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当他逃至里约热内卢附近的比得罗波利斯时,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种无法被剥夺的财富,那就是他的回忆,他的文学。还有唯一的武器——死亡。多少次,他在作品中将艺术和死亡这两个主题结合起来。这两枚音符,谱写了他内心世界的旋律。
让-马利·鲁亚尔作 李诺译
当我们设想自己的死亡时,思绪中总掺杂着一丝温柔。在我们的想象中,自己苍老的面容会和祖父母年迈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我们预感到,自己将和他们一样,缓缓离开世间,离开熟悉的环境和祖屋,到郊区的一处小墓园中寻得休憩。这样的死亡在同样的地点重复了无数次,变得司空见惯,让人习以为常。死亡平息我们的躁郁,在我们的耳边轻声呢喃,送来安慰。和众多与我们相似、为我们所爱的人一样死去,让我们感到安心,也让深邃而神秘的死亡变得可亲可近。赫尔曼·黑塞笔下的歌尔德蒙试图溯洄而上,重回真母永恒的子宫,是何等令人心惊。我们控诉的唯有时间而已。可是,我们能迁怒于时间吗?时间本身就是生命的节奏、呼吸和音韵,尽管它偷走了我们深爱之人,但也帮助我们忘却伤痛。它行事从不马虎,最多是有些出其不意。在我们眼中,死期仿佛一个既致命又自然的期限,就像一页等待被翻动的日历。死亡像是冬天之后的第五个季节,像是躲起来的春天,引我们好奇。
我想,对于一个犹太人而言,他或许很难想象自己在平静中离世的样子。无论他过得如何幸福,无论他如何被生活善待,始终有一种威胁在紧逼着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幸福是一件脆弱的战利品。无论走到何处,皆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狂风暴雨将去向何处?推动暴雨的,将是何方风力?风雨会否大作?他无法设想自己的葬身之处,因为他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死在何方。他们的骨灰在哪里?靠近第比利斯、撒马尔罕、新西伯利亚、伊士麦【伊士麦位于土耳其境内】还是布拉迪斯拉发【布拉迪斯拉发是斯洛伐克共和国首都】?是在穆斯塔加奈姆【阿尔及利亚西北部城市】的黏土地里,西伯利亚的大草原中,摩尔多瓦的平原上,还是黑龙江的岸边?抑或飘散在达豪、毛特豪森、比肯沃尔德、奥拉宁堡的集中营里,被碾作尘埃?这样的环境能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安宁?他常常看到,最秀美的风景燃烧在烈火之间,最好客的土地被投以敌视的目光,最哀伤的夜晚骤然被种族屠杀的火把点燃。地图上的国境线毫无梦幻的色彩,只像一道道疤痕一样令他揪心。每当他回忆起背着小包裹连夜离去的祖母、浅灰色车厢里的叔叔、皮肤上纹着一串号码的女表亲,他的心便隐隐作痛。若是再追溯到从前,似乎只有阵阵尖叫回荡在时空中。即使他没有亲身经历过,也有其他人替他经历了。他如何能忘却那些恐慌?他感觉到,历史永远在凝视着他。
他继承来的恐惧,是他所守护的珍贵而痛苦的东西,也是数个世纪的恐慌在他身上凝结而成的东西:恐惧的天赋如同敏锐的第六感,能让他捕捉到令周遭战栗的波段。尚且无事发生时,他灵敏的触角已经开始颤抖。他因此拥有了未卜先知的残酷能力,预见了事态一环扣一环的发展:从一个个征兆,到一句句话语,从诽谤到中伤,从凌辱到欺压,最终猛然演变为血流成河。没有人比他更会观察仇恨:他清楚它的巢穴、它的叫声,还有它夜猎的时间。在低语中,他能听到历史爆发的喧嚣,在眉眼间,他能看到盲目杀戮的欲望。最细微的一点碰撞声都能使他战栗,最普通的一句咒骂都仿佛塞壬在发出警戒的嚎叫。多少次,他因为一扇被风吹合的百叶窗、两个门前吵架的醉鬼,虚惊一场,心悸不已。这种风声鹤唳般的恐慌,让想象中的伤痛愈发鲜活,让难以忍受的压力不断膨胀。有时,这种恐慌还会让人渴望见到真实的敌人,他们好歹能取代那些幻影。
当我们从噩梦中惊醒,我们会以平稳的步伐慢慢踏上清醒的河岸。而他会以为,这一刻终于到了,他需要去直面长久以来等待的东西了。不,对他而言,死亡并非被刻在时间里,而是被刻在人身上:他知道,死亡将以一个蒙面刽子手的形象出现。
意第绪语中的“Angst”,即犹太人说的“焦虑”,或许就起源于此。因为焦虑并不在于对“为什么”的疑问——星辰、太阳或者《塔木德》《卡巴拉》这些古老的书都已发出过这样的质问——而在于对“谁”的疑问。知道身边有人在监视,知道他们要冲上来将自己剥皮抽筋,却不知他们面目如何,人是因此而感到恐惧的。人们始终在客气的邻居、虚伪的同僚、谄媚的下属中寻找那些人的身影。总之,人们宁愿直面那些人。在最为艰险的岁月里,之所以贝尔【埃玛纽埃尔·贝尔(1892—1976),法国记者、历史学家和随笔作家】、罗伯特·阿隆【罗·阿隆(1898—1975),法国历史学家】等犹太人都和反犹太主义者结下了友谊,和他们聊天并试图理解他们,原因是否就在于此?至少,他们不会被已知的敌人吓到。
这样的面孔,斯蒂芬·茨威格并不想看见。这位和平的热爱者从维也纳逃至伦敦,在宣战后又逃往巴西,最终服毒自杀,为自己的生命划下了句点。他没有背对危险,而是选择了直面。他选择在自己挚爱之人——战败者——的阵营中获得光荣。人们想把他赶出某些领地,而他以十分优美而雅致的姿态完成了主动放弃。两个世纪以来,这个犹太人完美地融入了属于帝国的维也纳,人们还有何可指摘他的呢?他的祖国,哈布斯堡帝国,在地图上被一笔抹去;曾被视为民族英雄的茨威格,不得不如同罪人一般逃离祖国;他的书籍被焚毁,财产被充公;曾经令他崇拜的欧洲,在民族主义和极权思想的笼罩下,变得四分五裂、鲜血横流。在奥地利,他被视为外国人;在英国,他被怀疑成是战争国家的国民。他在讶异之余,不无苦涩地重拾了自己的犹太裔身份。这一身份之所以为他带来困扰,仅仅是因为它让他显得奇怪。而他全心全意地盼望着,能够与一切伟大的灵魂和杰出的艺术家进行交流,无论他们出身如何。在这个敏感而高贵的男人身上,凝结着古老欧洲文化的一切精华,他大概会与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海·冯·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剧作家,现实主义诗人】发出同样的呐喊,他们二人一样极度敏锐,一样选择了自我了断:“我的灵魂已然千疮百孔,当我将鼻子贴在窗前,我甚至会被日光刺痛。”
茨威格遇到的,不止炙热的日光,还有那一整个野蛮的时代里奔涌的暴力。他有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只有天知道。他是一位和平主义者,却一辈子活在战争中;他为实现和解而奔走,却只见仇恨翻涌于四周。
茨威格出身于维也纳的一个富裕且有文化的犹太商人家庭,这样的资产阶级家族接替了贵族对文化事业进行赞助。茨威格在平静与安宁中度过了青少年时代,富裕的家境保障了他的安全,“在财富堡垒的庇护下,暴风雨仿佛化作了穿堂风”。他对暴风雨唯一的感知,来自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荷尔德林、尼采这些他崇拜的作家经历的动荡。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了他关于无国界文学的梦想。在现实的捶打之下,他的审美观念被深深撼动。他意识到,在那些他曾经最为喜爱的作家身上,或许已经萌发了极权主义的种子。他在谈到托尔斯泰时指出了这一点:“十年前,我大概会把他视为圣人。而今天,我发现那些想要改变世界的人其实是对自己感到不满的人,他们将对自身的不满投向了整个世界。”
后来,纳粹对他穷追猛打。作为犹太裔,作为知识分子,作为追求自由的灵魂,他不正是纳粹分子攻击的典型吗?一九三四年,他的书籍在火刑仪式上被烧毁。在经受了警察的拷问和侮辱之后,他离开了萨尔兹堡。在他那令人赞叹的藏书阁中,他带着爱意收藏的欧洲文化中最为稀有的手稿和珍本,被野蛮地掠夺一空。流亡就此开始。
从此以后,他明白思想无法再对抗武力、暴力和仇恨。这种改变让他更加亲近战败者,并与他们结下了宝贵的友谊:“我只对那些屈服于命运的人、那些有理的不幸者感兴趣:伊拉斯谟而非路德,玛丽·斯图亚特而非伊丽莎白。”
当他逃至里约热内卢附近的比得罗波利斯时,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种无法被剥夺的财富,那就是他的回忆,他的文学。还有唯一的武器——死亡。多少次,他在作品中将艺术和死亡这两个主题结合起来。这两枚音符,谱写了他内心世界的旋律。他常常凝神思考苏格拉底、塞内卡【塞内卡(4—65)是古罗马的悲剧作家,晚年因参加元老院贵族反对尼禄暴政而被尼禄赐死】、克莱斯特的死亡,尤其是克莱斯特,茨威格写道:“他将死亡上升到了激情、迷醉、狂欢、狂喜的层面。他的离世是一种弃绝,一种他在世时从未体会过的真福,一切都化作了喜悦、陶醉和激昂!他一边放声高歌,一边跃入了深渊。”
在茨威格临终之际,当他准备和妻子一同跃入深渊时,此般喜悦与欢快却无从寻觅。人们看到的,只有一个自知事业未成的男人的坚决,他清楚自己身上镌刻着一些永恒的价值,而且他不愿妥协,不甘让时间玷污这些价值。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正值纳粹势力如日中天之时,他留下绝笔,离开了人世:“我想,不如高昂着头颅,及时终结那种存在:在那个世界中,关于知识的工作曾是最纯净的欢愉,个人的自由曾是至上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在漫长的黑夜之后,或许他们能见到曙光。而我,我太没有耐心了,我要先他们而去了。”
茨威格的焦虑,可追溯至其身份的起源。他厌恶自己被自身的恐惧玷污,在迫害与折磨中眼睁睁地看着自由逐渐被消蚀,他未在物质上穷困潦倒,却在精神上陷入泥淖,他突然失去了一切斗争的精神,在社会上再无立锥之地:正是这种厌恶之情,超越了他的身份起源,真正将他推入创作的行列,让他去体察受压迫的、流浪的犹太民族的悲惨命运,尽管他们曾无比和谐地融入维也纳社会,但他们的思想最终竟被弃绝。一九一六年,他在写给一位犹太朋友的信中诉说道,他一直被包裹在安全之中,也因此感到柔和舒适:“我常常读犹太教的告解词,其中一切关于自豪的内容,在我看来似乎都只是不安全、焦虑和自卑的另一面;我们缺乏的,是安全和无虞本身——虽然我是犹太人,但我始终有这种强烈的感觉。犹太人的身份不使我悲,也不使我喜;我未因此而受折磨,也不因此而觉特殊;我想到它时,便如同感受我跳动的脉搏一样感觉得到它;我想不到它时,便感觉不到它。”突然,一种古老的恐惧不合时宜地浮现,散发着宿命的残余气息,让人想起中世纪的黑死病、火刑、宗教法庭,这种恐惧使现代文明那金玉般的外壳瞬间爆裂。这不仅是茨威格想要逃离的一个野蛮化的世界,也是灵魂朝向原始状态的一种不可遏制的倒退。
远在战争爆发以前,在这个日益沉沦的欧洲,许多犹太知识分子已经有了相同的感受。在自我封锁的德国,他们透过有毒的空气看到了一片可供避难的土地。那片土地会同情他们的文化,同情他们对抽象艺术和音乐的热爱,他们能在那里过上舒适且安全的文化生活与社会生活——尽管这种安全仅仅是一方遮蔽着深渊的屏风。他们宁愿直面死亡,也不愿从恐怖的蛆虫手里讨生活。因为他们的生命已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为受折磨而存在,要终日忍受冷汗、失声、迷茫的眼神、惊诧的神情、干燥的喉唇。于是他们转身面向空旷无垠的黑夜,那是一个灵魂不会再被奴役的地方。
瓦尔特·本雅明【瓦·本雅明(1892—1940),德国作家】于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六日服毒自杀。之前不久,他因试图翻越比利牛斯山出逃而被捕。这位戴着铁框小圆眼镜的知识分子,一生都在逃亡和诀别中度过:与未婚妻分离,与妻子分离,与德国分离。一位儿时朋友的自杀让他难以释怀。他曾动过与巴勒斯坦的犹太人会合的念头,但柏林令他着迷。直到受胁迫之时,他才下定决心离开这座城市。他想去美洲,却未能成行,最终选择了投入死亡的海洋。
库尔特·图霍夫斯基【库·图霍夫斯基(1890—1935),德国作家】,《学会笑时不流泪》的作者,同样觉察到了灾难的发酵。一九二七年,他因厌恶军国主义而离开德国。他试图加入法国国籍,但未能成功。他作为无国籍者生活在瑞典,山穷水尽之后,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服毒自杀。他满怀焦虑地怨怼自己,在中欧犹太人的灵魂中潜伏已久的自我仇恨【这里原文为德语Selbat-Hass】,被疯狂的极权彻底激发。
这种可能导致自我毁灭的自我仇恨,显然不是专属于犹太民族的。每个人,在一定的条件下,都能有所体会。这种丑恶情绪的根源,可追溯至童年和无意识的深处。这是一种与我们的脸庞、皮肤、味道乃至存在紧密相连的令人作呕的感觉。我们不喜欢的那部分自己,就是曾经被别人不喜欢的那部分,我们从他人的反感中学会了反感自己的形象。将一种可怕的耻辱嵌入宿命,让自己陷入自我束缚和自我撕扯的重重羁绊,这种能力属于我们的父亲、母亲、男友、女友,属于一切带着爱意参与我们的自画像过程的人。当整个社会拥有了这种能力,它拥有的是何等强大的力量啊,足以支配犹太民族或任何民族!社会掌握着一个军火库,其中储存着大量的负面反馈与失望之情,还有无数亟待指认罪犯的手指;社会以此为强大的凭靠,足以煽动充满仇恨的激情。而这个社会最为阴毒的招数,就是通过激发自我仇恨,迫使犹太人进行自我惩罚。社会轻而易举地将犹太人封闭在自我仇恨之中,任凭仇恨将他们吞噬。
西蒙娜·韦伊【西·韦伊(1909—1943),法国思想家】等多位皈依天主教的犹太知识分子,都谈到过这种感情上的蹂躏。汉娜·阿伦特【汉·阿伦特(1906—1975),德国思想家】强调道,十九世纪初的德国著名书信作家拉赫尔·莱文-瓦恩哈根【拉·莱文-瓦恩哈根(1771—1833),德国作家、沙龙女主人】就经历过这种痛苦,这位作家穷极一生试图挣脱犹太人身份,如同挣脱涅索斯【涅索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半人马,穿上沾有他的血的衣衫的人,将保持对爱情的忠贞】的衣衫。犹太人很少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如此强烈的恐惧,仿佛面临诅咒一般:“我永远无法忘记这种耻辱,哪怕一秒钟;我在水中饮到它,在酒中饮到它,在空气中饮到它,在每次呼吸中饮到它。”她从中得出了自杀性的结论:“我们身上的犹太魂应当被消灭,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一结论在另一位德语犹太作家笔下被推演到极致,那就是十九世纪末的奥托·魏宁格【奥·魏宁格(1880—1903),奥地利哲学家】:他在二十三岁的年纪自杀离世。而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始终将自己的身份视为污点,认为只能在受洗后通过死亡将它洗去。
除了自我仇恨以外,还有形象设定带来的重压。基督教传统迫使犹太人只能从二者中做出选择:选择耶稣,皈依和赎罪,或者选择犹大,背叛和自杀。为何蝎子在中世纪的基督教图画中成为了犹太民族的象征?蝎子象征着阴险狡诈,但在沙漠的砾石之间,它还象征着惊人的生命力和征服欲。在动物世界中,唯有它,有能力在恐惧之时将自杀作为武器。
这就是社会教化的说服力。人们会逐渐变成他人预言中的样子,会让自己慢慢实现他人赋予自己的形象设定。身处绝望之境的犹太人,看着四周围墙上闪烁着仇恨的碎片,而犹大自缢的绳索和沙漠中蝎子的毒针也在他们眼前悄然浮现。
在罗曼·加里【罗·加里(1914—1980),法国外交家、小说家、电影导演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出身的飞行员。他是龚古尔文学奖历史上唯一一位两次获奖的作家(一次以本名获得,一次以化名埃米尔·阿雅尔获得)】的身上,也流淌着黑蝎的血液,这位敏感的战士同样将武器挥向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焦虑,滋养了他的逃离?他逃至文字中、面具下,他仿佛渴望迷失在幻梦与谎言之间,用化名掩盖自己的踪迹:他的真实姓氏卡谢夫,是他最不为人知的名字。一个个笔名让他免受现实的擦碰,使他在严峻的人生中掺入了些许虚幻的色彩。他先后成为了加里、福斯科·西尼巴尔迪、夏当·博加,在杜撰过如此多笔名之后,他最终化名为埃米尔·阿雅尔。这个新名字成了他的终极避难所,却无法舒缓他心头的苦痛。他能够在一面破碎的大镜子中模糊地看到自己,既想逃离,又想拼凑出自己的多面。现实的“盖世太保”究竟是如何神秘,能在追逐中将他推入无休止的地下状态,让他不停扮上新的伪装,使他的存在彻底被地下墓室般的阴暗侵蚀?
他的遗骸被安置于圣路易教堂,葬礼也在那里举行,如同一位骑士的葬礼一样气势恢弘。葬礼上的一切协奏成一曲交响。十二月的时节,白日清冷,阴霾重重,棺木上盖着一面法国国旗,那国旗仿佛象征着招摇在大殿上的所有破碎军旗、战败后垂落的所有大小旗帜,这些旗帜都见证了无数光荣化作尘埃的场面。几步之外,是几架哑火的大炮,还有在利沃里战役、奥斯特里茨战役、耶拿战役【利沃里战役、奥斯特里茨战役、耶拿战役是拿破仑打过的一些重要战役】、塞瓦斯托波尔战役【指1941年到1942年间,苏联红军与德军所进行的一次战役】、马恩河战役【应指第一次马恩河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西部战线的一次战役】、比尔哈凯姆战役【比尔哈凯姆战役是指二战北非战场上盟军对抗德国的一次战役】的战利品。所有那些废弃的武器,都在陪伴着一缕脱离了人世的缥缈魂灵。他抛弃了生命那丰满而残酷的无序,回归自己的秩序,那里有他参加解放战争时的战友,还有他曾用武器和文字维护的国家——他认做他的国家——的全部过去。安娜·普鲁克瑙【安·普鲁克瑙(1940—),波兰演员、歌手】用婉转的歌声唱着一首波兰语悲歌,歌声回荡在穹顶之下,歌曲独特而陌生,但并不显得古怪,仿佛是他的斯拉夫灵魂中一块带有旋律的残损碎片。
我思索着这位骑士的命运,他从未停止与生活、与自己的战斗;我同时想到了一位脆弱的女性【作者此处说的是美国女演员珍·茜宝(1938—1979),是原书中下一篇章的主人公】,想到了她那碎水晶一般的传奇人生,她或许曾为他探看道路,似乎也向他伸出了手。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5期,责任编辑:赵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