刚刚靠在电线杆上小便,便有一根绳头垂下来,我真想把脖颈套上去。绳索用斜眼瞅着我:兄弟,歇息了吧!真的,我也确实想歇息了,然而却不能歇息。我不是绳索的兄弟,而且我还没有寻究出一个使我心服的原因来说明为什么我没有自己的住房。
夜幕每天照常降临。黑夜来临就得歇息。为要歇息就需要有房屋。既然如此,我不是理所当然应有自己的住房吗?
忽然想到,或许是我这种想法有什么重大错误吧?或许我并不是没有住房,而只是我把它给忘却了也未可知。对,这是可能的。比如……偶然走到一栋房屋的前面,止步一看,这不就可能是我的房屋吗?当然,跟其他房屋相比,这栋房屋并没有特别令我觉得它独具这种可能性;虽然无论哪一栋房屋都如此,但也不具有否定它不是我房屋的任何依据,于是鼓起勇气,就去敲门了!
运气不坏,正好从半开的窗口露出一张向外观望的、和蔼的女人的脸。希望之风吹进了心房,我的心舒展开来,成了一面随风飘扬的旗子。我也露出笑容,像绅士那样上前去寒暄搭话了。
“请问,这里是不是我的家?”
女人的面孔立刻绷紧起来。“哟!您是谁呀!”
我想说明一下,忽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说明。我是谁?这一点此时此刻并不是问题,只是怎样才能使她理解呢?我有点不顾情面了。
“不管怎样,假若您认为这里不是我的家,那就请拿出证明来吧!”
“啊?……”女人的面孔现出畏怯的神情,显然是被我惹恼了。
“如果您拿不出证据,那么可以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可是,这是我的家呀!”
“这是怎么回事?说这是您的家,可也不见得就不是我的家!对吧?”
代替回答的是,她的脸变成了墙壁,窗子关上了。啊,这就是女人笑脸的本质。说东西是别的什么人的,这就是不属于我的理由——头脑里坚持着这种说不清道理的逻辑,人们总是这样翻脸不讲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是别人的而不是我的呢?不行!不是也可以有那么一两件东西,即使不属于我,至少也不属于别的什么人吧!我有时发生错觉,把建筑工地和材料堆放场上的水泥管当作我的家。但是因为它们已经成为别人的所有物,或者不久将成为别人的所有物,所以很快变得与我的意识和关心毫不相干,从我的这个错觉中消失了。也许,它们明显地会变形,一下子就变成了不是属于我的家的东西。
那么,公园里的长椅当作我的家怎么样?当然可以。如果它确实是我的家的话,只要手拿棍棒的他不来驱逐的话……然而,这确实是大家的东西,而不是哪一个人的。可是,他却发话了。
“喂,起来!这是属于大家的,不是哪一个人的。自然也不该是属于你的。喂,快起来,如果不愿意,那就上法院去,然后再到监狱去吧!如果你还要到别的什么地方呆下去,不管那是什么地方,你都是犯罪的。”
到处漂泊的犹太人不就是我这个样子吗?
夕阳西斜,我继续彳亍而行。
房舍……没有消失,也没有变形,那是耸立在地面上牢固不动的一幢幢房舍。还有,就是房舍间没有固定形状的和不断变化着的裂缝……过道。这过道,下雨的日子像毛刷擦过似的起毛,降雪的日子变成像车辙那么窄,起风的日子就像传送带似的流动不止。我继续走路。因为我不肯接受我之所以没有住房的道理,所以没有把绳索套向自己的脖颈。
哎呀,是谁绊住了我的脚?如果是上吊的绳索,也无需慌作一团,那么着急嘛!哦,不是那个东西。这是一团黏糊糊的乱丝。抓住它,拽一拽,乱丝头竟是在鞋子的裂口之中,怎么拽也拽不到头。这就奇怪了。为好奇心所驱使,我一个劲地往外拽,于是又发生一桩更奇妙的事情。我的身体逐渐斜歪起来,与地面成不了直角。也许是地轴倾斜了,改变了引力的方向?
啪地一声,鞋子脱落到了地上,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地轴倾斜,而是我的一只脚变短了。随着不断地往外拽丝线,我的脚也就变得越来越短,好像衣服袖口磨破开了线似的。我越往外拽,脚上的丝线就越“突碌突碌”地松缓开来没完没了。原来这团丝线就是我的脚,它已像丝瓜的纤维似的蓬松起来。
已是寸步难行,没有办法只好站了起来。已经变成一簇丝线而不自由的脚在同样变成一簇丝线而不自由的手里开始动弹了。于是我就向外面爬。其后,自动松开的丝线完全不用借助手的力量,就像一条蛇似的盘绕在我的身上。左脚的丝线刚刚松弛,丝线就立刻缠向右脚。须臾间,丝线团就有如袋子一般缠绕住全身,而丝团仍在不停地转动,从腹部到胸部、从胸部到肩膀,接连不断地转动,直到丝线把袋子内侧缠绕得结结实实。于是,我这个人也就销声匿迹了。
最后,剩下的是一个庞大而空空如也的丝茧。
啊,这样一来,我总算得到歇息了。夕阳染红了茧。这确实是谁也不能来妨碍我的家。不过,家虽然有了,一个可以走出家再回到家的我,却不存在了。
茧的内部,时间停止了运行。外面虽然已经夜幕降临,茧壳内部却总是黄昏,火烧云的霞光始终笼罩在线丝袋中。这个突现的特征不可能不映入他的眼帘。他从火车的道岔和铁轨之间发现了变成了茧的我。最初他发怒了,但是一转念,意识到他是拣到了一个稀罕物,随即把丝茧放进衣兜里。茧壳里面咕噜咕噜响了一阵之后,他就把它移放到他儿子的玩具箱里去了。
原载于《世界文学》199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