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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韦•蒂姆【德国】:波折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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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对一些回忆感兴趣,那些是我文章的基础。过去,乃至童年所经历的害怕与希望都会成为我写作的素材。散文的时态往往是过去时,或者说,文学的对象本来就是过往。比如君特·格拉斯讲起但泽的故事,现在的年轻人都闻所未闻。它可以是一件特别主观的东西,别人能读到你的视角和你的经验,读到你倾注其中的感情,它真实而且具体,文学的魅力恰在于此。”


乌韦·蒂






波折故事
〔德国〕 乌韦·蒂姆  詹湛译

我差点儿就成了一个百万富翁。真事儿。
说话的人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快褪色了的黑色T恤衫,上面印有淡淡的红字,勉强能认出来:红十字会。他扎着马尾辫,前面的头发有些稀疏,棕黄色,我估摸他三十来岁。他把小指伸入瓶口,发出“嘭”的一声,然后喝了起来。插着康乃馨的花瓶边上放着啤酒杯呢,可他想都没想到去用。
谁能说清一个人一辈子会不会赶上这么一个机会呢。谁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他说。元音被他拉得长长的,唱歌似的。像是汉堡东边的口音。您是班贝克人吗?
不是,是汉堡霍恩区人。不过眼下我是从慕尼黑过来的。之前开大货车运了一辆轿车过去,从汉堡运到慕尼黑。这样的差事我每周都会做,有时一周两次,有时一周三次。我哪儿都运过,科隆啊,斯图加特啊,还有慕尼黑。不过也去过一些已经很少见的破地方。这活儿不赖,能挣不老少,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然后呢?我的意思是,那么其余时间您干些什么?
上学啊,读大专,行政管理。他笑了起来,只能这么办啊,为了医疗保险嘛,你懂的。
他再次将小指塞进瓶颈,又是“嘭”地一声:中间我还跑去学过按摩,可那真不是我的菜,整天就是将那些老皮老骨头搓来搓去,我可做不了。
突然,在那一瞬间,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沉思的皱纹。他向窗外望去。
火车外面的天际,浮现出了一丝鹅黄色的光晕,不过很快被驶入隧道的黑暗吞没了。
百万富翁是怎么回事?
他狠狠地从酒瓶里喝了一大口,把一个嗝强压了下去。噢,是这么回事,他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七月份的时候,一个周五,来了一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开一部大卡车去趟波兰?一天去,停留一天,一天回。所以一共是三天,报酬相当不错,电话那头的那个家伙说,加上危险工作补贴算是高价了。还开了两句玩笑:管它去哪儿,运什么过去还不是一样吗?不管烟草还是油灰。反正到了东欧,都会和黑手党同路。
给多少?
一千五百马克。
只干三天,这可真不少了。
成交。
客户会在周一早上八点,波伊特那里的壳牌加油站等你。
自然,我是有载重卡车驾照的,不过之前可确实没开过那么大的一辆载重卡车。好家伙,真是一部用来搬场的厢式大卡车!外厢上还画得花里胡哨的,画的也不知是窗户还是什么,五颜六色的,一个穿睡袍的女人掀开窗帘向外张望。多烦人,我每等一个红灯的时候,都会被旁边停下的司机打趣,说你要到哪里去度假啊?带着一个度假别墅,还带个娘儿们。还问我知不知道,我这个老情人正裸着身子四下张望爱慕者呢。
接下来的事情嘛,就是看看变速杆怎么样,先得练习一下倒车、停车什么的。然后我就上路了,越过了易北河大桥,到了波伊特那儿的壳牌加油站

但是,在加油站哪有什么人,只有两个姑娘,一个黑发,一个金发。那个金发的是大高个儿,非常丰满,这个地方。
他说着,张开双手的手指,往胸部比画了一下,把我弄得有点尴尬,因为邻座的一个年轻妇人也在侧耳听着我们的对话,身边那个显得苍老些的男人却无聊地望向窗外打发时间。我猜他们是夫妻。他们之前不是都在沉默地转动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吗。
那个金发的姑娘,穿着那么短的一条短裙,那种黑的牛皮裙,霸气地紧紧绷着大腿。一双过膝的黑色高跟靴。是个妓女吧?我估摸。她要搭车去汉诺威看展览会?我的老天,幸好你现在不要去波兰。可就在这个时候,金发姑娘向我招了招手,俩人提起了包,往我这边跑来。我刚想说声“对不起”,金发姑娘已经开口了:太好了,真顺当。
另外一个姑娘看上去像是土耳其人,黑头发,黑眼睛,穿一件丝质休闲装,蓝底白点,短短的,下面几乎能穿风。好美的腿啊,我这么思量着,她那个年龄,的确可以穿得花哨点儿。
这两个都爬上了车。金发的那个挨着我坐,她一口德语说得相当好,只是带点东欧口音。我叫薇拉。她说,我是波兰人。
贡比,我说,这是我的艺名。我们应该往哪儿开?
去波兰。
波兰哪里?
现在先往华沙方向就对了。那个金发的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于是,我们出发了。每一次我想要换挡的时候,金发姑娘总要抬起腿——因为短裙真是很霸气地紧绷在她的大腿上。
说到这里,他又将小指塞入了啤酒瓶颈,“嘭”的一声,喝了两口,喉结规则地鼓动了几下。
原来,那个黑发姑娘并非土耳其人,而是一个格鲁吉亚女孩儿,名叫丽莎维塔。金发薇拉从旅行袋里取出了一个小枕头,将它塞到自己和丽莎维塔之间。两个脑袋往枕上一靠,立刻睡着了,径自打着微鼾。真是感人。一个艰苦的夜晚就这样让她们熬过去了。
过了柏林之后,她俩醒来了,睡眼朦胧地望向窗外,脸上呆呆的。在一座大桥边竖着一块大广告牌,还是民主德国时期留下的产物,上面写着:塑料工厂。
塑料,Plaste,真是一个别扭的东德词儿。
才不是呢,金发姑娘反驳道,这才是德语中的正确说法,Plaste,早在三十年代德国人就发明了。Plastik是英语。
您在化工厂干过?
这倒没,我是个教师,在波兰教德语。
现在呢?
现在是清洁工,干了六年了,在汉堡的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里。一个月挣的比过去在波兰当教师一年挣的还要多。
这倒靠谱。
靠谱?为什么?
就是这样嘛。你们……这是要搬家?
金发姑娘只说了一个字:不。过了几秒钟,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去提点东西。没说别的。
对了,说说,你旁边这位是干什么的?
她是个理发师。在汉堡做。上门服务,剪头发,也会染发。那门手艺是她在第比利斯歌剧院里学来的。所以嘛,她是一个培训过的剧院理发师,甚至还会帮人粘假胡子和假发呢!头发剪得棒极了。
薇拉从侧面瞟了我一眼,补充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跟别人一起来,还要做翻译,人家想说什么我就翻什么。
然后,她对着黑发姑娘说起话来了。这是什么语言?是俄语吧。这她们两个都在学校里学过,一个在波兰,一个在格鲁吉亚。黑发姑娘盯着我看,一边在点头,说着什么。薇拉翻译道,她说她想替你剪头发,是免费的哟!薇拉笑起来,可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待遇的!你的马尾辫儿已经out啦。
薇拉把这段话又翻成了俄语,两个姑娘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我一直很讨厌理发,这次却说,好吧好吧,看着办吧。两个姑娘唱起俄语歌来,娇小柔弱的黑发姑娘却有一种岩穴一样深邃的声音。两个人像顿河哥萨克一样唱着,是双声部,不过是低沉的比勃【Bim-Bom,是在19世纪末的俄国产生的一种音乐风格,起初出现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马戏团里,表演者一般是组合的形式,曲风轻松,有对唱,也穿插器乐演奏。】风格。就这样我们越过了过去的两德边境,大家都兴致勃勃。不久,到了奥德河,德波边界。唉,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等候车队。载重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我们整整排了三个钟头。阳光灿烂。我们讲着这样那样的低俗笑话。
她们是妓院里来的吗?罩杯都有多大呢?这就像寻找复活节彩蛋的快乐游戏,因为一切都是未知的,薇拉如此,那个车厢外面画着的裸体女人也是如此。但至少薇拉就是干这个的。他说着,竖起了中指。
我们排着长队。有几个司机在打牌,另外几个在晒太阳。他们随身带着躺椅,这样晒太阳就方便多了。而薇拉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要我剪头发。这个……后面的头发其实还没留长呢。好吧好吧。我就那样坐在高速公路的护栏上。丽莎维塔动手了,迅猛、熟练,就像这样夹住我的脖子,一直到耳朵这里,好家伙,一大簇头发,喀嚓一声,掉下来,散落在了风里。她说,好了!
我朝后视镜里一望,得,这下真完蛋了。模样和一个储蓄银行的小职员没什么两样。我本来头发就有点稀稀疏疏的,但好在挺长,所以看上去还行,这会儿一下都剪短了,你可想而知吧。反正我是认不出自己了。一个德国边检员过来,检查了车辆的证件。说了句:这辆车子,到那边以后别让它在你们屁股底下被偷掉哟。然后就挥挥手让我们过了。对面的波兰边检员将我们所有的证件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然后居然说这些证件有问题。我瞅这模样,不就是要点小费吗?但是薇拉面凝寒霜,丝毫不为所动。她真是一个潜在能量好大的女人,不可思议。她爬出驾驶室,挺身站在那儿,翻口靴子紧紧绷在她粗壮的大腿上,活似一个轻骑兵,一副放荡的模样、一副疯婆娘的架势,劈头盖脸地将那个边检员叱责了一顿,直到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吃不消你”的手势。我们就这样被放行了。我想,如果我有这样一个老师,啊不,简直是想都没法想的事情。女人是想不到青春期的男孩的脑子里会转些什么念头的,过后也不会知道。薇拉爬回驾驶室说,她和那个波兰人说,一个真正的波兰爱国者是不应该压榨自己人的。她还说,要敲竹杠的话得找俄国人去。不过我听得出,她实际上肯定说的是“德国人”。


在波兰慢吞吞地行进了几个小时,一路上,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马车和自行车,它们的轮子和挡泥板竟然是用螺旋形钢丝做的,真是前所未见。夜晚降临了,在我实在已经筋疲力竭的时候,我们开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村镇,薇拉将鼻子抵在前挡风玻璃上,睁大眼睛向前方的黑暗中看去,一面指挥着我,说朝这里、朝那儿开。我们就这样晃晃悠悠地驶过了田野中的小路,拐弯之后到达了一座农庄。我朝农庄的方向开去,它被火光照亮了,是两三堆篝火,有一堆篝火上面竟然还悬挂着一头猪。在一张长长的桌子边坐着许多人,而其余那些人在跳舞。快,按喇叭!继续往前开。还没到,快!有些人跑了过来。丽莎维塔下了车,接着是薇拉,跑来的人和她拥抱,哪里是拥抱啊,分明是搂紧她、亲吻着、抱着她转圈。我也下了车,身体有些僵硬,就像漫画故事《费克斯和福克西》里的小狐狸一样。那些人将我们带到桌边,摆满了碗碟杯瓶,除了面包,我们还得到了一瓶伏特加,用喝水的大杯子倒了满满一杯,紧接着又是一杯,又是一杯。薇拉说,这能让人放松。满满三杯伏特加就这样下了她的肚,没事一样。我心里一直在嘀咕,这有点过分吧,我是指这样狂饮,显然,波兰人,甚至这些波兰姑娘的酒量都好得不可思议,仰头就喝,干干净净。我自己呢,一般而言酒量都是不错的,但现在这个情况,还没吃啥东西,把了一整天方向盘,所以酒一下肚就被放倒了,躺倒在一张木头长凳上,坐也坐不起来了。他们切了一块烤乳猪肉递给我。一支小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小提琴、手风琴和一把低音贝斯。薇拉将食物喂到了我的嘴巴里,我的头呢,枕在了她的膝盖上,只听得她说:这是小宝宝在受洗嘛。
后来过来了一个人,颇有礼貌地向我们鞠了一躬。我只好使劲抬起头,薇拉站起身,和那个家伙搂抱在一起,跳起舞来了。
那家伙盯着薇拉的眼神,是那么的热辣,充满着强烈的性欲,他恨不得马上贴到薇拉的身上,将手放到她的臀部,放到黑色牛皮裙上。我真恨不得扇他几个大耳光。我想起身,却一屁股坐倒。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过来和我碰杯。这怎么能拒绝呢。
我的老天,这时薇拉真的转向我,当她请我跳舞的时候,一股幸福的暖流冲到了脑袋里。她就这样把那个家伙撂在了一边。她带着我跳,哪里是她在带我啊,我得紧紧地贴住她,不,是她紧紧抓住了我。薇拉和我差不多高,也有一米八了,就这样。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双手在胸前胡乱比划了一下,望向窗外,沉思般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来,迷离的眼神看向了服务生。服务生立即问道,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啊,请再来一瓶比尔斯啤酒。
这个姑娘,真让我吃不消,拉着我转来转去,一下右一下左,然后又一直朝右,让我觉得天旋地转。只听得她说:拜托,你的眼睛不要到处乱瞄,乖乖地盯着我的眼睛就好了。听见没有,盯着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这是怎么样一双眼睛啊,透明的,碧蓝碧蓝的。
突然,音乐停了。要不是这姑娘把我牢牢地拽住,我肯定会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我靠在她的臂膀上,全身酸软,几乎就要跪倒了,脑袋贴在她的胸脯上,就像靠着一个羽绒枕头。
天哪,薇拉,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她打断了我:不许提我的胸部或是我的屁股。懂不懂!
好,但是,说一说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话音刚落,她一撒手,我立刻瘫成了一堆软泥。
说着,他将那瓶啤酒放到了桌子上。服务生朝我望了望,我还没等他开口就摇了摇头。
谢谢,我不需要杯子。
碎肉冻马上就上来。
不许说,她说,就盯着我,但是不许说。懂了吗?这才把我一把拉了起来。
好吧。但是我确实有话要说,你懂吗?那时我完全是喝醉了,可也没醉,甚至前所未有地清醒。我一定要向她求婚。我想娶你,马上!我说。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我一辈子也没有向人求过婚。甚至想都没有想过。但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波兰偏僻村镇里,我就这样向一个女人求婚了。对,那样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多像一场戏。嫁给我吧!我说。
我是天主教徒,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也会成为天主教徒的。
来,她伸出手臂,把我抱住。我感觉自己沉了下去,迷失了一切方向,足底的大地被抽走。这是马丁·路德才能做到的,我坚信!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无疑,那就是马丁·路德博士的声音,我刚刚受了洗,而且接受了坚信礼,在一间小房间里完成了仪式,墙上还挂着路德的肖像,一位和蔼可亲的牧师。不过很快,一切都消失了,现在我看到的马丁·路德像个疯子,像个胖胖的天使浮在了半空,右手竟然还拿着一只鸡腿!
荧幕暗了下来,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真是可惜啊。
不知是谁把我背上了楼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总之一无所知。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了,是被一个声音叫醒的,我的上帝。走了!起床!我们该走了。是的,我想,就是这个声音让我发抖。这是薇拉的声音。
我的上帝啊,我的脑袋火烧火燎地疼痛,错乱,我觉得它已经在噼啪作响,下一秒就要爆裂了。还是来点托马匹林头疼药吧,否则我真要完蛋了。
有没有这个药?
干吗要这个,她接着说:快走,快走!
我把脑袋在冷水里浸了浸,喝了一杯咖啡,非常浓的那种。只见外面的院子里胡乱放着桌子、玻璃杯、碗碟,而在地上散落着生菜叶、骨头之类的东西,狗儿在那边咯吱咯吱地啃着骨头。我正在想呢,大概现在该搬运大橱什么的了,但是你猜那个金发妞儿怎么说:我们必须马上走。
去哪儿?
军用机场。
什么?
没错啊,军用机场。她又说了一遍,好一个特殊的词儿,我想这大概是她刚从词典里查到的吧。
说罢,她将短裙提高了一点,踩着那双靴子爬进了驾驶室。而丽莎维塔也爬了进来,她化着很浓的妆,又穿着一件很短的休闲装,不过这次换成了深黑色。瞧这大腿啊,这腿啊,这时我那困倦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瞧我开的是什么,是一家妓院嘛,一个流动妓院:后面的车厢早已涂画成了一栋房子的模样,那个穿着睡袍的姑娘不正掀开窗帘向外张望吗?他们要运的东西不是橱柜,而是床垫。现在又要出发去军用机场,去那群饥渴的士兵那儿。我的脑子一团乱麻,昨夜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是,在曲终人散之后。我问自己。唉,大厅的确暗了。好吧。这真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情,但与此同时,我也暗自有些生气,心想:你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得到的话,才是最好的。
可要命的是,我喜欢这个姑娘,这是实话,我中意她,这个薇拉,没错,我是全心全意地追求她,追求这个疯疯癫癫的妞儿。我想马上和她上床,这念头实在让我自己很恼火——不是愤怒,我从来也不会愤怒,更不会对这样一个姑娘愤怒——但是我恼火。
我开着车,双眼火辣辣地疼,脑袋像是一条燃烧着的伤口。两个姑娘也安静了下来。安静对她们俩而言真是一件艰难的事儿啊。黑发姑娘随身带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公文包,很不错的皮面。之前也许是放在旅行箱里的吧。这个丽莎维塔一副严肃的面孔,有点银行职员或者商务人士的那种高贵范儿。我想,肯定有很多男人着迷这个,可能在俄国人中特别吃香。而我的薇拉呢,这个结实的“乡下小婊子”——我们汉诺威人的称法。这种单纯一点的气质倒和我自己比较相近。
薇拉一直沉默着,只是用手势指挥我向左向右或笔直开,一言不发。我们来到了一排铁丝网扎成的篱笆跟前,像是一个收通行税的栅门,也有点像哨卡,前面立着两个俄国士兵,头上戴着钢盔,手里端着冲锋枪。我只好停了下来。两个姑娘就这样爬了下去,离俄国的岗哨就一步之遥,天哪,那些士兵瞪大了眼睛,眼神直勾勾地,几乎要把他们头顶的钢盔掀掉了。
一个小军官走过来,又往回跑,可能是要去打电话。后来又过来将栅栏摇高,我们才得以开到了一栋平房前。一个军官走了出来,像个上校,当他再走近一点的时候,我立即认出来,他就是那个男人,那个昨晚在薇拉把我拉起来之前,在我摔倒在地上之前和她跳过舞的男人,没错!
他和薇拉亲热地打了招呼,说起话来。我只好承认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后来又过来了一个军官,大概是少校,我猜。这四个人在一道说着什么,时而摇摇头,然后又说了下去。一定是在讨价还价。这两个姑娘当然不是为那些大兵们准备的,而是专属军官——起码是少校以上,我猜。这两个姑娘一眼望上去就是两个极端的类型,像预订过似的,一个是娇柔少女,腿只有另外一位的胳膊那么粗。而薇拉,则是一个可以在晨报广告里出现的女郎——金发、丰满、胸围九十,后面还有两个惊叹号。
两个军官又摇头了。明摆着的事儿,这两个姑娘的价格可不便宜。接下来,摇头的轮到薇拉了。我这两位可爱的姑娘显然是想先拿到定金。接着,丽莎维塔打开了她的包,让那两位军官往里面张望了一下。
怪事,那两位这下点头了,带着认可的表情看着姑娘们。那种眼光既不是贪婪,也不是好色。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给他们看了什么“突击装备”?比如避孕套?是西边的上等货色。要不,是什么性虐待的工具?不过怎么会那么小?我是说,那些火辣的物件都能装进丽莎维塔的那个公文包里?也许是什么带电的玩意儿吧,是电子产品,为空军部队特别预备的,要不就是那些老套的玩意儿:西班牙苍蝇粉之类的催情药。我真能瞎琢磨,我心想。不对,都是昨晚的伏特加闹的,让我脑子里塞了一团湿棉花似的。

过来,薇拉转过来对我说,在这儿等着。


我得下车。这时上车的是那个上校,然后是那个少校。接着是薇拉和娇小的丽莎维塔。他们四个坐成了一排。上校把变速杆摇了几下。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载重卡车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又震动一下,然后就拖着那个巨大的货厢自顾自地远去了。
我坐到一株梨树下面的长椅上,一面抽烟,一面观察着一个米格的飞行梯队。它们刚刚起飞,发出了混杂的嗡嗡声。过了一会儿,另外一支编队飞了过来,降落了。然后,一架单独的米格战斗机起飞,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飞出了一个“8”字形,然后回来降落了。
一个执勤的军官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伏特加。唉,要不是在那么早的时间,不是经历了昨晚,不是支着这么个脑袋——简直是一个生肉馅的汉堡……我对他摇摇头,他尴尬地笑了笑,自个儿享用了那杯伏特加。但愿这些家伙在面对战略核武器的时候可别喝这么多呀。一个士兵给我递过来一罐鳀鱼,兴许是鳀鱼吧,总之是小鱼,咸得一点也不给情面啊,好在配上了些面包。我吃了一丁点儿这种鱼,又啃了几口面包。士兵又给我了一个铁皮杯,里面盛着咖啡,清汤寡水的,不过倒让我舒服了一些。他又给了我一条毯子,将它卷成卷儿,示意我可以把这个当作枕头。这样就可以在长椅上躺下休息了。
这些俄国人,哎哟,还真是贴心啊。你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俄国人去联邦军营里服役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想多半会被关禁闭吧!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大约睡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最后被薇拉给摇醒了:走了,我们得走了!
两个姑娘和那个上校及少校告别,简单地拥抱了一下,没有亲吻。显然,亲吻不属于交易范围之内。两个军官看起来相当放松、相当开心,如释重负。是啊,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上了车,启动,拐了一个弯,和所有人,包括岗哨,挥手作别。
我从侧面观察着这两个姑娘,哟,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化的妆丝毫未乱,脸色也并无潮红,显然,她俩只是很冷静地接受着所发生的一切。在后视镜里,我看得见车后的士兵们依旧在挥着手,但两个姑娘只是笔直地望向前方。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立即察觉:车上装了一大堆货物,只能慢慢拖着走,转轴上沉甸甸的。
你们俩到底挖到了什么金矿啊?
你听过那个金锅子的童话吧?一个波兰童话。
我知道,我说,在德国也有。但锅子里这回放着什么?军火吗?
胡扯。
到底是啥?
她带着敌意注视了我一会儿,说,你用不着什么都知道。
那,你听好了,车归我开,我必须知道里面运的是什么。
你还有的是时间,继续猜好了。
当我们的轮胎碾过路上一个坑洞的时候,后面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声音。
铁家伙?铁床吗?
亲爱的,你的想象力实在是太糟糕了。
好吧,据我所知,在柏林他们会贱卖一些苏联红军的铁皮储物柜,卖得非常好,因为风格简约,就像意大利设计师的手笔。所以我猜,要不是铁皮柜子?
要比你说的这个火辣得多。
接着她就和丽莎维塔说起了话,她们俩大笑了起来。我这么思量着:如果这两个真是兼职妓女的话,那她们完全经得起。看她们不动声色的模样。另外,她们究竟去做了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呢?肯定是金属,因为在哐当哐当地响。
他说到这里,露齿而笑,一面摇晃着脑袋。他向车窗外瞥了一眼,景色向后方一掠而过,而天空中飘着几朵云彩,直到隧道的黑暗再次将这一切吞没。
我开车,两个姑娘沉默地坐车。我注意到她们的确是累坏了,她们比我睡的时间得要少得多。丽莎维塔很快就打起盹来了。我总以为波兰的这种烂路一定会将她的脑袋都震掉,但结果呢,她每次都只是激灵了一下,发出了小小的、受惊之后的鼾声。
薇拉呢,完全没有睡着。甚至,每当我打盹儿的时候,她都会在我的上臂上拍那么一下。后来那个地方真的连瘀青都被她打出来了。就这样,我们大约在傍晚时间达到了波德边境,这时我倒真的有点忐忑,想看看车子里到底被他们装了什么。
在波兰关卡那边,一张美金钞票搞定,我们被放行了。可到了德国关卡,他们像模像样地检查了起来,把车子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我想,但愿一切顺利呀。其实心里自然是有些慌张的——那两个姑娘也很紧张,看得出来。我的薇拉一个劲儿地抽烟,而那个丽莎维塔则不住地在拉扯自己黑色的短裙。
边检员走了过来,还是那副标准的东德口吻:下车,证件。
现在,我们必须跟着他走到车后头,打开厢门了。我一看,放下心来,因为厢门竟然封着火漆,一个红色的、厚厚的火漆封印。小个子黑妞出示了一份证明,什么样的证明呢,居然是外交部证明——红色的,有着外交证件一样的封皮,不是格鲁吉亚的就是吉尔吉斯斯坦的,我也不大清楚。边检员检查了之后说:封漆没有问题,文件也符合要求。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和蔼了许多,校对了一下车牌号码什么的,就给我们放行了。就这样,他一眼都没往货厢里看。
我说嘛,在俄罗斯这个国家真是有无限的可能啊。
里面究竟运了什么东西呢?
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刚刚过了边境不久,她们就让我停车了。薇拉去了一个电话亭,又很快回来,上车,我们继续上路。她啥也没说,只是笑。两个姑娘一下子变得这么欢乐,笑着,用俄语聊着,还唱歌,还是双声部,还是顿河哥萨克合唱。丽莎维塔取出了一瓶格鲁吉亚产的白兰地。我也想喝上那么一口。
在这里不行,薇拉说,现在可不是在波兰,你还得开车呢。她向我吹了一口气,还给了我一个轻吻,带着一些酒气。这个吻是小心翼翼的,非常的温柔,她说,拿这个当作替代品吧。
替代什么呀?
没什么。
说着我们就到了一个服务区。
开到这里,差不多了。薇拉指给我看,应该把车停到哪个位置。
这时我已经累得腰酸背痛了,像一个老人一样爬出了驾驶室。我们走向了那间休息室,那是米特罗帕【指民主德国的中欧卧车与餐车股份公司】公司所开的一家饭店,还遗留着一些东德时期的味道,完全没有改建过,比如极小的马桶,水箱上连接着一根塑料细绳儿。水龙头也是塑料的,灰绿色的那种。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清洁阿姨,像过去一样,当有人小便完走了之后,就会走进去擦拭小便池的边缘什么的。而小便池里放着绿莹莹的除臭石子,上面还贴着一条标语:石子切勿吞食!
不知怎么有种很棒的感觉,那种东德时期的上层领导关怀劳动人民生活是否幸福的感觉。


我为自己点了一杯啤酒,然后又来了一杯。两个姑娘坐在那儿,用俄语说着话,不过这次的语调显得相当紧张,像是在翻来覆去讨论什么问题。刚才的快活劲儿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薇拉叫了三只烤童子鸡,当时那玩意儿还叫作“不老乐”【原文是Broiler,在民主德国时期很流行的对于烤鸡的称谓】。姑娘们紧张兮兮地把各自的半只鸡肉掰碎,时不时地望望钟,还老是朝窗外瞎瞅。薇拉甚至还出去了几次,向着停车场张望。
你们在等谁?
很快你就知道了。
第三杯啤酒下肚之后,薇拉发话了:你不能再喝了,因为等一下还要开车呢,就是今天。接下来她们又说起俄语来,等人、抽烟、一再朝停车场方向张望,突然,薇拉跳了起来。外面开来了一辆宝马750,开得很慢,是有司机开着的。它在休息室的入口处停住了,一个家伙下了车。他约摸四十岁的样子,穿着蓝色的双排钮外套,里面是淡蓝色的衬衫,领口惨白。他走了进来,走进这间卖烤鸡的小破屋。走近了细看,他穿着黑皮鞋,领带上别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小饰品,像是猎狐犬,又像是气球或者恐龙。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褐色的。
两个姑娘急切地说起话来,用的是俄语。
这个男子,在外套口袋里塞着一块和领带颜色相仿的丝帕。姑娘们向他招手示意。走近后我发现,男子说的是德语,不过带点奥地利口音,还有,他的领带夹的确是一种恐龙。他既不喝酒,也没要“不老乐”,而是想直接看看货色,所以和她们一个劲地在谈货色的事儿。
这货完好无损吗?缺不缺零件儿啊?马上就能使吗?
我心里在嘀咕,会不会是卖“不老乐”的大婶在我的啤酒里下了点什么迷药啊,我越听越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简直要疯了。这时那个男的说,我想亲眼看看货,他就是这么说的:亲自验货。
我们来到了搬场卡车跟前,薇拉在那里打开了封漆,就那样简简单单就打开了,然后对我说:去,打开货厢。
货厢一开,我就傻眼了,里面竟然停着一架飞机!是一架战斗机,米格。机翼是被拆卸下来的,立在旁边。机身就停在那儿。机翼和调整片都被紧紧地扎牢了,轮子都上了刹车闸块。
薇拉开口了:飞得倍儿精神,他们给我试过了。
我站在一边,心想,我是在做梦吧,一架米格战斗机活生生地摆在了面前。如果边检员打开看一下,那会发生什么?或者,就拿现在来说吧,如果在高速公路上碰到一次检查,天哪,我简直不敢想,两个膝盖一下子软了。
而那个家伙呢,看到这架飞机时的眼光是那么的贪婪,如果你没有亲眼看到是不会相信的。
随时可以起飞吗?
没错!
这个男人在身上乱摸了一阵,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支手电筒,然后毫无顾忌地穿着那身蓝色的西装爬进了货厢,将焊缝和铆合处一一检验过,并将涡轮发动机照了又照。显然,这是一个行家。在机尾的地方,他匍匐下来,来回爬了几圈,然后喊道:东西不错!不过我们先得开到波恩去,给我的客户亲眼瞧瞧。
他当真说的是“客户”。于是我问:要去波恩?
是的,去波恩。
不行,我说,别带上我。我就在这里下车吧,这个玩意儿太他妈刺激了。
一起去!别尽说他妈的废话!我们的文件齐全,一清二楚,手续正常,一丁点儿问题也没有。
不行,这玩意儿对我来说太大了。
你答应好的,亲爱的。但在我听起来,这句“亲爱的”尖锐得简直就像女主人在发号施令。
还是不行,这个玩意儿,我可是老老实实服过兵役的,现在竟然叫我运给别人一架喷气式战斗机!
你可以赚一大笔呢。
不行。
真的很多呢。
不行。
我们分成,她这么对我说,同时也对那个刚从货厢里爬下来、拍掉沾在大衣上的灰尘的奥地利佬说。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还可以弄来六架,组成一支编队。
奥地利佬打开他的公文包,取出一个照相机,然后又爬进了货厢,为米格战斗机拍了照。在闪光灯下,这个玩意儿看起来绝对的冷酷,绝对的危险。
别发疯了,我说。
这有什么呢?一支飞机编队是可以消失的,这种事情很正常。他们那边,任何东西都有消失的可能,火箭啊,摩托艇啊,甚至核弹头。谁会在乎这么几架战斗机呢?
可我对蹲监狱才没有兴趣呢!
奥地利佬又从货厢里爬了下来,将照相机放回了公文包。
每一架五十万。薇拉说。
好,奥地利佬开口了,价格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商量。总会成交的。但我还是想让客户,自然还有他的军事顾问,先看一眼。
他给了薇拉一个地址,招来他的司机,和我们握了握手,然后就坐上车,一阵轰鸣之后离开了。



一架米格战斗机,停在一辆搬场大卡车里。谁会信呢。您一定也不信,对吧。想想吧,这简直是童话——藏在披萨饼里的大老鼠。但事实就是如此,一架米格好端端地停在我的搬场卡车里呢!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一架米格战斗机是完全可以停进搬场卡车的。它完全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大。
你是从哪里认识这个家伙的?我问薇拉。
登广告认识的。
登广告?
没错,在报纸上,再简单不过了。
哪有这事啊。
怎么没有?交友类的广告,都是交友类的,你懂吧,她向我挤挤眼。一笔好买卖。
但别捎上我。
你害怕了?
当然,咋会不怕。
你给我听着,你只要跑六次,就可以挣到一百万了。
那么要把这玩意儿运到哪里去?
去波恩。是一个大使馆。
哪一个?
她耸耸肩,不知道。可能是远东的某个国家吧。哈萨克斯坦,或者非洲。我怎么知道,我无所谓。反正我们会看到的。等到事后。那是他们的事情。我又不是无所不知的智者。如果是地雷什么的,不,我永远也不会去做,可米格不一样,说实话,战斗机是最好的玩意儿,因为它们会互相击落。好吧,我们走,把这个玩意儿送到大使馆的花园里去。
不,我不去,我不想跟你们掺合在一起。
你这个软蛋!她说,一下子提高声音,发起火来,都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为什么不做?你这个傻蛋!
这是信仰问题。我说。另外,我真的挺怕。如果秘密警察在路上截住了我们,我基本就完蛋了,你想,我开着一架米格战斗机在高速公路上。
胡说八道!都安排得好好的,这个玩意儿又不是我们偷来的。它是我们正正式式付过钱的,老天!四万美元啊,这些都是我们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我和丽莎维塔,你懂的。我俩整整干了四年活,还另外借了一万马克。所以这是我们光明正大挣来的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至于俄国人那边做的,那完全是他们的事。他们说,这玩意儿坏了,也没有替换的零件。再不然就是飞行员失踪了,我管个屁啊!走,马上走!
你们两个都是疯子!疯透了!说完我就拎了旅行包,自顾自地往加油站方向走去。
薇拉在我身后咆哮着:滚蛋!你这个软蛋!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了!明白吗!没用的东西!废物!
我就在那些正在加油的车子里找了一部。就是说,我盯着那些司机看,就可以看得出谁会愿意带你上路。最后,我问了一个小伙子,他愿不愿意捎我一程。
你去哪里?
柏林。
哦,不行,我要去莱比锡。
也行。
就在他一犹豫的当口,我已经坐了上去。在车子开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我看到她们俩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甚至连一个手势也没有。她们就那样站着,薇拉还是穿着她的那双靴子,旁边停着那辆厢式卡车,上面有着画工拙劣的阳台和穿着浴袍的女子,她还在半掀着窗帘张望着什么。而在它的里面,停着一架米格。
我在这一刻真心地感到难过,两个姑娘站在那儿,就像两个被遗弃的孩子。其中一个穿着皮革短裙,而另一个穿着短小休闲装。她们俩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两个女军火贩子,而更像两个游荡在高速公路上的妓女。在这个瞬间,我几乎想打开车门下去了,要不是那个家伙猛踩了脚油门直接上了高速公路的话。
但我还扭身回望了一眼。两个姑娘还是在那儿站着,一直站着,望着我们远去。宁静,弱小。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头猪。叛徒,我对自己说,胆小鬼。把这两个姑娘说抛弃就抛弃了。其实最让我伤心的是,薇拉和我的关系就此画上了句号。要是我们把这个玩意儿运到底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还和她在一起。我完全可以不朝那事儿联想,我的意思是,上床什么的。我们的故事还应该会更丰富,我们俩可以保持一种非常美妙的关系,永远也不会厌倦。很久以来我都没遇到过像她这么强势的姑娘了。她太特别了,即便她不仅仅靠替人打扫擦洗谋生,是啊,我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很清楚的一点是,她也喜欢我。有一点爱上了我。但我就是怕呀!那玩意儿对我这个老实人来说实在大的吓人。
我去了莱比锡,再坐火车回到了汉堡。像是去玩了一趟,没花什么钱,但也没挣到一个子儿。
服务生端上了碎肉冻,把它放到了他的面前,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还要来杯啤酒吗?
那当然。
他拿叉子吃起来,手肘惬意地支撑在桌子上。我想看看桌上那本书的名字,我跟他坐在一起之前,他正在读这本书。但我一坐下他就把它推到了一边,仿佛早已等着要和别人讲一讲他身上发生的这个故事了。此时,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于是将书翻转了过来。
英国作家詹姆斯·霍斯的《带尾翼的白色奔驰》。
写得好吗?
好极了!他说完抓起一片莴笋叶塞进了嘴巴里。
这时,列车广播响了:火车即将到达卡塞尔火车站。然后就介绍起了机场与城市间的火车联运服务等等,之后又用一种独特的、带有巴伐利亚口音的英语重复了一遍。
后来呢?我问,我必须在这里下车了。
是去卡塞尔文献展吧?他莫测高深地望了我一眼,往嘴巴里塞了一根小小的盐渍黄瓜。说:不知道了。
什么?您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吗?
再也没有。您是问她们最后怎么开走那辆车的?大概是在加油站里找了个人吧?或者打电话叫了个出租车司机?我不清楚。我当然给租车公司打了电话。最后车子反正是交还了回去,一周之后。租车的费用也结清了,而且最后里面是空的。啊不,他们在里面找到了两个金属部件,形状很特别,他们就打电话给我,问我们那次究竟运了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没看见。我只是将车子开到了柏林,然后那两个姑娘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想,倘若事后追究起来,我最好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自然,之后我仔细研究报纸,研究了两三周,能买到的报纸都买齐了。但是丝毫没有关于那架米格的消息。那就是说,那两位竟然把事情做成了。她们顺利过关,真是不可思议。当然,没有谁会相信我说的话,哪怕是我的死党们也不信。他们都说:老天,你在扯淡!真的没有人相信。您也一样,对吧?
这个嘛……我说着起身,从行李架上提下了我的旅行箱。
瞧,我说吧,您也不信。那让我接着说。大约四个月后,我在报纸上发现了这个。他把叉子放到一边,拎起搭在椅背上的皮夹克,从胸袋里取出了一张小心折叠过的剪报,将它放在桌上。
您读一读吧。

奥斯那布鲁克。一波兰清洁女工因买卖军火被起诉。该女工与其子在波兰购买了一架俄罗斯的米格战斗机,企图在联邦德国境内出售。她通过在报纸上发布小广告找到了战斗机的买家。许多有意者前去联络,其中包括军事反间谍组织的缉捕员。因涉嫌违反海关规定,她被法庭判处了六个月的监禁,暂缓执行,以观后效。


火车震动了一下。
怎么是儿子?我不懂。
我也不懂。也许她把那个黑发的柔弱姑娘招供成了自己的儿子,梳着马尾辫的那种。反正那位的胸部也不怎么明显。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又或者是另外一个故事。要是我能去旁听审判就好了,我很想再次看到薇拉。可我当时根本不知道。
他将剪报拿起,重新折起,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一份重要的文件。
怎么样,他问,总该相信了吧?
这个嘛……我再一次支吾着,提起了旅行箱。
您再等一下。他举起了手中的叉子,将一块冻肉举到半空中,然后说道: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在这一瞬间里,我在思考是不是干脆直接乘下去,坐到哥廷根得了。但最后,我还是下车了。
祝您一路顺风!
我沿着通往火车站出口的斜坡往上走。那儿挂着一块巨大的标语牌:政治与诗学。第五届卡塞尔文献展。可当我看见下面的火车缓缓地驶出车站的时候,突然对自己感到很生气,因为我没能继续待在那儿,听他把这个故事讲完。


END



作家简介

德国作家乌韦·蒂姆(Uwe Timm,1940—)在上世纪70年代初成为自由职业作家。其文学创作自1979年获得不来梅文学奖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尤其在上世纪90年代,讲述战后废墟中柔韧人性的《咖喱香肠的诞生》被译介成了二十多种语言。2001年的长篇小说《红》和2003的自传体小说《以我兄弟为例》更是延续了其温暖舒心的文风。
《波折故事》里的三个主人公是小人物——一个载重卡车司机、两个姑娘,但是标题的“波折”二字预示着故事将会朝着悬疑甚至离奇的方向发展,同时,也预示着东欧巨变之后的转型期中发生的种种波折。显然,蒂姆在这里给我们讲了一个小概率的惊险故事,你却会被语句之间的幽默感所吸引,换言之,直到结尾之前,小说都有着插科打诨的“松弛度”,让人一点儿也不觉得如大部分剧情片那般硬邦邦、紧绷绷。不管卡车司机醉酒的场面、一厢情愿的痴态,还是两个姑娘看似风流、实则用心良苦的军营探访,都被蒂姆写得好玩儿极了,更诙谐的是,还加上了第三人称转述给“我”的视角,那个在火车上听故事的“我”想必一脸讶异吧。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3年第3期,责任编辑:杜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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