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村光太郎 胡伟静译
我是一名雕刻家。
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对我而言,这个世界,是一个触觉世界。触 觉,看似是幼稚的感知,实则根植人类心灵深处。而雕刻,就是关于“本源”的艺术。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用无名指触摸打磨后镜面的凸凹,惊讶地发现,玻璃也是有纹理的。再次闭上眼睛,试着抚摸下习以为常的玻璃镜面,瞬间有种抚摸纹路清晰的杉木木屐的错觉。不错,打磨平整光滑的镜面不能和杉木木屐相提并论。但在不足五寸长的镜面上,我用滑动的指腹的确感知到了至少两道波浪似的起伏。或许我们的无名指可以更加敏锐地捕捉到倾斜感吧。我玩味着镜面的波动,恍惚间仿佛置身于随风起伏的船只上,甚至感到一种让人眩晕的美。
人有五官,我却不能明辨五官的界限。说天空蔚蓝,我也不以为然。我会说,天空也是有细腻纹理的。说秋云是白色的,没错,但同时,她也闪耀着银杏树干斜切面的光泽。春日里的绵延云絮,和长野县木曾地区的桧树【长野县木曾山,有日本屋脊之称,此地区的桧树林号称日本三大美林之一】比较起来,又是不同。原来,色彩是一种触觉。光波的振动刺激视网膜从而产生印象,这是单纯基于运动原理所作出的解释。从绘画中感受色调,仔细想想,也是触觉。虽然很难形容:有色调的绘画,在触觉上有一种难于捉摸的奥妙。而对于没有色调的画面,只能像缠绕黏附在手指间的棉絮一样令人烦躁,又像玻璃碎片划破脚跟时钻心疼痛一样令人不适。不难想象,色彩,若不用触觉来感受,画面只能成为死气沉沉、没有生气的平板。
很明显,音乐也是一种触觉艺术。当我欣赏音乐时,好像是用身体来倾听,音乐包裹震撼着我的整个身心。原来音乐是需要发声方向的。不管是播放器还是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始终无法达到很好的效果,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没有方向。再精密先进的仪器,播放出来的音乐也不过是录制过的,它的发声只能是平面,而非来自四面八方。音乐厅现场演奏的音乐,即使没那么高明,也是鲜活有灵气的。音乐会纵横交错地向你飞来,并以不可抵挡之势震撼你的全身心。这样的音乐使我陶醉不能自拔,她所带来的令人生畏的共鸣,俘获了我的心。那是若干年前的事了。复活节前后,我在意大利的一个教堂,听了场大型风琴的演奏,至今仍难以忘怀。回忆起来,音乐流淌,从足底自下而上蔓延浸润全身,行至腹部,产生共鸣音,然后再直抵内心。
也就是在那时,我终于明白:原来音乐的力量首先是生理方面的。曾听到过这样一个趣事:一位年轻的德国绅士在听合唱团演奏的音乐时,不经意间竟然达到高潮。我虽不曾有这样的事,却清楚音乐确实可以使人如痴如醉。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与其说音乐能使人如醉酒般神魂颠倒,不如说更像是行走在每寸肌肤的全身按摩,或者说是一种性自慰。
正因为她能引起身心震颤共鸣,所以有其直接性。曾经有一个时期,一晚上不听音乐我便焦躁不安、难于忍受。现在想来,音乐之于我,更像是一剂有效的镇定剂,使我在一天之中心神安宁。当然,那时对音乐的无比渴望,若从正统音乐欣赏角度来看,无疑是一种亵渎。暂且不谈其效果,作曲家也并没有想到会有不少人——即使只是通过共鸣这种方式——参与这一交响乐的演奏。
在奥地利皇家大剧院,我曾有幸一睹舒曼·海因克【舒·海因克(1861—1936),美籍奥地利女中音、女低音歌唱家,嗓音优美,音域宽广】的风采。这位老演唱家的歌唱技巧如何高超,当时并无暇顾及,我只是沉醉于她绵延、细腻、芬芳的声色,感叹这美妙的歌声,如同匠人锻造钢刀,钢坯被翻来覆去千锤百炼,最后焕发出难以名状的坚韧和华彩。听过如此天籁之音,再听其他歌曲,便只觉如烟经过烟囱——平直淡白、索然无味。因此,我始终认为,触觉,是开启音乐之门的钥匙。
香气是弥漫在空气中的微分子。同理,恶臭也是。虽然前者散发的是香气,后者散发的是臭气,但都源于微分子。不难理解,香气也是要用肌肤闻嗅的。万物万象都有气味,自然,万物万象也在散发各种气味的过程中,经历生命的由盛到衰。香料称得上香料,只是走向衰败的前期阶段。而散发气味的微分子一旦爆发式释放,便会互相挤压碰撞。这样看来,香料就是稀薄的微分子。原来香气和恶臭殊途同归,即:香水的本源,和散发着腐化尸体的臭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麝香,不过诱发人呕吐;沉香珈蓝燃起的缭绕烟雾,不过是油烟;百合的花粉,使人头疼……原来从生理上看,嗅觉只是鼻孔黏膜一系列的触觉。所以我们形容气味,会用直观的词,并大都和触觉相关,比如:厚腻的、清新的、柔滑的、黏黏的、浓烈的、刺鼻的、烧焦的等等,原因也在此。
甚至干燥后的砂糖和尚有些湿气的砂糖,甜味也不同。就像印度人直接用手指感受咖喱饭的美味,钟爱荞麦面的人用喉咙体会面的爽滑,还有人觉得用筷子来夹着吃寿司便感到不够尽兴一样。料理烹饪的妙处在于搭配,这个“搭配”和色彩中色调的搭配并无两样。
与其说五官息息相关,不如说五官都统一于触觉。还有我们常说的第六感官,本质也是殊途同归。即使闭上眼睛,雕刻家也能准确把握水平、垂直的感觉。木匠用铅垂线和水平仪测量柱子和横梁,而雕刻家则用眼睛的触觉来捕捉、把握。正所谓,若不能明察秋毫,就不足成为雕刻家。
雕刻家渴望抚摩万物万象,并以此观察万物万象。万物万象在他的眼里并不是“像画一样”,面对明月,他只是抚摩。面对太阳,他只是像要去烤火似的,张开手臂。树木一棵又一棵,他们矗立着,地面高高低低,有起有伏。这样的风景怎么看都觉得是一个奇妙的组合。我们不妨把他们看作人体:有骨、有肉、有肌肤。这样,才有了平衡,有了构架,有了着重,有了轻描,有了突出与强调。
作小诗一首,一个雕刻家的人生观,或可窥此一斑。
一名男子,将手探入耶稣怀中,
试图触摸那两道鞭打的伤痕,
一个顽梗的雕刻家,
也试着用自己的手指触摸天地万物。
撕裂清水,我俯伏观看,
划破天空,我仰脸探寻,
原来,
你是你自己,
只有触摸到了,才算刚刚知晓。
雕刻家知晓你,意味着他知道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你。不错,人与人之间,一般不会了解彼此的裸体,这不足为怪。人生活在世上,不过是挑着太多重担踽踽独行。雕刻家不看这些,他会把包裹你的、缠累你的,所有外在的东西通通去掉,只看你本身,你的内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为人之道,但是,渊博的知识不是你本身,你赤裸的本身温暖鲜活,她存在于更深的角落。康德的哲学不能成为康德本身,康德本身,存在于康德哲学中轴的某个角落。文学大家厨川白村【厨川白村(1880—1923),日本文学评论家。著作有《近代文学十讲》《印象记》等】的博学,也不能构成厨川本身,厨川本身,是隐于他累积如山著作背后的一个独立存在。一个人赤裸的本身,既有渊博学识所成就的伟大之处,也有渊博学识背后的庸常甚至丑陋。但是大多数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看待一个人,看到的只是他的阅历、荣誉、业绩、才能、思想、主张、道德、气质、性格,凡此种种。
雕刻家则反其道而行之,他会把这些都一件件剥掉。你得到的东西,他会一件不剩地剥去,最后,捕捉那个毫无遮盖的你。因为这之前所有冠冕堂皇的东西,都不能成为你本身。
雕刻家要看的,是人最后所剩下的,是无论如何取不走拿不掉的,是别人用手探不到,甚至自己也无法左右的,是关乎内心的,所以也是不着痕迹、难以名状的,是纵然海枯石烂仍旧永恒存在的,是人“赤裸的本身”。但是,事实上,或是善,或是恶,这个赤裸的本身,总是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藏起来,即使再异想天开的人,也不会劝说别人裸奔。不错,我们所处的人世间,正是一个隐藏裸体的绝妙之处。可是,你又何曾想过,到末了,不管你裹了多少层的衣物来遮羞,人也是隐藏不了,逃脱不掉的。超越所有价值,方有真我的显明。而雕刻家要捕捉的,就是这个“无价值”之所在。原来,人世间果然有不谙世事、逆道而行的人,不过也正是如此,社会才有了进步。雕刻家用触觉捕捉内心深处本质的东西,并试图探得深些更深些。从这方面说,雕刻家看人,大抵是和现世的潮流逆行的。他们是把现世纵向切割来观察,如果没有很好捕捉到,便会坐立不安。若没有看到深处的人性,便谈不上认识人生。赤裸的真实的人性,是人世间唯一的真相。这和生活状态如何暴露无关。在世间万象中,人们期待拥有一眼便看出其本质的能力。据说借助红外线可以拍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雕刻家的触觉,正试图剥开层层迷雾,并且确切地触知所剥下的正是迷雾。
对于我而言,触觉,着实令人敬畏。
作者简介
高村光太郎(1883—1956),日本诗人、雕刻家、日本近代美术的开拓者。生于东京,东京美术学校雕刻专业毕业。代表作有诗集《路程》《智惠子抄》《典型》等,美学评论《印象主义思想与艺术》《美》《论造型美》等,随笔《某月某日》《山中四季》以及关于美学和诗歌的译著。主要雕刻艺术品有《手》(藏于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鲶鱼》(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裸妇坐像》(个人收藏)、《处女像》(置于青森县十和田湖畔)等。另外,多件雕刻作品被选入美术教科书中。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7年第1期,责任编辑:秦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