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悲剧:一种共同的教育,强制性的和错误的教育,它鼓励我们进入不惜代价获得一切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我们如同一支奇怪而阴郁的军队,其中有的人拥有大炮,而有的人只能使用铁棒。在这种情况下,第一种经典的区分方法,就是“站在弱者一边”。但是我要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人都是弱者,因为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因为所有人都准备进行杀戮——只要能够获得好处。一言以蔽之,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就是:拥有,支配,破坏。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意大利〕弗里奥·科隆波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魏怡译
科隆波(以下简称“科”):帕索里尼,你在文章和随笔里对自己憎恨的事物做出了多种诠释,而且独自对很多你憎恨的东西展开了斗争:制度、信念、人与权力。为了不把我想说的东西复杂化,我将之称为“形势”。你明白,我所指的是你从整体上反对的那种局面。这里我要提出一种反对意见。那种局势里包含着所有你指出的“恶”,但也包含成就了你帕索里尼的东西,也就是说,你的成就和你的才能。你又是借助了哪些工具取得成功的呢?工具就是这个“形势”,也就是:出版业、电影、组织,甚至是一些物件。假设你拥有一种魔力,你做一个手势,所有那些你憎恨的东西就都会消失。那么你呢?难道你不会落得孤身一人,毫无办法?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没有表达的途径……
帕索里尼(以下简称“帕”):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会满足于体验这一神奇的权力,我相信我拥有这一权力,并非是在传媒的意义上。我知道,假如始终敲打同一个钉子,甚至可以将一座房屋推倒。从小处讲,那些极端分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为数不多却能够撼动一个国家的良知(你明白,我不总是同意他们的意见,但现在我正要出门去参加他们的集会)。从大处讲,历史也为我们提供了同样的例子。“拒绝”始终是一种根本性的方法。在那些圣人、隐士还有知识分子那里,拒绝始终起着一种主要的作用。那些创造了历史的少数人,也就是那些说“不”的人,他们可不是弄臣或者教皇的助手。“拒绝”想要起作用,就必须强烈,而非轻微;要彻底,而非仅仅涉及这个或者那个“荒唐”的方面,也不能是善意。亲爱的朋友,艾希曼【阿道夫·艾希曼(1906—1962),纳粹德国高官】。也是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者,被称为“死刑执行者”。有很多善意。他缺少的是什么呢?他缺少的是大声说“不”,用最大的声音说。最开始的时候,当他只是在做常规的行政和官僚工作的时候,或许他对朋友们也说过他不怎么喜欢那个希姆莱【海因里希·路易波德·希姆莱(1900—1945),纳粹德国秘密警察(盖世太保)首脑,先后兼任德国预备集团军司令、上莱茵集团军群司令和维斯杜拉集团军群司令】他可能嘟囔过,就像出版社、报纸、地方政府和电视台所做的那样。或许他也抗议过,因为这趟或者那趟通往集中营的火车每天只靠站一次,以便清除垃圾,补充面包和水,但靠站两次会更加有效和经济实惠。然而,他并没有试图制止机器的运行。因此,有三个问题要考虑:什么是你所说的“形势”?为什么要制止它或摧毁它?需要采取何种方式去做。
科:好吧,那么你来描述一下这个“形势”。你很清楚,你的那些行动和语汇,有一种阳光穿透尘埃的效果。这个画面很美,但我们能够在其中了解(或者理解)的却很少。
帕:谢谢你描绘的那个太阳的画面,但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只希望你能够环顾四周,意识到这个悲剧。怎样的悲剧呢?悲剧就是人类不复存在,只有些奇怪的机器在彼此碰撞。我们这些知识分子还在查询去年,或者说是十年之前的火车时刻表,然后说:太奇怪了,那两辆火车不经过那里,怎么会以那种方式碰撞呢?要么火车司机疯了,要么是一次孤立的罪案,又或者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的想法尤其使我们兴奋。它令我们摆脱了独自与现实交锋的重负。我们在这里讨论,同时有人在地窖里设计如何把我们踢出局,这也太棒了。这种方法容易、简单,这就是对抗。我们将失去一些同志,然后轮到我们组织起来,将我们的敌人一起或者逐个踢出局,你觉得如何?我明白,当电视上转播《巴黎烧了吗?》【《巴黎烧了吗?》是一本纪实文学,讲述1944年8月巴黎解放的全过程。作者是美国《新闻周刊》的记者拉莱·科林斯和法国《巴黎竞赛画报》的记者多米尼克·拉皮埃尔。此处应指由该作品改编成的电影】时,所有人都在含泪观看,同时强烈希望历史能够重现,漂亮而又干净的故事(时间的作用之一是“清洁”那些东西,就像清洁房屋的正立面一样)。很简单,我站在这一边,你站在那一边。我不是在拿鲜血、痛苦和努力来开玩笑,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们同样为“选择”付出了代价。当你打破脑袋反对历史上的某一时刻时,选择总是一种悲剧。不过,应该承认,事情曾经并不复杂。借助勇气和良知,一个正常人在他的勇气和良知的帮助下,能够向萨洛共和国【萨洛共和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贝尼托·墨索里尼在希特勒的扶植下于意大利建立的法西斯傀儡政权。萨洛共和国正式成立于1943年9月23日,灭亡于1945年4月25日】的法西斯说“不”,包括向内心的法西斯以及盖世太保的纳粹说“不”。然而现在情况并非如此。一个人向你走来,伪装成朋友。他和善、有礼貌,想要跟你合作(比如在电视上),他这么做或者是为了糊口,或者是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些人、一些团体,迎面向你走来或者扑来——带着他们意识形态上的欺诈、他们的警告、他们令人生厌的说教、他们的谴责,你觉得他们也构成一种威胁。他们举着旗帜喊着口号经过,然而,他们与“权力”又有什么区别?
科:对于你来说,什么是权力,它在哪里,你如何将它赶走?
帕:权力是一种教育体系,将我们分为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不过,你要当心,因为培养我们的是同一个教育体系,从所谓的领导阶层,直到穷人。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希望得到同样的东西,而且有同样的行为。假如我手里掌握着一个委员会,或者能够操纵股市,那我就会利用它,否则就会使用铁棒。在使用铁棒的时候,我会用武力去获得想要的东西。为什么我想要它?因为人们告诉我,想要得到它是好事。我在使用自己的道德权力。我是刽子手,也是好人。
科:人们指责你不进行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区分,而且不再注意法西斯和非法西斯之间应该存在的深刻不同,比如说在青年人中间。
帕: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提到去年的火车时刻表。你见过孩子们非常喜欢的木偶吗?他们的身体转向一侧,脑袋却转向相反的方向。我觉得喜剧演员托托懂得如何使用此类技巧。我就是这么看那些由具备最为高贵意愿的知识分子、社会学家、专家和记者组成的团体的:事情在这里发生,而他们的脑袋却在那里。我不是说法西斯主义不存在。我是说:当我们身处深山的时候,请不要和我谈论大海,因为那是一种不同的风景。在这里,人们有杀人的愿望。在一个社会体系整体上令人恐怖的失败中,这种愿望将我们像险恶的兄弟一样联结。假如将害群之马孤立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我也会很高兴。我也能看到那些害群之马。很多。到处都是害群之马。我对莫拉维亚【阿尔贝托·莫拉维亚(1907—1990),意大利小说家】说过,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要为我所过的生活付出代价。就像是独自一人下地狱。然而,当我回来的时候——假如能够回来——我就有了其他事情的经历,更多事情的经历。我并不是说你们应该相信我。我是说你们总是在改变话题,因为这样做可以不去面对真相。
科:真相是什么?
帕:我很遗憾使用了这个字眼。我是想说“显而易见的事”。让我把事情重新梳理一遍。第一个悲剧:一种共同的教育,强制性的和错误的教育,它鼓励我们进入不惜代价获得一切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我们如同一支奇怪而阴郁的军队,其中有的人拥有大炮,而有的人只能使用铁棒。在这种情况下,第一种经典的区分方法,就是“站在弱者一边”。但是我要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人都是弱者,因为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因为所有人都准备进行杀戮——只要能够获得好处。一言以蔽之,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就是:拥有,支配,破坏。
科:那么请允许我回到开始的那个问题。你好像使用了魔法一样取消了一切。不过,你是靠书籍活着,你需要具有阅读能力的人,也就是说智力产品的受过教育的消费者。你拍电影,所以你不仅需要大批愿意观看的群众(事实上,你的电影都获得了大众的欢迎,也就是说你在被你的观众贪婪地“消费”),也需要一个巨大的技术、组织和工业机器来支撑。假如取缔所有这一切,仅凭基督教初期的那些修道士,或者尚未进入消费社会的中国人,你还剩下什么呢?
帕:剩下了一切,也就是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观察,工作,理解。可以用一百种方式讲故事,倾听语言,重新创造土语,还有拍摄木偶剧。留给其他人的就更多了。那些受过教育或者和我一样无知的人,他们可以反对我。世界变得更大,一切都为我们所有。我们不需要股市,或者董事会,或者铁棒。你看,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很多人在做梦(我还要提到阅读去年的火车时刻表这件事。在这种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是阅读很多年之前的时刻表),有带着大礼帽的、口袋里装满美元的、无耻的老板,还有带着一群孩子要求公平的瘦弱寡妇。总之就是布莱希特描绘的那个美妙的世界。
科:也就是说你怀念那个世界?
帕:不是的!我是怀念那些贫穷而真实的人,他们之所以斗争是为了打倒那个主人,却不想变成他的样子。因为他们被排斥在一切之外,没有人奴役他们。我害怕那些起义的黑人,他们和主人一样,都是强盗,都不惜代价想要得到一切。这种固执地坚持要进行彻底暴力的行为,使你看不到“你是什么特点”。任何在垂死之际被送到医院的人——假如他一息尚存——都更想听到医生跟他讲还有多少活下去的可能,而不是听到警察向他解释犯罪的机制。请注意,我既不想对意愿进行审判,也对因果链毫无兴趣,比如犯罪的首先是他们,是他,或者谁是罪魁祸首。我觉得我们定义了你所说的“形势”。这就好像一座城市里在下雨,下水道被堵住了。然后,水涌了上来,水是无辜的,是雨水,它既没有大海的愤怒,也无河水中那些激流的邪恶。然而,出于某种原因,水只是向上涨,却不会回落。就像很多儿童诗歌或者“雨中曲”中所唱的那样。水不断上涌,然后将你淹没。假如我们沦落到这步田地,我会说:我们不要去浪费时间在这里或者那里贴标签。在彻底被淹没之前,我们要看看应该怎样疏通这该死的下水道。
《马太福音》剧照
科:就是出于这种原因,你希望没有义务制学校,希望所有人都是无知而欢乐的牧羊人?
帕:用这样的表述来描述这个想法仿佛很愚蠢。然而,那个所谓的义务制教育只能制造出绝望的角斗士。角斗士越来越多,绝望和愤怒也不断增长。您就当我说了一句玩笑话吧(尽管我不这么认为)。但是请告诉我另一件事:我怀念被压迫者进行的那种纯粹而直接的革命,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获得自由,成为自己的主人。我想象这样的时刻还会在意大利历史和世界历史上重现。我思想中的精华也会激发我创作出下一首诗,但并不涉及我所知道和看到的这些。干脆点说就是:我下到地狱,知道了一些不会扰乱他人安宁的事情。不过要小心。地狱正在升起,直至我们身边。确实,它拥有不同的面具和旗帜。确实,它为自己发明了一套军服,一个理由(有的时候)。然而,它的暴力、攻击、杀戮的需要,是被大大认同的,这也是事实。对于曾经尝试过所谓“暴力生活”的人,他个人的冒险经历不会持续很久了。请不要有这种幻想。你们,连同学校、电视、冷静的报纸,你们是最大的保守派——你们极力维护这种建立在支配和破坏想法基础之上的可怕秩序。当你能够把那个美丽的标签贴在犯罪上,并因此感到幸福时,你们真是太幸运了。在我看来,这就像是那些大众文化的众多操作之一。鉴于无法禁止某些事情的发生,人民就靠制造书架并在上面整理一番来获得平静。
科:你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破坏者。破后面一定要跟着立,比如你的作品,它们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我不愿意站在一个更加关心文化而非人类的人那一边。但是,在你对于一个不同的世界的想象当中,这些获救的人不可能再像原始人那样(这是最常见的对你的批评),如果我们不想使用“更先进”的压迫方式……
帕:它令我不寒而栗。
科:假如我们不想使用现成的句子,也还是需要一种明确的表达方式。比如说,在科幻片,或者纳粹那里,焚毁书籍总是作为灭绝的开始。假如关闭了学校和电视台,你的那些观点如何生存呢?
帕:我觉得这一点在与莫拉维亚的对话中已经解释清楚了。在我的语汇当中,关闭的意思是改变。以极端和绝望的方式改变,就像时局一样极端和绝望。之所以无法与莫拉维亚,尤其是费尔博【路易吉·费尔博(1915—1989),意大利历史学家,政治家,曾任都灵大学法学系和政治科学系教授。在进行这场访谈的几个星期之前,帕索里尼和费尔博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就“消费主义”这个话题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开展一场真正的讨论,原因是他们好像看不到同样的景象,不认识同样的人,听不到同样的声音。对于你们来说,只有当一件事情变成新闻,被书写下来,而且经过印刷和剪裁,再加上标题,才算是发生了。但隐藏在下面的是什么呢?这其中缺少一个有勇气对材料进行检查的外科医生说:先生们,这是癌症,而不是一个良性的病。什么是癌症?那是一个使所有细胞发生改变的东西,它使所有细胞以疯狂的方式生长,超出之前的任何逻辑。一个梦想拥有之前健康的病人——即使之前他很傻也不幸福——就是个怀旧者吗?所以说,首先要做出巨大的努力,才能看到同样的景象。我倾听政治家们——所有政治家——的发言以及他们的方案,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谈论的是哪个国家,就好像身处遥远的月亮上一样,这让我发疯。他们是文化人。是社会学家。是各行各业的专家。
科: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对某些事情看得更清楚?
帕:我不想再谈自己,或许我说得太多了。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经历都是自己付出代价换来的。当然也有我的书和电影。或许是我错了。但我还是要说,我们所有人都处于危险当中。
科:帕索里尼,假如你是如此看待生活的——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你想要如何避免危险?
(时间已经太晚了。帕索里尼没有开灯,因此很难继续做笔记。我们一起重新阅读了我的笔记。然后,他要求我把问题留下来。)
帕:有些回答我认为说得太绝对了。让我想想。让我再看看。然后再给我一点时间做个总结。我脑袋里有一个想法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对于我来说,书写比说出来更容易。我明早加点东西,然后把笔记还给你。
第二天,星期日,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的尸体停放在罗马警察局的陈尸所里面。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1922—1975)是20世纪意大利文艺界最具才华和独特魅力的艺术家之一,兼诗人、作家、导演、演员和记者于一身。2022年是他诞辰100周年。在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中,帕索里尼使用了“地狱”一词。他无数次将自己所生存的那个资本主义社会称作“地狱”,只不过25年前他在罗马漫步中提到的“地狱”,令他获得了很多人生感悟和体验,而在这篇采访当中的“地狱”,指的是资本主义或新资本主义,它们是这个时代一切“恶”的根源。他希望知识分子能够有勇气对消费社会说“不”,向权势说“不”,向错误地将所有人分成支配者和被支配者的教育体系说“不”。
帕索里尼的作品代表着对那个社会最为清醒的认识,也代表着一个知识分子的努力,而这种努力并非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出于对所处社会深深的担忧。帕索里尼作品中揭露的问题,并非仅仅涉及西方世界,而是整个现代世界。即使他已经去世了近半个世纪,那些“恶”并没有被铲除,而他的作品就像从这些“恶”上面绽放出的花朵,用真情的流露与收放有度的语言,给予读者一种独特的美感。它们又如同“穿越尘埃的阳光”,让我们将这些“恶”看得更清楚。或许这就是我们今天重读帕索里尼的意义。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4期,责任编辑:赵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