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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月梅、叶渭渠与杉村春子1987年在东京
东山魁夷的世界
唐月梅
在金秋一个天晴日朗的日子里,国岚同志来访,约我主编一套东山魁夷诗文全集并配画,真让我高兴,因为我刚刚拿到近日面世的拙译东山魁夷著《与风景对话》的样书,现在又一次有机会与东山魁夷邂逅,又一次承受东山澄夫人的恩泽,有机会抚触东山先生的整个诗文世界和绘画世界,我不由心潮澎湃。
多年前,我第一次选译东山魁夷的随笔和参阅他的诗画,就被他的文、他的诗、他的画之美所魂牵梦萦,完全陶醉于他的艺术世界。那时候,从他的文集中,我每读一篇文章、一首诗句,都感受到内里蕴涵着一种无穷的魅力,深深地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译毕,便以《美的情愫》作为中译本的书名,与读者见面。
唐月梅与叶渭渠先生在湄公河畔的订婚照
也许有了这份书缘,有一年作为访问学者旅日期间,我有幸再次会见了这位日本伟大的画家和随笔家。与国岚同志倾谈的时候,东山先生和我们在千叶县市川市会面的情景又像过电影似的一一浮现在我眼前。当时我们一踏进中山东山宅邸的门槛,迎面的是东山夫人的亲切笑脸和撒满庭院小径的鲜艳玫瑰花瓣。听东山夫人说,这是东山先生为欢迎亲密友人而特意精心设计的。从这一时刻开始,我就已经沉湎在欢乐之中。穿过林荫掩映下的清幽的日本式庭院,跳入我眼帘的是立在客厅门前的东山先生慈祥的面影。先生将我们迎进客厅,让我们在朝窗的位置落座,我面对庭院的落地窗,窗外茫茫的绿,映着背窗而坐的东山佛爷似的豁达的脸,我立即浮现这样的念头:这不正映现出这位巨匠的明净心境吗?
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又有了多年文字之交,话匣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从他的温馨的谈话中,我仿佛更贴近他那颗在书画卷中探索日本美、东方美的深邃的心。东山是风景画家,先志向日本画,后来他留学德国,历访欧洲,对西方文化艺术抱有浓厚的兴趣。他在最富西方色彩的地方开始北欧风景画的艺术创作。他虽身居西方,却心怀故国,正是这种对西方的憧憬和对故国的乡愁,形成了他的文学艺术的东方传统的现代精神。我们从他的北欧风景画,或日本和中国的风景画中,不是可以发现这种艺术的精神吗?不是从他的相关随笔中也可以听到他这种声音的回响吗?他说过:他的美术是不断地以西方文化的刺激为纬线,以日本传统文化性格以及对其眷恋为经线编织出来的。
在与我的谈话中,他也说:他是“先倾斜一方,然后再取得平衡”,是“通过西方来眺望东方,经过了这样一个迂回”的。我心想:他从西方凝视日本的美、东方的美,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日本和东方的民族艺术的特质,增加对日本民族传统的认识和自信。所以,他的求美之心,是建立在对乡土炽烈的爱和对西方的亲和感情的基础上的。我们从他的画文中,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他在选择汲取西方艺术精华的时候,首先强调的是明确地把握住日本,将艺术的根植于日本的土壤上。
在他的一些艺术随笔里,常常可以读到类似这样的话语:
我成长在东西方的结合点上,对异国的憧憬和对故乡的依恋,就是我的宿命。
瀨户内海的这片土地、山和海……传递着生命的根本。它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拯救,而且到后来还深深地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成为我精神上的指引因素之一。
正是有了这种“生命的根本”和“精神上的指引因素”,东山始终抱着一颗炽烈的日本心,对自然和人生进行东方式的思考,保证他汲取西洋画的技术而不失东方的艺术精神和日本画的特质。作为日本风景画家,他首先感受到自然是有精灵的,是有生命的。他作画都是紧紧把握住自然生命的律动,获得心灵的感知,使自己的心灵与自然的心灵相通,并将对自然的感动作为其创作的感情基础,从而发现美的存在。我思索着:东山是这样,所有有成就的日本画家和作家也是这样,他们不都是在东方传统的精神性与西方现代艺术的世界性的接合点上创造了自己的辉煌吗?
所以,东山在艺术随笔中非常强调画家要重视净化自己的心灵,然后去感受日本风景所拥有的微妙的神韵,然后才能与风景相呼应,与自然心灵相交融。他在《与风景对话》中曾写道:
由于我深深地深深地将自身沉浸在自然之中,因此才能看到自然微妙的心灵。也就是我自己的心灵。
在我邂逅的风景中,我仿佛听见同我的心相连的大自然气息,大自然的搏动。
当时我与东山魁夷先生还探讨过这个问题,那就是这种东方式的自然观,完全是基于对人生的东方式思考。东山先生在随笔中经常强调美存在于“无我”之中,只有“无我”才能听见发自自身之外的真实的声音,才能采取与这种真实的声音相吻合的行动。他在一篇随笔中曾写过:“如果大自然和自己之间介入了什么东西,不论这种东西有多好,结果似乎都会削弱对大自然的把握。”他在另一篇随笔中还谈了这样一个体会:“在不能不悟到生命之火不久即逝的状态下,大自然的风景以其充实的生命力映现在我的眼帘里”。我觉得这种舍弃自我和把万物都看成是“虚空”的自然观和人生观,与川端康成的“一切艺术的奥秘,就在这只‘临终的眼’里”这句话的意思是相通的。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们谈到日本文化两面性格的时候,东山先生给我讲过他的“东山魁夷”这个名字的含义。他说:“‘东山’有一种柔和的感觉,而‘魁夷’则全然不同。在美术学校毕业时,由于我太稚气,就起了这个雅号。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出乎意外地还表现了日本文化所具有的两面性。”他在随笔中,反复强调了“日本风景画兼有多彩与淡泊、华丽与幽玄这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可以说,在细腻而美妙深邃这一点上,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
因此,东山魁夷心中的日本风景,一面是多姿多彩,一面是看似统一,风景的面貌是无穷无尽,风景的色彩又是千变万化的。在普通人看来,世界上的海色都是一样的。但在东山的眼里的欧洲海色与日本海色就截然不同。他觉得日本的海不是湛蓝,而是群青和绿青的颜色。即使如此,他作画的时候,巧妙地运用日本人对这种色彩感的两面性。他为新宫殿作壁画《黎明潮涌》和为唐招提寺作隔扇壁画《山云涛声》时,同样用了相同的群青和绿青,但表现手法却很不相同。《黎明潮涌》的海是采用相当粗糙的群青、绿青的粉末颜料,混合制成浓彩的画面,《山云涛声》的海则是选择了精细的群青、绿青,因而没有《黎明潮涌》的海那种鲜艳,色调是呈素雅的,展现了日本大自然所具有的一个方面的色彩——幽玄的景趣。也就是说,在同一色相中表现了微妙的变化,具有“多彩与淡泊,华丽与幽玄”的截然相反的两面性格。
我选编完这套《东山魁夷的世界》的诗文与插画,深切地体会到,不仅在他的绘画和艺术随笔中,也可以从他的游记里——无论是从他的德国、奥地利、北欧的游记,或日本本土和中国的纪行文中——这种文化感觉已经成为东山的一种潜在意识,一种自觉了。正是这种对传统文化的透彻理解和亲和感情在东山魁夷心中扎下了根,成为东山魁夷文学之美的支柱,东山魁夷绘画之美的根基。
我国散文大家刘白羽先生为拙译《美的情愫》写了一篇美文作为序,对东山魁夷的文与画作了精辟的剖析,内中有这样一句话:“不能说这些散文是画的解说,那样就降低了东山文学的独立价值,尽管一者用画,一者用文来表现,我以为都是东山从自己攀达到的高峰之上谱写出的心灵自白。”的确,在东山魁夷的文与画里凝聚了东山全部的爱与美。
冬天到来之前,树木燃烧起全部的生命力,将群山尽染,一片红彤彤……
当我翻译这句话时,我的心灵更加震动了。东山把燃烧起来的自己的全部生命力,倾注在画彩和文墨中,把我,恐怕也会把读者带到美的意境,带到东山魁夷至真、至善、至美的世界。
唐月梅,祖籍海南文昌,1931 年5 月5 日出生于越南西贡,1952 年回国,考入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日本语言文学专业,1956 年毕业后在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工作,1969 年下放干校,返京后被安排到中国旅行游览事业管理局工作,1976 年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编辑部从事日本文学编辑工作,历任编辑、副编审、编审,1991 年5 月退休。
唐月梅为日本文学的译介和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著有《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与殉教图》《日本诗歌史》《日本戏剧史》等学术专著,与叶渭渠先生合著《日本文学史》(古代卷,上下册)、《日本文学史》(近古篇,上下册)、《日本文学史》(近代卷)、《日本文学史》(现代卷)等;译著有《春雪》《爱的饥渴》《金阁寺》《太阳与铁》《潮骚》《假面自白》《残酷的美》《艺术断想》《暖流》《美的情愫》《与风景对话》《井上靖小说选》《暗潮·射程》《浮华世家》等,其中《浮华世家》获全国首届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与叶渭渠先生合译《源氏物语》《古都》《雪国》《伊豆的舞女》《睡美人》《日本文学史序说》等。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0年第4期,责任编辑:余中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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