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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特•加西亚【法国】:爱丽司安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先生,这世界烂透了。可是,请你想象一下这种场景:青春一直延续,一切都不会失去。如此,悲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埃米利安露出微笑,声音在高音区颤抖。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民族、一个议会、一个小小的民主国家。幼童、少年和成人的我们在我们自己的脑海中商谈。在我们的皮肤之下,住着许多人,我们可以重新变成自己想要变成的那个人。我认为,这就是爱丽司安的用处。”





爱丽司安

特里斯坦·加西亚作 王猛译


——我为数众多 




01

春天的一个周日,我直到午后才勉强起身。彻夜狂欢毁掉了我本该工作的早晨。此刻,我沿着维莱特公园的长廊漫步,那里是我平时卖货的地方。但是今天,我拿瓶用来润喉的矿泉水,戴副飞行员的护目镜,只想懒洋洋地走走,晒晒太阳,看看年轻人。在青绿的运河边柔软新鲜的草坪上,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我把口袋里还剩的一点儿优质大麻卷成烟卷,躺下,欣赏眼前的风景。


经济危机没有放过任何人,上周的生意很难做,但我有快乐在手——我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想要快乐。就在我面前几米远处,孩子们成群结队,或坐或蹲,还有的骑在父母的腿上,大声地笑着。


那画面很温馨。


我在看人之前总是先注意他们的类型,职业习惯使然。人群之中,有一些非洲裔家庭,那些女的戴着面纱,有时还会穿着提花布料做的衣裳,男的穿着长袍;有许多白人,都是住在十九区翻修楼房里的主儿,男的大多休闲打扮,女的都露着肩膀;还有几对亚洲夫妻,穿着节日盛装,从克里米亚街区来。所有人都是为了好天气和几分钟的免费戏剧而来。大家都喜欢看故事,我也是。


我站起来,一边继续吸着大麻,一边小心地拂去沾在皮裤上的泥土,然后向正在发生的故事走去,像一头被灯光吸引的野兽。在乌尔克运河边的林荫道前,一帮业余喜剧演员搭起了一个临时舞台。每到周末,在公园两个天桥之间的花园里,玩非洲鼓的、跳巴西战舞的、演默剧的、走钢丝的和玩九柱戏的杂耍艺人都会攻占人潮拥挤的河岸。这里有的是爱看热闹的人,所以就算是弗洛朗戏剧学院的演员和马戏学校的学生到这个战略要地来演出,我也不会感到特别惊讶。一眼看过去,他们布置的舞台很不稳固,像年终游乐会上用的那种。一块小学校用的旧黑板竖在几个从折扣超市弄来的托盘上,黑板上画的是一幅让人隐约感到熟悉的风景:村庄、教堂钟楼、第三共和国的市政厅和外省城堡,像是一个小笨孩用记号笔画上去的。在这幅“永恒的法兰西”画面前,一根淋浴杆架在两根旗杆上,上面挂着一条起毛的卡比尔花纹毯,充作舞台幕布。两名演员(一男一女)在四处乱看的孩子们的掌声中登场。他们各自拄着一根拐杖,相互搀扶着。很难判断他们的年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们是一对身体健康的年轻人,用假鼻子、二手假发和一层厚厚的灰色粉底把自己装扮成即兴喜剧里的老人。那女孩非常漂亮,穿得却像个中世纪的巫婆,一捆枯柴压弯了她的腰。她颤抖着声音开始抱怨:“唉,时间过得真快!一切都是今不如昔!我年轻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开始捧腹大笑,他们用手指指着另一个角色:那人正在拔耳朵眼里的毛,夸张得像是在拔长在铺路石之间的野草。他嚷嚷着:“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


他掏出一个酷似向日葵教授【向日葵教授是比利时画家埃尔热(1907—1983)的系列漫画《丁丁历险记》中的人物,近乎全聋,有时会使用一个号角状的助听器】的号角。


女孩转向观众:“哦,你们喜欢看这个?恶棍!流氓!废物!你们这些小鬼,滚!”她用她的竹手杖威胁着前排观众,做出疼得呲牙咧嘴的表情,不知是因为背上的重担还是岁月的压迫。


“我卡住了!”她突然尖声叫道,“我动不了了!”她又换了一个特别不舒服的滑稽姿势,两腿张开僵在那里,好像要尿尿一样。孩子们笑疯了。他们在笑什么呢?我站在后面,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女孩和充满朝气的男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半眯着眼睛,吮吸着大拇指,啃着指甲,紧紧地抱着他们的毛绒熊玩偶,被那老头和那衣衫褴褛的女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弄得又惊又笑。


“我老了!谁来帮帮我,可怜可怜我吧!”


一个辫子上缀满粉红色珠子的黑人女孩犹豫了一下,然后朝着木板舞台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女巫。


“总算来了一个好心人……”女演员感慨道。那孩子在征得父亲同意之后,掀掉了压在老妇人背上的树枝。突然,老妇人发出一声嚎叫,一跃而起,露出可怕的嘴脸,开始追赶那个可怜的孩子。小姑娘哭着逃到父亲的怀里,那当爸爸的却乐不可支。女演员又虚张声势了一会儿,假装跛了脚,停下来喘气,但是继续在头顶挥舞着一个老鼠笼子,想要把那孩子关进去,那画面很是滑稽。


“我要报仇!”巫婆喊道,“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然后孩子们就笑啊,笑啊。


“从前,大家都尊重我们。现在一切都完了!”


“从前,”老头喃喃地说道,他腰弯得厉害,走路像是在地上爬一样,“你是年轻人……现在呢,你走路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奶子上!”


“你说什么?”


她用老鼠笼敲打男演员的脑袋,尖声叫道:“你这个混蛋,你都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你的膝盖了,你的肚子太大了!”


我不知道这是否好笑,但是孩子们都笑个不停。有意思。


“唉!”男演员叹了口气,他身材高大,粗糙的妆容之下气度不失高贵,“以前你是美人儿,而我浑身都是力气!”


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我突然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一个穿着连帽运动衫的红发男子。他正斜向穿过人群,没人注意到他。可我不是吃素的,看见扒手,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的同时,我捕捉到了女演员一个担忧的眼神,她美丽的栗色头发瀑布般一绺一绺地从灰白的假发底下垂下来:这两个街头艺人和那红发男子是同伙。


啊哈,我心说,这才是这个故事的真正寓意。孩子们瞪大眼睛看得开心,家长们在看戏的过程中放松身心,但就在节目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同时,有人正在行窃。那个扒兜的可怜家伙手段并不高明,但是他注意到我发现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抓了现行,吓得张大了嘴,似乎在向我求饶:他缺了两颗门牙。呵呵……我耸了耸肩,用我的小牛皮皮靴的鞋尖把烟头在绿草地上碾灭。这不关我的事。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伸手摸了摸外套内侧的口袋,检查我的(鼓得有点太明显的)钱包是否还在原处。放心之后,我把目光从那个霸占了天真之人注意力的表演上移开:对我来说,是时候去工作了。







02

认识的人多了,订单也多了起来。这天晚上,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去了八区一个富家子弟开的派对上当差。场景转换:蒙田大道一栋奥斯曼式建筑的顶层,一套两百多平方米的空荡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个经常上电视的税务律师,目前正在海湾某个酋长国出差。一个家境殷实、皮肤像张白纸一样的男孩在这里举行了一个“死基佬禁入”的大派对,邀请了他在商校预科班一年级的所有同学参加。我负责给他们供货。


午夜时分,派对上播放的嘻哈音乐已经不再是我年轻时听的那种说唱歌曲(在变成维莱特的边缘人之前,我曾在圣丹尼的帕科·拉班内排练厅与“阿克图埃拉之力”【法国知名街舞团体的名字】的先锋舞者们一起玩耍,也曾在每个周日的下午在巴塔克兰剧院跳蓝精灵舞),那音乐听上去像是要耍狠,但如果你问我的看法的话,我会说,它听起来就像是迪斯尼乐园版的九十三省【指巴黎北郊的塞纳—圣丹尼省,以外来移民聚集、暴力事件频发著称】。现实总是如此:小孩总想扮大人。“白雪公主”们把自己打扮成美剧中毕业舞会上的皇后模样,摆出各种轻蔑、性感的表情,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是唱节奏蓝调的性感女神;“白纸小哥”的朋友们则打扮成贫民窟最潮的仔,结果却像群獾一样大喊着“帅哥们,加油!”,一下就露了馅儿(他们并没有真正掌握贫民窟的规则)。酒精肆意流淌(威士忌加伏特加,恶心),白粉已经出现在一张玻璃桌上,我当然碰都不会去碰。不过我想,有钱人毕竟也有权利找乐子。在走出卧室之前,我刚刚把五十克碎成细末的散装大麻以巴黎市价三倍的价格卖给一个男孩,我决定让这些法国经济的未来领袖们自己玩去。他们敞开衬衫领子,吼叫着“操!操!操!”,像表兄弟一样勾肩搭背,鼓动着一个可怜的高中女孩,那女孩双颊通红,已经脱掉了长筒袜。几分钟之后,当那女孩随着凯莎【凯莎(1987— ),美国女歌手、词曲创作者】的《滴答》【这首歌的原文为Tik-Tok】扭动身体时,她会被说服,她会解开胸衣下的胸罩搭扣,然后给那个正在哈哈笑的混蛋口交(我讨厌这种人)。那女孩喜欢他(这可以从她看向他的眼神看出来,她的那双大眼睛渴求着他的赞赏),可惜他正搂着一个比她更成熟(意思是已经做过那档子事了)的金发女孩的腰。接下来,她被人用特写镜头拍下的画面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女孩嘿咻”【此处原文为TeenGFFucking】网站上,那女孩会羞愧地想死,她会为那离她远去的纯真而哭泣。


这就是青春期。


我知道这个充斥着放荡子、屌、大麻、酒精、恶趣味和大把钞票的世界存在的理由,在所有的文化和所有的时代中,有钱人靠着它让穷人永远艳羡,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反感了。我冷冷地厌恶着它,既没有反胃也不会生气,我从中拿走我应得的那份,鄙视他们所有人,然后离开。


在门厅里,我正要离开时,听到一阵吵嚷声传来:一场争论正在变成争吵。为了今天的聚会,“白纸小哥”雇了两名保镖,他们负责在入口处筛查客人。在这两名黑人周围聚集了六七个喝多了的家伙,他们那一张张被刮胡刀、古龙水和汗液刺激得发红的脸在红绿色激光的照射下显得苍白。我只能听清他们拼出的四个字母:“L-I-C-N。”


短信语言。也许这群男孩是在说一些高中女生【法语中,L-I-C-N的发音和Lycéenne(高中女生)相似】的事。他们是不是想要勾搭未成年少女?可笑的是,他们并没有比那些女孩大多少。


在那些激动的男孩的背影中,在那间中产公寓金碧辉煌的大门门洞内,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今天下午的那个年轻女演员。在浅栗色头发的衬托下,她那张清纯而高傲的脸突然让我想起了我在高中时期的初恋。那个娇小、瘦弱又紧张的女孩,身体夹在对开的两扇门之间,正在与其他所有人对峙。她骂道:“孬种!”她喊道,“你放开我!”一个神色尴尬的保镖一边抓着她不放,一边要求客人们退后,而她正试图摆脱他的控制。


“谁让他们上来的?”


门后,在白色的大理石楼面上,隐约还可以看到那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在维莱特公园的那场即兴表演里,他演的是那个老头。他顶着一张帅气的脸,一副热爱爵士乐的华丽派头,长得很像打着领结的猫王。他很有礼貌地向那帮富家子弟报出一个“高中女生”的价格。


“你闭嘴!”他们回答说。


“亲爱的,你除外。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留下来……”一个男孩对那女孩说道,他的手探到她的颈窝,引诱她参加派对。


她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算是回应。


“婊子!”


这时,第三个家伙,那个穿连帽衫的红发扒手,从楼道里窜了出来。他推开两个保镖,冲那个刚刚对他女朋友无礼的小混蛋连挥几拳。形势在几秒之间急转直下,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打架,整个场面就是一场滑稽的模仿秀,就是那种他们会当成真事儿一样告诉别人自己打架了的“打架”。他们基本上是在打空气,不过,混战之中,红发男子还是把一个倒霉蛋的眼镜打飞了。保镖们已经开始介入,不知所措的“白纸小哥”正在用手机给警察打电话求救,那三个闯入者完全没有赢的机会。就在这时,我做出了一个将引发后面整段冒险经历的决定。我无法解释我的反应,我只能说,在一个丑陋横行的世界里,我对于受辱的美有几分在意。我从后面挥了一拳,给那个个子最小、刚刚掏出催泪瓦斯的保镖狠狠地来了一下。“快跑!”我很快就找回了我以前在圣婴喷泉附近惹是生非的节奏,我又打了两下,然后追上那个漂亮女孩,她正手扶锻铁栏杆艰难地下楼梯。二楼的邻居听到动静,开门探出了头。


“一群混蛋!”她冲他们喊道。邻居们吓坏了,赶紧关上门。到了一楼之后,女孩把她的旅行背包甩给我:“帮我拿一下。”然后她拉下紧身牛仔裤(她的两条腿太细弱了,我这时才发现她是跛脚),脱下她的儿童内裤,蹲在门口的红地毯上开始尿尿。另两个人在大街上等我们,大力向我们招手,因为他们好像听到了警笛声。


我站在她面前,不知道是应该笑着,把她拉起来,还是应该走开;但是那女孩尿尿的样子很是天真,和我妹妹三岁那年坐在便盆上撒尿的样子一样。以前晚上在妈妈回家之前,都是我照顾妹妹。女孩的笑容有着艳粉色的味道,一丝血从她的鼻子里流出来,流过她湿润的嘴唇。我确信我对她产生了一种爱怜的冲动,我已经忘了我还有产生这种冲动的可能,因为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爱过任何人。是什么东西让她吃了之后会像这样在地毯上撒尿?她抽了抽鼻子,反手擦掉了血迹,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我。


“别紧张,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是在拉屎吗?我不知道。出于羞耻心,我没有继续与她对视,而是假装观察有没有追兵从雄伟的楼梯间杀出来。顶楼富人们的聚会还在继续,低沉的音乐声远远地回荡在楼梯间。


女孩对自己的壮举很是骄傲,她吹了声口哨,示意我她已经完事了。她拉起内裤,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扣上挂在她那瘦骨嶙峋的胯上的紧身牛仔裤,然后她又跑了起来,跛脚几乎没有对她的速度产生影响。等到警车停好,我们已经转过了街角。很快就要冷了,夜色在美丽的街区上空盘旋,前方一直到霍什大街的道路一片空荡荡、白茫茫,寂静无声。我们四个人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一阵舒服的寒战穿过我的喉咙,我把我帅气的外套领口收紧了。为了取暖,我给他们递了一支烟,然后大家轮流抽了起来。等抽完烟,我们已经来到可以避寒的泰尔纳地铁站。


“谢了,老兄。”红发男子跟我握手,脸上露出那种喜欢占便宜的人的快活表情。


“不客气。”


“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做这行的吗?”打着蝴蝶结的“猫王”带着几分热切地问我。


这傻叉是干什么的?我心想。


“先生(我讨厌别人这么称呼我),您说不定会有兴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然后那女孩在我的烟盒上写下了几个字。


出于好奇,我把我之前听到的那几个字母重复了一遍:


“L-I-C-N?”


“您会明白的。您随时都可以过来。”


我摘下墨镜,看那女孩写了什么(她字写得很笨拙,像是刚开始学写字似的)。我艰难地看明白了他们的地址:皮卡迪区,圣埃尔姆-乌特尔-拉姆库尔,高街,城堡。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他们已跳过地铁的自动检票闸机,全速奔向那辆还停在月台上的地铁。






03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肯定是循规蹈矩的生活让我生了锈,对生活有点麻木。


一周之后,我没有多想就去了北站。在开往拉昂的第一趟火车上,我瘫倒在老式科拉伊列车的灰布座椅上,耳机里播放着我的一份私人八十年代歌单。我解开我的鳄鱼皮腰带,因为我长胖了一点儿,小睡了几分钟。醒来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将要把我的前半生抛在身后,就像是有些时刻,有些启程,你一开始觉得它不重要,但是它却会在你预想不到的情况下把你的人生一分为二。火车驶出巴黎,驶过我幼时生活过的北郊,打破了那片玻璃和混凝土形成的脉网。我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阿尔及利亚搬运工,在法国落脚之后,他把几乎不会说一句法语的妻子接到噶尔日莱斯-戈内斯镇米埃特区的一个阴森的街道生活,所以我和妹妹是在一个衰败的环境中长大的,也就是当时人们所说的那些“大型住宅区”。我厌倦了恨天怨地的生活,发誓要离开那里。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经常在楼下的停车场转悠。当圣丹尼和萨塞勒之间的车站在我面前一个个鱼贯而过,火车车窗变成了一面屏幕,我又看见了过去的幻影:邻里之间的聚会、无所事事的夜晚、帮派、斗殴、我已经多年没有联系的龙帮和鲨鱼帮的家伙们、教育工作者们、街头斗士们、老家伙们、国民阵线的支持者们、种族主义者、光头党【光头党文化产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英国伦敦,最初风行于工人阶级子弟中,随后该文化席卷英国和世界】、奥特伊弯道、污糟事、毒品、失业、我那绝望的母亲、我那一向谨小慎微却嫁给了一名上门推销员的妹妹、我那死于癌症的父亲……我干过蠢事。


好吧,也许留下的是青春,离开的是我。


墙上的涂鸦已经变了形状,没变的是那些墙。在生锈的桥梁下,蜿蜒着同样的铁路、行驶着同样的火车;天空阴沉灰暗,对那些每周一从巴黎过完周末回到塞纳-圣丹尼的孩子们来说,那是天空永恒的模样。我的MP3播放器那时在放着谁的歌?那些第一批玩纽约说唱的乐队。那段时光已经远去,我现在甚至想不起我在红发男、“猫王”和那个瘸腿姑娘的年纪时是什么样子了:小混混?小傻瓜?老实孩子?还是以上都有一点儿?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我当时的模样。我打开钱包的翻盖口袋,找我的驾照,想要看一眼上面的身份证照片,那是我在二十多岁时拍的,但是我忘了因为酒驾,我的驾照已经被吊销快六个月了。


我有点头晕,我经常靠吸食大麻来消解忧愁。我知道我的人生很失败,但我并没有感到不幸。我也许可以过得更好,但是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因为我知道我生在哪里,生在什么年代,生在什么家庭。不过我还是有过风光的时候的。接触上流社会的人,让我渐渐有了见识,我读书看报,开始自我觉醒,自以为是个艺术家。你想得可真美!一个二道贩子罢了:我把穷人街区的劣等货转手卖给中产阶级,仅此而已。时不时地,我会混迹于一些画展的开幕仪式和时尚的鸡尾酒会。我大概算是个罗宾汉式的反面人物:我拿穷人的东西送给富人。必须说,我长得很体面,也基本算得上能说会道。我和年轻人、和街头一直保持着联系。我跟那些已经生儿育女的同龄人不一样,我到处都能吃得开,我知道该说什么话,懂得察言观色,也不做道德审判。从来没人把我当成老家伙,这一点让我引以为荣。


这就是为什么不知道LICN是什么会让我很恼火的原因。通常,时下流行的我都知道。


螺旋桨?埃莱娜?【法语中的“螺旋桨”和“埃莱娜”的发音与LICN有近似之处】那是我高中时喜欢的女孩的名字:她是我一生的遗憾。LICN到底是什么呢?一种类似卡芬太尼或是甲基芬太尼的新型毒品?玻利维亚来的某种高纯度可卡因或是以古柯碱为原料的衍生物?一种在网上贩售的欣快药?又或是在暗网上进行交易的某种新型精神活性物质?反正我是不会去碰的。就像德雷克【奥布瑞·德雷克·格瑞汉(1986— ),加拿大说唱歌手、演员】歌里唱的那样:“小姐,虽然我从来不下场,但我却一点儿不落伍。”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江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规则的了。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可是个体面人(奥贝维利耶的孩子们都是这么叫我的)。我从来不会背后放冷箭,永远准时准点,从不惹事。我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绝不会卖垃圾给小孩子。至于大人,他们有足够的智慧知道什么能够给他们带来快感,什么能要了他们的命。”感谢上帝让我有足够的道德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就算这样,我也比那些向上不起学、看不起病的人许诺美好明天的老师和医生强。我售卖的是当下,这是每个人都可以买得起的。你们愿意称之为毒品,那随你们的便,但是当年我更愿意说我卖的是化学物质。生命是什么?不就是蛋白质、DNA、双螺旋和分子……但是在我们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活着是很难受的,大家都觉得自己像块受难的石头,那就让我来给化学的人体增添一点儿化学补剂,希望能让人生变得好忍受一些。






04

在拉昂,五月的阳光慷慨地照射在低矮灰暗的工业城上,圣母大教堂俯瞰整座城市。我在火车站空旷的停车场上(今天是节假日)向一辆等客的出租车招了招手,把写在万宝路烟盒上的地址拿给司机看。


“你要去他们那儿?”


“他们是谁?”


“一帮年轻人。”他调低新闻广播电台的音量,广播里正在说着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情。“那帮年轻人很古怪,不过人都很好。”


“你知道LICN吗?”


“丽舍?香榭丽舍的丽舍吗?从来没听说过。”


脱发已经对司机发起了第一波攻击,虽然年近五十的他防御得还算不错。他是那种不会多事的人,虽然他话很多。他跟所有真正的话痨一样,在开口之前会先沉默个一分钟,就像是钢琴家在开始弹琴之前都会先酝酿一番。省道从工商业园区穿出,像一根卷轴线一样在森林和田野中伸展开来,这里地势完全平坦,地面偶尔会露出白垩。在零散的几处小树林里,树木的针刺上还挂着清晨的薄露。司机点了一下头,然后开始对我发表一个关于人生、宇宙和皮卡迪地区的个人小演说。


“因为这里死了很多男人……”


“你说什么?”该死,我忘了听他故事的开头了。


“我说,我们离贵妇小径已经不太远了。以前到处都是战场。那就是人间地狱啊。”他用手划了一个圆,像是拥抱平原空旷的地平线。“我爷爷打过仗。”他透过后视镜打量着我:我长得不像法国人。“我爷爷是阿尔及尔人。”我感觉有必要解释一下。


“啊,也有一些马格里布【马格里布地区一般指地处北非的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三国】人死在了这里。你想想,一个习惯了大海、沙滩、阳光和那边的女人的人,却死在了这里……你瞧,我家小儿子经常跟朋友去森林旁边的那些地堡里喝酒。我想要跟他讲战争的事,但是你知道的,那些事离现在已经太遥远了。现在的孩子们根本不关心过去。我们都属于老一辈了。”


“你认识圣埃尔姆的那帮年轻人吗?有一个个子高高的红头发男孩,缺了几颗牙的……”


“他叫米兰,很好的一个小伙子。职业关系,我很擅长记人名和长相。我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站在雨里等顺风车,看着让人心疼。”


“那个长得像个摇滚歌手的呢?”


“埃米利安。他是一个科学家。不过,我完全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


“还有那个长头发的、瘸腿的姑娘……”


“那是劳里安娜!很漂亮,是不是?他们到这里来的时候,城堡是废弃的。他们给你讲过那个故事吗?”


“我是第一次来。”


“你是干哪一行的?”


“化学。”


“啊,他们也是!原来如此。我经常说,得开办一些创新型企业。年轻人就是未来。工厂都关了,工作机会都流失到了国外。你知道吗,我大儿子都去亚洲找机会了。可是我们法国人在这里都已经住了几百年了。对了,凯撒说过他要攻打的比布拉克斯城堡就在离这里不太远的地方。我喜欢法国历史。人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热闹。我也是,我以前也喜欢干傻事。等上了年纪,人就开始问自己问题了: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人就开始看书了。”


“那帮年轻人是在那里群居吗?”


“那里一开始是个寄宿学校。(他根本不听我的问题。)在占领时期,纳粹占领了那栋楼,把它改成了一所野战医院,当时里面挤满了士兵。你在墙上还能看见他们画的画。以前,我妈说夜里能听见他们的鬼魂说话。”


“那现在呢,大家都怎么说?”


“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那些年轻人信了某种邪教。我是见过这种事情的。当年,在那个女子寄宿学校关门之后,那里就改成了一个社团……那个比利时神父多多少少有点嬉皮士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那个家伙建了一个‘拿萨勒之家’,宣扬世界末日、撒旦统治之类的事情。不过后来出了事,这也不稀奇。”


在开到村子附近的时候,出租车放慢了速度。


“死了一个女的。我记得好像是有人发现她赤身裸体地死在地堡里,他们当时肯定是在搞什么古怪的仪式。结果就是,那栋楼被废弃了十年。后来,那帮年轻人就来了。”


车轮把砾石压得嘎吱作响,正说着话的当儿,车子在一个农舍的门廊下停下。有人敲车窗,我吓了一跳,是米兰,那个红发男。


“你好!”他见到我很开心,但是并不惊讶:他在等我来。


我狼狈地付了车费,下了车。


“跟我来。”其实,那栋建筑并不是什么城堡,不过还是很大。在穿过堆着一些旧物(在维莱特公园演出时用到的那个小黑板和托盘都在)的门厅之后,米兰打开一扇玻璃门,门后是一个像伊甸园一般的翠绿花园,里面几只孔雀正在自由地踱步。几个年轻人,也许是昨天刚狂欢过,正躺在长椅上睡午觉,脸上盖着一张泛黄的报纸遮阳,他们有的光着脚,有的穿着三角裤,有的裙子是撩起来的。那画面美极了,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看着让人心碎。







05

劳里安娜一边整理着褪色的夏日长裙,一边跛着脚走到我面前。她对我行了贴面礼,问我是不是准备好了要“见识一下”。她迫不及待地要为我展示。小姑娘,你的秘密可真多。她开心自得地像个第一次抽完大麻的小女孩,她说要带我到楼上的房间去,说要躺在什么“思安床”的下面。我不习惯把生意和感情混为一谈,但是在劳里安娜面前,我就像一个初中生一样被她强烈地吸引着,我很兴奋,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就跟她走了。


不幸的是,埃米利安和米兰也跟着我们:我差点警告他们说我对多人游戏不感兴趣。


天气晴朗。这座曾经的女子寄宿学校有些地方破败不堪,看上去像是嬉皮士流行年代里的一个魔法王国的堡垒。我们沿着光秃秃的墙壁爬楼梯,然后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们带着我穿过一个地板吱嘎作响的长走廊。阳光穿过废弃卧室的护窗板照射进来,一阵清风吹来,吹动了光线中的浮尘。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后头,是一间旧宿舍。


我明白了,他们不是要跟我上床,而是要跟我谈交易。我的东道主们完全不会做生意,他们三个躲在一旁小声地讨论,而我则在明亮而荒芜的大厅里转了一圈。选择在这种地方进行展示可真是奇怪。我又想起了他们在维莱特公园的草坪上给孩子们表演的那个节目。现在我感觉自己像是登上了舞台。蓝天白云下,光线从窗户照进来,照得覆盖着一层透明塑料保护层的地板闪闪发光。那些窗户的位置非常高,如果想要看到旁边教堂的钟楼,必须得抬起眼睛去看。劳里安娜一开始不同意:她不想进行那两个男孩口中所谓的“仪式”。


但是他们坚持要有仪式感,他们把在表演中用过的那条旧的柏柏尔花纹毯铺在地板上,然后从一个背包里掏出一个饼干盒。这是什么把戏?我看不懂他们的行为,他们好像是在完成一种很古老、很缓慢的仪式。他们让我盘腿坐下,与此同时,劳里安娜脱下身上那件从旧衣店淘来的裙子,她美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脖子上。脖子下面,是一件体操运动员穿的那种黑色胸罩,她的身材也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纤细,令人悸动。埃米利安像一位不知名的祭司一样打开饼干盒,露出里面用棉花包着的几片薄薄的、透明的片状物。他让我靠近,那东西近看就像是一块圣体饼:几块非常薄、大小不一、大致呈长方形的面包片,像玻璃和清水一样可以让光线通过。


“这就是LICN?”


“是爱丽司安。”他把那个古老的单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来,跟我解释说,这个词来自古希腊语helikean,意思是生命的不同年龄阶段。所有人都沉默着:年轻的姑娘近乎全裸,躺在地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和埃米利安、米兰围着她。这一刻可以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现场一片悦耳的寂静,让人相信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是真的。最后,埃米利安抬起劳里安娜的脖子,以一个魔术师般的灵巧手法,把一块薄片的大约三分之一放在了年轻姑娘那条短短的、粉红色的、像猫舌头一样圆的舌头下面。


“就是现在。”


隔壁教堂的钟楼敲响半点的钟声,把我吓了一跳。然后我就看见劳里安娜眨了眨眼睛,咽了下口水,呼出一口气。一丝细弱的血从她的右边鼻孔流出来。还不到一分钟,她的头就开始摇动,我感觉她像是在往身体深处坠去:她失去了意识。男孩们一句话也不说,而我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她还好吗?”


这已经不再像是新的安非他命【一种精神类药物,其化学成分是硫酸苯丙胺】在巴黎上市前的那种商业展示了。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一出古怪的哑剧。女孩醒了过来,看着我。她用手指着我,问道:“他是谁?”


米兰和埃米利安看上去有些尴尬。之前打动我的那种神秘气氛现在开始渐渐地让位给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他们正在耍我。


“说出你的年纪……”米兰对劳里安娜说道。


她被激怒了,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用嘴里咬着的一根粉红色的橡皮筋把长头发扎起来。她伸了一个懒腰,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看着我们。


“她又回到十七岁了,”埃米利安郑重地宣布道,“这就是爱丽司安的作用。”


“你们逗我玩儿呢?”


我把太阳眼镜推上去,仔细检查劳里安娜的脸:眼角的鱼尾纹还在,一根白发像根金线一样垂到她的太阳穴处,笑纹也还在。这位三十岁的姑娘没有变化。


“劳里安娜,展示给他看……”


她愤怒地瞪了米兰一眼,眼神里既有不耐烦,又带着鄙视,就跟瞪自己的亲爹似的。


“你们发明了时间旅行?就凭一块糖饼?哈哈。一帮小丑。”我站起身来,一个弹指把那姑娘的下巴抬起来:“下次,至少在化妆和特效上面下点儿功夫。”我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结果就看了一场不入流的当代行为艺术剧,这让我很生气。我朝出口走去。


“老混蛋。”


她这话骂得是那样自然,让我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请你原谅她。她真的只有十七岁,不过是‘里面’的那个她。”


我停住了。我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劳里安娜。她的脸好像一汪死水,透过水面,我第一次有机会看清水底。我无法用别的方式来解释:她的皮肤就像一池清澈明净的湖水,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能从这个三十岁女人的身体里看到那个少女时期的她似的。她看上去很快乐,而我却更加尴尬了。我猜想我当时是害怕自己错过了一种新奇的爽上天的方式,人通常都是这样和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失去连接的。在我的行当里,我不能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们的讲解听上去像是一种骗鬼的概念艺术,但是他们的药也许有效。


“给我一片。”我没好气地说。






06

我解开带子,把太阳镜收进袋子,阳光晃得我一阵眼花缭乱。我在那张旧卡比尔花纹毯上躺下,舒服地回想起母亲的那张床,我感觉我好像是一个自愿参加阿兹特克活人献祭的牺牲品。我几乎是已经在等着那姑娘剜去我的心了。为什么要试呢?有时候,只有不再当观众,你才能知道真相。劳里安娜把一块糖饼掰成两半,埃米利安随即把其中一份放在一个厨房秤上仔细称量,然后他问我说:“多少年?”


真是荒谬。


“无所谓。”


他调整了一下剂量,然后把它交给劳里安娜,后者把我的嘴打开。她的一绺长发轻轻掠过我的额头,让我想起儿时只要我一生病,母亲也是这样守在我的床头。劳里安娜把爱丽司安放到我的舌头下面,我闭上眼睛等着那物质在我的唾液中溶化。我咽了下去,同时期盼着这不是在冒不可估量的风险。那东西没有味道,也没什么实质感。


我感觉到好像有一点儿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当我想要擦掉时,开始感到头晕目眩。


(……)【此处原文如此,非译者的省略。下文括号内的省略号皆同此例,不再一一说明


当我醒来时,感觉肠子疼。


“我在哪儿?”


在一楼开阔的厨房里,我跟这里所有的年轻人坐在一桌。他们给我倒了一杯温热的咖啡。


“你们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我得去趟厕所。”


“这是正常现象,一般人都会恶心。你晕了二十分钟。”


从厕所回来之后,我坐下等他们的解释。


“一种能让人随时拉肚子的药?恭喜你们,你们发财了。”


“还是先看看这个吧,”米兰说着把他的那个过时的手机递给我。小小的屏幕上,在一个低像素的画面中,我躺在地上,正努力睁开双眼。正在拍摄视频的米兰的呼吸声盖住了本来就模糊不清的声音。我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自己在问什么:


“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像看监控视频一样犹疑不定地看着那段录像,视频仿佛把我带回到了一个就连电影也不存在的古老年代。我看见自己惊慌地往四周看了一眼,然后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自从我开始留头发之后,我就再也没做过这个动作了。我隐约地感觉到像是在看一个八十年代年轻时的自己的遥远画面,可那是“现在”的我。屏幕中,我骂骂咧咧地找着原本戴在我小指上的戒指,那是我父亲的戒指,可是我在三年前就已经把它给弄丢了。


“谁偷了我的戒指?”


像是在演戏一样,我在模仿年轻了二十岁的自己,还模仿得很像。我认出了自己身上已经丢弃了的那种大男子主义的、地中海式的蛮横。我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站起身来,在空无一人的旧宿舍里转悠。在墙上一面巨大的椭圆形的镜子面前,像一头在水塘的倒影里第一次看见自己模样的动物一样,我看见了我自己(差点儿没认出来):


“他妈的,我怎么这么老……”


接着,我用双手去摸我那坑坑洼洼的皮肤、下垂而外突的脸颊、凹陷的眼眶。我用一个二十岁的人的双手和眼睛摸着、看着我自己,一个四十岁的我。


直到这时,视频面前的我才发现自己看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在演戏。他就是那个曾经年轻的我,只是深陷在了现在的我的身体之中。重新复活过来的年轻时的我发现了多年之后的我:胡子拉碴,留着长发,在岁月的摧残下,皮肤变成了褐色,脸上长了皱纹,面目全非。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变成这样。这就是爱丽司安。


画面中的我正在哭泣。


“哦,他妈的……”


接着,屏幕前的我也开始流泪。


“现在,”当我停止啜泣之后,“你们得给我解释清楚。”





07
我看见了风

“我这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埃米利安紧张地摸弄着他的蝴蝶结,往厨房大餐桌尽头的白板走去,然后在碗橱抽屉里挑了一支签字笔出来。


“我是个独立研究员。我研究的是身份和幻觉之间的关联。我在很早之前就想要发明一种物质,用它来改变大脑中年龄的顺序,扭转人对自我的感知。当我开始这项研究时,我知道爱丽司安的成分应该是一种生物碱,也就是一种杂环有机分子,意思是它是一个碳原子环,这个环上的每一个碳原子都连着一个氢原子,并且它还是氮化的。我很快就认识到它应该是一种吲哚,吲哚是由一个苯环和一个吡咯环并联而成的芳香族有机化合物。苯环的化学式是C6H6,吡咯环是C4H5N。在低浓度条件下,吲哚有花香味,但是在更高浓度条件下,它会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粪便的味道。我们在吲哚的尾巴上添加一个乙胺,乙胺的化学式是CH3-CH2-NH2,这样我们就得到了连两个甲基的色胺。而这个就是二甲基色胺,更常见的叫法是DMT,它是一种强效的精神药物,可以自然产生也可以人工合成。这种东西你是知道的,在被人体吸入之后,它几乎可以立刻产生效果,经常可以让人产生一种濒死的体验。它的化学结构和二甲-4-羟色胺和5-羟色胺近似。”


埃米利安像教授一样夸夸其谈。我举起了手:“停一下。我听不懂。”


“我说的是萨满使用的那种死藤水。我知道你听不懂,但是这只是初级化学工作者的水平,也就是大学一年级的水平吧。听着,我想要发明一种不一样的东西。我想要发明一种未知的变种,它可以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对自己的本体认知,并对决定一个人身份的时间因素施加影响。首先,我研究了C15H26N3和C12H18N2这类物质,往苯环上加了一个喹啉环。


“虽然在我做论文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在招摇撞骗,但我还是一个人研究出来了:一个苯环加上一个连着二甲基的喹啉环,这样我就得到了一个同样连着二甲基的乙胺环,我再慢慢地把它改造成一种N,N,N-三甲基(2-甲基-1,2,3,4-四氢化-1-异喹啉)-甲胺形式。你可以去化学智蛛【原文为Chemspider,是一个化学搜索引擎】上查查,你不会找到任何相关内容。你看,它长这个样子。”


他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分子式,我用我的智能手机拍下一张模糊的照片:





“再加上最后一个秘密配方,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爱丽司安’了。”


“它能产生什么效果?能让人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他面露愠色。“它的作用要比你说的这个精细多了。你知道现在的电脑上都有备份系统吧……”


“我有一台苹果电脑。我还没有完全落伍!”


其他年轻人都笑了。


“这种系统也被叫做时间机器或是时间胶囊。当你进入这种软件之后,你可以在里面找到你的系统、应用和文件的所有先前版本。所以,如果你丢了或是改动了某一个文件,它还可以原封不动地找回来。电脑每隔一个小时、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的版本都被保存在其中。只要你想,你就有可能把过去的某一个瞬间重现出来。爱丽司安的作用跟这个方式类似,只不过它是作用在你的大脑上。我们假设,伴随着时间流失和年纪渐长,你的所有大脑突触连接都被保存了下来,也即在t时,你个人的所有先前状态,或者至少是你大脑的所有先前状态都被整理储存在大脑的某个地方。只不过,它们的强度在减弱,它们不停地被现时覆盖,它们就像是在你的视网膜最里面的一张图像,不停地被外面进来的新的光线遮掩。结果就是,你的不同版本形成了一个个同心圆……


“想象一下,我们在你的大脑系统中发现了所有这些记忆版本的储存方式和位置。那么只要找到正确的入口并把指定版本仿真出来,给它披上现在版本的外衣,并让它从底层的那个‘我’(我画的那些圈的中心位置)浮到表面(最外面的那个圈)上来即可。





“这不是一种时间旅行,它只是一种记忆短路。这不是科幻小说。事实上,所有的连接系统,不管是电脑还是大脑,它们的所有时间状态都一直存在,只不过它们的排列方式让我们的所有版本都有一种我们只有一个版本的感觉,也即最新的那个版本。这就是人们所谓的个人身份认同感。


“这是一种十分强烈的认知约束,而爱丽司安要破坏的正是这种约束:在爱丽司安的作用下,我们之前的不管哪个版本都可以被恢复。当然了,你的身体还是你现在的身体,但是它现在被一个之前的‘我’给临时占用了。


“在这种精神药物的作用下,人会收缩起来,变成之前任何一个版本的‘我’。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十个、百个、千个可能的‘我’,而这种药的作用就是可以从中选出一个来。”


“哪一个?”


“这完全取决于剂量。我们在劳里安娜身上试验了一年,我们已经成功地把爱丽司安合成为你刚才吞下的那种圣餐饼的样子。一剂十克的剂量作用相当于一年,所以十二分之一剂量相当于一个月。我们希望能够把比例继续细化,从而可以达到一分钟的控制精度。”





“那这药有什么限制吗?”


“我们把它叫做‘墙’。因为一个未知的原因,我们现在还做不到把年龄降到七岁以下。”


“有什么副作用吗?”


“轻微的出血现象,没有任何严重的副作用。另外还有肠子疼。”


“成瘾性呢?”


“这一点我们还不太清楚。也许大剂量服用的时候会有吧,但是所有的药品都是这样。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你甚至都不会记得它在你身上产生过效果。你的身体被另一个版本的你接管了二十分钟,体验的人是他而不是你。所以,你对它既不会产生欲望,也不会产生需求。如果你想让某个年纪的曾经的你回来,你当然可以这么做,但是你个人是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是另一个你在获益。”


“那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叫……‘版本’,对吗?他有什么反应?刚才的那个我,二十岁的那个,那个我是怎么理解发生在我周围的一切的?我毕竟是出现在一个老了二十岁的身体里,而且是在一间空屋子里,面对着几个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人……”


“米兰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话。”


于是米兰开始解释:“出来的版本通常都不知所措,他们大部分时间里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是自己幻想了自己的未来。所以得先安抚他们。但是随着你吃爱丽司安的次数增多,你的版本也会越来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经常变成同一个人,那么你就会记得之前的经历。那些版本会发展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平行记忆。劳里安娜在这方面特别擅长……她可以在一天之内变成五六个不同的劳里安娜。不是吗?”


劳里安娜骑坐在一个凳子上,嘴里嚼着口香糖:


“你说什么?”


“你现在多大了?”


“你可真烦人。十三。”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我谢谢你啊,我又不傻。我刚刚听着呢。”


“非常好,”我打断道,“可是这能有什么用呢?”


埃米利安激动地看着他的朋友们说道:“您问我它能有什么用?”他有那种特别腼腆之人都会有的夸张口才。我注意到年轻版的劳里安娜在听他讲话时眉头紧皱,眼睛里闪着亮光。


“青春易逝。我不是在说教。人这一生,都是在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去捍卫自己的上半辈子。年轻时,我们想要阻止世界变老;等老了,我们又想阻止它变年轻。我们嫉妒。人的预期寿命越来越长,忧愁也越来越多。孩子们一心想长大,可是成年人呢,你们看到他们是什么样子了吗?他们看拍给青少年看的连续剧,往脸上涂脂抹粉,想让皮肤保持娇嫩,变得紧实,他们做美容手术,想要继续引领潮流。真是可悲。”


他喘了口气。


“什么是资本主义?它就是一种贩卖悲情的产业。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它许诺我们说,独立很好,有钱很好:我们看的书、唱的歌都让我们憧憬大人们的生活。但是等我们长大之后,它告诉我们,其实,什么都没有年轻好。一切都结束了。于是我们开始看那些会让自己回想起过去的电影,听怀旧的歌。文化就是一门生意,它让年轻人花钱买经验,让老年人出钱买童真。”


“先生,这世界烂透了。可是,请你想象一下这种场景:青春一直延续,一切都不会失去。如此,悲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埃米利安露出微笑,声音在高音区颤抖。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民族、一个议会、一个小小的民主国家。幼童、少年和成人的我们在我们自己的脑海中商谈。在我们的皮肤之下,住着许多人,我们可以重新变成自己想要变成的那个人。我认为,这就是爱丽司安的用处。”


他颤抖着坐下。劳里安娜亲吻了他的额头。


“怎么样,”埃米利安像个刚刚介绍完作战计划的将军一样接着说道,“你准备好帮我们了吗?”


我等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卖点还可以再改进一下,另外还得谈一下分成,不过为什么不呢?”


我听见周围的人纷纷松了口气。顷刻之间,大家打开大学生喝的那种廉价罐装啤酒,议论起来,嘈杂声四起。米兰过来找我,请我到外面有孔雀的院子里去抽根烟。


“你怎么看?”


“我已经不是那种会相信这种疯狂想法的年纪了。不过我也不反对。”


“你刚才听到的是激情版。埃米利安是个小天才。我可以跟你保证,他说的都是真的。在巴黎,大家都嘲笑他的想法,还羞辱他。我非常爱他,是我在照顾他。但是我坦白跟你说,我们急需用钱。爱丽司安制作起来非常贵。我们怎么才能把它转手卖出去呢?网上吗?那得知道怎么隐藏IP地址才行。我嘛,我觉得我搞不懂。为了能挣到钱,我们已经试过了各种方法,可是他们都是些搞科研的,而我是个搞艺术的,我觉得我们不会推销自己。”


“你会偷啊……”(我又想起了那个演戏给孩子看的骗局。)


“什么?”


“没什么。”


“市政府想要把我们赶出城堡。我们这个月需要五万块钱。”


“那你们需要大客户啊。得好几个才行。”


“朋友,我对你有信心。”


夜幕降临,我独自思索着刚刚听到的内容,我觉得它既可笑又激动人心。劳里安娜穿过院子走了过来:


“你看到我男朋友了吗?”


“米兰?他刚走,去厨房了。”


她大笑起来:“我找的不是他,他是我前男友。我要找的是埃米利安。”


“我以为……”


“年纪大的那个我是跟米兰在一起的。我嘛(她自我介绍道,并跟我握了握手),我是二十岁的那个。我现在跟另一个人睡。你身上有烟吗?”


“拿去。”


“你想要一点儿爱丽司安作为交换吗?”说完她递给我一小块透明薄片。


我太喜欢这姑娘了,但是我觉得我追她年纪太大了,于是我吞了下去……


……


(未完,阅读全文,请订阅2023年第1期《世界文学》)












END





作者简介


特里斯坦·加西亚(Tristan Garcia,1981— )是法国作家和哲学工作者。2008年进入文坛,凭借小说处女作《人身上最好的部分》获得花神文学奖。迄今已出版7部文学作品,6部哲学专著。2015年,加西亚发表了中篇小说集《7》,收获了广泛好评。其中的7部中篇大都有着科幻或奇幻的外表,内里却是对当代社会和人性带有哲学意味的考量。


《爱丽司安》(Hélicéenne)是同名小说集的开篇之作。全文建立在一个科幻的设定之上,也即人脑与电脑类似,都拥有一个“时间胶囊”系统,可以把每时每刻的自己备份下来,只要找到正确的化学指令,便可以将任意一刻的自己调取到“现在”这个界面上来。“爱丽司安”便是这样一种化学指令,它可以让现在的“你”回到过去,重温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更可以让衰老的“你”与青春的“你”直接对峙,对自己的人生来一场终极审判……


小说中,加西亚通过“我”——一位大麻贩子——的视角,讲述各色人等在面对“爱丽司安”提供的可能性时所做出的种种选择。小说不仅探讨了当代人面临的身份认同、信仰缺失、年龄焦虑等诸多社会问题,更是对人性这一永恒主题的观照。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1期,策划及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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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芒种


配图:芒种


      版式:宥平      


终审: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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