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克雷斯认为社会接触比食物更重要。我想关于食物的记忆就是关于人的记忆，留在记忆里食物总是跟朋友亲切的话语、母亲不断的催促声、餐桌上和谐的碗筷交响乐相关联。食物最重要的部分不在于食物本身，而在于食物身上承载的关于人与人之间美好的记忆。
肖楚梦
“你说天上有大象在飞，没有人会相信你。但是你如果说有425只大象在天上飞，人们也许就会相信你了。”马尔克斯举的这个例子不仅在《百年孤独》里面可以见到，在《魔鬼的食橱》（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5期）里面也是随处可见。正是这种细节的描写赋予了这些本该按照《一千零一夜》发展的故事强烈的真实性。马尔克斯从奶奶那儿学到的叙事技巧影响了吉姆·克雷斯：在《魔鬼的食橱》里，他借由食物，面色冷峻、严肃认真地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个关于家庭、子女、死亡、记忆和爱的故事。打开这个没有标签的罐头，里面可能是冰冷的《马纳克豆》，也有可能是暖胃又暖心的《汤石》。
第5期《世界文学》摘选的这十五篇吉姆·克雷斯的小说在结构上是很相似的。在读故事的阅读过程中，我会抱有一种期待，期待故事在最后会有一个反转或者突然显现出某个深刻的道理。这些故事确实不负所望。有时候读完最后一句可能才明白眼前这篇小说是想表达什么。在《魔鬼的食橱》中也能经常看见接近警句风格的句子。这些短小精炼的句子富有道德寓意，且往往在文章末尾揭示出来，让读者印象深刻，达到“言已尽而意无穷”的效果。这种带有说教性的风格是英国传统作家喜欢的做法，所以，吉姆·克雷斯把自己归为英国传统作家这一类。《沙果》里那种长在别人家院子里的树上的果子，当它们被自身重量的枝丫，被果实低压到唾手可得的距离时，谁不会怦然心动呢？人们对于沙果味道的记忆，也许比任何一种甜美的水果都更持久，持久到下一次忍不住再次品尝它。这种甜美掺杂着苦涩，一种欺骗的味道，而苦涩乃是源于欺骗和背叛。沙果树的诞生本就关乎一场违背村族誓言的恋情。所以，《沙果》本质上是在讲述世界上存在着的各种诱惑和欺骗。这些“陷阱”从外表看非常具有吸引力，总是让人们忍不住上当。作者委婉提醒读者：对于这样光鲜绚丽的事物，应该保持警惕，看清事情的真相。不过，在另一篇故事《肇事的馅饼》里，作者又在表明：有时候即使我们足够警惕了，意外还是会到来。故事中的埃里克森先生自认为做好了海钓的万全准备：他在合同上一一罗列各种风险以及预案，选择适合出海的天气，准备专业的钓具。但他的生命还是终止于一块不起眼的馅饼，因为食物可以变成毒药。在这个意义上，捕食者和猎物是平等的，两者都摆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在濒死的时刻，他们只不过是“麻木者打捞着麻木者”。
英国传统作家除了教会吉姆·克雷斯在小说中镶嵌道德主旨外，还教会他以讽刺的笔触严肃地对待严肃的事情。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与他对于这本小说的预想有关。克雷斯最初的构想是创作一部以食物为主题、间接讨论政治的拼贴小说。他把目光投射到与我们关系密切的食物，但是在现代社会我们与食物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食物不再只是用来填饱肚子的生存必需品，它已然进入了社会关系之中。我们在好几篇故事里都能感受到这种关系的变化。在《马纳克豆》里，马纳克豆原来是穷人和家畜的食物，后来演变为富家太太们在无聊生活中寻找刺激的玩物。这或许是因为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以后，食物丰富的人们已经远离了生理上的饥饿，不需要花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换取生存物资。但人们的精神生活到了空虚乏味、无聊至极的地步，他们会不顾一切寻求刺激，包括性的刺激。为此，富家太太们疯狂采购具有毒性的马纳克豆，得以暂时逃避无聊的生活。这样疯狂荒谬的行为并不是个例。《气氛餐厅》中，两位不知名的艺术家上演了一出“皇帝的新装”的故事。他们以“气氛”为卖点开餐厅，实则餐厅里空无一物。人们对所谓“流行”“网红打卡文化”的痴迷，让两位艺术家名利双收，成为非常成功的商人。在餐厅关门之后，他们的画作价值翻倍，因为这时衡量他们画作的标准不再是艺术自身的水准。借由这样一种架空的平行世界，吉姆·克雷斯把矛头对准现代社会畸形审美，讽刺在现代主义的庸俗力量之下，人们受消费主义文化影响，参与到虚假世界的表演，借此寻求精神刺激。不幸的是，在吉姆·克雷斯虚构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在我们现实社会中，这样的“餐厅”却随处可见。吉姆·克雷斯以一本正经的笔法为读者描绘这样荒谬的事情，使读者能在现实社会中寻找到对应的现象，从而让故事显露出讽刺的意味。
不过，正如食物的味道有酸甜苦辣，《魔鬼的食橱》里的故事也不乏关于温情和爱的成分。随着写作进程的展开，吉姆·克雷斯发现自己也可以不带政治性地构想一些柔软，打趣的故事。正是这些充满爱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世界上不只是欺骗、自私、冷漠、贪婪这些阴暗面，还有美好的东西值得我们去相信、记忆与讲述。这类故事中最令我动容的是《骨灰的声音》，因为太过想念去世的丈夫，难以与新近的孤独和悲伤和解，妻子用丈夫的骨灰佐餐，企图让丈夫与自己融为一体生活。这不是一则恐怖故事，只是太过悲伤，妻子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恐怖。丈夫去世以后，他最难以忍受的呼噜声也变成了歌声，令妻子心神不宁。后来医生对妻子说：“你没法吃掉悲伤。”劝妻子让骨灰入土，走出悲伤，继续前行生活。在这个故事中，作者对生活的态度呈现积极的一面，医生的话语好像温暖的食物治愈了悲伤孤独的人。如果说食物在前面的故事里是生存必需品，是欺骗，是欲望，那么在这则故事中它变成了药物，用以治愈人内心的创伤。在这类故事里，食物和人的情感紧紧联系在一起，承载着人们的美好记忆。比如，总能让人想到母亲、家和童年的《汤石》就是这样。想家的时候，我们都会想拿起这样的石头（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像打开记忆的月光宝盒，想起放学后在客厅玩耍，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但受现代社会的影响，人们的饮食方式也发生了改变：现在人们不再有时间去熬汤，食物也总是免不了与食品安全问题挂钩，各种关于食物的新闻让人忧心忡忡……《汤石》这则寓言故事就是想让我们回忆起关于食物最初的美好记忆，也就是母亲带着爱为我们呈上的菜品，这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独家记忆。吉姆·克雷斯认为社会接触比食物更重要。我想关于食物的记忆就是关于人的记忆，留在记忆里食物总是跟朋友亲切的话语、母亲不断的催促声、餐桌上和谐的碗筷交响乐相关联。食物最重要的部分不在于食物本身，而在于食物身上承载的关于人与人之间美好的记忆。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