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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劳•格罗夫【美国】:鬼与空(附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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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与空》呈现了一幅关于佛罗里达州的地理—心理图景。这篇小说主要以刚迁居到该州北部某城的一位女子(夜跑者)为视角来描写当地城市的风貌和附近街区的隐秘生活。作者没有过多透露这个人物的家庭内幕,而是着重渲染她内心的愤怒、恐惧和痛苦,并让读者的目光随着她的视角转向那个充满暴力和威胁的衰朽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被遗忘、被埋没、被错置的人群。在走街串巷的过程中,叙述者观察的目光往往落在居家者或行人的身体上。于是,在这个故事里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身体:衰老的、患病的、肥胖的、残废的、发臭的、健美的。这是活在时间里的身体,也是城市的身体。有些人物,与女主人公一样,行走或站立在这个城市暗夜里空荡荡的街头,犹如孤魂野鬼,轻飘飘,无所归依。这也许是标题“鬼与空”(“鬼”与“空”都是缺乏实在性的存在)的含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城市和其间的人群才是《鬼与空》这篇小说真正的主人公。


编 者










鬼与空*

*美国歌手保罗·西蒙1986年发行了专辑《雅园》。专辑同名曲的创作灵感来自被称作“雅园”的猫王博物馆。“鬼与空”出自这首歌曲的歌词。


劳伦·格罗夫作 杨博译




不知怎的,我成了大吼大叫的女人,但我不想成为大吼大叫的女人,不想让家里的小孩一脸惊惧和警惕地绕开我走,于是,我开始在晚饭过后系上跑鞋的鞋带,走出门去,到黄昏的街道上散步,给儿子们脱衣、冲洗、读书、唱歌、掖被子的任务就留给我的丈夫,一个不会大吼大叫的男人。


我向前走着,四周的光线逐渐黯淡,在白昼的街区之上,一个新街区正在铺展开来。这里的街灯很少,偶尔有灯光掠过我的头顶时,身下的影子也随之嬉闹起来:先是跟在身后,再奔到脚边,接着又雀跃向前。仅有的其他亮光来自我路过的人家的窗户,来自头顶的月亮:它总是命我向上看,向上看!野猫从脚下蹿过,天堂鸟花从暗影中探出头来,各种气味散发在空气中:有橡木锯屑的,粘液霉菌的,还有樟脑的。


北佛罗里达州的一月是寒冷的,我走得很快,因为我想暖暖身子,也因为虽然街区很古老——维多利亚时期的高大住宅向外辐射,逐渐过渡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小平层,再到位于边缘的二十世纪中期的牧场平房——但这里并不绝对安全。一个月前发生了一起强奸案,一个出门慢跑的五十多岁的女人被拖进了杜鹃花丛;接着,一周前,一群没拴好的比特犬撞倒了一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不断撕咬母子二人,好在没把他们撕咬至死。这不是狗儿的错,这是狗主人的错!爱狗人士在群发给街区住户的电子邮件中这样大声疾呼。但是,那群狗可是反社会的家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城郊兴起的时候,城中心的历史建筑被遗弃给一些大学毕业生,他们在长叶松木地板上支起实验用的煤气灯烤豆子,把舞厅分成一间间小公寓。当楼房因为疏于打理和潮湿而朽坏,颓败,生出层层锈迹的时候,它们就被再次遗弃,留给了穷人,留给了非法侵占者。我们十年前搬到这里,因为我们所选的房子很便宜,有着原木骨架,还因为我打定了主意:如果不得不住在南方,与这里的煮花生和像腋毛一样悬荡着的铁兰朝夕相处的话,至少我不要将自己——连同自身的白人特性——隔离在封闭式社区里。这难道不……危险吗?当我们告诉父辈年纪的人自己住在这里时,他们总会表情扭曲地问道。我得强忍硬憋着才没说出这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说这儿有黑人,还是说这儿穷?毕竟,这里两样都占了。


但是,白人中产的特性已经感染了整个街区,一切都被卷入修缮更新的热潮里。过去几年,黑人大多撤离了。流浪汉们又待了一阵子,因为我们的街区毗邻博·迪德利广场,直到最近,教堂还会在那里分发食物和上帝的福音,非法侵占者就像潮水一样涌入,声称他们有权在那儿睡觉,后来,他们受够了那儿的脏乱,又都涌了出去,睡袋里只留下一堆“人形废料”——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们搬进房子的头几个月里收留了一对流浪夫妇,只能见到他们在黎明时分悄悄溜走;黄昏时刻,他们又会轻声抬起格栅,钻到我们房子下面的架空层,睡在那里,他们的天花板就是我们卧室的地板。我们半夜里起床,会尽量放轻脚步,免得重重踏在睡梦中的人脸上方,毕竟只隔着几英寸,这样踩踏实在有点粗鲁。


在我夜间所走的路上,邻居们的生活展露无遗,那些透着灯光的窗户就像盛着家庭生活的鱼缸。有时,我是个安静的目击者,看着那些像是没有音乐的慢舞似的打斗。人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所承受的鸡零狗碎,飘散到街头的可口饭菜的气味,慢慢混入日常装饰的假日饰品,都令我感到震惊。一月份,我从头到尾看着一束圣诞玫瑰在壁炉架上慢慢变小,直到花朵凋萎成一团,水里冒出了绿色的浮泡,那个插在棍子上的巨大的圣诞老人仍然在残花败叶间喜笑颜开。一扇又一扇的窗户向我靠近,有的上面凝结着电视光线形成的蓝雾,有的上面凝结着一对夫妇俯身吃披萨晚餐的身影,我从外头经过时,画面会瞬时定住,随后就滑入遗忘的虚空中。我想象着细水滑下整个冰柱,聚留在它的末端,凝成一颗光滑的水珠,那水珠逐渐变得厚重,再也挂不住了,便骤然坠下。


本地街区有个地方窗户最少,但我依然喜欢它,因为那里住着一群修女。之前那儿有六名修女,但后来闹了矛盾——上了年纪的女士常会这样——如今只有三位和善的修女在那个巨大的空间里穿着耐磨的鞋子,吱吱嘎嘎地走来走去。我有一位朋友是房地产经纪人,从他那里得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造修道院的时候,后院里的多孔石灰岩底下挖出了一个防空洞。无眠的夜晚,我的身体躺在床上,但思绪还在黑暗的室外游荡,我喜欢想象着修女们在防空洞中身穿盛装,唱着赞美诗,踩着一辆停立的单车,好让灯泡在滋滋响中继续亮下去;与此同时,地面上,一切都已被摧毁,昏黑一片,生锈的铰链在风中沙沙作响。





夜里太冷,街道只归我和少数几人所有。有一对年轻夫妇在慢跑,速度比我的快走稍慢一些。我跟在后面,听他们唠叨着婚礼计划,与朋友的争执。有一回我听得出神了,不禁为他们所说的事笑出了声,他们回头看向我,神色凝重,又显得慌张,然后加快了跑速,等到下一个岔路口便转了弯,我就这样任由他们消失在黑夜中。


有一位优雅的高个子女人在遛一只大丹犬,犬毛色就像烘干机里的棉绒一样;我担心这位女士身体有恙,因为她的步子僵硬,脸部抽动着,像是时不时被疼痛电击一样。我有时想象自己冲过街角时,会发现她颓然倒地,便将她的身体拖起来,横在狗背上,然后拍了一下它的髻甲,看着它庄严地将她背回家去。


有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胖得惊人,总是脱掉上衣,踩在玻璃日光室里的跑步机上。不论我多少次不自觉地路过他的窗边,他都在那里,步子踏得奇重无比,在两条街外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房子里所有的灯都开着,对他来说,窗外除了一团漆黑,什么都没有,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像我观察他一样观察自己的身影,是不是看到自己每踏出一步,肚皮就如同池水一般波动起来,仿佛有人往里扔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一名性情羞涩、喃喃自语的流浪女子以拾罐子为生,她将叮当作响的包裹吊在自行车后头,踩着大房子前的旧混凝土砖爬上车子;她身上的那股气味让我想起穿黑丝绸的南方贵妇人,她们曾经踩着这样的砖块爬进马车,身上散发出类似的女性隐私部位特有的气味。人类的卫生状况会随时间变化,但身体却不会改变。


一家窗口装了栅栏的杂货店外头,有个男人站在灯底下,嘴里嘶嘶地骂着脏话。我摆出一副“别惹我”的表情,他除了嘶嘶叫骂外,还不敢有别的举动,但我内心的某个地方已随时做好准备,想利用正在酝酿的情绪做些什么。


有时候,我仿佛看到那对住在我们房子底下的神秘夫妇,看到丈夫那表示关爱的独特的身体角度——他的手总是放在妻子的背上,但我走近一些,才看清那只是一棵木瓜树,枝叶垂向树下的一只雨桶,或者那只是两个在灌木丛中抽烟的男孩——见我路过,他们顿时变得警觉起来。


还有那位治疗师,每天晚上坐在书桌旁,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宅子看似一艘正在朽烂的西班牙大帆船。一位病人曾将治疗师和自己的老婆捉奸在床。这位病人车里放了一把上膛的猎枪。他的老婆在交媾中当场丧命,治疗师活了下来,现在屁股上还留着一颗子弹,当他起身为自己再倒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时,总是栽歪着身子。有传言说他每周都会去监狱看望那名戴了绿帽的杀人犯,但他的动机究竟是好意还是得意,不得而知,毕竟动机这东西似乎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凶案发生的时候,我和丈夫刚搬过来;我们正在餐厅里刮除橡木线脚【线脚指装饰楣、檐或墙面的板条】。上被腐蚀的油漆的时候,枪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不过,不用说,我们还以为那是离我们几栋房子远的孩子放鞭炮的声音。


我往前走,看到陌生人,也看到我熟悉的人。二月初的一天,我抬头向上望去,看见一位密友出现在自家的窗棂里,穿着粉色的紧身连衣裤,伸展着身子,但没过一会儿,我恍然明白,她并不是在伸展身子,而是在擦干自己的双腿,那紧身连衣裤其实是她洗了热水澡而变得粉红的身体。她的两个儿子出生时,我都曾到医院看望她,在新生儿还带着她的气息时,把他们抱在臂弯里,我亲眼见到剖腹产给她留下的赤红刀口,但即便如此,我都没有意识到她是个性感的尤物,直到我看见她在擦拭身体的时候。后来,我再次和她说话时,忍不住脸红,她那天姿势性感的模样让我几乎难以自制。不过,我在路上偶然瞥见的那些妈妈们,那些我认识的妈妈们,大多数时候,都像牧羊女的钩子一样弯下身,扫视着地板,找寻掉在角落里的细小的乐高积木,或者咬了一半的葡萄粒,或者那个曾经的自己。


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有几个晚上,我回到家,冲着丈夫大吼大叫。他看着我,有些害怕,这个身形巨大的温柔男子在床上抱着电脑坐起来,柔声说,看来你散步回来,还是没把情绪散掉,甜心,也许你想出去再走一圈。我又出了门,心中满是愤怒,夜已经这么深了,街上变得更加危险,就在我已经证明自身的脆弱之际,他怎敢建议我冒这样的风险!但话说回来,或许我那温暖的房子也已变得更加危险。白天,我的儿子们在学校的时候,我不能自控地翻阅着有关世界灾难的文章——那些像生灵一样垂死的冰川,那巨大的太平洋垃圾环流,还有成百上千未被记录过的物种的死亡,那随意就可掐灭、似乎一文不值的几千年时光。我翻阅着,狠命地哀叹着,仿佛阅读能以某种方式填饱我对悲痛的饥渴,可这种饥渴非但没有缓解一二,反而像是火上浇油。




我已经不大在意自己走到哪里,但每晚尽量会到鸭塘边上;圣诞节的灯光——已经被人遗忘了几周——啪嗒一声灭了,池塘顿时沸腾了起来,青蛙开始齐声歌唱,不断变化着强弱节拍。那对黑天鹅以铜管乐般的嗓音冲着青蛙喊叫,像是要它们住嘴,但是寡不敌众,两只鸟儿不久就会放弃努力,爬上塘中心的小岛,交颈而眠。去年春天,它们生了四只小天鹅,我的儿子们很喜欢这些吱吱叫的可爱小毛团,每天都朝它们投喂狗粮,直到一天早晨,天鹅父母被我们的食物分了神,一只小天鹅发出一声被噎住的啾鸣,在水面上下浮动,随后沉了下去;它再次浮上来时,已然在池塘的另一端,在一只水獭的爪子里,那家伙仰面朝天,安详地漂在水面上,正小口地吃着手里的猎物。野生动物管理人员到来之前,水獭又猎走了一只小天鹅,余下的两只被管理人员兜起来带走了。不过,本地报纸后来报道说,两只小天鹅的心脏因受惊衰竭了。天鹅父母几个月来浮在水面上,悲痛欲绝。也许这是一种人类的心理投射:它们是黑天鹅,也是父母,自然就被披上了伤悼的羽衣。


情人节那天,我看见红白色的光从远处的修道院闪现,于是加快脚步,希望修女们正在开一场爱之派对——一场迪斯科狂欢,但我只瞧见一辆救护车开走了,第二天我的担心得到了证实:修女的人数又减少了,变成了两名。在我们这个享乐主义的时代,为上帝的荣耀克制爱欲之欢,似乎已经不合时宜了;剩下的修女身体虚弱,而房子又太空旷——她们在屋里转悠,脚步声哒哒作响——人们决定让她们拔营撤离。她们离开的那晚,我来看她们搬家,本以为能见到一辆卡车,但那儿只有几个皮箱,再就是修女的小旅行车后备箱里的一两个盒子。她们开车离去的时候,布满皱纹的老脸欣慰地耷拉着。


寒气拖着不走,一直到了三月。这个冬天对所有人来说都不容易,虽然不像北方的冬天那么可怕;我想起那儿的朋友和家人,他们覆满脏雪的屋墙,并努力提醒自己:山茶、桃树、茱萸、橘树都已在这儿开满了花——即便是在黑暗中。我能在次日一早闻到自己头发上浓浓的茉莉花香,就和我以前从夜店回来能闻到自己头发上的烟味和汗味一样——当时我还年轻,确实能做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这里有一种民间建筑风格,叫作“饼干”【19世纪在佛罗里达州广泛使用的一种木结构建筑】——这个叫法并不是为了使人不快——这些屋子都有门廊和高屋顶。三月中旬,佛罗里达中北部一栋最古老的“饼干”房正在翻修。它的正面保存下来了,但其他部分拆掉了。一夜又一夜,我看到房子每天被拆卸后残存的模样,直到有一天晚上,房子彻底消失了:那天早上在一名工人头顶坍塌了。房子的框架倒下时,那名工人正站在窗边,像巴斯特·基顿巴·基顿(1895—1966),全名为约瑟夫·弗朗克·巴斯特·基顿,美国动作喜剧明星、导演,儿时曾从一截很长的楼梯上滚下,却安然无恙。其中,巴斯特是基顿的绰号,原文为Buster,表示“健康、结实的孩子”一样逃过一劫。我仔细打量着那个空洞之处,曾经有一段不出色、不起眼的历史在那儿矗立了那么久,曾经有一栋房子在那里见证着这个城市拔地而起,围绕着它生长。我还思量着那名建筑工人从垮塌的废墟中走出来,毫发无伤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我想我是知道的。就在圣诞节前的一天晚上,我散步很晚才回家,丈夫正在浴室里,我打开他的电脑,看到了我在那儿看到的东西——一段并非是我俩之间的对话,一抹不属于他的肉色——我没有让他知道我在房子里,转身又出了门,一直走到冷得不能再走,走到黎明将至,走到露珠会轻易成冰。


此时,我正站在这垮塌了的房子前面,那个牵着大丹犬的女人穿越黑暗从我身旁溜过去,我发现她已经变得极其苍白,不忍直视,两颊有皮无肉,一定能在嘴里相接,假发歪着,露出刘海上方的一块头皮。或许,她反而注意到我内心的不安如同一根刺向别人的黑色长钉,她只是柔声道了一声晚安,那条狗用一种人类的同情眼神看着我,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庄严又优雅地步入黑夜。


大多数改变不如那倒塌的房子一样快速。我后来从脚步声里得知,那个玻璃日光室里的男孩已经不在跑步机上疾走,而是开始小跑了,我这才发现他已经瘦了很多;这么长时间第一次仔细地看着他——早已习惯把他当成自己的“好肥友”——我看到了一个令人惊奇的转变,就像一位少女化身为一株白桦树或一条溪流。在短短几个月里,这个超重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胸肌上有两朵玫瑰花蕾的修长男子,他流着汗,对着玻璃中的自己微笑,我大声尖叫,为青春的矫健,为这些华丽的变化——它们证明不是所有事物的朽烂速度都快过我们能够爱上它们的速度。


我继续往前走,当男孩的跑步声逐渐远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发出的、令人不安的持续声音。那是闷热的夜晚:我上周已经脱下身上的夹克。逐渐地,我才意识到这声音来自这一年开启的第一台空调。不久,所有空调都会开启,像山精【原文为troll,指北欧神话里居住在地下或洞穴中的巨人或侏儒】一样蜷缩在窗户下面,不成调子的集体嗡鸣声将淹没夜里的鸟鸣和蛙鸣,时光会向前跳跃,夜色会越来越不愿意降临;那些渴望呼吸真正空气的人们,在经受了一整天似冷实热的病态天气后,将会在暮色带来的持久凉意中纷纷走出家门,我不会再独享我那危险的黑暗街道。空气中有一种像篝火一样让人愉悦的气息,我觉得环绕这座城市的古老大王松林一定是着火了——这火一年左右就会着一次——鸟儿被热浪熏醒了,飞入漫无方向的黑暗中,我很想知道那些可怜的鸟儿此时怎样了。第二天早上,实情比想象的更糟:原来这是一场蓄意纵火,大火烧遍了几十个流浪汉居住的帐篷城所在的数英亩土地,我走到那边查看,但那里只剩下巨大的橡树孤独地矗立在一片冒着热气的木炭原野上,从树腰往下都被熏得乌黑。我回到城里,看到博·迪德利广场竖起了环绕工地的六英尺高围栏,这是着火的同一天晚上竖起来的——至少牌子上是这么写的——很明显这是一个更大的工程的一部分。执行的方式真是优雅得体!我站在那里,在日光中眯缝着双眼,想要大吼大叫,想要找到被迫迁徙的人。拜托了,我想,请让住在我家里的那对夫妇从这里走过,让我最后再看看他们的脸,让我拉住他们的胳膊。我想给他们做三明治,给他们毛毯,和他们说,没问题,他们可以住在我的房子下面。后来,我很庆幸自己没找到他们,因为我想起来了:告诉同类他们可以住在你的房子底下,并不是什么善意的表示。


这一周的闷热只是暂时的:原来是这个季节抢跑犯规了。天气重又变得湿冷,其他人不愿意出门,我边走边打寒战,直到进入一家杂货店才逃离寒冷,我想买一些泻盐来泡脚,消除走路带来的肌肉酸痛。从阴冷的灰色调进入这一片炫目的色彩和凶猛的热气中,让我震惊不已;同样令我惊奇的是,在遍布裂缝的人行道上,在稀稀疏疏的棕榈树林中跋涉数百英里,还要避开时不时穿过小道的黑猫,最后竟然步入这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过道,眼前尽是俗丽的垃圾、无用的包装和塑料拉环,它们终有一天会落入地球上最后一只海龟的喉咙里。我察觉自己在一瘸一拐地走路,这跛行演变成为一种痛苦的波普爵士舞,因为店里的音乐勾起了我对小学时光的回忆,不可置信的是,那时我的父母比我现在还年轻,在一个长长的夏天里,他们反复听保罗·西蒙随着轻快的非洲鼓点唱起自己和儿子的一次旅行,唱起“人肉蹦床”【“人肉蹦床”出自保罗·西蒙的歌曲《雅园》】,唱起心中的那扇窗。不忍卒听,又不忍不听。我离开了那家店,没有买盐,因为我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一种轻易就能赦罪【盐可以防腐,有洁净和医治的功效,亦有净化精神或灵魂的象征功能】的方法。我不能接受。



                   

于是,我走啊走啊,直到某个地方,在疯狂歌唱的青蛙们附近,我抬起头,从黑暗之中现出一个奇观:古老修道院的新主人安装了向上的射灯,灯光没有射在立方体建筑那颇具艺术感的空白外壁上,而是照在它前面热烈生长着的橡树上,那棵橡树如此古老,如此丰茂,枝叶掩映着超过半英亩的土地。我其实一直知道那棵树生长在那儿,我的孩子们经常在它低矮的树枝上荡秋千,从树皮上拔下蕨草和藤蔓装饰我的头发。但是,这棵树从来没有如此彻底地彰显自己的雄伟身躯:它的树枝无比粗重,先朝地面延伸,触碰地面后,再向上生长;这样,它看上去就像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让人想起一个坐在厨房餐桌旁的女人,她用指节摩挲着下巴,做着白日梦。我站在那里,被它的美惊呆了;我这样看着它的时候,心里想象着天鹅在小岛上看到夜色中明亮的火花,只觉得它们的天鹅之心深受震动。我听说它们又开始筑巢了,但我不知道它们失去了那么多以后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


我希望他们,我的儿子们啊,能够明白,无论现在还是在黑暗中显现的未来——他们的母亲每晚如此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开,其实在这些时间里,我并未走远。几个小时前,我的灵魂就已溜回家中,悄悄地潜入他们惯于早起的父亲睡着的房间——他通常在晚上八点前就入睡了——我抚摸着这个我爱得如此疯狂却不知为何又如此惧怕的温柔男子,触摸着他太阳穴上的脉搏,感受着他的梦境——这些梦境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太遥远了。我又爬上吱嘎作响的旧楼梯,在楼梯顶部分作两半,走向儿子们各自的房间,我从门底的缝隙中钻入,蜷在他们的枕上,吸入我的孩子呼出的气息。每一次呼吸结束和下一次呼吸开始之间的停顿都很漫长;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什么总处于过渡之中。很快,明天,男孩就会成为男人,然后男人会离开这栋房子,我和丈夫将对视彼此蜷伏在眼前的模样,重压在我们身上的,是所有我们不会或不能为之大吼大叫的事情,是我的身体、我的影子与月亮一起在外游荡的那些时光。如果你像我这样一夜夜望着月亮,望得足够久了,你就会发现那些老漫画画得不错,月亮实际上是会咧嘴大笑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尽管这个事实并不能给人宽慰。不过,月亮并不是在嘲笑我们这些孤独的人类,因为我们太渺小,生命也很短暂,并不值得它垂顾我们。





《鬼与空》创作谈

克蕾西达·雷肖恩作  黄雅丽译




*克·雷肖恩,生年不详,是《纽约客》杂志的小说栏目的副主编。该访谈载于《纽约客》网站,发布时间为2015年7月13日。




:本周杂志刊登了你的故事《鬼与空》,主要人物是一位已婚女子,有两个小孩。这是开头:“不知怎的,我成了大吼大叫的女人……”刚开始构思这个故事时,你就已经想好了用这句话开头吗?


:在差不多五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想虚构一个与佛罗里达州盖恩斯维尔的街坊大抵相似的街区,没想到误打误撞,最后写成了一个虚构版的自己。除了几处大谎言,这个故事可以算是一篇纪实散文。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吃饭的时候,我吼了我那六岁的孩子,因为我的耐心已经见底了,而他还是一副孩子样,也就是说有点烦人,我吼了他之后,他对我眨巴着眼睛,红着脸溜走了。于是,我怀着羞愧的心情,戴上智能手环,深夜出去散步。我散步回来时,就想出了开篇的句子。这句话让我的故事有了雏形。

:叙述者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在街区四周散步,夜复一夜都是如此。散步的节奏给这个故事带来什么特点?


:故事里的句子似乎想保持着长而快的节奏,令人喘不过气,有很多分句和转折。我需要找到一种灵活的形式,找到这样一种方式:能在很小的篇幅内表现出习惯性的动作、步态、焦虑,表现出从绝望转向希望以及(有时)从希望回到绝望的轨迹。


  



:叙述者通过散步将自己从生活中短暂放逐的同时,也沉醉其中,因为从人行道上看,“邻居们的生活展露无遗,那些透着灯光的窗户就像盛着家庭生活的鱼缸”。描述这些生活片段有什么感觉?有没有哪个人物让你想在另一个故事中从窗户的另一边重新审视呢?


:我或许是个不人的(但愿如此)偷窥狂,因为我喜欢往房屋内部窥探,观察人们的生活方式,包括他们吃什么,在他们不知道自己被监视的情况下,通过肢体语言判断他们彼此是什么关系。我曾在纽约市的某个宾馆待了一整晚,观察对面住户的公寓: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只是接电话、看电视、盯着冰箱里头之类的日常生活。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陌生人无声的生活,让我深受震撼。或许只有通过这些小小的共情式想象,才能看清陌生人的生活。创作相对宏大的故事需要长期了解事实和人物,但我也喜欢几乎所有细节都要依靠推理和想象的小故事。至于我是否会从这个故事中某个人物的角度另写一个故事,呃,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但某个被投以一瞥的角色或许哪天会拥有自己的故事。谁知道呢?故事世界是个奇异的世界。

:好像有什么东西扰乱了叙述者平静的婚姻生活,但我们并不清楚这是不是她不安的原因,这种不安是不是她紧张的婚姻关系的原因。这样模糊处理,是有意为之吗?


:没错,是有意的。最近,我多多少少在抗拒写故事时描述因果关系的冲动。我开始觉得,生活比我们对它的叙述复杂得多,也混乱得多;很多事情是一并发生的,只是被人为地梳理成较简洁的时间线。在这个故事里,不安、紧张和其他焦虑相互交织,但不见得是单个因素引发的——这种让它们同时存在的处理方式感觉更贴近生活。



:你将在九月出版小说新作《命运与狂怒》。这部小说追溯了一段关系从萌生到终结的过程,从诸多方面来看,这都是对一段婚姻的解剖,用了不同的视角,先是丈夫的,再是妻子的。你认为在这段虚构的婚姻中,神秘感占了多大分量?


:婚姻的前提似乎就是要保护某种深邃、私密的神秘感。(我是怀着爱意说这话的;我已经结婚九年了。)在写《命运与狂怒》的同时,我还在写《阿卡迪亚》——我对这本书中的乌托邦社会很有兴趣。在此过程中,我突然发现,尽管婚姻本身是个乌托邦,是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最亲密、最充满希望的一大空间,但即便在最幸福的婚姻中,也会有半夜醒来发觉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孤身一人的时刻,你深爱的这个人其实是陌生人,他在自己的头脑里过着自己的独立生活。绝对的亲密是个神话;不过,话说回来,有些类型的孤独可以是美丽且有益的。我说这些,其实是想说,我尝试把这种神秘性,同时还有婚姻的深层模糊性与流动性写到《命运与狂怒》这本书里。

:《鬼与空》的标题取自保罗·西蒙的歌曲《雅园》。叙述者记得父母在她小时候放过这首歌。你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有没有播放这首歌?


:天呐,没有,但有一天夜里,走完不知道多少万英里的长路后,我确实踉跄着撞入一家便利店,里面很暖和,明亮,充满着果香味,这首歌的声音开得很大,一瞬间我分不清它描述的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一直很喜欢《雅园》;最开始听这首歌时我还很小,在我叔叔的客厅里,他把光碟放进CD机,那可是我第一次看见CD机。混合着乡村、民谣、滚筒摩擦声的古怪音乐倾泻而出,我感觉这首歌贯穿了自己的身体,这是只有碰上这么好、这么古怪的歌曲时才会有的感觉。




END





作家简介

    劳伦·格罗夫(Lauren Groff,1978— )是美国新锐小说家,出生于纽约州库珀斯敦市,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获得小说创作方向的艺术硕士学位。目前与家人生活在佛罗里达州盖恩斯维尔市。从2008年出版长篇小说《坦普尔顿的怪物》起,已有四部长篇小说和两部短篇小说集问世。其中,揭示婚姻“罗生门”的长篇小说《命运与狂怒》(2015)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描写“阳光之州”的黑暗面的短篇小说集《佛罗里达》(Florida,2018)和以中世纪法国修女为原型的长篇历史小说《母体》(2021)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短名单。2017年格罗夫被《格兰塔》杂志誉为“她那一代最优秀的年轻美国小说家”。


格罗夫关注当下女性的生存境遇和深层心理状态,采用多重视角、多线叙事等灵活手法来表现婚姻中的权力关系、家庭伦理、母亲身份、姐妹情谊、女人的身体经验、女性对环境的抗争以及对自我的重新发明等。但作者并未囿于女性微观生活史的视角,而是着力拓展女性意识,将其投射到更广阔的社会幕布上,使其融入对更普遍的社会问题的反思,对更美好的社会形态的构想之中。从格罗夫表现女性意识的作品里,常能见到她对当前逼近灾难临界值的气候危机的忧思,而这种忧思正是当今人们共有的危机感和焦虑情绪的折射。《母体》的女主人公不只是要建立一个女权主义者的乌托邦,更是要为所有“疯癫者”“被遗弃者”“生活艰难者”寻求一个避难所,这同样蕴含着格罗夫对当下美国社会现实的隐射。


格罗夫的不少短篇小说都植根于具体的地理环境,着重呈现人物对外部环境的观察和感受,内在心灵与外部环境相互映照、渗透或转化的关系。时间流逝的印迹、过往与现在、爱与伤害、记忆的回响、人心的善恶、动机的复杂——作者将这些永恒的母题植入一时一地的故事语境里。另外,宗教启示或超现实元素的运用使格罗夫笔下的故事多了几分神秘气息和深长意蕴。作者对文句的调度极具场景感,语言丰富生动,有诗意,呈现出明显的抒情节奏。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1期,策划及责任编辑: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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