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李英杰 冯谊光译
在美军举办节庆嘉年华的日子,蜘蛛网般遍布全岛各处的美军基地的数十个厚重的大门向冲绳居民开放了。
男孩子从早上开始花了两三个小时,亲眼看见也动手触摸了真正的大炮、战斗机和坦克。此时的他已经有些厌倦了,这些没什么可稀罕的,他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兴趣,最主要的是排大队让他感觉很不爽。结伴而来的秀雄非要吃美式冰激凌不可,而这还是要排队,于是男孩子就此跟秀雄分手了。昨天晚上在盂兰盆放河灯守夜的时候,男孩子吃的年糕、鱼糕、肉、甘蔗之类又甜又腻的东西,现在还都堆积在胃里,这让他实在没心思在这种时候站到几百人队伍的队尾去。
伸展在无垠的绿草地上的笔直宽阔、一眼望不到头的柏油路上,男孩子把脚上的帆布鞋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头顶烈日向前走着。对于疲倦了的、独自行走的他来说,赤脚是个很好的刺激。
男孩子口渴了,唾沫由发白到浓缩,再到干脆吐不出来。真想喝水啊!他家所在的村落里到处都有水井,可是这里怎么就看不到水井呢?男孩子突然有点儿不安起来。冰激凌肯定在轮到秀雄之前就没有了,男孩子这样安慰着自己。
大木箱,一辆卡车正好放得下的长方形大木箱摆放在道路两侧,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男孩子好像永远也走不出这条由大木箱堆成的长廊似的。木箱上钉着大大的钉子,看起来非常牢固。里面装着什么呢?男孩子今天还是第一次心生疑问。这是以前从未留意过的存在,隔着金属网看起来并不大的箱子,竟然是这么个庞然大物!这让男孩子着实吃了一惊。
这是一九五八年在北中城村的瑞庆览体育馆旁边举行的一场以往没有过的特别的斗牛比赛。距下午一点比赛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十二点的报时警笛刚刚响过。男孩子的脸紧贴在玻璃窗上,看着二十多个美国青年在打篮球。看腻了的男孩坐在窗下,呆呆地望向前方。一直渴望在那片平日只能隔着金属网向里张望的绿草坪上躺躺卧卧、跑跑跳跳、打打滚儿、拿个大顶什么的。而现在就是这片草坪,像毛毯一样溽热,隔着短裤都扎屁股。草坪上没有一丝阴影,绿油油的草坪高低起伏,如同翻滚的波浪似的,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金属网下。从拉着金属网的山坡下面升起的巨大的积雨云悬停在了空中。这里听不到村落里那吵人的蝉鸣,修剪得十分漂亮的大片草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略微泛白的绿光。屁股被草坪扎得生疼,男孩子只好把草帽儿摘下来垫在屁股底下。冲绳规模最大的体育馆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体育馆在地上投下了宽约一米左右的阴影,男孩子勉强躲过了太阳的直射。湛蓝的天空闪着强烈的白光,哪怕只是抬头看上那么一眼,也会让额头和双眼立即感到刺痛。体育馆的轮廓模糊不清,只有在男孩子所处的阴影里,眼睛才能看清东西。热气从地下一点点地冒上来,从天上火辣辣地泻下来。周围虽然非常寂静,但这种鸦雀无声的气氛却又使人感到莫名的嘈杂。就是这样的一天。
斗牛场设在一块空地上,为了消遣,美军士兵平时常在这里踢足球或者玩美式足球。草坪上有些地方因为经常被他们踩踏而露出了深红色的土层。围绕空地打着十几根崭新的圆形木桩,上面缠着五圈金属绳索,看台上摆着五百多把简易椅子。参赛的十组斗牛尚未到齐,几头牛被拴在距斗牛场二三十米远的临时竖立起来的木桩上。
突然传来了尖厉的吼叫声,男人们快步跑过去并逐渐围拢起来,形成了一个圈儿。男孩子站起身来,戴上草帽,朝拴牛的木桩那里跑去。那里已经由五十多人围起了一道人墙,一个长得矮矮的、又黑又胖的中年妇女踮着脚尖,从人墙的缝隙中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五个小学一二年级模样的孩子盯盯地看着一个地方,不出声地怪笑着。中年妇女的脚边放着一个旧的大铝盆,里边用凉水镇着十几瓶可乐。男孩子看了看盆子里的可乐,又看了看那几个孩子,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好几次。汗水不断地渗出来,唾沫浓缩在舌尖上。有那么一瞬间,男孩子与那个妇女四目相对,他慌忙避开对方的视线,用双手拨开人群挤到人墙里面去了。
一个南美人模样的小个子男人,正冲着一个手里抓着缰绳的冲绳男人大声吼叫。小个子男人的鼻子出奇地大,如果不看他那鼻子甚至会误以为他是冲绳人呢。那个冲绳男人微微低着头一声不吭,巧妙地操控着手里的绳子,让因受到拘束而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扬头的牛安静下来。站在稍远处的老老少少们,有的在与周围的人对视,有的在轻声说着什么。他们看看外国人,看看牵牛的人,再看看牛,然后再看看旁边那辆黑色的外国车。听着人们用方言进行的交谈,看着周围的气氛,男孩子终于弄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
男孩子望向了离牛几米远的外国车,发现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明显地凹进去一块儿,门上还有几道貌似被牛角划出来的长达几十厘米的划痕,看来车门上的凹陷就是牛头顶出来的了。可是,那一对直直向上、两端略微向外撇着的短短的牛角,怎么会没把车门顶出两个窟窿来呢?男孩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又将目光移向了那头牛。一对牛角在黄白色的空气中闪着晦暗的光,仿佛欲刺向遥远天空中某个东西似的。牛角是牛与生俱来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男孩子发现在牛那湿润的、黑眼球偏大的眼睛的正上方长着一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瘤子。看来牛不是用牛角顶了车门,而是用那个瘤子撞的。那头牛的脑袋格外大,应该有一块大石头那么重,相比之下,那辆外国车仅仅是受了一点儿轻伤而已。
外国人瞪着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用男孩子听不懂的语言吼个不停,像在做实况转播似的。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为了吓唬对方,他缓缓地把夏威夷衬衫的扣子一个一个地都解开了。一丝风也没有,所以衬衫就那么软塌塌地向下垂着。由于没穿背心,他稀疏的胸毛之间的肋条骨都显露出来了。人们身穿的白上衣和头戴的白帽子在太阳强烈的白光照射下,已经看不出清晰的边缘了。在这一片白色的衬托下,地上阴影的黑、人们眼睛的黑和牛毛的黑显得更加突出了。黑与白的对比之中,那个外国人身上五颜六色的花上衣和他那发红的胸膛成了异类。近百人围成的人墙一动不动。“这是怎么了?各位!”男孩子环视着围观的人们,同乡被人欺负了呀,而且对方只有一个人呀!你们都怎么了呀?这时候,那个外国人冲着牵牛的冲绳人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叫喊:“哎,过来,过来!”【原文此处为英文】。同时以士兵特有的敏捷走到汽车旁边,边喊边把右手攥成拳头猛砸车门凹陷的地方,三四片两指宽的片状物飘落下来,原本黑亮的地方立刻露出了坑坑洼洼的银白色“麻子脸”。看到这个样子,那个外国人失去了理智,用脚连续猛踹车门,“麻子脸”的面积越来越大。围成圈儿的人墙未散开,也看不出人们的情绪有什么波动。外国车被弄伤了可是件大事儿,大家心里都这样想,可是弄伤车的是牛,是牛不好,所以这事儿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不会开枪吧?”男孩子有点儿害怕了。他把原本是大人戴的草帽的帽沿儿向上推了推,这样一来视野就开阔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么多人在这儿,有什么好怕的呢?而且也没看到他有手枪。他再将目光移向牵牛的冲绳男人,只见他依然微微低着头,不错眼珠地看着外国人的脚。阳光直射在他缠着毛巾的头上,汗水流向耳根、湿透鬓角。
牵着尖角牛【冲绳特有的一种斗牛,素有“斗牛中的王者”之称】的二十多岁青年是邻村人,男孩子一向不太喜欢他,因为自己微笑着向他致意时,他总是特别冷淡。他平常总是扬着脸,瞪着眼睛看人,那双眼睛像是在怒视着你却又暗淡无光。现在完全不同了,那双眼睛始终向下,而且连眨都不眨一下。男孩子心里冒出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念头,但立即消失了。那个在斗牛时冲着缺乏斗志的牛一边跺脚一边“嗨依——、呀——呀——、哈——”地喊着悲鸣般号子的牵牛者,那个又是骂又是打,逼迫着牛去搏斗的人,怎么自己现在却没了斗志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呢?听说这家伙在斗牛时曾经一边操控自己的牛,一边趁对手不注意卑劣地朝对手的牛眼睛扬沙子,还偷偷用缰绳抽打对手的牛鼻子。这样一个家伙居然会变得这么老实?男孩子甚至怀疑青年鼓动牛去厮杀时那股威风劲儿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那头尖角牛闲得无聊,不肯老老实实地待着,脸上的表情也与平常一样,它甩着尾巴,仿佛在对外国人说:快滚蛋吧,你这只嗡嗡乱叫的苍蝇。习惯了独自战斗的尖角牛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么从容,可是在人们扎堆儿的这地方却变得有些烦躁。如果外国人挑起冲突,它会随时勇敢地迎战。这一点,从它不时抖动巨大的身躯这个动作上就看得出来。湿润润的眼睛黑而清澈,那是一双常胜者的眼睛,一双充满了自信与骄傲的眼睛,是一双真正的勇者所拥有的温和的大眼睛。再看它的角,那对略显土色的坚硬的白牛角是战无不胜的象征,它将以绝对的自信去对抗世上任何强敌。与牛形成对照的是,围聚在一起的一大群人看上去却更像幼儿,显得那么柔弱无力。男孩子心中产生出这样一种模糊的感觉。
青年的身后站着几个同样牵着牛的人,有的身穿跟青年一样的印有造酒公司宣传字样的蓝地儿号衣,有的穿着印有饮料公司宣传字样的绿地儿号衣。他们像在思考着什么似的,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国人,时而再看看牛和青年。他们中间有一个看似牛主人的中年男人,同样是抱着膀子盯着外国人,有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和身边的人说上两句。
比赛中斗败或受伤的牛都会被主人立刻杀掉吃肉,这种情况男孩子曾经听说过,也亲眼看到过好几次。男孩子突然把目光转向那个貌似养牛人模样的男人,他不免有些担心,看看牛,再看看那个男人,如此反复了数次。男孩子理解不了养牛人的心情。按理说,是养牛人不分昼夜、七苦八苦地把牛从小养大的,仅仅因为斗输了就吃掉它,他就没有一点点犹豫吗?牛那顺滑的皮毛,暖人的体温,怎么能轻易地忘怀呢?牛虽说不是人类的造物,但它是有灵性的,在这个世上,有时甚至唯有它才能理解主人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哀伤。男孩子又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
其实男孩子并不知道的是,眼前这头牛一年前被西原村翁长的一个人卖给了那霸市的牛肉市场,当时碰巧在场的一个姓山城的人看中了它。山城家住宜野湾,特别喜欢斗牛。见这头牛的角长得很好,叫声又很洪亮,山城就把它买下了。说白了,就是这头牛捡了一条命。
男孩子每环视一遍,人墙似乎就变厚一些,但圈子中央依然是那个与冲绳人身材不相上下的小个子美国佬在唱着独角戏。男孩子的眼睛扫来扫去,想从人群中找出一个敢于站出来的人。结果还真找到了,就在他对面——人群的最前面、抱着胳膊并排站着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木匠,一个是美军雇员。男孩子认识他们,身材都很矮小的两个人不仅上半身肌肉隆起的样子相同,就连走路时挺着胸,双脚不自然地向外撇着的姿势也很像,而且两人都生就了一副恶人相。突出的颧骨,四方的下巴,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尽管脸庞黝黑,但刚刚刮过浓密胡子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男孩子觉得这样的恶人相十分可靠,比起小个子美国佬那与细长的脸型不相称的厚厚的嘴唇和又高又大的鼻子,更显出了数倍的威慑力。另外,从肌肉的发达程度上看,彼此的差别也是一目了然的。一旦交手,败给美国佬的可能性绝对连万分之一也没有。“为什么不跟他干一仗呢?”男孩子感到不可思议,自己这一方有不下一百人呢!男孩子又用眼睛去找其他人。当间爷爷平时总是把我们叫到一起,给我们表演空手道,炫耀自己的武艺,难道那都是哄骗孩子的把戏?可是,此时的他抱着膀子,雄赳赳地站着,凝视着小个子美国佬的背影,做出一副马上就会向前迈出一步的架势,不过他这架势端得也太久了吧?当间爷爷也靠不住。伊波爷爷怎么样?只见他也抱着膀子站在那里。听说伊波爷爷在十几年前的战争中先后失去了妻子和独生子,为了排遣寂寞,他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调教斗牛上了。他经常把一般家庭连人都吃不上的大米、豆腐、鸡蛋、南瓜和不再下蛋的鸡等煮在一起,弄成豪华的饲料喂牛。为了养斗牛,他把面积相当大的土地也都卖得差不多了。他的牛非常强壮。可是,此时一动不动的伊波爷爷却也同样靠不住。信彦哥哥的个子很高,所以很容易在人群中发现他,今天大概没驾船出海吧。看到以打鱼为生的信彦哥哥青筋暴跳的褐色双臂,男孩子想起了曾经跟他拉手时的感觉,他的手那么硬,那么有劲儿。但现在他身上那条熨得笔挺的裤子、雪白的开襟衬衫和擦得锃亮的皮鞋,在众人中异常显眼,感觉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平日里的勇猛劲儿毫无踪影了。秃顶的吉村脑袋很大,以前是学校里的教导主任,也许是因为普通话说得好,所以在当地很有威望,拥有能够决定村子内各项事务和影响选举结果的强大力量,然而此刻的吉村却似乎不敢上前。因为草帽遮住了秃顶,所以脸上和脖子上的皱纹就更惹眼了,这让他一下子显得苍老了。男孩子盯着吉村看了一阵儿,视线偶尔稍有游离,但又马上回到吉村身上。站在吉村身旁的是比嘉,这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以屠宰牲畜为生,平时轻易不笑,大眼睛却贼亮,可此刻他的眼神平静得有点儿反常。比嘉身边的是患有佝偻病的偏瘦的津波大叔,他认定女人就是吃闲饭的,所以自己一直不肯结婚。他每天跟牛睡在一起,常年致力于斗牛的调教。津波大叔曾经三天三夜不休不眠地照看一头濒死的老牛,结果还是没能挽回老牛的生命。老牛死后的三个月里,他一直沉浸在酒精之中,一边哭一边“天啊”“天啊”不停地咒骂天老爷,他就是这样一个罕见的爱牛者。可是现在,或许是因为小个子美国佬并没有对牛动手,所以他也就毫无表情、无动于衷地静观着。
“对了,一郎哥啊!”男孩子突然想到了一郎,他的心跳也随之加速了。他睁大眼睛在人群中找了一圈儿,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又慢慢地仔细地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还是没有。男孩子又从反方向重新搜寻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男孩子很失望,但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一郎哥在的话,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冲上去的!”
说起来那还是刚刚过去不到两个月的事儿。在大山举办的斗牛大会上,四只牛角死死地顶在一起,鼻尖差点儿就要触到地面的两头牛僵持在那里,一动不动。当时的男孩子轻轻地打了几个哈欠,心里在琢磨,牛究竟为啥非得这么斗不可呢?就在这时,大概是实在按捺不住了吧,一个裸着上身的大块头美国士兵冲了过去。胶着状态持续的时间确实够长的,也许是被午后炎热的太阳消耗了体内大量的水分和活力,两头牛急促地大口喘气,嘴角上淌着长长的脏兮兮的白色口水,八只牛蹄子也已渐渐陷到松软的泥土中去了。
那个红脸膛的大块头被太阳烤了半天,再加上几瓶啤酒下肚,他红着一张脸大踏步地走向正在栅栏边土台上厮杀的两头牛,轮番踹两头牛的屁股,又揪住牛尾巴乱摇一通。坐在土台旁边等待自家牛上场的一郎,马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跑上前去,见大块头仍不停手,就一使劲儿,把大块头的大粗胳膊扭到背后,将他押到场外去了。大块头比身高一米七二的一郎高一截,虽然一郎踮着脚尖儿,下巴朝上地走路的样子怪怪的,但还是很了不起啊!大块头抓着酒瓶的左手始终没有松开,也真是够笨的了。当时在场围观的人们也只是七嘴八舌地吵嚷着,就像现在一样,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一郎可不是那种犹豫不决的人,要是一郎在场的话,这么个小小的美国佬肯定会被他拎起来扔出去的呀!话又说回来了,外国人也是不知道牛的厉害啊!
男孩子又朝四周望了一遍,戴着深绿色美式墨镜的人居多,他觉得这种美式墨镜与那些人很不相称。棱角分明的脸上配着副大大的墨镜,窄窄的细条脸上配着副墨镜,毛巾缠头的脸上配着墨镜……又大又重的墨镜都快要从矮矮的鼻子上滑下来了……这些在男孩子看来是那么滑稽。草帽阴影里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怎么看都透着怪异。穿着比自己的脚至少大两文【1文=24公分】的美国制皮鞋,站在离小个子美国佬三米远的瘪瘪嘴的微胖老人,是男孩子的亲戚秃头爷爷。两三年前他好像是从美民政府【全称为琉球列岛美国民政府,是美军在冲绳设置的统治机构】那里一次性领取了军队土地使用费,因而受到男孩子的父母、祖父以及近邻的叔叔伯伯们的强烈责难。传闻说要移民到南美去的这个秃头老人,好像用那笔钱买了两头斗牛和三头奶牛。
秃头爷爷是不是离那个小个子美国佬太近了?万一发生点儿什么状况被卷进去了,就有挨打的危险。男孩子突然有点儿担心,但又马上把视线移到了宫平身上,宫平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异样。看着个子矮矮的、毛发浓密、皮肤黝黑的宫平,男孩子在想,别人都不懂英语,他会不会出面调解呢?宫平是美军专用的大型出租车的司机,频繁出入美军基地,所以他英语的听和说应该都没有问题。男孩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是宫平也是一样,不动声色地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男孩子不禁又想,不会说英语总会说方言吧,怎么就没有人出声儿呢?他把目光从人们身上挪开了,他实在懒得再一个一个地找下去了。
“收拾这个讨厌的美国佬!”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响了起来,是个年轻人的声音,这句话是用冲绳方言喊的,而且说得很快,是从大后边传过来的。男孩子没太听清楚,于是他竖起耳朵想再听一遍。可是那个声音没再响起,嘈杂的声音却陡然大了起来,许多人回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男孩子觉得这表明大家都在期待那个人再说点儿什么。“对,收拾他!”这次是从相反方向传来的声音,同样说的是冲绳方言。高亢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语速依然很快。人们将脸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发声的人瞬间就沉默了,没再说第二句话。嘈杂再次泛起,范围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如果不是离得特别近,根本发现不了到底是谁喊了那一嗓子。这个人真的有心要收拾小个子美国佬吗?男孩子感到怀疑,但同时也有几分期待。他觉得总会有个什么人能够从人群中挺身而出的。
男孩子再次把围观的男人挨个儿看了一遍,一张张被太阳晒成浅黑色的脸隐藏在草帽的暗影里,所以看不出表情;刚刚刮过浓密胡子的铁青的脸看上去有点儿吓人;在黑暗中闪着光的像蛇眼睛一样的几百只人眼究竟在看什么呢?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把草帽压低来挡住脸的人很多,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因为声音太小,听不清楚,但男孩子知道大家说的是方言。人们个个直立不动,跟旁边的人说话时眼睛也没有离开小个子美国佬和那头尖角牛,当然还有牵着牛的青年。他们的身子几乎不动,姿势也不曾变换,所以小个子美国佬的动作就显得格外夸张。每当他大声叫喊,轮番指点牛和汽车的时候,手指上硕大的戒指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个画面给男孩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男孩子感觉到人群向外扩散了一些,也许是人们害怕小个子美国佬发飙。美国佬没戴帽子,卷曲的黑色短发好像是精心梳理过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热气在广袤无垠的白色空间弥漫。阳光直射在小个子美国佬毫无遮挡的头顶,“他的脑子是不是被烤化了?”少年不由得这样猜测。太拗了,发这么大的火太不寻常了。小个子美国佬的头发湿漉漉的,但那不是润发油,而是头上冒出来的汗。汗水像几条小溪似的顺着他的脸和脖子流到前胸后背,肥肥大大的夏威夷花衬衫紧贴在身上。置身于这样的酷暑之中,他的脑子不可能不出问题。他就不该待在这么热的地方。戴顶大沿帽子、把上衣的扣子扣严实也许反倒会好一点儿。这家伙真是什么也不懂啊!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男孩子再次向周围的人看去。你瞧瞧周围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啊,他们面对酷暑十分淡定,脖子上和胳膊上的汗珠都不屑去擦,他们毫不在意这种炎热,就这么待上几个小时也不在话下。男孩子心里说,其实我也是满不在乎的,虽然我只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可是酷暑算得了什么啊。
其实,在场的人并不像男孩子想的那样袖手旁观。看似冷漠的人们从压得很低的草帽下面露出来的眼睛一眨不眨,闪着黑光,默默地向牵牛的青年传递着声援的眼神。人们很清楚,不用说什么话,也不用出手相助,只要静静地耐心等待,一切都会有一个圆满结局的。他们有绝对的自信,只要自己忍耐下去,事情就能顺利解决。牵牛青年在忍耐,周围的人同样也在忍耐。对当地人来说,这毫无痛苦可言,没有人觉得牵牛的青年是可怜的。青年一直低着头,每当小个子美国佬加强语气,他就连连点头。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听小个子美国佬在说什么,只是一直在用缰绳巧妙地控制着急于上场厮杀的牛。只见那头牛时而摇晃脑袋,时而仰起脖子,时而摆动身体,时而甩甩尾巴,它还不时地用四只蹄子踢地面,扬起阵阵尘土。
牛躁动着。牛啊,投入战斗吧!男孩子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别让这么个小个子看扁了你。美国佬,你难道不晓得牛向前冲时有多猛?不晓得尖锐的牛角有多厉害吗?你还在那儿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牛是会发怒的,一旦牛发起怒来,那可不是一辆轿车就能了事的!男孩子不知道这头牛在排行榜上是第几名,但他相信不论名次多么靠后,牛总是比人要厉害多了,它的性格中可不仅仅有温顺的一面啊。看来这个小个子美国佬是真不知道啊。既然不知道,就有必要让他知道知道!男孩子突然灵光一现:这头牛是很通人性的,主人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阿清哥,你应该暗中挑逗一下你的牛,让它发起攻击。男孩子紧盯着牵牛的青年。你个小小的美国佬,看你不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儿地逃跑才怪呢。青年就是不抬头,男孩子真想直接说出来,用方言说,小个子美国佬是不会听懂的。可是男孩子终究没有发出声来。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小个子美国佬,看青年,再看牛;一次又一次想张嘴说话,但每次都只是咽下唾沫却开不了口。他的嗓子越来越干,最后连唾沫都没有了。
周围的人都切实感到了,牵着牛的青年是在忍耐。围观者与牵牛者默默地相互感应着,他们的心是相通的。男孩子真希望在场的所有人一起闹起来,痛痛快快地大闹一场。真那样的话,我一定要加入其中,趁乱往小个子美国佬张得大大的嘴里狠狠地塞进一块大石头。石头,对了,朝牛身上扔块石头,激怒它,让它彻底毁了那辆外国车!那样,小个子美国佬就该什么都说不出啦。说找就找,可是竟连一块石头也没找到。男孩子有些遗憾,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找不到就算了吧。
这个美国佬真是太执拗了,他指着牛和那辆车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男孩子心想,这家伙真是跟其他的美国人不一样啊,一般的美国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动怒的,不过他们会马上进行有关赔偿的交涉,或者干脆死心不再纠缠。可是眼前这个家伙不是这样,让人感觉他不是真的生气,倒像是为了发火而发火。他是不是平时常被人欺负,在这儿借机发泄呢?
诶,大块头曼斯菲尔德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他推开人墙走到了中间儿。男孩子已经把周围的人反复仔细地看了好几遍了,竟一直没有发现曼斯菲尔德先生的身影。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眼睛一直在找“冲绳人”吧?可即便如此,身高一米九五、体重一百三十公斤的巨大身躯也不至于看不见啊。或许是因为他的身材与“冲绳人”相差太过悬殊导致的视而不见吧?亦或是曼斯菲尔德先生刚刚从这里经过,并毫不犹豫地闯进来了?
曼斯菲尔德先生来到小个子美国佬的面前,他的将军肚儿都快碰到小个子的鼻尖儿了。曼斯菲尔德先生用英语跟小个子说了些什么,声音低沉有力又十分清晰。小个子美国佬原本又高又尖的声音突然变得怯生生的了。他仰头看着曼斯菲尔德先生,用手指着汽车和牛还有牵牛的青年,同时做着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尽管说话的声音小了,但语速依然很快。男孩子觉得从小个子美国佬嘴里发出来的刺耳的声音稍微少了些,他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寒酸。话说得越多,越给人一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弱者在不停地求饶的感觉,就像离开了水的金鱼鼓着眼睛,一边拼命扑腾一边大口喘气一样。男孩子心里泛起一阵快意。
“卧滴老田夜啊(我的老天爷啊)!”曼斯菲尔德先生突然用怪声怪调的冲绳方言喊道,人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男孩子吃了一惊,猛地回过神来,他咧了咧嘴,但笑声却没有发出来。周围的笑声此起彼伏地持续了好一会儿。就在余音将落未落的时候,一个二十四五岁、身形消瘦的男子壮着胆子,毅然决然地跨上几步,在正弯腰摸着车身的凹陷,同时抬头看着牛角的曼斯菲尔德先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曼斯菲尔德先生听了两三句,马上就像抓住了要点似的,一边点头一边用英语对叉着腰、一动不动的小个子美国佬说了很长一番话。好像是在说服他。曼斯菲尔德先生说日语时腔调那么怪,可是对小个子美国佬说英语时却那么流利又很有气势,这可把男孩子震住了。刚才的那个瘦瘦的男人应该是对曼斯菲尔德先生说是小个子美国佬做得不对,他的车停错地方了,太靠近斗牛进出场的必经之路了。上场之前的牛都会被拴在木桩上,而那些木桩就立在入场通道的边上。况且,斗牛场附近的场地那么宽敞,汽车停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男孩子这样揣测着。曼斯菲尔德先生应该明确指出小个子美国佬的错误了:你也该知道斗牛早就迫不及待地想上场角斗了,它不就是为了角斗而来的吗?是把车停在这里的人不对!美国人的东西也好,其他什么人的东西也罢,牛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搞不好就因为知道是美国人的东西才故意这么做的也说不定。这可是一头聪明绝顶的牛啊,它的主人应该是讨厌美国人的,估计是给它洗过脑了。男孩子的心跳在加速,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英语说得特起劲儿的曼斯菲尔德先生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而最让男孩子感到奇怪的是曼斯菲尔德先生发火了,没错,他在发火!晶莹的汗珠从曼斯菲尔德先生脸上的毛孔中渗出来,又吧嗒吧嗒地滴落到地面。大汗淋漓的曼斯菲尔德先生发火了。男孩子很希望这是真的。
曼斯菲尔德先生的身影经常出现在附近村子举办的斗牛大会上,身形高大的他总是在斗牛开始前和结束后把男孩儿们叫到一起,有时会把他们高高举过头顶,有时会让他们骑在自己的肩上,有时让孩子们吊在他的胳膊上,有时还会送给孩子们一些稀奇的玩具。但是,眼前的这个曼斯菲尔德先生与以前那个给孩子们带来许多欢乐的红脸大汉明显不一样。曼斯菲尔德先生那胖胖大脸上的眼睛都被肉挤压得小了不少,小小的嘴里露出两排白牙,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可是现在呢,他平时的那张笑脸哪里去了?男孩子拼命想回忆起曼斯菲德先生先前的那张脸。曼斯菲尔德先生经常从一个大大的篮子里拿出香气扑鼻的点心给男孩儿们吃,所以男孩儿们也愿意围在他身边,有点儿害羞地笑着向曼斯菲尔德先生索要点心吃。曼斯菲尔德先生的记性很好,如果哪个孩子已经领过一次点心,又假装还没领到的样子再伸出手时,他就会用怪腔怪调的日语说:噢,你这个孩子,这已经是第二次喽。然后他又夸张地皱着眉头,用粗粗的手指轻戳一下这个孩子的脑门儿。他那个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劲儿,令人感到和蔼可亲,于是孩子们就更来劲儿了,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伸出自己的小手。
还是不一样!男孩子有点困惑了,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个人啊!曼斯菲尔德先生的风趣幽默给男孩子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往每次的斗牛大会上,曼斯菲尔德先生的举动总是让人忍俊不禁。比如,斗牛比赛中最常见的一个情景就是,参与角斗的两头牛都使出全身的力气撞击对方,两头牛的牛角顶在一起,进退不得,八只牛蹄子陷在土中,就那么僵持着。这时候的牵牛人往往是用脚死死地踩住地面,一边适时地收放手里的缰绳,一边大声喊着号子。每到此时,嘴里叼着雪茄,优闲地等着牛再次动起来的曼斯菲尔德先生就会利用牵牛人的号子声的空档,插进去几声。牵牛人喊什么,他就模仿着喊什么,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常常惹得观众哄堂大笑。牵牛人喊“啊哩哈——”,他就跟着喊“嘛——呀——”;牵牛人喊“嘿——诶——”,他就跟着喊“发——啊——”;像“洽——撒嘎”“啊哩撒——撒——”这类他听不清楚是什么的,就乱喊一气,连平常不怎么爱笑的男孩子这时候都能笑出眼泪,那些坐在角落里喝着可口可乐的替补牵牛人也忍不住大笑。此时看场上那两个牵牛人满脸的紧张和严肃,让人觉得场上与场下完全是两个世界。
男孩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个场景,那是去年夏天,在安庆名斗牛场举办的斗牛大会上,一头叫伊祖一号的城山牛在先前的比赛中左角因遭遇强烈撞击而受伤,牛角的根部已经有些松动了,很不稳固。对手牛从几米外猛冲过来,“咣——”两把大铁锤相撞般沉闷而巨大的声响传到人们耳朵里的同时,伊祖一号的左角从根部脱落了。鲜血从牛角根部不停地涌出来,伊祖一号的额头、脸、耳根及整个脖子都被染红了。两头斗牛愈发亢奋起来,它们不停地撞击,猛烈地撞击,好像非要把对方或自己的头撞碎不可。血不住地涌出来、淌下去,涌出来、淌下去……血渐渐变得发黑了,不一会儿牛身上就都蒙上了血糊糊。站在男孩子附近的曼斯菲尔德先生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他使劲儿皱着眉头,用日语狂喊:“太可怜了!噢!不!不要啊!”刚开始他像哄小孩玩儿藏猫猫似的,一会儿用手捂住双眼,一会又把手挪开,后来他干脆拿着那把常用的折叠椅离开看台,从人群中悄悄地消失了。牛还在继续斗,剩下的几组比赛还没进行,最后的胜负也还没有结果,所以男孩子正看得入迷。然而,两眼发红地离开斗牛场的曼斯菲尔德先生的背影给男孩子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平时看到曼斯菲尔德先生那庞大的身躯时总有一种压迫感的男孩子心想:“尽管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比赛,但您的胆子还挺小的嘛,看来只不过是长了个大个子而已。”他觉得自己喜欢上了曼斯菲尔德先生。
男孩子觉得,当时的曼斯菲尔德先生应该发火,冲那些眼看着牛鲜血直流还让它继续撕斗的牵牛人发火,冲牛的主人、冲大会的主办者、冲兴致勃勃的观众,甚而冲那头拼命撕斗的牛大动肝火。男孩子心里想,相比现在冲小个子美国佬发火,曼斯菲尔德先生那个时候发火似乎更应该,也更合乎情理,而且冲着对他来说是外国人的冲绳人发火比对本国人发火,在道理上也更说得通。
阳光下,伊祖一号身上的汗水使它浑身闪亮,它向来以每次进攻都能撕扯下对手牛身上一块皮毛的本领而闻名。那一天的它威风凛凛,稳稳地踩着大地。不一会儿,伊祖一号猛地发起了进攻,像块黑色的圆形巨石滚动起来一样,地面随之震动,让观众感到这是牛的灵魂发出的巨响。那一瞬间,它目空一切,毫不踌躇,全力以赴,一如既往地冲向对手,发起了它毕生最后一击……伊祖一号的生命终止于那天傍晚,据说,杀牛人瞄准它的眉间轻轻一挥大锤,那把大锤的锤头就整个嵌进了牛头。
话越来越少,最终彻底沉默了的小个子美国佬忽然深深地点了两三下头,笑着伸出了手。他无声地笑了,露出了浅黄色的偏大的牙齿。男孩子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曼斯菲尔德先生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伸出他那棒球手套般的大手,握住了小个子美国佬的手。小个子咧着大嘴,发出了沙哑的笑声。男孩子明显感到了其中的不自然。
小个子美国佬斜楞着眼睛瞥了一眼牵牛青年,钻进汽车里,使劲儿踩下油门儿,汽车喷着尾气绝尘而去。
刚才小个子美国佬背朝曼斯菲尔德先生坐进汽车时,正面对着男孩子,男孩子觉得他和小个子美国佬的目光似乎对在了一起,他看到了小个子那张闷闷不乐的脸。男孩子心想:咋回事啊?就这么拉倒了?这小个子今晚该睡不着觉了吧?他咋不坚持了呢?男孩子突然有点儿可怜起小个子美国佬来了。而曼斯菲尔德先生经常做的那些诸如举手、耸肩等动作反而显得那么假,那么不自然,他那红红的小嘴,此时看上去也是那么地刺眼。男孩子注意到三四个年轻男子在用相当流利的英语跟曼斯菲尔德先生交谈着。人们围成的圈儿几乎没有缩小,大家与曼斯菲尔德先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离得近的人组成一个个小圈子,各自低声议论着什么。从勉强听得出来的方言中,男孩子知道,人们都放下心来了,同时大家都很冷静地认为有这样一个结局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可惊喜的。男孩子心里琢磨道:按理说,他们应该跑到曼斯菲尔德先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干得好,或者把他抛起来(这个倒也可以免了),至少也该说一声“谢谢”【原文此处为英语】的呀。可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由衷的高兴。是不是因为他们也觉得曼斯菲尔德先生这个人不可捉摸,有些令人感到不放心呢?
与众人相反,当小个子美国佬驾车离开后,牵牛的青年还没顾得上摘下缠着头的毛巾,就默默地给曼斯菲尔德先生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牵着那头除了牛角外通身油黑、宛若披着天鹅绒一般的牛,向人墙外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过头又鞠一躬。他朝着身体虽被人墙遮挡但脸还看得见的曼斯菲尔德先生一次次地鞠着躬,渐行渐远。直到看不清曼斯菲尔德先生的脸为止,不知道他停下多少次脚步,回了多少次头,鞠了多少个躬。
男孩子奇怪地感到扣在曼斯菲尔德先生头上的那顶他喜欢的蒲葵叶斗笠有点儿不般配了,忽然又觉得那斗笠也不是“冲绳”产的了。曼斯菲尔德先生用一条蓝色的毛巾不停地擦着脸上、脖子上、腋下和胳膊上的汗水,但却始终没有解开系在下巴上的蒲葵叶斗笠的带子。
又吉荣喜(1947—)出生于冲绳浦添村(现浦添市)。1996年以《猪的报应》获第114届芥川奖,是第三位获得芥川奖的冲绳作家。长期担任南日本文学奖、琉球新报短篇小说奖、新冲绳文学奖、九州艺术节文学奖评委,并一直坚持创作,频繁发表作品,积极参与学术活动,同时致力于培养年轻作家,在冲绳文坛威望极高。其代表作品还有《银合欢宅邸》《陆蟹们的行进》《巡查的头颅》《鲸岩》《波涛上的玛利亚》《佛陀的小石》等。
《嘉年华斗牛大会》中既有对“围观众人”的描写,又有对小主人公大量的心理描写,并通过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推进对群体观察和认识的深入。少年主人公始终注视着围观的冲绳人的态度。他抱着希望,依次注视过各色人等之后,看到所有身体强壮、声望高、会空手道、会英语的人都面无表情,“围聚在一起的一大群人看上去却更像幼儿,显得那么柔弱无力”。作品中使用了“近百人”“围观的人们”“人们”等指代围观者的词,表露了少年对民众整体的失望。但是渐渐地,少年观察到冷静的人们从戴着的草帽底下向外窥视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发着黑光,仿佛在给牵牛人默默的支持。又吉着力于少年的视线和心理活动的书写,不是让他超越时代、超越冲绳的政治和现状,而是让他用纯真的眼光率直地观察。可以说,最终,少年所看到的是冲绳人“沉默的反抗”。
关立丹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5期,责任编辑:秦岚。上文解读摘选自同期《乔治射杀的野猪》译者关立丹的文章《美军统治下的重生写照——又吉荣喜的基地题材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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