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岁》的主人公是一位热爱游泳的老妇人,她在游泳馆听到别人夸赞自己身材宛若少女,突然小便失禁。在同龄人都已经去听预防老年痴呆讲座的年纪,她能和年轻人一起游泳,至少证明健康状况良好。不难猜到,这次的反常行为源自被强暴的心理创伤。不过,文中并未直接描写那年春夜发生在理疗室的暴力侵犯场面,我们只能在她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拼凑那次疼痛经历。控告性侵者,这是她的正义与坚韧,但社会的偏见造成法律没有保护她、惩罚罪犯;她也有自己的顾虑,不想把这件事透露给两个孩子——自己的女儿与同居对象南教授的儿子;对好友也难以启齿,甚至选择了回避联系。对亲近之人的“羞耻”和对陌生人的“恐惧”使她难堪和不安。用铁丝缠住坏掉的大门,正是这种心理的含蓄写照。当儿子终于回家亲自修缮大门时,她也终于拨通了好友的电话,第一次正式介绍自己。
林善爱作 李庚源译
“不是金素妍,是李素妍。”
“什么?”
“扮演那个儿媳妇同学的女演员。”
“哦……对,李素妍。我最近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啊。”
“喂,你怎么跟老奶奶说话这么随便!”
“没关系。”
“唉,老奶奶的记忆力可比我们好多了。”
多亏了吴顺美。因为她的孙女也叫李素妍,所以我才记得这么清楚。我重新坐直,用手掌擦了擦挡风玻璃。窗外似乎正在下雪,不过并不意外。只有过了春分,外套才会变得轻薄。我习惯性地对着遮阳板里的化妆镜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脸。上了年纪,皱纹多点,这都没什么,但是嘴唇没了血色,人就显得十分不堪。我想从包里找出点什么涂抹嘴唇,又觉得“反正去游泳”,就打消了念头。到了周末,我不像别人那样去教会,也没有什么社交聚会,几乎不怎么外出。如此一来,也就完全不留意化妆或者打理头发。不过,南教授的弟子偶尔邀请我们参加婚礼时,我会去附近的理发店做头发,然后涂上在景第一次拿到工资时为我买的粉红色唇膏。多亏了吴顺美,我才知道自己并不适合粉红色。
“你真的从来没去过吗?”
“是啊……再婚之后,我已经搬到一山二十年了。”
“天呐……”
附近的湖水公园每年春天都会举办花展活动。吴顺美以前住在龙仁,四年前和大儿子夫妇分家之后搬来一山生活。她每年都去看花展。去年五月,我第一次跟吴顺美前往。看着吴顺美许久不说话,我心想这事有那么震撼吗?难道她惊讶的不是我从来没有去过花展,而是再婚?不料,吴顺美把话题落到了我的唇膏颜色上。
“姐姐,你一点儿也不适合粉红色。像我们这种冷色调的人,更适合勃艮第红色。试试我这个吧。”
我根本听不懂吴顺美在说些什么,她却已经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一支唇膏举到我的鼻子前边,还让我微微张嘴。
“哎呀,算了吧,那么多人看着呢……”
“谁看我们呀,到处都是漂亮的花!”
吴顺美说完,可能自己也觉得好笑,抓着我的双肩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起来。最后一次笑出声,是什么时候呢……总之,正如吴顺美所说的那样,人们对两个莫名其妙大笑的老人毫无兴趣。比我小九岁的吴顺美可能会觉得委屈吧。没办法,我只好按照吴顺美的要求咧开嘴。吴顺美也和我做出同样的口型,认真地为我涂唇膏。吴顺美呼出的温暖气息让我下巴发痒,我却忍着一动不动。涂完之后,吴顺美让我抿抿嘴唇,又拿出一个很难相信可以装进手包的大化妆镜举到我面前。
“怎么样?姐姐多好看啊!”
可能是镜子太大了,连颈纹都看得一清二楚,我自然不会满意。
“这个颜色有点骚气……”
“姐姐,这不是骚气,是性感!”
“不行……你有湿纸巾吗?给我一张。”
不难想象南教授看到之后的表情。或许会像我刚开始看到吴顺美戴着一顶比花展的花还艳丽的帽子出现时一样惊愕。由于吴顺美的死缠硬磨,我未能擦掉唇膏,一直和她赏花到天黑。我等的公交车先到了站,吴顺美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那个勃艮第红色唇膏塞进我的外套口袋,说作为礼物送给我。我顾不上推辞,已经被她推搡着后背上了公交车。看着逐渐远去的吴顺美,我心想,在六十九岁的年纪得知适合自己的唇膏色系,不论是否真的适合,还是不错的。那天之后,我很久未见到吴顺美。如果提前知道这一切,我当时会对她说声谢谢。
那天晚上,我推开大门,发现南教授晕倒在玄关楼梯平台。已是五月,被抬上急救车的南教授依然穿着防寒靴,鞋底的265mm贴纸也没有撕掉。我深知他平时讨厌被人挑毛病,不禁在心里感叹他也已经老去。不过,假如安静地闭着双眼的他不近人情地很快醒来,我可是有话想对他说。
“白天接到了朴刑警的电话,据说那个助理护士的拘捕令再次被驳回了。当时,我刚好站在喜欢的牡丹花前……”
我还想问问他:“所以,你才决定这样躺着吗?”
音乐放到一半,电台主持人说三月居然下了雪,语气极其夸张。我调低广播音量,打开导航,目的地设定为“福祉馆”,把变速杆拉到了D档。
“还真是你……原来你也来这里游泳呀!”
“是的……你好。”
“你认识我吧?”
“……洗衣店。”
“真的认出来啦!”
老年人的视力根本不可信,我之所以认出她,是因为她的嗓音。那家洗衣店主要由她的丈夫打理,我认出她的可能性极低。她好像只在丈夫忙不过来的时候帮着取件、送货。我曾在付钱的时候和她说过几句话,当时觉得她的嗓音真好听,像铁柱一样……不是那种令人不快的铁质摩擦的声音,而是铁柱相撞发出的厚重声响。因此,这种嗓音并不代表不适与不满,而是在期待称赞与鼓励。
“不过,咱们社区也有游泳馆,为什么要大老远来这里呢?”
“应该和你的理由一样吧。”
“……”
“原来你不知道啊。咱们社区的游泳馆关门了。不久前,有人在泳池呛了几口水,不仅得了皮肤病,还出现了肠胃问题,真不得了。”
“唉,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游泳呢?”
“因为这里有跳台。”
“太厉害了,你还跳水?”
“不跳,我只是喜欢看。”
洗衣店女人听完我的回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到镜子前继续吹头发。就算她继续追问,我也很难说出其他理由。
“奶奶来啦!”
我戴上泳帽,正准备锁上储物柜,一群脱得光溜溜的女人从淋浴室里走出来,认出了我。
“哦……我先进去啦。”
“奶奶体力真好啊……我们是为了减肥迫不得已,您不累吗?”
“你们不知道吗?这位大婶以前是游泳运动员呢!对吧,还是国家队的。”
洗衣店女人开着吹风机,扯着嗓门插话道。
“天呐,这是真的吗?”
“怪不得……我就说游泳姿势什么的不一样呢。”
“你……说什么?”
“我说老头子会很喜欢吧,你的背影简直和少女一模一样!”
太不可思议了。那年春天……我在物理治疗室也听到过同样的话。这时,光溜溜的女人们突然尖叫起来。
“妈呀!”
“天呐,这可怎么办……”
“唉,我奶奶也老年痴呆了,有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我的脚底积了一滩水。我低头看看地面,又看看洗衣店女人。洗衣店女人也大吃一惊。突然,她解开裹在脖子上的毛巾,背对着我趴在地上擦拭起来。光溜溜的女人们一致认为我得了老年痴呆。在我脚边擦地的洗衣店女人的脊椎骨格外突出。一、二、三……我慢慢地细数着她的脊椎骨,尽量不去想那年春天的那件事。裆部的温热逐渐退去,我对洗衣店女人的愤怒转变为羞耻。
“没想到您回来得这么早啊。”
“看来得换游泳馆了。人太多,没法待太久。”
“哦……老人家刚才洗过澡,已经睡着了。”
“你今天早点儿回去吧。我在就行了。”
“不用。我在这里,您才能休息呀。如果觉得客厅不方便,您就去书房睡一会儿吧。”
“不了,他睡得迷迷糊糊也能神奇地听到我回来的声音。只要我在,他就会找我,也就没你什么事了。”
好不容易说服了金某,我站在大门前送她。又开始下雪了。
“你要雨伞吗?”
“我带了雨衣。”
金某四十五六岁,发量不多,对天气极其敏感。我看着她展开折叠成手掌一般大小的雨衣,心里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可以像天气预报那样提前预知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那该多好啊。
“这么冷,别出来了。”
“我看看这个大门。”
“对了,我还说帮您修一下大门呢,一直没想起来。”
“不用,等尚宇回来的时候让他处理就行了。”
“可是……儿子不怎么回家啊。”
金某好像意识到说错了话,观察着我的表情。
“是啊,所以我故意不修,向他抗议呢。”
“嗯?夫人您真是的,开学以后肯定工作很忙啊。”
尚宇是高中数学老师。按照南教授的说法,尚宇从小学习很好。高三那年,亲妈因病去世,他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依然考上了师范大学,实在是了不起。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怎么能在妈妈死后那么冷静,不掉一滴眼泪呢?南教授也曾抱怨过这孩子和自己太像,所以他不喜欢。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南教授反而更中意从小喜欢装病、总爱哭哭啼啼的在景。当然了,在景也对南教授不认生,和他十分亲近。金某走后,我用临时绑在锁环上的铁丝固定住大门。本来也可以找人来修理,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觉得叫陌生人到家里来并不比提心吊胆地关着大门更安全。我返回玄关门,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移盆后枯死的花草。那年春天……我突然自作主张出院那天,南教授正在院子里给花草移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我回来了。他先是惊讶,紧接着做出一副渴望得到夸奖的表情,因为他正在凭一己之力实现我们共同的心愿。此情此景,我至今难忘。我极力挤出一丝微笑,怎奈双腿无力,直接栽倒在地。所以,十分遗憾,南教授并未读出我脸上的笑意。他扔下花铲,抚摸我的脸庞。我在合上眼睛的那一刻,闻到了他手上、头发上的泥土芬芳。
第二天上午,我和南教授不约而同地穿上崭新的防寒靴,去警署告发了助理护士李钟昊性侵。
“谁呀?”
“您的手机落在车里了。”
门铃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嗓音。我粗略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解开松散绑着的铁丝。果然是朴刑警。
“好久不见,有什么事……”
“刚好路过,来看看您过得怎么样……”
“……”
“哎呀,真冷。春天怎么还下起雪来了。”
“你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快进来吧!”
“不,不用了。我得立刻回警署。”
朴刑警身后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警车,同事正在等他。
“您认识性暴力咨询中心的徐干事吧?她说最近联系不上您,担心您家里出了什么事……”
“老头子出院之后,我雇了一个兼职护工。可能是因为每天很累,睡眠还不错。请转告徐干事,我的失眠症状好多了。”
“好的……那个,您的子女……还不知道……那件事吧?”
“……”
“可以理解。就算是家人……也没有必须分担痛苦的义务。”
“哦……”
“您怎么了?”
我避开朴刑警的搀扶,倚靠着生锈的大门,发出痛苦的呻吟。
“哎呀,看来您的膝盖还是不太好……是不是因为生锈了,大门关不太拢啊。”
“那个人……被辞退了吗?”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朴刑警显得很慌张。这时,一辆货车进入胡同。这里是单向车道,那辆车冲着朴刑警的警车直按喇叭。朴刑警转过头去,示意同事出去转一圈再回来。看到两辆车依次消失在胡同尽头,朴刑警终于开口了。
“其实……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他复职了。他根本没递交辞呈,那只是一份请假条。”
我哭笑不得。
“院长也不正常……那小子没什么后台,也没什么钱,我觉得……可能是解雇李钟昊意味着承认性侵,所以院方能拖就拖吧。”
朴刑警的头顶落了一层积雪。他的发量比金某多,真是万幸。
“南教授快醒了,我得进去了。”
“现在,我们也打算把这桩案子移交检方。”
“……”
“我帮您介绍一位有实力的律师,诉讼可一定得赢啊……”
这时,朴刑警身后的警车已经比预期更快地返回了。我没有作答,向他告别之后,准备回家。朴刑警再次叫住了我。
“还有一件事。”
“不必了,您请回吧。”
“儿子也知道……”
“什么?”
“去年五月……李钟昊的拘捕令被驳回之后,您一直不接我的电话。老人家也联系不上,所以我担心您家里出了什么事,亲自来过一趟。刚好大门没关,我就推门进去了,看到您的儿子在花坛前哭……”
朴刑警所说的一切,简直难以置信。
“尚宇吗?你们聊什么了?”
“听说儿子的前妻是一位律师。老人家瞒着儿子见了儿媳妇,还打了几次电话咨询吧。后来,儿子得知了一切,在电话里和老人家大吵了一架……儿子十分愧疚,认为父亲晕倒与此有关。”
愧疚,是我最想回避的话。尚宇,是我最想隐瞒的人。他能说出这句话,这听起来太不可信了。膝盖痛得厉害。我勉强支撑着站在那里,膝盖和关节似乎正在毁灭。这是为什么呢?尚宇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不曾埋怨我?他把矛头指向了在景吗?我和南教授只是同居,并未登记结婚,所以想趁此机会把在景赶出家门吗?如果在景不照做,他就会把这件事透露给在景准备明年六月结婚的未婚夫吗?南教授怎么可以不和我商量,私下去见尚宇的前妻呢?我既无法理解不埋怨我的尚宇,也无法理解不考虑任何人感受的南教授。朴刑警见我蹒跚的样子,提出搀扶我到玄关,我拒绝了。我走向玄关,突然看到了尚宇坐在花坛前,背对着我哭泣的样子。他因为愧疚而哭泣,我很羡慕他。在他的身后,枯死的花草望着我,大喊着“一切都是你的错”。
我拿着车钥匙出门取手机。雪下得更大了,朴刑警留下的脚印已经消失不见。除了朴刑警,还有在景的一个未接来电。现在打回去吗?可是……我只觉得很累。
推开房门,我看到南教授的尿壶已经满了。本应立刻提着尿壶去卫生间,我却想偷个懒。南教授躺着的床边,还有一张备用单人床。在景和未婚夫同居,经常把一些用不上的物件拿给我,这张单人床最有用。
“呃……呃……”
南教授做完脑中风手术恢复意识之后,话就说不清楚了。比起悲伤,我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幸运。那年春天的事件之后,可能我一直渴望着所有人都别再向我询问任何事情吧。意外的是,我居然能听懂南教授的呻吟。他刚才问的是“谁来了”。
“小商贩。本来想买点用得上的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有。”
金某离开之前为南教授侧了个身,所以我们可以面对面看着彼此。不过,床的高度不同,无法对视,我也就可以熟练地撒谎。听了我的回答,南教授不再追问。我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听说……尚宇哭了。”
等待南教授回答的工夫,我打了个瞌睡。在梦境中,我站到了跳台边缘,却终究未能跳下去。梦里也没有勇气跳下去,我对自己感到失望。我想象着跳跃,可能是因为膝盖的疼痛,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我起身拿起盛满黄色液体的尿壶,走向了卫生间。我清洗着尿壶,不断重复着朴刑警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是家人,也没有必须分担痛苦的义务。”
我屏住呼吸,在晃动的池水中仰视着跳台。与之前的梦境相比,这个跳台低了不少,却也是附近小学培养游泳新秀的训练基地,高度不容小觑。凌晨游泳时,我曾经特意多待一个小时观摩运动员们的训练。我很喜欢看跳台下方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站上跳台之后变得认真的样子。看着他们按照教练的指示纵身一跃,然后无可阻挡地下落,我仿佛看到了他们毫无眷恋与后悔的人生,不禁心跳加速。春夜的那件事以后,我每次都会坚持看完孩子们的训练。某天,膝盖疼痛发作,我赶忙坐电梯下楼。电梯在七层暂停,我第一次遇到了吴顺美。
“你好。”
“哦……”
哦?若在平时,我都会回答一句“你好”,可是那天膝盖实在痛得厉害,不愿开口。好在吴顺美并未对我的反应表露出任何不悦。还不到九点,预防老年痴呆的讲座不可能已经结束了吧?吴顺美可能也读懂了我的诧异表情,在我开口询问之前,已经哈哈笑着向我解释她来早了。她的笑声实在太大了,我迫不及待地盼着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吴顺美在一层下了电梯,看来要去大厅的咖啡馆里等时间。不料,她突然转过身来,像是和老朋友告别一般向我挥挥手。我尴尬地笑笑,只希望电梯门赶快关上。到了地下停车场,膝盖愈发疼痛。这种状态很难开车,我只好打电话请南教授过来。南教授说来程需要一个小时,我一番苦恼之后,决定去吴顺美所在的一层咖啡馆等他。去往一层的途中,我心想:假如再次见到吴顺美,我要向她解释一下刚才未回答“你好”,以及未向她招手的原因。
可能是因为时间尚早,咖啡馆里只有吴顺美一个顾客。看到独自坐在窗边喝咖啡的吴顺美,我居然有点紧张。我点了一杯热牛奶,走到吴顺美身旁坐下,主动和她搭话。
“又见面啦。”
“哦……您是?”
我慌了。我刚才在电梯里那么无礼吗?还是说她真的不认识我了?
“刚才……一起乘电梯下楼……”
“哦!看到你的围巾,我想起来了……围巾的颜色真好看啊。”
听她这么说,我略感安慰,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接话。我谈到了天气。
“可能快下雨了吧,我的膝盖很痛。”
“哎唷……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呀……也对,我们的膝盖偶尔比天气预报还准呢。”
吴顺美看起来比我年轻得多,却自称“我们”,这让我觉得有点别扭。
“你是……来听七层的讲座吗?”
“还不是呢。先做了各种检查,还要申请才能听课。我最近总是忘事,老公就帮我预约了。他明明比我大四岁,我让他和我一起接受检查,他却说自己很正常。”
说到这些,吴顺美依然哈哈笑着。我很羡慕她承认自己问题的同时也能笑得如此纯真,同时对自己能在八层游泳不必去七层听讲座而生出一种微不足道的优越感。
我出了泳池,准备离开时,耳边传来孩子的哭声。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向跳台。可能是妈妈使劲打了准备上跳台的孩子后背一巴掌。不知道孩子为什么那么委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如果我也像那个孩子一样,有个人使劲击打我的后背该有多好啊。孩子即将止住哭声时,我浑身发冷,比平时早一些去了浴室。
我把外套衣领拉到脖子处,进了电梯。本想去地下一层停车场,又想到距离和金某换班还有一个小时,于是按下了咖啡馆所在的一层。我很想喝一杯热牛奶。咖啡馆里人声鼎沸。可能是因为店里满溢的咖啡香气所致,我没有点牛奶,而是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坐到了和吴顺美初遇那天的窗边座位。那天之后,我们又碰了几次面。可能因为我每次刚好围着那条围巾,所以吴顺美认出我没有任何问题。她还跟着我去游泳馆报了名。她说,小时候曾经掉到河里差点儿淹死,所以一直对游泳敬而远之,现在想来,反而更加想学游泳。她如此下定决心,却只坚持了不到两周就宣布放弃,因为凌晨出来游泳太累了,回家总是补觉,耽误看晨剧。我认为,这个理由对吴顺美足够充分。取餐器响了,我把咖啡端回座位。卡布奇诺是吴顺美平时最喜欢喝的咖啡。她总是在隆起的牛奶泡沫上撒点桂皮粉,不过我省略这一步。窗外的积雪正在融化,令人略感惋惜。这时,身后传来开门的铃铛声。会是吴顺美吗?我略感紧张,回过头去。不是吴顺美。南教授晕倒之后,我不再凌晨游泳,也没有接过吴顺美的电话。南教授住院六个月,出院回家之后,我重新去游泳馆报名,也没有通知吴顺美。就算偶然遇到她,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这一切。
推门进来的是刚才在游泳馆大哭的孩子和妈妈。妈妈点饮料时,孩子站在三角蛋糕柜台前探头探脑。妈妈可能读懂了孩子的心思,问孩子要不要买一块蛋糕。被妈妈教训之后,再吃一块蛋糕,味道该有多甜啊。光是想想,我已经开始分泌唾液。看到这一幕,我也有点饿了,一口气喝下卡布奇诺的奶泡。放下咖啡杯,边缘留下的勃艮第红色唇印十分明显。那天……站在牡丹花前接到朴刑警的电话之后,一无所知的吴顺美不断拉着我拍照,我差点儿就向她吐露了春夜的那件事。想到这些,我打了个寒颤。
咖啡依然留有余温,弃之可惜,我却用手指擦去边缘的唇印,站起身来。
出了地下停车场,建筑外的地面由于积雪融化而变得十分湿滑。出了胡同,电线上的黑雪掉落在挡风玻璃上,像极了用睫毛膏晕染过的女人。等红灯时,手机响了。我打开雨刷清理着挡风玻璃,从副驾驶上的包里找到了手机。是吴顺美。看到这个名字,我立刻回头望了一眼。难道她刚才在福祉馆的建筑里看到了我?可我今天没有围那条围巾。
“啊!”
踩着刹车的膝盖突然痛起来。我下意识地打开双闪。手机铃声一直响个不停。我在犹豫什么呢?嘀嘀——身后不断传来汽车喇叭声。我看向前方。透过挡风玻璃上的黑雪之间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绿灯。雨刷擦拭着黑色的雪水。绿灯下,指责过我的那些车辆变得清晰。吴顺美也会指责我吗?我感到十分焦躁。这时,有人敲驾驶席这边的车窗。看到我蜷缩在方向盘上,人们接连围过来,大喊着让我摇下车窗,打开车门。这时,手机铃声停了。那一瞬间,我的口中不知不觉发出生锈大门的响声一般的呻吟。
过了多久呢?我艰难地松开了脚刹。
比平时晚了三十分钟到家时,我看到尚宇正在和修理工一起修大门。我表情讶异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等待和我换班的金某。金某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匆忙下班离去。我推开房门,南教授还在睡觉,尿壶空着。我拉上房门,外套也没脱,直接瘫软在沙发上。可能是路上过于紧张,我脖颈酸痛,只好向后倚靠下去。我仰望天花板,又歪头看向客厅的玻璃窗,看到了挂在花坛壁面上的花铲。花铲下方,枯死的花草在融雪中十分难看。大门可能已经修好,久违地发出了关紧的声音。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居然淡淡地笑了一下。是因为大门的声音吗?南教授似乎已经醒了,屋里传来尿液滴落的声音。我在滴答的声音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上浮出一条短信,提示有吴顺美的一通未接来电。我犹豫了。我看了看尿液滴落声已经停止的房门方向,再次看了吴顺美的名字。顺美,是“温顺美丽”的意思吗?然而,吴顺美和这个名字完全不搭。今年春天,她依然会戴着那顶华丽的帽子去看花展吗?我按下了通话键。听筒里传来信号音,我看到尚宇推开玄关门走了进来。我低声说了一句“辛苦了”。这时,信号音中断,手机另一端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很显然是吴顺美。我放下心来,鼻尖变得温热。
“你好啊,顺美,我是沈孝贞……”
林善爱(1978—),电影导演,毕业于韩国艺术综合学校故事片剧本专业。2001年进入电影界,代表作《六十九岁》(2019)获第24届釜山电影节KNN观众奖、第21届韩国女性电影人奖-导演奖。已出版小说·电影制作记录《六十九岁》(2020)、电影工具书《韩国电影故事板》(2012)。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4期,责任编辑:秦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