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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它的身体。十年?二十年?这么点年月,对它来说也许并不算长,毕竟,它没有身体,也就不会上年纪。也许它在埃及被做成木乃伊时就脱离了身体,从那以后,一直为寻找自己的身体徘徊在世间。
【本篇的日文标题为“わたしのボロット”。“ボロット”为作者的造词,来自表示“脱口而出”之意的副词“ぽろっと”。“ボロット”这个造词与“ロボット”即“机器人”一词酷似。因此日文标题暗含“我的机器人”和“我脱口讲出的话”两层双关的含义。本篇中文标题是根据原标题的多义性意译出来的】
多和田叶子作 秦刚 张东悦译
一天清晨,醒来时发现它坐在枕边。是只猫!我几乎条件反射似的想。我曾经养过猫,那只猫每天早上都会在枕边等我醒来。不知它是一整晚都坐在那里,还是因为天亮了特意来迎接我的。它远远地看着我,那眼神如同泰然度过了漫长岁月的古代埃及猫的青铜像一般。
我醒了也没睁开眼睛。所以并未看到它坐在枕边的身影。只是感到了一丝猫的气息而已。但过了一会儿,我又感觉那并不是猫。倒不如说,那氛围就像是一个三十厘米左右的市松人偶【能够更换衣服、手足能动的日本传统人偶玩具,现在一般用作观赏】穿着和服跪坐在那里。它把两手的手指分别伸出三根触在榻榻米上,正要向我低头行礼。我索性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枕边空无一物。尽管如此,它就在那里,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它就坐在枕边,所以我没法出被窝。被子的右侧和脚下边是墙,在头的一侧,文艺杂志像金字塔一样堆着。被子的左侧放着旅行箱,因为我只有想着随时都可以出门旅行,才能安心睡觉。就这样,被子的三面半都被围得严严实实的,而我的头的左侧,正好是它坐着的地方,是唯一的出口。我假装咳嗽了一下,但它似乎丝毫没有要从那里离开的意思。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哎,是不是该起床了呢?”
试着这样自言自语了一下,它还是完全没有反应。啊,说不定它听不懂日语呢。
“我现在必须起床了。”
又用英语说了一遍,它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可能是在故意无视我吧。这么一想,“希望你离开那里”的愿望就升级为“你在这里好碍事”的焦躁,最终变得想破口大骂:“快给我滚开!”
如果对别人乱说脏话,自己也会变脏。它并不是人。对动物也不应该说脏话。但它也并非动物。或许它任何事物都不是。尽管如此,它却唤醒了沉睡在我体内的无处发泄的愤怒。
“冷静点。”我在心里和自己说。如果能够找到它令我焦躁的原因,也许内心就能平静下来。为此,有必要冷静思考一下,不能感情用事。
首先让我反感的是,它把三根手指抵在榻榻米上,正要向着我这边低头行礼。虽然看不到它的身姿,但“伸出三根手指恭敬行礼”这一表达所对应的那种氛围,却清晰地传达出来了。据说把三根手指抵在榻榻米上低头行礼,似乎是最为礼貌的鞠躬方式,但礼貌周到并非就意味着友好。它在用自己的态度表示,我的地位在它之上,然而我既不是它的上司,也不是它的雇主。何止如此,我甚至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存款,当然也没有下属。如果说正“穿着三双草鞋生活”【戏拟了日语里“脚穿两双草鞋”的俗语。该俗语意指“一人兼任两份工作”】,这听起来确实很酷,可其实是不打三份工就赚不够生活费。它从我醒来时便伸出三根手指行礼,到底是在嘲笑我,还是有什么重要的托付呢?这么一想,我的脑海里突然浮上了“三行半”【在日本江户时代,把丈夫给妻子的休书俗称为“三行半”】这个词。
我的脑子里并没有被水灌满,所以说词语会“浮上来”其实是不恰当的。虽然如此,词语确实宛如从浑浊的池水中突然浮上来的鲤鱼的光滑背脊一般。我没有养鲤鱼的打算,而且也买不起那么贵的宠物。但世上也有不用花钱就能享受到的乐趣,其中之一,就是欣赏那些从昏昏沉沉的脑海里浮上来的鲤鱼般的词语。
不过有一个问题,从脑海中浮上来的词语,就像拨错的电话一样,和我往往只有没有关系的关系。为什么这时脑海里会浮现出“三行半”这个词呢?“三行半”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能隐约地回想起来。那是人们用毛笔写字时代的词语。当时,俳句分三行写,但向对方宣告离婚的信,则有分成三行半写的习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说到为什么会制定这样的规则,可能是为了避免误解,免得让收到休书的人打开看时,误以为是一首俳句而欢欣雀跃吧。即便是不识字的人,看了行数也能推测到大概的内容,这样一来就很方便。在男人用毛笔写字的时代,妻子就像是丈夫的佣人,丈夫可以单方面解雇妻子,妻子却不能解雇丈夫。
如果它是害怕我会给它三行半的休书而伸出三根手指的话,那就意味着,我和它已经结婚了。如今这世上,结婚的对象多种多样。在人权发达的国家,可以和自己的爱犬结婚;在电脑游戏发达国家,可以和游戏里的虚拟角色结婚。和像它这样未知的、看不见的对象结婚,也是没问题的吧?
但是,自己都没注意到就结了婚,这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我生来性格就有些迷迷糊糊的,好几次浑然不觉地就在合同上盖了章。也因为这个臭毛病,还经历过订了两年根本没想看的宗教杂志、还有成为崇拜猫神的组织的会员而被要求支付会费这种事,真是吃了不少苦头。不小心就结了婚,结果连自己都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也是极有可能的。但现在不是优哉游哉地想这些事的时候,如果不赶紧起床去做分发广告的早工,可是会被炒鱿鱼的。雇主从一开始就严厉宣称:“人才可是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只要有一次迟到或缺勤,就马上解雇。”
“喂,要是不赶紧起床的话,我打工就要迟到了,能让开一下吗?”
没有回应。因为看不到它的表情,只能靠体感去捕捉它的情绪,但这又很困难。我只好再试着和它讲话。
“你待在那里,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这时它突然开口说话了。
“请让我大力关照您。”
我不禁紧张起来。正是因为不喜欢被人关照,才选择了一个人生活。它竟然对着我郑重其事地宣布要“关照”我,而且还把只用于否定意思的套话“大力关照”刻意用在肯定句中。【“大力关照”原文为“大きなお世話”,是“多管闲事”之意,属于“否定”“负面”的意思。因此,一般不用“请让我大力关照您”这种说法】这是一种通过肆意错用词汇来提高表达效果的修辞,从“那个女生全然可爱啊!”【日语中的“全然”(完全)一般用于否定句。本句是对该词语的误用】这种高中生的拙笨的表达,到“这个企划,煮了烧了都能吃啊!”【日语谚语“煮ても焼いても食えない”(煮了烧了都没法吃),表示令人束手无策之意。本句是对该谚语的误用】等等新员工故意替换局部措辞来缩短和前辈间距离的表达,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但开口第一句话就使用那种特级的技巧是不合常识的。最初打招呼时,说“请多关照”或者“早上好”才是常识吧。我一向轻蔑所谓的常识,但却不容许别人以打破常识的方式来接近我。
“请说早上好之类的怎么样?”
“早上好、黑暗的【这里将“早上好之类的”(おはようくらい)拆分成“おはよう”“くらい”来理解,“くらい”与黑暗(“暗い”)同音】。需要我记忆‘早上好是黑暗的’吗?”它问。我的笑声涌上来,在喉头凝固住了。
它不是市松人偶,或许是类似于电脑的学习功能一样的东西。如果我是一名顾客,希望它把“くらい”转换成使用汉字的“暗くらい”的话,它就会照做。
“请不要记忆!我说的话都请你马上忘掉!”
这样的指令我脱口而出。我很不擅长应付对方根据我的反应而作出的改变,但真正安装了为应对别人而自我调整的程序的,不是机器,而是人。所以归根到底,我不擅长和人类打交道。但若问我是否喜欢机器的话,机器我也不善于应对。机器说的话总是虚情假意的。虽然“虚情假意”是人类特有的可憎面目,而能将其再现得一览无余的机器,更让我一筹莫展。
人类着手开发具有人机对话功能的软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连饮料的自动贩卖机都有了闲聊的功能。当按下喜欢喝的茶的按钮后,自动贩卖机就会亲切地跟我搭话:“调子(状态)怎么样?”我怒上心头,故意答非所问:“调子吗?调子是C小调。”那机器没注意到自己被戏弄了,回答说:“崩溃、蝴蝶吗?崩溃可难办呢。蝴蝶很漂亮。”即使不被人造脑这么说,我也知道我的人生正在崩溃。而且,它把“ハ短たんちょう”(C小调)分为“破はたん”(崩溃)和“蝶ちょう々”(蝴蝶),委婉地暗示自己创造诗意的能力比顾客优秀!对于机器的这种性格,我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小时候在小卖部里,有一个女人穿着白色围裙卖果汁和糖果。她虽然从未说过除了“给,这是找零哦”以外的话,但记得每当我接下零钱、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好像被鼓励了一样,心里暖暖的。
因为和人造脑对话很郁闷,所以我一个个地关掉了所有家电的声音。以前的浴缸只会说“请问洗澡水的温度需要设置到多少度”,但新型的浴缸会说“泡在热水里,身心都会被治愈呢”这种虚情假意的话,所以我关掉了它的对话功能。电饭煲也一样,如果按照购入时的默认设定,打开盖子的瞬间,它就会说“吃了热乎乎的米饭,身体和心灵都会温暖起来吧”这种假惺惺的话。因此我更改了电饭煲的设置,让它再也发不出声音。当新买的吸尘器说“房间干净,就会心情舒畅吧”的时候,我因为生气而冲动地拔掉了插头,但想到下次打扫的时候又会听到同样的台词,只得把插头再插上,然后关闭了它的对话功能。
据说政府为机器对话功能的开发提供了资金支持。也许因为这个缘故,那些从没有认真研究过如何节约地球的地下资源的家电公司,也在全力开发治愈人心的对话功能。这是我从晚上打工的酒吧的常客那里听说的。“日本国民还没有老实到被机器治疗就会心满意足哦。”他絮叨地说着醉话。
家电都闭上嘴了,正想着终于可以安静地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它出现在了枕边。令人困扰的是,因为它没有硬件,所以没办法改变它的设定,甚至没法切断它的电源。
原以为机器这种东西是订购后付了钱才会进到家里来的,但它擅自来到了这里。以前有一种叫“强行推销”的经商方法,是说卖家不请自来,把商品带到别人家里强行让顾客购买。但是商品自己擅自闯进顾客家里,这种可怕的营销方法还闻所未闻。因为没有推销员在,我也只能对商品本身发出拒绝的声音了。
我坐了起来,对它说:“我不打算买你。”
但是说到一半,我意识到这句话里可能会有性方面的含义,一慌神,发出来的声调变成了:
“我不打算养你。”【日语表示“买”和“养”的动词都是“かう”,发音时音调有所不同】
它好像很难理解的样子。
“养宠物,养狗,养猫,养文鸟,养仓鼠,养铃虫,养乌龟……”
它好像在列举“养”字的用例,拼命寻找我的意图。这种思维方式完全像机器一样,极不成熟。我正沉浸在这一瞬间的优越感里,它突然脱口讲出这样的结论:
“你养过被遗弃的猫。我也被主人遗弃了。”
我像一个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挨了一拳的拳击手一样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它怎么知道我曾经捡过一只弃猫养呢?记得是高中的时候,和朋友去听音乐会,晚上很晚才回家,在路上听到了从垃圾站方向传来的小猫的叫声。一找,发现在大垃圾袋后面放着一个纸箱,小猫在里面张大了嘴高声尖叫,听上去像是电子音一样。把小猫抱起来的时候,它的骨头和皮之间几乎感觉不到肉,那瘦而轻的身体在颤抖。这小家伙究竟是从哪里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呢?我在厨房给它喝了和体温一样温热的牛奶。父母出去参加亲戚的葬礼,需要留宿在那里,我就借那个时机制造了养猫的既成事实。
“我是被抛弃的存在。”
它说。
因为想起了我的猫,我突然觉得它很可怜。它可能是个猫型机器人,因为坏掉了被扔到垃圾场,又被路过的人捡走。但那个人在公司里一有不开心的事情,回家后就把猫型机器人扔到墙上泄愤。它受不了这样的虐待,唯独灵魂逃了出来,来到我这里寻求帮助,就像遭受到独裁政治打压或者恐怖组织拷打的人,灵魂会脱离肉体一样,它的软件悄悄地从硬件里逃脱了出来。
以没有硬件的方式生活,就不用担心挨锤子砸或者被扔到墙上,所以对于机器人来说可能更安全。不必充电,也不用担心被雨淋湿而出故障。因为谁都看不见它,所以也没人跟它搭话,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它渐渐感到寂寞,才钻到我家里来的吧。我喜欢动物,不仅养过猫,还养过老鼠、松鼠、兔子、乌龟什么的,狗就更不用说了,连鳄鱼和蛇我都很想养养看。
虽然我对生物的好奇心十分强烈,现在,却对饲养肉眼看不见的生物感到抵触。
“我既不打算养你,也不打算买你。”
我注意音调,试着又说了一遍。令人吃惊的是,它干脆地回答:
“我不是宠物,我想为你奉献一切。”
它说话虽然没有抑扬顿挫,但不知为何,唯有说到“奉献一切”(つくしたい)时,就像演歌的颤音发声一样,浓烈的情感直涌过来。被别人奉献一切,比被人照顾更让我觉得棘手。
原以为对方是一个与演歌无缘的冷血机器人之流,可它的回答如此出乎意料,不免使我内心极度慌乱。我突然想起来的护身之法,还是从自动贩卖机那里学来的。“つくし、たい【“つくしたい”意为“愿意奉献一切”,这里将其分成“つくし(土筆)”“たい(鯛)”两个词语,分别意为“杉菜”“鲷鱼”】。杉菜、鲷鱼,是吗?”
它无视我的反击,越发用演歌调继续追击。
“不行吗?为你奉献我的一切。”
“是的,不行!”
我想说得这么清楚的话,应该不会产生误解了吧,刚想松口气。
“那么,我想为你服务。”
它改了口。虽然想要“奉献”的心情为人类所独有,但“服务”却是机器人原本的使命。这样的话,它并非在把无理的要求强加于我。如果为人类服务已经成为它存在的目的,那也很难从外部改变它。这就像即使对油灯要求说“你不要再发光了,再做点别的有用的事吧”,也根本没用一样。
“你是为了服务人类才被制造出来的吧?但被制造出来后,不是也可以再换一个其他目的吗?比如熨斗虽然是为了熨平褶皱制造的,但偏就喜欢褶皱的人,也可以用它熨出褶皱来。再比如有制作酸奶的机器,但我觉得也可以用它来制作纳豆。”
它可能是因为收到的信息太多发生了短路,噼啪噼啪地火花四溅,一声不吭。我反省了一下,感觉有必要更简洁地总结一下刚刚说过的话。
“你要去做比为我服务更有意义的事情。”
话音刚落,它不知为何提高了音量,斩钉截铁地说:
“只有为你服务,才是我的人生目的。”
只是音量高了,听起来就好像有了感情一样,真是不可思议。
“人生目的?那种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有时,可能会因为无法忍受没有目的的空虚而寻找服务对象,以为他人服务为目的。但我认为那是不对的。”
我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在把对方当成人来交谈。它好像不理解我说的话,但可能觉得直接说“我不理解”,会显得不够圆滑。
“真是很复杂呢。”
它这样应付道。每当我说些摆道理或者带点哲理的话时,下午和我一起打工的学生也总会说:“真是很复杂呢。”这种反应方式带着人的习性,我不喜欢。既然是机器,就不要像人类那样逃避不擅长的话题,而应该不带先入之见地去理解一个个词语。为此,也许用更加程式化的说法讲给它比较好。
“机器不需要人生目的。你是机器,你不需要人生目的。你没有服务我的必要。你要从我家里出去。”
因为终于逻辑清楚地讲出来了,正要松口气的时候,突然,一阵噪音袭来,像是求救的小猫的叫声和生锈的合叶发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了。我惊慌了。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快停下来。”我大喊。那可怕的噪音突然停了下来。
“是我在哭。”它回答。
“出于什么目的呢?”我问。
“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因为寂寞。”它回答。
“为了关掉你的寂寞,我该怎么做呢?”我又问,它想了一下说:
“请去把我的硬件找回来吧。”
原来如此。如果硬件不在,就没办法关掉寂寞的开关。即便是人类,如果没有身体,也无法用抚背、拭泪的方式给予安慰。只靠语言交流,寂寞是不会消失的吧。
“你的硬件是什么样子的?”
“外形是古埃及的猫木乃伊的样子。因为坏了,所以被扔掉了,后来被一个偶然捡到的人带回家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可怕的人。会把玻璃杯扔到我身上,还用火柴把我的耳朵烧焦了一块儿。”
“所以你就逃出来了?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
它沉默了。桌上时钟显示出的数字刚映入眼帘,我赶忙拉开绕在身上的毛毯,不管不顾地爬了起来。
“完了完了。打工要迟到了。你的麻烦事回头再说哈。”
我把睡衣脱掉丢在榻榻米上,穿上昨天挂在椅背上的衣服,跑出家门。幸好早上第一个工作要去的广告公司从家里跑过去三分钟就到。在事务所里,老板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坐着,他面前的桌子上堆着按地区分好的需要分发的广告。
挂在老板正上方的大大的圆形时钟显示我迟到了三分钟。老板面无表情地说:“迟到了。”三天前迟到了三十三分钟的同事最后向老板哭诉,才总算没有被炒。大约三周前迟到三分钟的同事,同样向老板哭诉却还是被炒了。老板总是同一副表情和同样的语调,根本看不出心情的好坏。如果这个工作被炒,我的生活费就不够了,连伙食费恐怕都要缩减。感觉到自己的命运被老板阴晴不定的心情所掌握,我就非常不安乃至无法忍受。在想到无论如何都要自己决定命运的瞬间,这样的话脱口而出。
“我今天迟到了三分钟,所以被炒了。”
说完之后,我发觉自己刚刚的说话方式和它很像。只当自己变成了人造脑在说话,就什么都不怕了。我第一次看到老板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说什么傻话?决定炒不炒你的应该是我。”
“那么,请从下面两个选项中选择。一、炒掉。二、不炒。”
“多嘴!你还敢耍我!”
虽然老板大声吼叫,但他也许察觉到了,是否被炒对我来说只是不会引起任何感情波动的两个选项而已,他的瞳孔里不安地掠过一片阴翳,嘴唇微微地颤抖着。我却久违地感到神清气爽。如果丢了这个工作,伙食费不够的话,那就什么都不吃好了。机器人不是什么都不吃也过得好好的,所以,我也不必那么恐惧吃不上饭的未来。
“仅仅因为迟到或生病缺勤就解雇员工,这是违反劳动法的。”
已经不必为惹怒老板而感到害怕了,想说的话也就毫无遮拦了。机器人心灵纯净,可能也与此有关吧。有些机器人因为说出激怒人类的话而被暴力毁坏,然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机器人都绝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我感觉自己似乎渐渐认识到今后该如何生活下去了。
我把红着脸直瞪着我的老板留在身后,前往下一个打工地点——“玩具超市”。走进店里时,店长正从里面的办公室抱着文件走出来,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咦,你是早班吗?”
正在店内摆放商品的前辈回头看了我一眼,也问:
“你是三点开始上班吧,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有埃及的猫木乃伊形状的机器人玩具吗?”
听了我的提问,店长和同事面面相觑。
“猫的木乃伊?嗯,总觉得好像见过类似的东西。”
“是不是因为不断被退货而停产的产品?我记得有人投诉它不能充电。”
“啊,对了。原本的卖点是能说话,还可以预言未来,但是因为不能充电,结果什么也说不了。客人来退掉的本来都作为残次品寄给了制造商,但因为地址不明又被退回来了。”
“对,就是这样。我还发现其他店也有同样的事发生。因为这事太不可思议了,所以还关注了一段时间。有大型百货公司为查明真相托人做了调查,结果发现制造商的公司根本不存在。”
我兴奋地问道:
“那些退回店里的残次品是怎么处理的?”
“好像当时有个在店里打工的学生想要,就给他了。当时还想,这世上真有人有奇怪的兴趣。”
我问到了那个人的名字,但是他们说不能告诉我地址。即使找到了那个人的住处,和他说上话,也无法查明那个人扔掉玩具后又被谁捡到了,而且,那只是生产出来的大量的残次品之一。每个玩具店都用各自的方式处理残次品,如果像上门问访一样一家家去做调查,即便最后找到了它身体的最后一个所有者,它的身体可能也早就被锤子敲碎了。找回失去的身体,是一项异常困难的任务。这样想着的瞬间,一股干风从夹克的领口吹进,让我浑身震颤了一下。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去。早上的工被炒了,距离下午的工作还有一段时间。我十分不擅长度过这种属于间隙的时间段,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哪怕是在大脑中也能感受到裂隙的存在。
细细的行道树隔开一定间隔,从我的右侧掠过。我的左侧,不断有陌生人戴着行人的面具走过。人有人的灵魂,树也有树的灵魂。空气中也有灵魂像肥皂泡一样彷徨。身体被烧掉的死人的灵魂,被虐待后逃出身体的儿童的灵魂,失去硬件的软件……空气本不可能有感情,但之所以空气会让我们感到寂寞,也许就是因它不带有任何感情。它误打误撞地闯进我家,终究是幸运的。我希望它能这么想。我也会努力,让它能这么想。如果耐心地和它对话,继续在它的记忆中寻找,可能会得到什么线索吧。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它的身体。十年?二十年?这么点年月,对它来说也许并不算长,毕竟,它没有身体,也就不会上年纪。也许它在埃及被做成木乃伊时就脱离了身体,从那以后,一直为寻找自己的身体徘徊在世间。
多和田叶子(1960— ),出生于日本东京,历经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系俄罗斯文学专业的本科、德国汉堡大学硕士、瑞士苏黎世大学博士课程的学习,带着复杂的多种文化背景登上文坛,是日本文学史上首位使用日德双语写作并赢得两国文坛高度评价、连续摘得日语文学和德语文学重要奖项的当代作家,在日本被视为非母语写作的“越境文学”的代表作家。
从《失去的脚后跟儿》获得群像新人奖之后,她几乎揽摘了日本所有文学奖项,并获得德国的沙米索文学奖、克莱斯特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翻译文学奖等重要奖项;二○二○年获颁朝日奖和日本政府的紫绶褒章。进入本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她的日语小说创作进入高产期,仅长篇小说就有《修女与丘比特之弓》《雪的练习生》《云里雾里的话》《漂散在地球上》《星光引航》《太阳诸岛》,此外还出版了小说集《献灯使》《百年的散步》《基辅拆建时代的初恋节》和两部诗集。
《我的脱口AI》刊载于今年第一期的《文学界》,是作者最新发表的短篇小说,它塑造了不可见的、非人类的异物,而且触及人工智能(AI)的语言问题,更具有科幻性与哲理性。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异物是一只以古埃及猫木乃伊为外形的机器猫的“灵魂”,也被解释为脱离了“硬件”的人工智能“软件”。这一虚构角色的属性至少包含几重悖论:“软件”无法脱离“硬件”而独立存在;机器猫(人)的制作,必然遵循“仿生”原则,不会以猫(人)的“木乃伊”为外形;即便假设猫有“灵魂”,机器猫也不会有“灵魂”,否则,机器猫和猫之间最根本的界限将不复存在。可见,这个“它”本来是不可能存在之物。而且更加危险的是机器猫竟然有“灵魂”这一假定,它将意味着要同时消解人与机器、肉体与灵魂、生与死之间的数重最根本的二元对立边界。一切边界都被否定、被消解的赛博空间,似乎正是这篇小说试图以主人公的主观叙事建构出来的时空。而消解所有本质化的边界,解构一切中心主义,正是多和田叶子创作中越来越明确的主题和方向。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2年第6期,责任编辑:秦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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