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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品读 | 泰•休斯【英国】:只要这首诗不曾绝迹,那只狐狸就会再次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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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在这行行文字中,那只真实的狐狸不曾被我抓住,我便无从挽救这首诗。我会将它扔进纸篓,一如其他种种失败的猎捕——多少次的追逐,多少次得非所求。而这首诗,每当我读起它来,那只狐狸都会从黑暗中现身,然后钻进我的脑袋。我想,在未来,即便我离世已久,只要这首诗不曾绝迹,只要有人读它一回,那只狐狸都会再次现身——从黑暗中的某个地方现身,然后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捕捉动物

泰德·休斯作  叶紫译




世上有千百种捕捉鱼、鸟、兽的方法。小时候,我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捕猎上,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直到十五岁左右,我的一腔热忱才开始消退,渐渐淡却,于是我提笔写起诗来。

各位也许并不觉得这两种兴趣——捕猎和写诗——有太多共通之处。可我越是回想,便越是确信,确信于我而言,此二者始终是同一回事。孩童时期,每逢打谷时节,我追着老鼠不放,禾捆一被提起,离了堆,我便疾手去抓,逮住了就往口袋里扔,一连捉下三四十只,任它们扒着我的上衣衬里东攀西爬;如今,我对诗歌紧追不舍——较之童年,似是同一份狂热,无非“阶段”有别。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把诗歌当成一种动物。就像动物一样,它拥有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说,它似乎相当独立,并不依附于任何人,甚至与作者本人也断了关联,一切的改变——添补也好,删减也罢,都会令其落下残疾,没准还会要了它的命。而且,它拥有某种智慧。它洞悉某种特别的东西……说不定正是我们亟欲知晓的秘密。或许我一心想要捕捉的,并不是叫得出名字的那些动物,也不是诗歌,而仅仅是存在于我的生命之外、也自有其鲜活生命的事物。不过无论如何,我对动物的兴趣与生俱来。我很清楚地记得,三岁时,我便已收集了一众铅塑的小动物——都是能在商店里买到的玩具,多得能在绕家一周的平顶围栏上头尾相接地摆成一圈,余下的还得叠着放。


我喜欢做模型,喜欢画画,所以,在发现了橡皮泥以后,我的“动物园”里有了变幻无穷的生机;四岁生日,一位姨妈买给我关于动物的书——绿色的书脊,厚厚一本,我看见书里泛着光泽的照片,开始依样儿地画。在照片里,那些动物漂亮极了,可在我的画中,它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只属于我一个人。那时候,我常坐在画前,久久地凝望,心中的那股子兴奋,我依然记忆犹新,时至今朝,对于诗歌,我的感受也大抵如此。






我的“动物世界”并不只在家里。当年,我们住在西约克郡,家处奔宁山中的一片谷地。说起儿时对动物的热衷,哥哥的影响恐怕无人可及;他大我不少,平日里总爱拿着把来复枪在山腰上蹑手蹑脚、四处潜行。他带着我一起,让我当他的猎犬,我急急匆匆、东奔西窜,跑遍了各种地方,收集他打中的猎物,喜鹊、猫头鹰、兔子、黄鼬、老鼠、麻鹬等。他打得再多,也不够我找。而且那时,我手拿一把织如网帘、金属框圈的长柄网兜,每天都要去运河里捕鱼。


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八岁时,我们搬到了南约克郡的一个工业小镇。我家的猫跑到楼上,在我的卧室里待了一周,始终闷闷不乐;对那个地方,它讨厌极了。出于同样的原因,哥哥也离家而去,到猎场做了看守。不过,从许多方面看来,那次搬家都是我人生中最最美妙的事情。我很快便在邻近的乡间找到了一家农场——我想要的东西,农场里样样都有。没过多久,我又发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那儿有湖,也有树林。


我和镇上的男孩儿们(都是煤矿工人和铁路工人的孩子)交了朋友;和他们一起,是一种活法,可除此之外,在乡下,我还独自走过了另一段人生,不曾停步。两种生活,我分得清清楚楚,从未搅混。我依然保存着那些年里我写下的日记:除了捕猎的收获以外,我什么也没有记下。


最终,正如之前所说,到了十五岁左右,我的生活日趋复杂,我对动物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我责备自己,觉得自己打乱了它们的生活。我开始观察它们,你知道吧——站在它们的角度观察它们。






大约在同一时间,我写起了诗。并非动物诗。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写出了堪称“动物诗”的作品,再晚几年,我才忽然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我提笔作诗,也许正是在延续自己曾经的追寻。如今我对此更是确信无疑。那种独特的兴奋感袭来,你略有迷怔之感,几乎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专注,在脑海中感知一首新诗的悸动,继而分辨出它的轮廓,感受它的重量,看清它的颜色,抓住它干净利落的最终形态;在茫茫死境中,它是独一无二、真真切切的生命。这一切都太熟悉了,错不了,这就是捕猎,而那首诗,就是一个全新的物种,一个前所未有的生命样本——在你生命之外的生命。


至此,我已相当简略地向各位阐述了我对诗歌创作的兴趣——在我自己看来——是因何而起,又何以成长。关于其间所有,我都作了很大程度的简化,不过来龙去脉大致无误。其中有些许部分,在各位看来,可能不无模糊之感。比如,一首诗,写的是雨中漫步,又怎可以动物作比?的确,乍看之下,它或许真的不像长颈鹿,也不像鸸鹋、章鱼,整个动物园里也找不出任何与之相似的品种。更准确些,应该说,它是由单一灵魂支配的各种活体部分的集合。所谓“活体部分”,即是词语、意象和节奏,而“灵魂”,便是在它们共同运作之际驻居其中的生命。先有“灵魂”,还是先有“部分”,无从知晓。可是,一旦任何一个“部分”死去,一旦有任何词语、意象或者韵律在你诵读之际无动于衷,不曾焕发活力,这个活物便会落得残疾,灵魂也如蔫似病。因此,作为一个诗人,你必须确保为你所用的每个“部分”,即每个词、每个意象、每拍节奏,都富有活力。困难也由此开始。不过首先,规则,其实简单得很。所谓“活词”,或是来自听觉,比如“咔哒”、“咯咯”;或是来自视觉,比如“雀斑点点”、“脉纹道道”;或是来自味觉,比如“醋”、“糖”;或是来自触觉,比如“刺痛”、“油滑滑”;还有嗅觉,比如“柏油”、“洋葱”——与“五感”直接相关的词,都可以说是“活词”。再或者,有些词自有其劲力,似能松紧肌肉,比如“轻弹”、“平衡”。


可紧接着,困难更深一层。“咔哒”【原文为“click”】一词不单让你听到一个声音,也让你意识到一种短促、利落的动作——一如你念出“咔哒”时舌尖的轻弹。同时,它给你一种感觉,使你联想起轻脆之物,比如一根忽然折断的细枝。重物从不“咔哒”,柔软的、可弯曲的东西也是一样。同理,柏油【原文为“tar”】不仅气味刺鼻,摸上去也很粘稠,有一种特殊的厚度和令人窒息的粘性。而且,未干时,它很柔软,缓缓地流动,像条黑蛇,闪着美丽的光泽。大多数词语都是如此。它们同时属于不同的“感觉”,有的好像生着眼睛、耳朵和舌头,有的又似乎长着耳朵和手指,生就一具可以移动的身体。而这小小的精灵正是一个词语的生命与诗性。诗人所必须掌控的,也是它无疑。




当然,你会说,这不可能。掌控这一切,怎么可能?文如泉涌的时候,你如何能够确保“羽毛”一词的次要意义不会与后文不远处出现的“糖蜜”一词的次要意义发生纠葛呢?在糟糕的诗作中,这恰恰是症结所在——词语之间的你死我活。所幸,你无须为此感到担忧,只要你做到一点:


那就是想象——想象你正在描写的事物。看着它,融入它,成为它。不必辛苦费力,像做心算一般机械地想。用眼睛观察,用手去触碰,用鼻子闻,用耳朵听,把自己代入其中即可。只要你做到这一点,笔下的词语就会自行其是,像有魔法一般。只要你做到这一点,就不必为了在何处使用逗号或句号之类的问题感到烦恼。你也不再盯着词语看。你睁开双眼,竖起耳朵,保持嗅觉、味觉以及触觉的敏锐,全身心地投入,专注于你正付诸言语的事物。一旦你退缩、躲闪,分了心,让目光回到词语并开始担忧,你的担忧便会渗入词语,引起它们之间相杀相害。所以,你必须保持专注,越久越好,完后再回首前文,看个究竟。对自己说:“这东西,别人怎么写它,我不在乎,这便是我眼中的它。”还可以对自己说:“不论我想到什么老旧的词语,只要此时此刻它恰如其分,我都会予以使用。”如此,在少许练习过后,你会让自己感到惊讶。当你通读自己写下的词句,你会感到震撼。你捉到了一具灵魂、一头活物。


说罢以上这些,我想我该拿出一些范例,将我自己捕获的、年代不那么久远的“样本”向各位展示一二。






狐狸是我从未成功“养活”的一种动物。我始终感到挫败:曾有两次,我逮住了狐狸幼崽,可不等我细细琢磨一番,它们便命丧一位农夫之手;还有一次,一位饲养家禽的农夫放走了我的小狐狸,而他那条狗正等着下手。许多年后的一个雪天,我在伦敦一间沉闷的租舍里,深夜未眠。当时,我已有一年左右没能写出过什么东西,可那天晚上我偶有奇想,觉得自己能写点什么,于是我用几分钟的时间写下了一首诗——我的第一首“动物诗”。全诗如下:


思之狐


我想象这午夜时分的森林:


还有什么尚在活动,


除了钟表的孤寂和这张


我手指移动下的白纸。




透过窗户,我看不见星星:


有什么东西,离得更近


但在黑暗中愈显幽深,


正潜入这孤寂之中:




冷俊,优雅,似那暗淡的雪——


一只狐狸的鼻子触碰细枝、树叶;


两只眼睛配合着这个动作:一下


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它在树林间的雪地里印下


整洁的足迹;一道瘸行的影子


小心慢移,依着树桩或落入坑里,


那属于一个穿过片片空地




大胆而来的身体;一只眼睛,


一豆幽绿的光,渐宽渐深,


如此闪亮,如此专注,


顾自前来,仿佛心有所系




直到——伴着突如其来的浓烈狐臭


它钻入我头脑的黑洞里。


窗外无星依旧;钟声滴答,


文字已印在了纸页之上。



从这首诗里,很难找得出堪称“涵义”的成分。它讲的是一只狐狸——这一点再明显不过,可这只狐狸是狐,又非狐。一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钻进我的脑袋,时至今日大概仍然端坐其中,狗一叫便顾自发笑的狐狸,该是个什么品种?它既是一只狐狸,又是一具灵魂。作为狐狸,它真真切切;每每读起这首诗,我总能看见它动,看见它印下足印,看见它的影子拂过深浅不一、起伏无序的雪地。是这些文字,让它慢慢靠近,让我看见这一切。对我来说,它很真实。文字铸就了它的身体,也赋予它行走的空间。






如果,在写诗的时候,我能找到更具活力、更能生动展现其一举一动的文字,比如它耳朵的抽动与拉伸,比如它垂下的舌头正微微颤动,比如它呼出的气化作了小小的云朵,比如它裸露在寒冷之中的尖牙,比如它依次抬起的掌垫上跌落的雪屑;如果当时我找到了描述这一切的文字,它或许会比如今我在诗中读到的这只狐狸更加真实、更加鲜活。然而,它就在那里,不多不少。倘若在这行行文字中,那只真实的狐狸不曾被我抓住,我便无从挽救这首诗。我会将它扔进纸篓,一如其他种种失败的猎捕——多少次的追逐,多少次得非所求。而这首诗,每当我读起它来,那只狐狸都会从黑暗中现身,然后钻进我的脑袋。我想,在未来,即便我离世已久,只要这首诗不曾绝迹,只要有人读它一回,那只狐狸都会再次现身——从黑暗中的某个地方现身,然后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END





















作者简介
泰德·休斯(Ted Hughes,1930年8月17日——1998年10月28日),英国诗人。生于约克郡。剑桥大学毕业。他的诗集有《雨中鹰》(1957)、《会见我家里人》(1961)、《乌鸦之歌》(1970)、《诗选集》(1973)等。休斯的诗风格严谨,感情强烈,富于形象。大部分诗歌反映出诗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痛苦的感受。《乌鸦之歌》中的“乌鸦”象征未被世界毁灭而幸存下来的人。2011年,刻有诗人生平成就的石碑被安置于英国国家圣地“诗人角”。纪念碑与乔叟、莎士比亚、雪莱、狄更斯等人的墓碑比肩而立。

《捕捉动物》选自英国“桂冠诗人”泰德·休斯的诗论集《诗歌创作过程》(Poetry in the Making,1967)。《诗歌创作过程》中的篇目均取自面向学生群体与有志于创意写作的初学者群体,在英国广播公司出品的系列节目“听与写”中播出。休斯在节目里以相对通俗的论述形式与澄明的语言风格,围绕诸多英语诗人(以现代英语诗人为主,包括休斯自己)的诗作,展开主题广泛、内容细致的文学探索,鼓励并帮助年轻一代“以忠实于自我”的方式来尝试想象、完成创作。上述三则小论是《诗歌创作过程》中最具代表性、与休斯本人的关系最为紧密的篇章,后来也被收进休斯的散文集《冬日花粉》(Winter Pollen,1994)中。休斯以“捕捉动物”为核心,清晰而恳切地向读者介绍了自己童年的经历以及这番经历如何升华为一条直达诗意的心路,继而又以个人的体验为例,深入浅出地诠释了为诗人所独有的、通往“极乐之境”的思考方式;在此基础上,他开始探讨文字与经验的关系,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直抵诗的本质。休斯,作为“守卫这片土地与这般语言的灵魂”(谢默斯·希尼语),勇敢地将一位诗人的“灵魂历程”与“隐秘内核”展现在世人眼前,只为唤醒一颗又一颗年轻的、向往诗意的心。


叶紫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9年第3期,责任编辑: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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