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杨婉莹译 尤梅校
一切还要从周五的聚礼时分说起。
尼罗河附近,码头旁边,有一座石头房子,房里的女人听到一阵缥缈的吟唱。刚开始,她觉得歌声有些耳熟,但随即发现,唱词似乎是她不懂的语言。她走出房子,瞧见好似白色烟雾的东西在家门口古老的香樟树林间汇聚。准确地说,那不是烟雾,更像是一些长形的白色云朵,在树丛间相拥起舞。女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只见那些形状模糊的白色云团逐渐化作许多幻影,仿佛一具具女性的躯体,彼此相拥,绕圈起舞,婀娜妩媚。吟唱声逐渐清晰,越发婉转迷人。伴着似有若无的节奏,她们的身影摇曳生姿,让周遭的一切全然静默,屏气凝神地聆听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
住在石头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名叫宰娜特。这样的场景每周都在她眼前出现,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忘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丈夫——她从没对丈夫说起这件事,她知道丈夫一定会说她发了疯。
起初,她感到害怕,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原始恐惧。她总是感到恐惧,随后开始寻找原因。后来,她的恐惧变成了好奇,又从好奇中产生了渴望,一种羞于启齿、近乎绝望的渴望,要与那些发光的透明躯体融而为一。
她说,那些躯体是尼罗河的精灵,她们厌倦了河底的生活。她想起,母亲生前曾反对女婿住得离尼罗河这么近。母亲说,尼罗河的精灵是神圣的,必得尊敬。她从没见过精灵,也从没听谁说见过,但是她知道,精灵们大都美丽动人,长发乌润,眼缝竖挑,炯炯有神,可以化作人的模样。
她知道这些,一如她知道太阳是太阳,月亮是月亮,黑夜是黑夜。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女性幻影,想象着,它们变作血肉之躯,皮肤柔嫩白皙,晶莹剔透,几乎可以透见光。吟唱声忽然变大,舞步随之加快。接着,一切消失,静默再度袭来。那一刻,她回过神来,听到树叶沙沙作响,教长在聚礼中的高声宣讲戛然而止。
她很确定,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开始在每周同一时间,到家门口那片空地上,等待精灵们出现。她担心自己会在香樟树林间留下踪迹,于是便养成了每天清扫空地并洒水的习惯,后来她还会在要洒的水里加些玫瑰水。
她想过向船夫打探,问他是否见过尼罗河的精灵,但又担心如果船夫追问,她会不由自主讲出本不愿说出的故事。她不相信自己能守住秘密,一旦别人向她发问,她就会把全部细节和盘托出。
我妻子动作迟缓地干完家务,准备好午餐,然后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一边补旧衣服,或是筛米,或是切第二天做饭用的蔬菜,一边观察码头旁候船的乘客,以此为乐。
看到船夫时,她堆满皱纹的脸笑逐颜开。我就这么一直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注视着她。下午,船夫不是很着急,他停下来,特意跟我妻子聊了几句,说他儿子不肯帮他干活,讲他老伴儿的缝纫技术很好。我妻子总会递给他一杯水,或是一袋子蔬菜和药草,都是她自己在香樟树林和大桑树之间的空地上种的。
每天,船夫都会到我们这个岸边来两趟。早上,码头前有很多乘客等着他,要过河到对岸去。晚上,他再把这批乘客送回这边,同时接上要和他同行的人。通常,下午天气不太热,但即便是晌午烈日当空时,如果等待过河的人很多,船夫就会再跑一趟。乘客们站在香樟树的阴凉下,不厌其烦地等待着,直到船夫决定开船过来载他们渡河。
很久之前,码头还没有迁到我家附近,那时我们生活在一片孤寂之中,没有人会靠近我们居住的地段。刚结婚的时候,妻子总是哭,因为她母亲老跟她念叨,让她试图说服我搬到镇上的另一处房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镇子边缘的尼罗河附近。那时,我经常深夜晚归,从没把妻子的恐惧放在心上,她害怕尼罗河,害怕家门口的那片昏暗。
有一次,妻子跟我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听到尼罗河和周围的白茅中有响动,她确信这是精灵的声音,似乎是精灵戏水时发出的欢快响亮的声音。但后来,她又否定了这个说法。她一直认为,住在离尼罗河这么近的地方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取笑她,甚至说她疯了,可仍然无法阻止她胡思乱想,因为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恐惧。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她在香樟树林间失了神志,我不相信她的一派胡言,于是打了她,并且拒绝听她解释。事实上,那根本算不上解释,她讲了一些香樟树林出现幻影的怪事。这之后,她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我在家照顾了她几个星期,发现她在香樟树周围走来走去,坐下的时候,眼睛也盯着那里。每一天结束的时候,她都躺在床上,心事重重,一言不发。
这之后不到一年,她怀孕了,后来我们的儿子出生了,而这并没有改变她的情绪,也没有让她回到以前的样子。她深爱儿子,把他当作生活的重心。但是,她一直有些悲伤,并且在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她不再离开家去别的地方,不去集市,最远只去家门口和香樟树旁的那片空地,像是在守护她对自己许下的一个诺言。
她靠船夫的帮助把需要的东西买回家,前一天晚上,她会给船夫一些钱,告诉他要买的水果和肉类,第二天早上,船夫把东西从对岸送过来。船夫成为连接她与外界生活的脐带。后来的茵阿姆对她而言,也是如此。
住在尼罗河边石头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名叫宰娜特。周五这天,按照惯例,她早早出发去镇中心赶集,这段路程一般不超过两小时,其中来回路上各需要半小时。但是这天,她发现先来的主妇们买走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只剩下些不好的食材。她精挑细选了好久,总算买到些勉强满意的。可是,等她到肉铺时,却发现肉铺已经关门了,旁边咖啡店的老板告诉她,聚礼过后肉铺就会继续营业。她决定等一等,便把装菜的篮子放下,坐在肉铺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她拢了拢黑色长袍的衣角,用透明雪纺头巾盖住她的两条黑辫子,努力暂时地忘记在香樟树间舞动的白色幻影。如果她没买到肉,丈夫会大发雷霆,她已经习惯了丈夫的暴脾气,却还是讨厌他高声呵斥她时的粗鲁声音。
聚礼结束后,屠夫回来了。她买上了丈夫最喜欢的绵羊肉,然后赶快往家走。她知道,精灵们肯定已经离开了,但她就是想要赶紧回去,似乎觉得精灵们也能感受到她迫切想见到她们。她在狭窄的田间土路上疾行,这条路从镇中心通向她的家,左手边有片广阔的玉米地,右手边则是紧邻尼罗河的一大片蔬菜田,河对岸有枣椰树园、橙子园和葡萄园。她走得太快,险些被长袍的衣角绊倒,天气本就炎热,身上厚重的衣服让她感觉更热。路上空无一人,两旁的农田也不见人影,农民赶去做礼拜了,要等午后炎热消退后,才会回来。
母亲向她解释说,男人会藏在玉米地里引诱路过的女孩和女人,并且会伤害她们。那时,她并不懂究竟是怎样的伤害,但她记住了,男人比精灵还要坏。
她头顶着沉重的菜篮子,不断被长袍绊住脚。突然,那种熟悉的静默降临了,周围安静到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思考的声音。她等待着白色烟雾慢慢变浓,舞动的女性躯体从中显现。然而,这一切都没发生。静默还在积蓄,接着,出现一种不同于以往那些幻影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恸哭与悲痛的呻吟。她看向右边的豆田,只见田间满是身着黑衣的女人,头发又黑又长,一边折下开着小白花的豆茎,一边哭号着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头。
这是一场可怕的哀悼仪式,她顾不上头顶着沉重的菜篮子,开始狂奔起来,心剧烈地颤抖着,她试着大喊,却只能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她感觉这条路比平时要长许多。哀号声越来越大,她看见满田的豆茎全被折断,被随意堆成一小垛一小垛。快要到家时,她远远瞧见船夫正在泊船,于是高呼他的名字,想要让自己的声音有力而坚定。令她震惊的是,当她喊出船夫的名字时,一切都停止了:附近树上的鸟叫着又回来了,远处传来狗吠声,微风吹拂着树叶沙沙作响。
她朝码头走去,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她请求船夫帮忙把篮子从她头上取下来,然后瘫坐在地上,调整呼吸。不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缓缓朝家走去。她平静地走进家门,船夫背着篮子追上来,把篮子放在狭窄的客厅中间,然后赶快返回码头。她瘫倒在床上,不住地发抖。生平第一次,她松了口气,因为丈夫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她不知道丈夫在什么地方,也从来不去过问。
早上,茵阿姆来了!
她刚一进门,我就感觉到了,听出来她那多年未变的声音。她同我妻子聊天时高声笑着,看上去很高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我稍稍正坐,等她进来,可她却迟迟不来。透过门缝,我看到她拥抱了妻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头上那条黑色雪纺丝巾,然后她们一齐走到客厅另一边的土耳其沙发前坐下,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她俩聊天的声音不算小,但我依然听不太清楚。今天,我醒得比平常早,因为我知道,今天是茵阿姆要来的日子——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四。自打我不能再去找她,她就开始在固定的时间来找我。她一离开,回到她所住的遥远的镇上,我就渴望再次见到她。我的生活变成了周而复始的等待,等待她的到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比起跟她见面,我更喜欢这种等待。在她即将到来的前几天,我会幸福地倒数着时间。见到她后,我便忘记了其他任何事。但是,我的快乐总掺杂着些许忧伤,因为我知道,夜晚降临之前,她就会离开。
她还在与妻子聊天,好像她来看的不是我,而是妻子。我想叫她进来,但还是选择继续等待。有时候,我觉得妻子也像我一样,迫切地期待茵阿姆的到来。不过,与妻子有关的任何事,我都说不准。两天前,透过这扇一直敞开的窗户,我看见妻子温柔地抚摸靠在屋外的那辆破旧的运货车,她抚摸着它,就像在抚摸她爱的人一样,然后为它盖上罩子,以遮挡两天前的那场大雨。然而,过去她曾多次要求我卖掉这辆车,说她不能忍受在家门口看到它。
茵阿姆每月例行拜访的前几天,妻子会尽力做完全部家务,这要耗费很多时间。收拾房间,烤大饼,洗衣服,把衣服挂在桑树与蓖麻树之间的长绳上晾晒。做完这一切,她就安静地坐在石凳上,盯着那些衣服,看着它们变干,随着微风摇摆。
她的衣服全被打湿了,但她毫不在意,就那样坐在太阳下面,直到太阳把她身上的衣服晒干。她从不回头看窗户,我每天卧床时,就透过这窗户一直望着她。当她感到无聊时,就迈着迟缓的步子走向尼罗河,给绿色塑料桶里装满水。她右手提着沉重的水桶,身体也跟着向右倾斜。她一直走到码头边上桑树与香樟树林之间的那片空地,给种在那里的番茄和茄子秧苗浇水。
多年以前,我打过她,那之后,她几乎没再和我说过话。即使后来我生病了,她的心也没有变软。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卧床不起,看着她行动迟缓,眼神空洞,咕哝着我听不懂的话。我问自己:既然这么多年过后,她仍然忘不了那件事,那她为什么不抛下我,好让我免遭如此的痛苦呢?
终于,茵阿姆笑着进来了,她俯身亲吻我的额头,然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每次都讲同样的故事。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的故事新鲜有趣,就像是重新创造出来的一样。但这天,茵阿姆有点不一样,她表面上很开心,却好像是在掩饰某种忧伤。我要她带我去看看家门口那辆运货车,她笑了笑,没有回应。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心不在焉。她要离开时,我看着她,我曾在很多人的眼睛里看到过她这样的眼神,他们知道以后不会再见到你了,于是想要逃避你的目光,还试图一本正经地说话,好像要和你保持距离。
住在石头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名叫宰娜特。她知道,那段遭遇无非是对她的惩罚,因为她错过了与跳舞的精灵们每周一次的约定。她确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如果她又犯了相同的错误,那就会受到更大的惩罚。于是,下一周,她拒绝去赶集。她对丈夫说自己病了,让丈夫把想吃的食物买回家,再由她来做。丈夫高声斥责她偷懒,指责她总是抱怨根本不存在的疾病。她一向讨厌丈夫的怒吼,只是这次,她没有屈服。
约定时刻即将到来,她坐在香樟树旁的空地上等待着。仪式开始了,她靠近一点,又上前一些,在距离她们几步之遥的地方驻足注视着。她愈发想要加入其中,与她们共舞。她感到陶醉,似乎摆脱了所有的烦恼,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烦恼,只知道它们一直在那里。从最开始,甚至早在她出生前,在一切的一切开始之前,就一直堆积在那里。
这种感觉推动着她继续上前。她一走到香樟树林中,她所认识的世界便发生了变化,她感觉大地似乎在随着她旋转,吟唱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古老的树林变得缥缈,那些幻影在舞动时穿过树林,围成一个圆圈,温柔地簇拥着她。圆圈慢慢变小,幻影逐渐靠近她。
她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喘不过气来。幻影变成像一团紫色火焰的东西,温暖着她。一团紫色火焰,带着淡绿色的光芒,向她靠近,要贴上她。树林完全消失了,火焰遂又化作幻影,像一具具女性躯体融成的一个幻影——黑色秀发几乎垂地,双眼眼缝竖挑,皮肤白皙剔透,嗓音甜美至极。
宰娜特颤抖着仰面躺下。她无法忍受那双眼睛发出的炽热光芒,只得闭上自己的眼睛。她像发烧了一般,不住地打颤,感觉有一只手,跟着那甜美声音唱出的朦胧歌曲的节拍,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紧闭双眼,浑身发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震颤。她想要大喊,但声音嘶哑,她想要大哭,但哭不出声。于是,她屈服于震颤、发抖和抚摸她身体的那只手,忘记了一切,除了知道此刻她还活着。
茵阿姆已经两个月没来看我了,我不知道她的心怎会由着她这么久不来看我。我时常会从梦中惊醒,设想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我相信,只要她还能走路,就必定不会失约于我。只有在深夜,我才会被胡思乱想侵扰。微不足道的小念头在我脑海中被无限放大,让我无法入睡。我最怕茵阿姆遭遇不测,她独自一人,住在遥远的房子里。
过去,她常常对我说:“有一天,你会来,发现我孤零零地死去,没人知道。”我生病后,她每次来探望,都反复对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风湿病可真折磨我!”
“我对你来说这么不重要吗?”我恳切地问她,她正色答道:“你的女人才是你的福气,她会照顾你的。”
我几乎可以看见她的小房子,孤独地立在高速公路附近的加油站旁,周围有一排柠檬树和番石榴树。我在她家门口停车时,她可以通过车的剧烈声响知道是我来了。我吆喝着走进门,无视屋外的狗吠。我会兴奋地给她讲我运的货物、我停留过的镇子和在路上的朋友们。我的香烟冒出蓝色烟雾,充满了整个房间,空啤酒瓶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她一面捡起瓶子,一面责怪我,而我则毫不在意地冲着她笑。
只要看她一眼,我就能读懂她。我很容易分辨她是生气还是高兴,甚至她不告诉我,我都能猜到原因。而妻子,正好相反,我一点也不懂她。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却弄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用沉默回应我的大嗓门和暴脾气,她从来不抱怨,也不责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固执。
自从她和茵阿姆开始聊天后,她从没谈起过自己,只是询问茵阿姆的情况,认真地听着,不做任何评论。她总是避免谈起我们的儿子。茵阿姆告诉我,她试着向妻子解释过很多次,事发那天我没有喝醉,儿子的死不是我的责任。然而,妻子会转移话题,不让茵阿姆再提起这件事。
妻子让茵阿姆劝我卖掉那辆旧货车。她对茵阿姆说,车都生锈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还要坚持留着它。我记得,出事后她就央求我卖掉车,说看到它受不了。她说要利用好车的价值。我告诉她,车已经变成一堆废铁,卖不出好价钱,她又一次沉默了。她似乎觉得,只要车子消失,儿子就能回来。就连茵阿姆最近也向我坦白,她妒忌我对那辆车的感情,对我在她家留下的凌乱狼藉和到处乱扔的空酒瓶感到恼火。
如今,妻子避免提起任何关于儿子的事,倒是很怜惜那辆车,全心照看它。她和茵阿姆笑着聊天,但她并没有原谅我。我依然看到她不时茫然地盯着古老的香樟树林,似乎与世隔绝的样子,一动不动,片刻后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屋里,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悲伤和失望的痕迹。
我时常看向她,几乎想要开口问她,让她给我讲讲在香樟树林看到的一切,讲讲很久之前那天发生的事,但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没能张开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离开我?虽然她沉默寡言,年事已高,为什么还是尽力服侍我、照顾我?有时,我会想,我残疾了,她应该很高兴。事故之后,她变得更加平静和放松,安静又故意地四处走动,处理着日常琐事,根本不在乎我的存在。我一边注视着她,观察着透过窗户看到的外面世界,一边不带希望地等待茵阿姆的到来。过去,我通常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超过一天,即使生意不景气,没有货要运,我也会开着空车出门,在各个镇子闲逛,好像在逃避什么。而如今,我的命运是永远成为床榻的囚徒。
住在尼罗河旁边石头房子里的那个女人,沉默寡言,是跳舞精灵的同伴,人们叫她宰娜特。她喜爱甜美的吟唱,讨厌吵闹与喧哗。一记狠狠的耳光,让这个女人从恍惚中惊醒,回到她的世界和她的生活中。她睁开双眼,看见她的丈夫,一个运货车司机,正怒火中烧。
他接连扇了她几个巴掌,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以奇怪的姿势躺在香樟树林间,丈夫就拽着她的头发,把她从树林中拖出来,又捡起她四处散落的衣服,扔到她身上,等她穿上。她刚慌忙地套上长袍,丈夫就再次扯着她往家走。他不停地高声叱骂,大声威胁,根本不听她哭诉求饶。之后,她讲起精灵的幻影和她们的吟唱声,丈夫全然不信。他将她禁闭在家中长达几个星期。她注意到,丈夫不像之前那样频繁出门了,而会在每周五的礼拜时分,去屋前那片空地徘徊,仿佛在等待她说的幻影出现。
他板着脸,把食物放在她面前,问她光着身子在空地上做什么,而她则看向另一边,没有回答。她没有合理的解释,甚至不记得自己曾脱掉衣服,只记得那些幻影围作一圈,向她靠近,她在圆圈中间躺下,闭上双眼,等待着周围的世界像往日一样,再次变成她熟悉的样子。
她的生活恢复了原样,丈夫也重回以前的生活,常常外出。她继续等待着她的精灵们按时出现,却徒劳无功。精灵们再也没有出现。她甚至开始怀疑,她们之前是否真的出现过。多年以后,她失去了儿子,丈夫病倒了,需要长期卧床,她再次在每周的同一时间,感受到了类似的静默。一种全然的静默,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盯着面前的香樟树林,试图通过记忆,创造出昔日的同伴们,让她们再次出现,但她并未如愿。她只能闭上双眼,聆听周围的静默,幻想着她们的样子。
《走向疯狂》共由十一个故事组成,分别是《细雨》《哥特之夜》《玛琳》《六支蜡烛》《走向疯狂》《向上爬》《黑暗的春天》《似曾相识》《另一个女人》《玻璃般的生活》和《尼罗河的精灵》。每个故事中的人物都迷失在现代人的存在迷宫之中,处于现实与幻想、理性与疯狂的边缘,在看似平静而清醒的外表背后,隐藏着复杂莫测的灵魂。
在这部小说集中,伊兹丁不拘泥于传统的叙事方式,她刻意布置了多个相互交叉或平行的场景,采用了双重乃至多重声音交替叙述的策略,读者必须用心将故事的各个侧面拼凑在一起,才有可能最终接近或抵达作家想要表达的意图。伊兹丁多次使用循环叙事结构,旨在反映现代人的存在危机,更揭示人探索存在意义的徒劳与荒谬。在《尼罗河的精灵》中,美丽迷人的“精灵”曾在每周的聚礼时分出现,是宰娜特逃离孤寂生活、暂时获得解脱的避风港,然而这短暂的慰藉,却是虚幻缥缈、难以捉摸的。面对“精灵”的不明消失,宰娜特终究无能为力,只能静默地等待。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集里每个故事的主角都是女性。作为一名女作家,伊兹丁常在作品中关注现代社会中一些面临各种问题与困惑的女性群体,展现她们的不幸与无奈。《尼罗河的精灵》中的女人宰娜特婚后被迫长期与外部世界隔绝,得不到丈夫的理解与关爱。然而,这些看似柔弱可怜的女人们,却具有无比强大的忍耐力,在个人无力改变现实的情况下,给自己构筑了一个精神世界,以此抵抗现实的束缚。“疯”女人靠复制往昔的生活和播放录音磁带,假装与孩子们朝夕相处;宰娜特通过神秘且隐蔽的方式释放了自己的性压抑,后来还以沉默和服从作为武器对付丈夫,在他残疾后依旧不离不弃,增加了他心中的负罪感。
尽管伊兹丁极为关注女性问题,也非常尊重女权运动,但她坚信写作是不分性别的,一个好的作家应当同时具有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用中性的眼睛看待世界。同样,伊兹丁也不喜欢带有偏见的文学创作,更不能使自己成为某个政党、派别或思想的代言人,以防被蒙蔽双眼而无从参透事物的本质。她认为写作好比蒙着眼睛在雷区行走,恰如采访者保罗·图同希所言:“在这种情况下,你在写作时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忽略作品之外的一切。作为一名作家,应该练习杀死你内心的审查员——练习忘记潜在的读者。”
《尼罗河的精灵》中所述:“她感到害怕,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原始恐惧。她总是感到恐惧,随后开始寻找原因。”在寻找原因的过程中,小说中的世界逐渐形成,故事逐步展开。恐惧是故事的驱动力,有时会直观地显现,有时则在隐秘静默中蔓延开去,而恐惧的背后是致命的孤独感。每个故事中,都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充斥在人物与世界的关系当中,由此引发的恐惧也变得合乎情理,即便找不到清晰的原因。当人无法面对现实的残酷,尤其是这种残酷已到了令人恐惧的诡异程度时,疯狂便自人心中产生,巴克利将这种疯狂描述为“像蛇一样柔软缓慢地爬行,或像水滴一样钻入坚硬的岩石中”。海德格尔认为,孤独有某种特别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对此,伊兹丁表示赞同,认为大多数事情都是在自己内部开始和结束的,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或救世主,所以我们应该从自己的孤独和恐惧中寻找救赎。
在伊兹丁看来,梦是潜意识的表达,不是与现实脱离的,而是现实的重要组成部分。书写梦境并非拒绝和抵抗现实,而恰恰是努力在极为复杂的世界中深刻地理解现实。通过解构梦境,能重构广义的现实,站在真实与幻觉、现实与想象、理性与疯狂的边缘,或许能让我们对所生活的世界有更深入的了解。
总而言之,伊兹丁在写作中极力摆脱抒情和感伤,逃避各种形式的天真浪漫,直面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恐惧与疯狂。她善于运用狂野的想象力,注重文本结构的精巧构思,巧妙借助梦境的意象,运用循环式的叙事结构,旨在传达深刻的“存在”主题。她特别强调,阅读不是一种折磨,尤其她所呈现的是一个个充满噩梦的残酷世界,更不能以无聊的方式来讲故事,必须巧妙布置悬念,创造出强烈的神秘感,让读者有兴趣读下去。同时,文学艺术应迸发困惑和追问,而不是提供安心和舒适的答案。因此,她在写作中从不给出答案,而是提出问题,更偏向于发人深省的质疑,拒绝令人心安的确信。
曼苏拉·伊兹丁生于1976年。二〇〇一年,曼苏拉·伊兹丁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摇曳的光》,得到评论家穆罕默德·巴达维、作家哲迈勒·黑托尼、哲学家马哈茂德·艾敏·阿莱姆等埃及文艺界权威人士的广泛肯定和赞誉,从此正式开启了她的文学之路。
点击上图,订阅全年《世界文学》
点击上图,订阅单期《世界文学》
添加《世界文学》小助手
获邀进入《世界文学》分享会3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