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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斯·扎克作 杨扬译
一天放学回家,妈妈告诉我从明天开始我只能在厨房吃饭,因为除礼拜五和安息日外,住在“中央大街别墅里的那位老人”都要来玄关【以色列在1970年之前的公寓式建筑里一般设计玄关,进门即是玄关,厨房、客厅、卧室、卫生间等都联接玄关,玄关通常作为餐厅使用】用餐。
第二天,我一点前就回到了家,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生怕打扰到谁。玄关里的桌上铺了洁白的桌布,放着洁白的陶瓷餐具和锃亮的刀叉,足够三道菜用的,还有带着蕾丝边的白色餐巾,好让老人擦去嘴边残留的饭渣,就像爸爸总是小心翼翼地做的那样。
我走进厨房,准备找点儿吃的,这时门铃响了。
“快到卧室去,维卢什卡。我们得等他走了再吃;我们俩要待在这儿就挪不开身了。”
我们家厨房只能容纳两个人,还得在一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情况下,另一个人才能勉强坐在灶边的小桌板旁吃东西。而现在小桌板上摞起了镶金边的陶瓷餐具,那可是专为客人准备的。我听到妈妈用德语招呼客人,然后进了厨房,腰上扎着熨得笔挺的漂亮的白色蕾丝边围裙。
我没关卧室的门,这样就能听到厨房和玄关之间的动静——我听到盘子被放上桌的响声,妈妈问:“好吃吗?还热着吧?需要点儿饮料吗?”又说:“马上来。”
他的嗓音柔和低沉。等他吃完饭,妈妈把我们叫过去做自我介绍。我像个大姑娘似的伸出右手,很用力地跟他握了握手,这是爸爸教我的,说这样老人便不会认为我是个软弱的平庸之辈,我稍微行屈膝礼,并用德语说:“很高兴认识您,我是维拉。”
他握了我的手,我看到他的眼镜有着细细的金框。他浓密的眉毛修剪整齐,眼睛是灰蓝色的。他穿着一身浅灰色格子套装,内衬洁白的衬衫,脖子上系着点缀着灰色小圆点的酒红色领结。他松开我的手后,拿起他的雕花拐杖,摇晃着它,仿佛稍稍向前指了一下,戴上帽子,礼貌地说:“祝你们今天好运,女士们!”
“他叫什么名字?”老人走后我问妈妈。
“古登堡先生,和印刷术的发明者同姓【约翰·古登堡(1397—1468),出生在德国的美因兹,15世纪中期发明了用活字与机械来印制书籍的方法】。在德国,他可是一位有名的律师,结果现在,他竟然没有吃午饭的地方。”
“但他还是有地方吃饭的吧,他来这儿就能受到你的最高礼遇。”
“老了老了变成这样,多可怜啊,”妈妈回答,“要靠他的孩子或者陌生人给他做饭。我可不希望我老了这样,到死我都要自己照顾自己,不靠别人的施舍。”
“你是免费给他做饭吗?”我问。
“不,他给的价钱可不低。”
“那怎么能叫施舍?”我强调,“你提供食物和服务,他付钱。”
“老婆,老婆,他需要一个老婆。男人需要一个女人陪在身边,给他们洗衣服、做饭,照顾他们的需求。他们自己干不了这事儿。”
我觉得爸爸应该都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冲杯咖啡。妈妈为他打理一切。一次,妈妈生病,住院一晚,他坐在玄关那儿直哭,一点儿东西都没吃。我自己热了点儿吃的,分给他一些,他说如果妈妈不在这儿伺候他,他都没法儿吃饭。
妈妈不只是给他做饭,她会站在窗前等他下班回来。看到他的车近了,就跑进厨房开始热汤,他进门洗手的时候,汤刚好煮沸。妈妈把热腾腾的汤倒进盘子,轻快地走进玄关,放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属于爸爸的那侧桌子上;然后站在旁边看他喝完头两勺。要是他埋头继续吃饭,妈妈就会在他旁边坐下。有时候,他抬头说:“不够烫。”妈妈就会端起盘子回厨房重新热。
“我不会做饭,”我说,“那我怎么照顾一个男人?”
“你可真不该这样,维卢什卡。我告诉过你多少次我干活儿时你得在旁边学着,因为只有拴住一个男人的胃,才能拴住他的心。你要是有老公,他肯定想把你扔下楼去。”
我反驳说阿尼卡就不会做饭,也不会做任何家务,可是她老公不但没把她扔下楼,相反他自己做饭、洗衣服,还给阿尼卡做晚饭,这样她下班回家就能休息。
“没错儿,”妈妈争辩,“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孩子;不然她在家还能这么干吗?整天坐在那儿盯着墙,等着她老公下班回家?”
我就想像阿尼卡那样,但我没说出口,因为那样的话,妈妈肯定会立马说——天哪,千万别那么说,耶和华保佑你能生好多孩子,成为一个完美的主妇,优秀的妻子,耶和华会保佑你的。
“你看,”她边说边跨到玄关的窗边,“看看道尔卡,我们的新邻居,理想的主妇。她烹饪和烘焙的食物简直让你想舔手指头。她整天心里想的都是老公和孩子,她满心欢喜地照顾他们。她给了孩子良好的犹太式教育,她丈夫崇拜她,还在安息日的晚上唱《才德的妇人》【“才德的妇人”出自《圣经箴言书》31章10节—31节:“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珍珠。她丈夫心里倚靠她,必不缺少利益。她一生使丈夫有益无损。她寻找羊绒和麻,甘心用手做工。她好像商船从远处运粮来。未到黎明她就起来,把食物分给家中的人。将当作的工分派给婢女。她想得到田地,就买来。用手所得之利,栽种葡萄园。她以能力束腰,使膀臂有力。她觉得所经营的有利,她的灯终夜不灭。她手拿捻线竿。手把纺线车。她张手周济困苦人,伸手帮补穷乏人。她不因下雪为家里的人担心,因为全家都穿着朱红衣服。她为自己制作绣花毯子,她的衣服,是细麻和紫色布做的。她丈夫在城门口与本地的长老同坐,为众人所认识。她作细麻布衣裳出卖。又将腰带卖与商家。能力和威仪,是她的衣服。她想到日后的景况就喜笑。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法则。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独你超过一切。艳丽是虚假的。美容是虚浮的。唯敬畏耶和华的妇女,必得称赞。愿她享受操作所得的。愿她工作,在城门口荣耀她。”】给她听。你看看他们家多幸福。”
我问她是不是也想让爸爸在安息日晚上给她唱《才德的妇人》,她说现在咱们家跳过这个步骤了,我们只做圣礼【安息日傍晚(每周五太阳落山后),犹太人会先去犹太会堂,回家后会唱两首安息日歌曲《平安归于你》和《才德的妇人》,然后在特定的杯子里斟满红酒,诵读《创世纪》关于耶和华用六天创造世界,第七天休息一段。之后感谢耶和华赐给他们葡萄和安息日,并护佑以色列民族。从斟酒到祷告完毕这段仪式被称为“Kiddush”,即安息日圣礼】,然后吃安息日晚餐【安息日晚餐中都会有一种被称作“哈拉”的面包,其他食物则视不同家庭的习惯而定】。但我知道每个安息日晚上吃完饭,她都会打开窗户,看起来像是通通风,但其实是站在窗边听楼上邻居家传来的安息日歌声。
道尔卡搬来的时候,妈妈站在窗边告诉爸爸,她敢肯定那就是她的爱丽丝·佩吉。爸爸说不可能,但她坚持要弄清楚那个女人父母的姓氏和籍贯,否则她将永远不得安宁,因为如此的相似不可能是偶然的。
我不明白邻居家那个脸上总堆着笑的丰满女人怎么会是妈妈的女儿。对我来说,她是孩子的母亲,而非任何人的女儿。但妈妈直到带着我,提着烤好的蛋糕亲自去拜访后,才松了一口气。她们在一起聊了一个多小时,弄清楚了道尔卡来自匈牙利,并不是妈妈先前的小女儿。妈妈跟她讲了关于爱丽丝的一切,绝对称得上完美的爱丽丝,她有碧蓝的眼眸,金色的秀发,每个见到她的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因为那种美不是你每天都能看到的。她出生后,阿尼卡因为嫉妒想要打她,妈妈必须一直看护着,确保阿尼卡不会杀死这个小妹妹。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俩成了好朋友;直到希特勒来了,将她们分开。
我并没有听全妈妈所讲的故事,只是在想,为什么每次门铃一响,妈妈总是跳起来,仿佛她在等谁一样,她又是怎样总在打开门,看清楚来人后说:“啊,是你吗?我还以为是……”
有些人为此不太高兴,但紧接着她就会解释,她总是觉得也许他们其中一人会回来,这样,他们就宽恕她了。我明白她最希望的是爱丽丝能够回来,因为妈妈最牵肠挂肚的就是她了。妈妈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见过或听过爱丽丝的人说的,她尽量相信他们真的看到了爱丽丝和伦卡一家一起进了集中营,伦卡是妈妈的妹妹,来自匈牙利。人们告诉妈妈,蒙格利博士【约瑟夫·蒙格利,党卫军医生,拥有权力选择新运来的囚犯,并决定谁被杀以及谁成为苦力。他在执行营对犯人施行臭名昭著的人体实验,并因此被称为“死亡天使”。蒙格利利用奥斯威辛集中营作为继续他遗传学研究的基地,利用犯人进行人体实验。他尤其感兴趣的是同卵双胞胎。他的实验包括试图摘取双胞胎中一个的眼球,并将其附加在另一个的后脑勺,还有通过注射化学药剂到孩子的眼睛以改变颜色,以及各种四肢截肢和其他残忍手术。他在战争中侥幸苟活,在德国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逃往南美,余生在那里躲避追捕。】将伦卡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分到左边队伍里,而把爱丽丝分到右边,但我的姨妈抱住他的腿,说她答应过姐姐辛德尔会替她照顾好爱丽丝,她肯求蒙格利让爱丽丝和她们待在一起。蒙格利甩开她,命令她乖乖站到左边的队里,可这时,爱丽丝·佩吉跳出来跑向伦卡姨妈。
听说,蒙格利看着她,用德语说:“你不是犹太人,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可爱丽丝站到他面前,大声叫道:“我是犹太人,我想和我的姨妈和表兄弟在一起。求求你,别把我们分开。”
“那你就去吧。”蒙格利说着把她推进伦卡的怀里。
谁知道呢,也许人们此后再也没看到她回到苦力队里。也许他们并不明白眼前看到的事情,更也许,他们只是编造了这样的故事,想象他们看到过而已。那里的所有事都像是个噩梦,在梦里,没有逻辑,没有章法可循,不可能记住细节。
夜里,我梦见自己走在海滩上,看到一个小女孩从篮子里拿出一只小猫,把它放在一只长着铁锈色乱毛的老猫旁边。我问她是不是她的猫生了,她说是的。我瞟了一眼篮子,里面有很多小猫,长着铁锈色的毛。它们一起颤抖,哀嚎,女孩从篮子里拿出更多的小猫,将它们散放在沙滩上,每隔一段距离放一只。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等小猫长大了,更强壮一些了再抛弃它们。但她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摆放着小猫,我真担心它们会被踩死。
突然,女孩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他向我招手。另一只手里拿皮绳牵着一条狗。我看向左边,海那边,黑色的巨浪拍打而来,天空乌云密布。黝黑皮肤的青年依然向我招着手,但我已经到了海的尽头。
艾迪斯·扎克(Edith Zack,1947—),以色列女作家、音乐学学者。出生于斯洛伐克的一个大屠杀幸存者家庭,1949年随父母移民以色列。艾迪斯·扎克主攻音乐学,先后在巴伊兰大学和爱丁堡大学获得音乐学博士学位,曾在巴伊兰大学和贝特贝尔勒学院音乐系授课,还在牛津大学、索邦大学、赫尔辛基、墨西哥、美国和梵蒂冈发表过演讲。
《前来就餐的老人》(The Old Man Who Came to Dinner)收录在《和维拉一起旅行》一书中,该书2011年由马塔尔出版社出版,是艾迪斯·扎克的第一部作品,也可以说是她的自传。主人公维拉的父母二战后来到以色列,他们在大屠杀中失去了亲人,而维拉这个小女儿成为了他们痛苦中的慰藉。这对年幼的维拉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但同时也锻造了她。同其他大屠杀第二代一样,维拉居于两个世界——一方面,她试图像同龄人一生活,另一方面,她又将父母的过去内化于心。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5年第4期,责任编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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