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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让•吕芬【法国】:海上罹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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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都秘密地属于那个时代。我们曾竭尽所能地重塑那个世界:我们封闭在家中,筑起高高的围墙与世隔绝,退避到田野乡村,直到海岸线将我们阻截。于是现在,我们面朝大海,在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顺着地平线的方向望去,我们自欺欺人地想着岛上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事实上,我们只是推迟了海难。接着,有一天清晨,我们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拗不过残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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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罹难者

【法国】让-克里斯托夫·吕芬    王欣译"



清晨,我发现了它。我想象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很久了,不论这件事最后将以何种形式发生,我只是日复一日,惴惴地等待着。


我有一个维持了四十多年的习惯,那就是每天黎明时分出门,然后去海里游个泳。受纬度因素影响,在我们这个地区,全年日出的时间几乎都是一致的。这天,我穿着一条蓝白相间的缠腰长裙出发。由于我们家门口的海岸线上岩石林立,因此必须走个五十来米,才能到达一个有沙滩的小湾,而我们所居住的这块地方——“海盗湾”——也正是由此而得名。我来到海滩边的时候,太阳刚刚升到与地平线相齐的位置。棕榈树和周边所有的植被正缓缓地向着天空挺直它们的身躯;而云彩,假如天上有云的话,在追了一夜的月亮后,则筋疲力尽地卧躺在地平线上,依偎在朝阳边取暖。我解开长裙,任其轻轻滑落在沙滩上,接着径自赤身走向水中。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他”。


“他”面朝大海,因此背对着我。看上去“他”比我稍矮一些,肩膀略宽,手臂向身体外侧叉开。我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由于逆光,我看不清“他”的颜色,在我面前,“他”的样子犹如一道黑色的剪影伫立在火红的地平线上。最初的恐惧过后,我定了定神,蹚着海水,慢慢向“他”靠近,甚至走到了“他”的前方,以便从正面打量“他”。渐渐地,我意识到“他”只不过是一座雕像。顷刻间,我那起初对超自然现象的恐慌被另一种恐惧替代了,而这种恐惧则来得更真切、更实际,并且越来越强烈。


尽管如此,我敢不敢说“他”还是挺美的呢?“他”肘部弯曲,双手合十,呈祈祷状。虽然雕像的头部做得很粗糙,但还是能让人一眼识别出那传统的造型:尖顶盘头、塌鼻梁、杏仁大眼。这是一座湿婆【湿婆是毁灭之神,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的雕像,只不过来自于民间,毫无美感,可越是这样,就越是容易让人往迷信的深渊里陷。制作雕像所采用的原材料是构成我们岛上土壤的灰色熔岩,雕刻家显然难以在这种石头上清晰地勾勒出湿婆的五官样貌。我觉得用木头、金属、塑料,或者谁知道的其他什么材料来刻这尊雕像会比较合适,因为用熔岩打造出的东西倒像是我们这小地方的特产了,势必削弱了这雕像本身的外异性、非法性、叛逆性等特征。


       
       



太阳很快升起来了。我还在凝神注视着这趁夜而入的印度神像,不知不觉中,整条海岸线已被照亮了。朝南瞭望,长长的海浪纷纷前赴后继拍打着罹难者海岬,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而内陆一侧,阳光斜斜地洒下来,在草地上勾勒出一条阴阳线。朝阳的那面已显露出莹莹的绿意,而另一面依旧在暗处的植被里可能躲藏着一双双好奇的小眼睛。是该穿上裙子回家的时候了。我浑身冰冷,哆哆嗦嗦地穿上了长裙,尽管周身并没有完全湿透,刺骨的寒冷还是令我联想起南半球的冬日,从南极洲刮来的寒风吹得路人瑟瑟发抖。


我回到了住所,这房子是我父亲在六十年代命人为我而造的。他真是个有远见的人,那时我才十岁。这是一栋单层的简易别墅,房子里的门洞一年四季都是大开着的。风会从不同的方向吹来,时而夹杂着浪花的清香,时而携带着花粉的蜜意。即使是在最炎热的日子里,只要有风儿从房里掠过,就能给人带来丝丝凉爽的气息。然而,在房子的周围,大自然的一切都显得来势汹汹:惊涛拍岸,烈日灼人,空气里氤氲着湿热的潮气。不过,即便这一隅土地终年经受着水与火的考验,我们的生活却是无比平静的。或者应该说“生活‘曾经’是无比平静的”,因为现在,“他”出现了。


平时这个时候,我回到家会先去厨房。我们家的厨房是敞开式的,连通着客厅和晒台。我一个人喝下一杯咖啡,刚游完泳还很兴奋,这样可以把心静下来。接着,我会去卧室唤醒我丈夫,让他起床吃早餐。我的丈夫是个法国人,出生在小城欧巴涅【欧巴涅是法国南方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罗讷河口省的一个小镇,靠近马赛】。虽然是在小海湾的海水中沐浴长大的,可他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岛屿。


第一次对我们的岛产生感性认知的经历,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我的父亲备好了车,那是一辆体积庞大的西姆卡凡尔赛【法国西姆卡汽车公司于1954年出产的一款老爷车】。车门是镀了铬的,座椅上裹着一层蓝色人造革,父亲吩咐我和姐姐弟弟爬上车。那真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我们终于要开始环岛之旅了。我们一路向北进发,沿着甘蔗地里蜿蜒的小道向前行驶,从海岬到海湾,又从海湾到达另一个海岬。我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沿岸所有的风光看了个够。中途没有折返过,而晚上却重新回到了家。这一切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密闭小空间里。从那一天起,面对大海和我们的岛,我们的心中总是会漾起层层波澜,那波澜交织着爱与恨啊,永远不能平静。


有的时候,我们在这水上监狱里闷得发慌,我们憎恨大海将我们与世隔绝,于是想远行,想离开这海岛,想回到人类的大家庭中去。所有人都有过这个念头;不过也有时候,我们把大海当作一把巨大的保护伞,在它的庇佑下,外面世界的苦难与不幸就不会降临到我们身上。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曾在这两种观点之间徘徊过许久,渐渐地,心中的摆锤越摆越慢,终于有一天,它静止了。远方的亲人归来了,岛上的家人感激上苍,这便是我二十多年来所感受到的幸福。然而就在这个早晨,我的幸福感碎了一地。









我丈夫走进了厨房,我却浑然不知。他看见我定定地立在那儿,耷拉着双臂,怅然若失地望着海湾的方向。突然,他亲吻了我的脸颊,把我吓了一大跳。


埃里克是个温柔的男人。我们结婚已经二十五年多了,孩子们现在都在国外留学。埃里克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用我说什么就能够一眼看穿我心思的人,因为他了解我。虽然他一直会猜驻藏在我内心世界的担忧与渴望,但我还是可以确定他看待现实问题的角度和我是不一样的。于他而言,这座岛只是他二十岁计划周游世界时所要途经的一座驿站罢了。那时他游山玩水,四海为家,直到有一天邂逅了属于他的爱情——那就是我。此后他便在岛上安营扎寨,并且还开创出了一番事业。说到底,他也许还是可以去别处生活的,而我呢?我却只有这儿了。我的祖先们是十八世纪来到这里的,有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以及波罗的海人。不过真正被用来定义他们身份的,是他们用来安置家业的这一隅岛土。那时,对于生活在西海岸的人而言,住在东海岸以及中部平原的岛民才是真正的异族人。


埃里克立刻察觉出了我的不对劲。怎么平日里早晨生龙活虎的我,今天突然像瘫痪了似的?我甚至没有力气跟他解释发生了什么,只是对他说:“你去海湾瞧瞧吧。”于是他迅速套上运动短裤出了门。


可是不论我们做出怎样的决定,要想在这一天采取行动,为时已晚。我走到客厅里坐下,背朝大海。这时埃里克回来了。


“他们这是什么时候干的?”埃里克问道。


他看上去很生气,我感觉到一层浅浅的误会无声无息地将我们彼此隔开。其实这是常有的事,我们讨论的明明是同一件事,但我可以确定他的理解和我的有出入。对他来说,这座雕像的出现就好像是邻里间出现了个争端,或是一件关系到保护自然环境的事。这种事在蓝色海岸或者其他地方都时有发生,可他是否能够理解,对我而言,这已经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更确切地说,末日的末日即将降临。如果回顾一下我的,甚至是我祖先们在岛上度过的人生,不难发现,其实我们都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愈演愈烈的没落感,而这种没落感源自于我们空间的局限性。忆往昔,每一次迎接新的岛民入住海岛,其实我们就离末日的到来更近了一步。关于这点,从大陆来的人很难理解。对我们而言,空代表着自然、富足与生机,而满则意味着殆尽、贫瘠与死亡。


“我仔细观察过了,”埃里克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客厅里对我说,“那玩意儿只是被搁在了沙滩上。”


我立刻明白他想干什么了。我们虽然思维方式不太一样,却动了相同的念头。


“你觉得‘他’会不会很重?”我问。


“不,熔岩内部有许多气泡,两个人足够搬得动。”


“我们今晚就行动吗?”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起身坐到他身边,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我们不再风华正茂,甚至可以说,我们已经迈向苍老。我们之间的脉脉柔情几乎透着一丝苦味,却比年轻时显得更美好。从前我们共有的是强健的体魄与俊美的容颜,而今,我们还要携手面对随着年事增高给人带来的诸多不便,共揣对日后岁月的焦虑,缅怀这一生所有喜悦或悲伤的记忆。






我们岛上有个著名的传说,是关于保尔与薇吉妮【《保尔与薇吉妮》是法国作家贝纳丹·德·圣皮埃尔于1787年发表的一部小说。故事讲述了毛里求斯岛上青梅竹马的一对男女长大后相爱了,薇吉妮的母亲有意让女儿疏远保尔,便把她送去法国读书,数年后女孩决心回到岛上生活,可是这条从法国回毛里求斯的船撞上了礁石,遭遇了海难】的,这里所有的情侣相爱时都会想起他们。即使我们想要忘却这两个传说人物,伫立在我们家几十米外的那座纪念碑还是会令人想起他们的故事。在飓风的季节,那些个暴风雨的夜晚,我紧紧地抱着埃里克。狂风呼啸着在我们的房子里穿梭,屋内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屋外断了枝的棕榈叶狠狠地砸向晒台。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那条船上,和保尔在一起,而我就是薇吉妮。我完全可以体会他们的感受,在这狂风骤雨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猛烈,一切都带着此处特有的气息:对死亡的恐惧、苦涩的海浪,还有从土壤中溢出的味道。这岛上的白人都是海难后的遗孤啊!


自从我们下了决心后,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我从来都不知道一天可以变得如此漫长。我们在晒台上用了早餐,接着我便开始全神贯注地烹调起一道复杂的咖喱菜。


像往常一样,从正午时分起,海湾那边零零星星地出现了一些人影。这附近没有村庄,要想来这儿就得先走上几公里的路,因此我们是远离尘嚣的。


我记得从前那个地方全年都是人迹罕至的。以前我父亲带我们去那儿玩,有时会恰巧遇到另一家子出来玩的克里奥尔【这里指当地非洲裔居民】人,我们彼此都认识。男士们摘下帽子互相寒暄几句,扯一扯背心,然后就各自带着孩子们分别去沙滩的两端戏水了。


我们家的老宅离这里有几公里远,父母去世后,我姐姐就继承了它。那是一幢雕梁画栋的大宅子。姐夫是个打猎的好手,他把战利品和他收集的猎枪都存放在地窖里,因此还得加固房门,安装警报。在我们小的时候,这房子从来都是门窗大开的。每次去海滩玩,我们都是全体行动,从厨子到保姆,统统随我们一起出发,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子。再看看今天,公园缩小得都快没有了,我们的房子被城市包围了,要知道,从前房子的四周可都是美丽的田园风光啊。


每当谈论起往事,我就像个罪恶的怀旧者,心怀内疚地怀念起从前的殖民时期。不然又能叫我怎样呢?我们今天很难形容那个社会的样貌,它看似高度文明,却又偏偏建筑在残暴的奴役制度之上。过去,我们的社会雅俗共存,虽有严格的等级划分,但相对公平,在诸多法律条文及社会习俗的制约下,没有人敢逾越雷池半步,然而却比我们今天更自由。如今,一个新兴社会已然诞生,它让之前的那个社会变得不可理解。


在我们最小的孩子出世后,我曾打算撰写一部小说,就像当年的《飘》那样,为那个随风而逝的时代留下些文字作纪念。可我只写了一百多页就搁笔了,那些手稿至今还躺在我的抽屉里。对我来说,难点不仅仅在于写作,要想还原那个时代的样貌,真正的障碍是要用过去时来叙事。因为,尽管过去的已经消逝,我们却还没有从那里头完完全全地走出来。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像我一样,诞生于那一时代的人。其实我一直都秘密地属于那个时代。我们曾竭尽所能地重塑那个世界:我们封闭在家中,筑起高高的围墙与世隔绝,退避到田野乡村,直到海岸线将我们阻截。于是现在,我们面朝大海,在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顺着地平线的方向望去,我们自欺欺人地想着岛上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事实上,我们只是推迟了海难。接着,有一天清晨,我们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拗不过残酷的现实……


我的丈夫退休了却像没退休一样,他还在继续经营着那家研发电子航海技术的小公司,为喜欢驾船出游的人们提供福音。他的办公楼在首都的入口。这天他得去那儿参加一些会议,于是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家中。与其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倒不如外出吃个午饭,做个头发,于是我便去了一家距我们家几公里远的大宾馆。这种豪华旅馆里住的都是些对海岛一无所知,只通过接待的旅馆来获取海岛信息的游客。此外,宾馆还费尽心机让客人足不出户就能享受到一切。这里不仅有按摩室、图书馆,还有各种各样的健身房,人们能够想象得到的体育活动在这里应有尽有。以前,我有时会找游客搭讪,但今天没有,他们的无知令我扫兴。对小岛一无所知也就算了,他们现在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一本无所不知的旅游指南足以回答他们心中所有的疑问了。毋庸置疑,他们都会背诵一句相同的台词给你听:“各民族和谐共处。”倘若有人不幸承认自己在旧时等级制度的划分下属于种植园主那一级,那些游客便会频频点头地大声说道:“啊,对,这岛上还有百分之零点二的人对他们的特权念念不忘。”所以,如果这些游客没再追问你家现在是否还有奴隶的话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在他们眼里,我们本岛人代表着令他们嗤之以鼻的一种社会制度,不过他们好像并不介意宾馆上下的组织形式沿袭我们在自治领【自治领是大英帝国殖民地制度下一种特殊的国家体制。19世纪,所有实行自治或半自治的英国殖民地都称为自治领】时期的生活模式:管理层是白人,房间女仆是穿着工作服的非洲女人,服务生是笑容满面的印度人,厨房里忙碌的是中国人。海滩是不对本岛人开放的,唯有寥寥几位本岛的渔民在经过必要的登记后,才被准许驾着传统渔船来到沙滩太阳伞前抛饵撒网,实则他们是希望能够借助渔民与船为这一碧如洗的海洋画卷平添出几处彩色风景来。


如果那天我在宾馆拦下某位游客,将我们的行动计划描述给他听,那他一定是会暴跳如雷的。这些来岛上度假的保尔和薇吉妮们是我们本岛人最大的敌人,而我们才是真正的海上罹难者。



下午五点左右,我在车上遇到一大群印度人,他们刚从海滩边归来,又重新回到了腹地。我到家时正值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我家附近海岸线边的日落是道极富盛名的美景,可我却偏偏厌恶这一幕。我钟爱黎明,感受着空气中沁人心脾的丝丝凉意,看那崭新的一天满怀热情地向我张开双臂,还有那仿佛已经潜了一夜水的太阳,也即将从海面上探出脑袋,脱胎换骨地重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与之相反,黄昏日落的那一幕在我眼里是血腥而恐怖的。我憎恶红色,我家没有一朵花是红色的,哪怕是木芙蓉。趁着屋外的太阳正徐徐落下,我去浴室洗澡、换衣服。就在这个时候,我丈夫回来了。他也脱下了正装,准备换一身方便我们晚上行动的行头:黑色牛仔裤、深色T恤衫和一双运动鞋。


“我查过太阴历【太阴历与阳历对应,指主要按月相周期来安排的历法】了!”他透过浴室的门大声告诉我。


听他说话的语气,我觉得他对我们的计划踌躇满志。


“怎么样?”


“凌晨两点前,天空将一直被黑暗笼罩。”


“太好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干过坏事了。在今天的岛上,对于白人来说,估计没有什么事能比我们今晚要干的勾当更加罪孽深重了。尽管如此,或者正因如此,埃里克很高兴。我就喜欢他身上的这股活力、勇气和热情。在岛上生活得久了的人,多少都会有些神经质,多思多虑的。不过埃里克身上依旧保留着一份特别纯真的力量,在判断善恶时想法很简单。


我们草草打发了晚餐,还时不时地向海湾处瞄上几眼。海面上风平浪静,只偶尔会有徐徐微风轻轻掠过,形势对我们十分有利。埃里克看了电视新闻的内容提要,本岛总统在中部地区开会,那是个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都像极了英国人的印度人。我看到台下云集的与会者中有一些纱丽服的红色斑点特别扎眼,就让埃里克换台了,只因为红色。


晚上十点,埃里克开出了他的四驱越野车。虽然这不是夜间行驶时最隐蔽的车型,但我们必须尽可能地靠近海岸而又不能让自己陷入沙中。埃里克倒着车,成功地把车开到距离海水约十五米的地方。我们在黑暗中静等了一阵子,以确定周围没有可疑的人影。夜晚的沙滩上有时会有一些情侣或酒鬼,然而这天夜里,沙滩上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我们脱了鞋,卷起裤脚,踏入水中,一直走到雕像跟前。海水温热,海面安宁。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湿婆似乎比白天更高大、更具震慑力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抬得动“他”,为此我还迟疑了片刻,但埃里克已经抓住了湿婆的肩膀。雕像被他轻而易举地扳倒,没多久就像一根树桩或一具尸体般横卧在水中了。


“你抓住他的脚。”埃里克对我说。


这块熔岩虽然挺重,但比我担心的还是要略轻一些。当然,要想把它搬到车旁,中途还是得停下休息几次。沙子很软,我们抬着这块大石头走得踉踉跄跄。埃里克事先已经把后排座椅给放倒了,扩大了后备箱的容积,因此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这尊雕像横躺在车内。


“没时间浪费了,我们快走吧。”埃里克喘着粗气说。


我们重新上了车,回腹地的一路上,谁也没吱声,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毕竟有个神正静静地躺在我们身后。从家门口出来,那条路首先得穿过一片甘蔗地,那地方显然是荒无人烟的。我时不时会看看埃里克,只见他双唇紧闭,下颌收拢。每当他准备直面迎战危难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条件反射,活像一头小公牛。






第一个困难出现在我们到达一座大村庄的时候。这村庄建在公路主干道与海滨小道交会处。在我小的时候,这地方只有一座农民常光顾的小教堂、一个卖甘蔗酒的酒吧和一爿修补汽车轮胎的小铺子。


如今这儿成了一座印度城。道路两侧矗立着一排楼房,都是些两三层高,砌着水泥砖的简陋建筑,看上去杂乱无章。有些房子的外墙刷上了刺眼的颜色,有些则铺上了卫生间用的瓷砖,还有些外墙索性一丝不挂。所有房子的屋顶上都直直地立着一根根钢筋,像一丝丝竖起的头发。这是考虑到日后会诞下新生儿,为了方便继续加盖而未雨绸缪的。


我们总是感到惊讶:当夜幕降临,我们家周围已万籁俱寂之时,这座村庄里却依旧人头攒动,灯光如昼,似乎永远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是印度人的一大特质,他们日夜操劳,从不消停。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了,可是我们四周的那一大群人看上去却依然生龙活虎的。


我们的车行驶在这座村庄的大街小巷,被路边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影打得通体明亮。之前我们忘记把湿婆遮起来了,这要是不巧半途需要停个车,那么路人只要往车里瞄上一眼就一定会发现这尊雕像了。所幸最后我们还是平安无事地穿过了村庄,借着途经的最后一盏路灯的光亮,我看到埃里克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而那天夜里其实并不是很热。


公路主干道被我们这儿的人称为环形道,因为它环着岛整整绕了一圈。我们开足了马力,呼啸着疾驰在这条路上,穿过其他几座村庄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减速。我们即将驶出一个村落时,一座巨大的长方体混凝土建筑跃然眼前。只见蓝色的霓虹灯光将其点亮,顶上还插着个硕大的十字架。这是一座路德教教堂,美其名曰“末日的兄弟”。埃里克看了看我,露出一个微笑。我们经常拿这座教堂开玩笑,我对他说,我们才是末日的兄弟呢。我们的祖先是最早进驻这岛的人,而我们这些后裔却将要为三个世纪的天堂生活画上个悲壮的句号。


埃里克嘲笑我这有悖基督教的世界观,他说:“对你而言,尘世应该是永恒的,而天堂才有一个末日吧。”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我们甚至还可以顺着这个比喻往下扩展。我们正是在天堂犯下那个所谓的原罪的,我指的是奴隶制。倘若没有犯下这宗罪,保尔和薇吉妮是无法孕育出这一辉煌的白人社会的。如果我们把那场海难比作上帝造人的话,那么我们必须承认,上帝在我们的岛上创造的不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是三个人,而这第三者就是一个奴隶。在这和谐安定、繁荣昌盛的黄金时代背面还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另一个社会,这块阴影马不停蹄地扩张,与我们争抢那原本属于我们的光明。奴隶世界始终有着两个迥然相异的面貌:一面闪耀着母性的光辉,亲切而温暖,那是我们的奶妈、厨娘和女管家们所在的世界;另一面则残酷而凶险,那里有逃亡的奴隶、血腥的暴动,还有来自国际的谴责。终于有一天,奴隶制被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由却又永远苦难的劳动。我们引入了一些中国人、马来人和比哈尔邦【比哈尔邦在印度东北部,传说是佛教的起源地】的印度人,他们将会逐渐替代掉之前的奴隶。就这样,生活机器甚至运作得更快了。


我出生在这一盛世的最末期,记得我们常坐着马车,从一座庄园去到另一座庄园。我们那时年轻貌美,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我们是白人,是主宰,整座岛被我们管理得井然有序,人们各司其职。社会等级从来不会弄混,在我们等级之外的任何世界与我们都毫无瓜葛。印度人生活在田野或农庄里,但没人会去注意他们。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存空间,这和奶牛养在牛棚里,工具放在库房里,粮食存在谷仓里是同一个道理。


每一次当他们为争取权利而组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向后退让一步。这就好像一个人在公交车上自顾自舒舒服服地占着个大位子,他的邻座默不作声地把身子往边上挪一挪,却不想与其言语。随着岛上印度人数量的上升,我们渐渐沦为了少数,也就越来越不想见到他们。因此,我们尽量避免将目光落到他们身上,无视他们的存在,把他们完完全全地排斥在我们的世界之外。


虽然埃里克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但我已经猜到他要带我们去哪儿了。埃里克是个典型的经过八方混血而成的法国人,在他来自天南地北的祖先中有摩尔人【摩尔人是中世纪以来一些欧洲人对伊比利亚半岛(今西班牙和葡萄牙)、马格里布和西非的穆斯林居民的称呼】、加泰罗尼亚人【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的一个自治区,首府为巴塞罗那。加泰罗尼亚人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巴斯克人【巴斯克人是西南欧的一个民族,主要分布在西班牙比利牛斯山脉西段和比斯开湾南岸】,还有布列塔尼【布列塔尼位于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半岛,靠英吉利海峡】的车夫,所以他对异族的群体没有任何偏见,甚至还对他们颇感兴趣。他在他那几家公司里雇佣了印度人、中国人,还有各种各样的非洲人,特别是从桑给巴尔【桑给巴尔是东非坦桑尼亚的一个岛,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黑人海岸”】海岸来的穆斯林。岛上的贵族们对奴隶既轻蔑又害怕,因而总是用冷冰冰的礼仪对待他们,但埃里克和他的下属之间没有这种关系。他能够倾听他们的心声,分享他们的趣事,同情他们的悲哀,参加他们的典礼。他对他们的信仰、历史、语言都饶有兴致。埃里克做那些事的时候从不带上我,因为他知道我是办不到的。而我对他的这些爱好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原谅一个孩子荒唐的游戏一样。不过,渐渐地,埃里克醒悟过来了。随着岛民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尤其是自印度人夺取了政权之后,所有的白人都统统被划为一类——拥护奴隶制的人。埃里克尝到了几次苦头,慢慢地,他在思想上与我结成了统一联盟,并且也开始追求清静的归隐生活了。而他以前从来都不喜欢宅在家里,总觉得这儿远离世事,只与植物和海洋为伍,但现在他开始喜欢上这样的生活了。埃里克减少了业务外出的次数,只有在家时他才乐得自在。


不过,由于他经常跟印度人打交道,他对他们的习俗以及文化名胜都挺了解,我猜他这是要开车带我们去其中的一座古迹。




我们离开了环形道,岔入到腹地。我们行驶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地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天没有月亮,周遭漆黑一片。根据汽车发动机发出的响声来判断,我们应该正在爬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埃里克正带我们驶向我不熟悉的海岛中部,树木丛生的山区。贵族阶级认为,只有像海滨、河畔,或者位于首都的高地这样的好地方才配得上他们的身份,因而他们对中部山区不适宜耕种的土地不屑一顾,连同那儿的原始森林。以前,那地方是逃亡奴隶的避难所,之后来了亚洲移民,他们好像偷偷摸摸地在那儿搞各种祭祀活动。


后来,一切祭祀活动在各地乃至最小的村庄里都得到了正式许可,然而这些隐匿在山间的神庙非但没有受到冷落,反倒门庭若市。特别是印度人,他们去得特别勤快。我想,也许他们要在那儿许一些私密的心愿吧。比起公路边那些人人可见的水泥庙里的神,供奉在隐蔽祭祀场所里的神则更原始、更强大,他们更愿在那里寻求神力的庇佑。


我现在想起来,大约在十五年前,那时候埃里克正热衷于印度文明,他带我去过这样一座神庙。大树的树干密密排列,像柱子一样,搭出一座二十来米高、几乎透不进阳光的拱形神殿。印度神像东一座西一座地分布在内,如同展览会的展品似的。


近年来,印度人开始在海岸上甚至在大海里筑造起祭祀场所。或许他们是想借一个安静的环境找回一些大自然的点缀,或许也是为了证明这岛上没有一寸土地是他们攻克不下的。一般他们会先把一座不起眼的雕像搬到沙滩上,就像在我们家那边的海滩上发现的那座一样,然后再陆陆续续搬来更多的神像。于是,慢慢地,沙滩就演变为一个祭祀场所了。越来越多的人会聚拢过来。为了更靠近神灵、与神灵生死相依,一些老人、病人、苦行僧会选择在那附近地区住下。卖“加巴地”【一种印度传统烙饼】烙饼的人也不会错过这绝佳的商机,在周边摆摊。用不了多久,原本渺无人迹的地方就会变得如恒河沿岸那般。我有一个表妹,本来住在岛南部的海岸边上,后来她的家居然占据了一个朝圣地的中央位置。


最后,我表妹搬去欧洲住了。但她的年纪比我小很多,她还有强大的心理和旺盛的精力,而这些在我身上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们的车轰隆隆地行驶在上坡道上。埃里克沉默不语,他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呢?肯定不是这些抽象的问题,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埃里克喜欢思考细节,他认为细节决定成败。这时,他就想到了一个细节:


“你到后面去把它遮起来吧。后备箱里有一条旧花格子旅行毛毯,就在后排座椅左侧的下面。”


我从前排座位间的空隙钻到了后排,去找那块毯子。借着手电的光亮,我看到那尊雕像正仰面躺着,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那一刻我恍然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在今天的岛上,族群间潜伏着无声无息的敌意,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可能点燃正面冲突的导火索。一位代表着岛上最古老的种植园主家庭出身的女子正在偷窃(对,他们显然会用“偷窃”这个词来形容我们,除非记者更青睐“亵渎”这样的字眼)一座印度神像的过程中被当场抓住,人赃俱获,这岂不成了破天荒的一大丑闻了吗?如果再有人乘机巧妙地利用此事兴风作浪,那么可能还会引发一系列报复行动,最后使得掳掠甚至犯罪都变得情有可原。


当巡逻员拦住我们的车时,我已经盖好了雕像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巡逻员有两个,一老一少,那个老的先朝我们走来。他满脸皱纹,门牙之间还露着一道缝,说话措辞矫揉造作,明显是受过旧等级制度压迫的,那时仆人都害怕主子。


“这位先生,这位太太,可以麻烦你们出示一下汽车行驶证吗?还有你们的身份证,谢谢。”


就在埃里克掏取塞在遮阳板里的证件的时候,老巡逻员往车内瞄了几眼。我自然是忘了把身份证带出来了。对我来说,要我在岛上随身携带身份证,这是一件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我的家族那么早就在岛上定居了,而且又是那么赫赫有名,以至于我从小就习惯于走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这甚至是一种在自己家里的特征,让我产生一种归属感。如果是在别处,那么我也得取出像其他人给你们看的这类被称之为身份的证明。但是在这儿,我的存在和大海、甘蔗地、小山是一样浑然天成的呀。不过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是我搞错了状况。


而埃里克呢,他又一次事先想到了一切,从衬衫口袋里取出我们两人的护照。老巡逻员边检查边微微向他点头致意了一下。看到我的父姓,老巡逻员有所反应,向着他心中想起的事鞠了一躬。不幸的是,这时我们听到了那个年轻巡警咄咄逼人的说话声。他围着我们的车转了一圈,同时拿手电对着车窗内部扫,用印地语对他的同僚说了几句话。


我的心跳急剧加速。我发现自己真的是没有任何前瞻性,既没有想到过公路上的巡逻员(然而自从犯罪团伙在乡间到处掠夺,巡警就出没得越来越频繁了),也没有想到过有必要为我们这大半夜的出远门找个理由。这下我们可算是羊入虎口了。


“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老巡警问道。他那小同事好斗的样子迫使他使用权威的语气说话。


我们该如何回答呢?我看看埃里克,他表现得沉着而又自然,我真是太喜欢他了,他把一切都预料到了。


“离这儿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座教堂,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


“也正常,那地方可真的好好找一找。老实说,那座教堂建在陡峭的山峰上,周围都是森林。我们得爬整整半小时才到得了呢。”


老巡警一直微张着嘴,两颗龅牙将上嘴唇微微抬起,使他看起来像只无害的大肥兔。


“在那座教堂里有一种神力,”埃里克演技逼真,继续说,“有人说可以治好妇女病,但必须要趁夜去,在月亮升起来之前祷告。”


老巡警看了看我,他还挺识趣的,没有再追问。


“我明白了。”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埃里克真是个天才!我有吻他的冲动,但年轻巡警没给我们多少喘息的机会。他又朝我们走过来,粗鲁地打断了我们,这和岛上新流行的行为风尚大有关联。


“你们车后面装着什么呐?”


这话说中要害了。我觉得我的背上被汗水浸湿了。若是被定下无耻的罪名,我的家人或者在世的族人是不会原谅我的。我想象着审判、新闻宣传,还有仇恨。


埃里克也显得有些狼狈,但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精。


“没什么啊。”他慌张地搪塞。


“什么叫没什么?后面有个大家伙被一块毯子盖着。”


埃里克转过身,假装仔细观察后备箱内的状况,他演得太自然了。


“他们又在这车里留了什么呀?这些年轻人,真是的。”他咕哝着低声抱怨。


接着,他转向巡警,微笑着对他们解释说:


“你们理解的,这是我公司的车。比起我们自己家那辆,我更喜欢开这辆,因为它是四驱越野车。要想去那座教堂,一路就得途经高低起伏的山路……”


“您会不知道您自己的车里载着什么东西?”年轻巡警带着轻蔑的口吻含沙射影地嘲讽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一定是我这老板当得太随和了。事实上,在我的工头们需要用车的时候,我就会把这车借给他们,虽然我猜想他们开这车是去办私事,但只要他们好好工作,这些我都不予计较。”


“您的公司生产些什么呢?”老巡警问道。


“我们什么都不生产,我们进口一些产品,然后出售。都是些船上用的电子器材,像声波定位仪啦,GPS导航系统啦,无线电之类的东西。”


“我有个侄子也在那种公司工作,他是我最小的妹妹的儿子,叫库马尔……”


“您把后备箱打开吧!”年轻巡警不耐烦地尖声喊道。


“库马尔……等等,曾经是有个库马尔在我手下干过。我公司里雇佣了很多印度员工,您知道,我有时候会把他们的名字搞混。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吗?”


“不,我想那不是他。我侄子库马尔还是个小伙子呢。”


老巡警边聊着边粗略地检查了一遍我们的证件,他微笑着把证件还给埃里克。


“谢谢您放我们走,我们不能到得太晚,如果想看月出的话。”


“后备箱……”


“走吧!”老巡警当机立断,伸出一条胳膊,像是拦住了他年轻同事的路,让他闭上了嘴。


年轻巡警怒不可遏,但在等级制度的约束下,他也不得违背老前辈作出的决定。没等他们的争论进入白热化状态,我们就启程了。接着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双双静默不语。大约开出一公里远后,埃里克把车靠边停下,然后把额头搁在方向盘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你演得好极了。”我对他说。


他朝我笑笑。在他重新找回驾驶状态后,便再次发动了汽车。我们离目的地已经不是很远了。道路蜿蜒曲折地在山中伸延,突然前方出现了一条笔直的道路以及一道长而缓平的山肩。埃里克把四驱越野车倒入一座木制“凯旋门”里,那应该就是神庙入口处的标志了。


在恐惧心理的刺激下,我们力量倍增,不一会儿便办妥了一切。这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时刻了,刚才我们毕竟还能解释雕像出现在我们车里的原因。而现在,如果有人看到我们亲自抬着它,我们就不能把责任推卸给公司职员了……我觉得这时候的湿婆比在沙滩上时轻多了,高地气温较低,令人精神振奋。我们把湿婆安置在五六座其他雕像的中间,光线昏暗,看不清它们的面部轮廓。埃里克在泥地上挖出一个浅浅的坑,然后把湿婆像结结实实地固定在了坑上。别人不会发现它是被人急急忙忙地放进神庙里的,看上去它就像是座新的表示心愿的祭献物。





凌晨四点,我们回到了家,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我们最后还是上了床,不过睡意全无。


清晨翩然而至,我去海里晨泳。海湾重又变得空旷,一点儿都没有留下印度神像匆匆拜访过的痕迹。保尔和薇吉妮胜利了。


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我并不是在维护当我们还是海岛主人的时候所存在的旧秩序。我想要的,只是在我的身边保留最后一片属于旧时代的环境,可以让我继续呼吸它的空气,否则我将无法生存。这个环境,就是我的家和我们的海湾。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那场速战速决的行动为我们带来了新生,从那以后我尽情享受着每一分每一秒的快乐时光。十天过去了,这十个重获幸福的日子就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的平静时刻。从表面上看,我们的小动作没有导致任何后果,甚至连警方都没来我们家走访,这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人去告过状。海滩上没有聚集的人群,也没见往来的游客显露出紧张的情绪。我心中的石头完全落了地。我放松了警惕,没有注意到之后几周海滩边的躁动:白天来游泳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尤其是他们会一直滞留到晚间。我没有看到夜里停靠在沙滩边的卡车。好几个晚上,我们在晒台上吃晚餐,没有任何可疑的动静引起我们的警觉。致命的那晚,我睡着了,伴着西风的摇曳。风儿把棕榈树叶吹得唰唰作响,在海面上掀起一层层惊涛骇浪。


直到我踏上海湾沙滩那最后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就在我们把“湿婆”驱逐掉的那个地方,一座完整的神庙已然崛起,虽然它的建成只在短短几小时之间,但它的出现很可能是蓄谋已久的。为它奠基的是从海岸边搬来的礁石,上面托着用水泥砖砌成的墙,墙上的涂料刚刚收干,却已经被海浪溅污了。在神庙的尽头,靠近海的那边,有一扇敞开的小天窗。曙光通过天窗透进神庙,照亮了一座新的湿婆像,与它同来的还有象头神【象头神是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是主神湿婆与雪山神女的儿子】、梵天【梵天是印度教的创造之神,与毗湿奴、湿婆并称三大主神】、毗湿奴【毗湿奴是维护之神,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等四五座其他神像。


我已经听得到从内陆传来的隆隆鼓声了,几百个火把熊熊燃烧着,庞大的仪式队伍正迈着大步向前行进,他们要庆祝黎明的到来,为新建成的神庙祝圣。印度人踏着沉着、坚定的胜利者步伐从四面八方向此处云集过来……


我在我们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留下这些文字。家具都已经被搬走了,所有的窗户也都被木板钉死了。埃里克去机场办理行李登记了。好在他不知道,在我们腾空房子的时候,我悄悄藏了他的一支手枪。等他八点钟来接我时,将为时已晚。




END



  
译者点评


吕芬的小说常常将虚构的人物、情节与真实的历史地理背景相融合,从而赋予作品鲜明的时代特征和逼真度。小说中的许多场所和物件都有据可查,较高的文字可信度给人带来身临其境的体验,而这主要得益于他个人的成长环境和社会活动。《海上罹难者》的故事是在岛民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详细地向作者讲述后,作者在此基础上整合编写成文的。


  
作家简介



让-克里斯托夫·吕芬(Jean-Christophe Rufin,1952—),法国当代作家,同时还扮演着旅行家、医生、历史学家、外交家等多重角色。自1997年开始写作,处女作《埃塞俄比亚人》同时获得当年的龚古尔处女作小说奖和地中海文学奖,2001年凭借历史小说《红色巴西》斩获龚古尔文学奖,2011年凭借冒险小说《卡迪巴》获得中国评选的当年度“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微山湖奖”。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3年第6期,责任编辑:余中先 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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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天艾


配图:天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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