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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卡•希尔兹【加拿大】:像这样在夜空中飞行,不禁让我感觉到生活本身也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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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飞行在星空与山脉之间,显得那么渺小脆弱,仿佛是易碎的珍宝。像这样在夜空中飞行,不禁让我感觉到生活本身也很脆弱。染色体的碰撞交合,扩散着无尽的悲伤,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尽。随口说出的几句无心之语,可以让婚姻破裂解体。在我们与死亡之间,仅仅隔着几口氧气而已。



脆弱

卡罗尔•希尔兹作 黄弋译




我们坐飞机前往温哥华,此刻正飞临落基山脉,艾薇捧着一本书在读。我寻思:是不是应该提醒提醒她,让她欣赏机舱下壮美的风光?


从纯粹自私的角度来说,看艾薇读书与俯视皑皑白雪覆盖下的群山,二者同样有趣。她翻书的姿势、神态,与她对待其他事物一样,散发着一种罕见的充满敬意的温柔,仿佛书周围的空气也比寻常的空气更加温软。我曾看过她以同样纯粹优雅的方式端起一杯茶,她捧着那厚重的茶杯,看上去就像要把茶杯变成一件珍贵而脆弱的东西。有些人就是有这种能力。


我决定不打扰她。她完全沉浸在阅读之中,至于落基山,她以前也看过。



在我们座位的前方,是一个年轻小伙,他穿着闪亮的蓝夹克——我记得,以前我也有这么一件同样色调的夹克。与我们不一样,他显然是第一次飞越落基山。他半蹲在舷窗旁,不停地按动相机快门,胶卷都换了好几次。从我坐的方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急切按动快门的那只紧绷的手,平稳的手肘以及抿着的下嘴唇。一周以后,他也许要轻轻拿着照片的边缘,对准光源,做成幻灯片,与办公室的一众同事分享。他也许还要在客厅放上投影仪,在某个晚上一帧一帧地欣赏。他也许还要邀请几个朋友来观赏,他的妻子——就像十五年前的艾薇那样——会给大家冲泡咖啡,还给大家吃美味的芝士蛋糕;他会向大家介绍:这就是落基山脉,雄伟壮观,摄人心魄,美洲大陆的神奇景观之一。


我暗暗告诉自己,我愿意付出代价,只要能回到小伙子的那种生活里,但这只是一部分真相,只是艾薇和我为了娱乐消遣而编出来的一套谎言。我们并不想回到过去的时光。但是,我们羡慕年轻人敏感而易急躁的感受能力,还有重新吸收、消化现实的能力。我想,这正是一个人变老以后慢慢丧失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所谓的“明智的放弃”。


艾薇突然放下书,轻轻地抓着我的手,一副慵懒的样子。她对我微笑着。


“这书不错?”


“嗯嗯。”她答道,还舒展了一下四肢。


这时,就像是一种义务,我向她指了指窗外的落基山。


“美极了!”她惊叹道,身子靠向窗舷。


当然是美极了!不过,遗憾的是,飞机飞得太高,人们的视觉都失去了维度感。现在感觉到窗外不像是白雪皑皑的壮观景致,倒像是杰克逊·波洛克【杰·波洛克(1912—1956),美国画家,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大师。他以“滴画法”著称,即把巨大的画布平铺于地面,用钻有小孔的盒、棒或画笔把颜料滴溅在画布上】在巨大的绿色画布上滴溅出涓涓白色。那是一种巨大而抽象的设计,将各种切割的样式拼接起来,本身倒很有趣,但看不出具体的高度,也少了雄壮之势。


“这看上去有点像波洛克的画啊!”艾薇说,声音带着她那特有的节奏感。


“你真这样认为?”


“没错,”她抿着嘴唇,眉毛上扬,“至少,就算我不这样认为,有人已经这样认为了。”


我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手,轻轻地吻了吻指尖。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一直对着我微笑。


“营造一种煽情的氛围。”


“我看这是饥饿而引起的一种疾病吧。”艾薇开玩笑地说。


这时,空乘人员为我们端上了午餐餐盘。



       

我和艾薇常常去温哥华,要么出差,要么度假。但是,这一次情况不同:三个月以后,我们将永久迁居到温哥华,所以现在我俩是身负着再寻常不过的任务来的,也就是找房子。


我的意思是,对别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但对我们来说,却不是如此。


我们对相关的统计数据很了解:一半的北美人每五年迁徙一次,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无根的、人们不安居、随时拎包走人的社会。但出于某些原因,或许是某种性格上的缺点,或许只是简单地走了点好运,我和艾薇逃脱了这个统计概率。我们的小房子是在儿子克里斯托弗出生时买下的。房子正面用石头砌成,窗子是弓形的,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


如果我们又有了孩子,我们或许早已搬家了,但我们在多伦多市中心的这所小房子里就这么一直住着。房子离我俩各自的工作地点都很近,距克里斯托弗就诊的诊所也很近。令人意外的是,我们的大多数邻居在这里待了一年又一年。在这个街区里,大家都彼此相识。当我决定要搬家时,艾薇脱口而出的就是:“那马蒂森一家还有列文森一家怎么办?还有罗宾和莎拉?”


“我们可没法把这大街上的每个人都带走。”


“哦,天哪!”艾薇咬了咬嘴唇说,“当然不能都带走,只是……”


“我明白。”我安慰道。


“也许明年我们能安排罗宾和莎拉来海边度假。莎拉总是说……”


“还有,我们会经常回来的,一年至少两次。”我继续安慰着她。


“要是……”


“要是什么?”


“那些愚蠢的植物根茎!”(我喜欢艾薇说“愚蠢”时的语调,一字一顿,显得有些贵气!)


“什么根茎?”


“记得去年秋天我买的那些花花草草的根茎吗?”


“嗯。”这时,我想起来了。


她严肃地看着我,说:“你并不像我那样在乎,对不对?”


“我当然在乎了,你知道我一直很在乎。”


“请说实话。”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很久以前就发现艾薇具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实话是……”


“实话是什么?”她催促道。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什么?”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对我们来说,这是艰难的时刻。克里斯托弗在一个月前过世了,他是个坚强的孩子,比我们所有人预计的多活了整整五年。对于他的离去,我们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只是事情发生时,我们仍然感到无比脆弱。


“准备好了什么?”她追问道。


“某些事情,”我答道,“我想我为某些事情做好了准备。”


        


我们看的第一栋房子堪称完美。整个街区绿树成荫,花草随处可见,与我们在多伦多住的地方几无二致。当然,房子还得做点修修补补,但都不是什么大工程。我们最满意的是,从客厅向外望去,可以看到绿水与蓝天在远方交汇,真是太惊艳了。


我把这景致指给艾薇看;好景致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看房前就已列在了单子上。当然,还有壁炉,那也是必备物件。其他必备条件还包括宽敞的厨房、有玻璃暖房窗户可以俯视花园。


“你看,那些根茎!”我说,“郁金香长出了叶芽,还有水仙花。”


“还有百合。”艾薇说。


“我想,我们今天真是撞大运了。”我对领着我们参观房子的房地产中介玛杰丽·利特尔太太说道。(“叫我玛吉好了。”她对我们说道,带着西海岸人的朝气活泼。)


参观房子之后,我们上了车。我发现艾薇安静得出奇,就主动挑起话题:“你觉得怎么样?”


玛吉坐在方向盘前,先看了看我,再瞅了瞅艾薇。


艾薇说道:“还不错,只是,这房子太压抑了。”


压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好的景致,地处市中心,壁炉,还有花草根茎,怎么会压抑呢?


艾薇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这是离婚房。你难道没注意到吗?”


我倒是没注意。“离婚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过了衣橱,只有女人的衣服,男人的衣服一件也没有。”


“这样啊!”


“还有,墙上一半的相片已经撤下了,这个你肯定注意到了吧?”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傻。但是,难道你不想住在一所令人产生美好……”她停顿了一下,“产生美好情感共鸣的房子吗?”


“情感共鸣?”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注意到浴室的灯坏了吗?我猜一定是有人故意用什么东西砸坏的,在暴怒之下。”


“灯我们可以自己修好啊,还有其他的东西都不在话下。我们还可以有自己的家具——”


艾薇是一个会计。有一次,我听到她的年轻同事说她是“精英”会计。过去几年她都是会计所的高级合伙人。当这个年轻的同事听说她由于我的工作变动要辞职不干时,忍不住要对她说几句打趣的话。他说,他认为女人再也不会因为男人的冲动而四处奔波,所以原则上,她应当拒绝去温哥华,或者来个折衷的安排,比如在温尼伯市【温尼伯市,加拿大中部城市,居温哥华(位于西海岸)与多伦多(东部,大湖区)之间】安排个周末房,方便每个周末夫妻见面。


艾薇对此提议一笑了之。她是个乐观的女人,性情温和。以她的资质,在温哥华找个好公司的高级职位没有问题。我说过,她很乐观。这也正是她刚才说什么美好的共鸣、不好的联想之类的话时,我感到困惑不解的原因。难道她觉得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了?或者是在照顾、担忧克里斯托弗多年之后,她想要更可靠的基础、更多的安全感?我们俩人现在已经很难再找到如胶似漆的感觉了,将来或许也再无可能。


“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想。”艾薇说,“感觉这不是一处福宅,让人感到不舒服……”


玛吉听了,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她插话道:“我手头还有好多好房子可挑呢,我带你们去看,也许你们会更喜欢下一处房子!”


“能令人产生美好的情感共鸣吗?”艾薇说,语气中带着自我打趣,为了表明她也只是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


“这我可不清楚了,”玛吉·利特尔说道,“那些房主在提交的卖房信息中可没写这些东西。”


我们看的另一处房子坐落于峡谷的一侧。确切地说,不是坐落于一侧,而是看上去正往峡谷底沉陷。我注意到房子外面的基墙有裂缝,还有修补过的痕迹,但没有说出来。走进室内,到处都空荡荡的,让人警觉,整个房子不通风,空气阴冷,表明房子已经空置好些日子了。


玛吉看了看手中的房屋情况表。的确,这所房子已经待售半年了。价格也降了两次。但——她瞟了我们一眼——也许我们已经注意到墙基的问题。


“没错,”我说,“这个完全不行。”


“真倒霉,”艾薇也说道。


我们接着看了另外两处房子;房子四周都有不错的风景,建筑风格也独特。但一处是破产拍卖房,另一处是离婚房。现在,我也开始能够“嗅出气味”了:两处房子都是无人在意、无人打理,就像是房主把满腔怒火泼向房子,匆匆弃房而去。


为了扫去看房不顺的阴霾,我们三人找到一处敞亮的百老汇餐厅用餐,犒劳自己。这感觉有点特别,我们能够坐在这里,看着几里外的群山;一想到马上就要在这里生活,能够饱览这美丽风光,我们心中满是乐观。我们点了一点葡萄酒,在阳光下慢慢消磨时光。温哥华将是一场美丽冒险。我们在这里能够生活得很幸福。玛吉这时谈兴正浓,敞开了心胸,跟我们说起她的三个孩子,还说她自己现在很难控制体重。她开玩笑说:“过不了多久,大家就要叫我‘大玛吉’【这里,玛吉把自己的姓氏“Little”(音译为“利特尔”,但同时也有“小”之意)改为“Large”,因自己体量渐增,她调侃自己,自称“Marge Large”,此处故而译作“大玛吉”】 了!”


我们能感觉到,这样的玩笑不是第一次开了,但她在我们面前这样开自己玩笑,仿佛我们是亲密老友。她还说,她之所以干这一行,是因为她喜欢房子。她还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能够为不同的人匹配合适的房子。她安慰我们道:“别泄气,今天下午就能找到完美的房子。”


车行驶在狭窄的街巷。我们来到一处房子门前,这是某著名影星成长的地方。他母亲仍然生活在这所房子里,是位年逾八旬、略显老态但行动敏捷的老人。这所小房子——我们马上发现这房子对我们来说太小了——到处摆满了她那著名儿子的照片。他从各个地方——大厅里,起居室,还有卧室的办公桌——朝我们微笑。


“没错,他是个棒小伙!每隔两三年,他都要回家一次。”这老人告诉我们。在枯瘦脸庞的衬托下,她的牙齿显得很大、很亮。“有一次,我去了他那里,就是好莱坞,坐飞机去的!他给我付路费,给我买机票。我参观了他的游泳池。那里的人都有游泳池。他有个专门厨师给我打理三餐,那一周我连根手指头都不需要动一下。我过得像个女王,真是难忘的一周啊!我还拍了照片呢,可以给你们看看。”


“哦,真是太好了!”玛吉说道,“但”——她看了看手表——“恐怕没时间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办呢。”


“——前些天我明明看到过,现在放哪儿了?应该是放在这个抽屉的什么地方啊。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了。看看这张?是不是很了不起?这就是他的游泳池,猪腰子形状的。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游泳池,甚至比这个还要大呢。”


“真漂亮,”艾薇附和道。


“这张是他小时候的样子,看到了吗?那时他才九岁。我们一起去东海岸旅行。看那张,他和他老爸站在尼亚加拉瀑布旁。这里还有……”


“我们真的得走了……”


“真是个棒小伙!我得这样不谦虚地说。他从来没惹过什么麻烦。有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他演的电影,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他,那么风光,也那么风流。我不得不掐掐自己,说这只是拍拍戏而已。”


“我想——”


“我马上就要搬去老年公寓了。那边有个可以看电视的大厅,电视是大屏幕的,比这个小不点儿要大多啦,还是彩色的呢。我总是……”


“太让人难过了。”当我们最终逃离、钻进车内时,艾薇说道。


“你是指这房子还是这老妈妈?”


“都让人难过。”


“至少这不是一处D H 啊!”(我们现在已经用D H 的缩略语来代表“离婚房”了。)


“马上你们就能看到另一栋房子啦!”玛吉驶入车流中,“那房子无与伦比!”


没错,的确是无与伦比。但对我们来说,这房子太大了。这之后,绝望之中,我们还看了一套公寓。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没准备好住进这样的公寓里!”


“没有花园,”艾薇麻木地说道。她看上去累了,我们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


在报纸上,我们看到一则售房广告:挚爱之家出售中。于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半,我与艾薇、玛吉循广告敲响了这家的房门。


“请进,请进,”一个穿着褪色牛仔裤的年轻女子热情地招呼我们。她背上背着个小孩,另一个——看上去是一对双胞胎——抱在怀里。阳光从前面的窗户洒进来,厨房的柜子里放着还散发着热气、新鲜出炉的面包。


但整栋房子就是一个灾难现场。狭窄的过道,阴暗的角落,活脱脱一处兔子窝。厨房的窗户离一处用砖块砌成的低矮建筑才几尺的距离,那里有人正在给进口跑车修理车身。楼梯不平整,卧室的地板坑坑洼洼,浴室的天花板也开始掉漆了。


“要从这搬走,我们难过得要命!”这个年轻女人对我们说。她跟在我们后面,给我们看一个个房间。她满脸悲伤,一会儿指着墙面,说正准备装饰一下呢;一会儿指着硬木地板,说正计划要打磨一番呢。真是晴天霹雳,竟然在这个时候要搬家了。


搞笑的是,他们要搬去多伦多!一周以后,他们也要像我们现在这样,在多伦多找心仪的房子。她摇摇头,一脸悲伤地叹道:“只是我们哪儿也找不到像这样的好房子了!一百万年也找不到!”






在这之后,我们还看了无数的房子。从早忙到晚,房子的大小啦,各地片不同的房产管理规定啦,按揭计划啦,双车库,外墙两年前才刚用雪松木做了包边装饰——那不就是靠近小公园的那个地方吗?不是,那是在阿不图,一处位于星月状海湾边的房子。记得吗?那栋房子没有地下室。


玛吉载着我们回到旅馆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路过数百处——不,数千处不同的房子,我们看着房子里灯光亮了,窗帘也拉下来了。炊烟袅袅,从结实的烟囱里开始升起。在没有拉下窗帘的房子里,一家一家人正坐在餐桌前用餐。路过一处房子时,透过窗户我看见一个女人弯身用火柴点亮两根蜡烛。艾薇也看到了,我想她和我的感受是一样的,心里都不由生出一点点嫉妒:所有的人都有温暖的家,唯有我们上无片瓦!


“明天一定成功!”玛吉还是乐呵呵地向我们保证。(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俩在周一必须回去)


“我看,我们倒可以先租房住上一年再说。”艾薇情绪低落地说道。


“或者,我们可以一个月以后再来一趟,也许到那时会有更多的房子出售呢。”我提出另一个方案。


“是不是很好笑?记得我们看的第一栋房子吗?现在看来,那反而是我们看过的最好的房子了。”


“你是说那个从客厅可以看到好风景的房子?浴室的灯坏了的那栋房子?”


“稍微修整修整就是很不错的房子了。我们甚至可以开个天窗。”


“不过,那不是离婚房吗?”我问艾薇。


“没错,”艾薇耸了耸肩,说道,“但也许那正是我们不得不勉强接受的事情,世间本无完美。”


“房子价格也很合理。”


“我就住在离婚房里,”玛吉说道,此时车停在了我们订的宾馆门前,“我在离婚房里已经住了整整一年了。”


“抱歉,玛吉,”艾薇说,“我无意冒犯,请原谅!”


“也没什么不好的,有时候还挺开心的。”


艾薇舒了一口气,说道:“我只是想找一处福宅,可是也许世间本无这样的房子。”


“你俩有兴趣再看看第一栋房子吗?我可以联系好,就今天晚上。当然,这要看你们今天想不想去了。”


“当然想去!”我俩异口同声地说。






这一次我们一寸一寸地检查整栋房子。艾薇把需要修整的地方一项一项用笔记下来,我量好窗户的尺寸,以便买窗帘。我们以前没注意到一个卧室外还有个雪松木的大柜子呢。从客厅向外望去,整个城市灯火摇曳。在灯光照射下,可以看到房子后面正在盛开的花儿。壁炉边上还有空间可以放音箱。地下室很干净、不潮湿。楼下房间的壁纸还完好如新,看上去很不错。楼梯大小合适,扶手也很漂亮。(我对扶手特别在意)还有个小地下室,放个松木箱子再合适不过了。房子的两侧都是树林,能给我们带来阴凉,也能保护我们的隐私。草坪呢,看去上也井然有序。厨房里有“懒苏珊”牌餐桌转盘,还有嵌入式的洗碗机,时下流行货,比我们家里用的还要好。厨房内还有足够的空间再摆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椅子。客厅的木质墙面还保持着原生态,这真是一个奇迹!要知道,这么多年来,许多人都习惯在橡木上刷漆。


艾薇这时说了一句话,引得我们哈哈大笑。“这儿,就在这儿,我们放圣诞树,”艾薇一边用手轻轻擦拭一个窗台的边缘,一边说道,“真是难以想象,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竟然有人还会不幸福?”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而后玛吉说道:“我们今晚就可以下单购房了。我看并不算晚。你们意下如何?”


                       

很快地,现在已是第二天晚上,我和艾薇坐飞机返回多伦多。此刻,我们再一次飞临洛基山脉,只是这一次是在黑暗中。艾薇后仰着,双眼微闭,双手紧抱在胸前。看上去,她既不像在睡梦中,也不像是很清醒。


飞机飞行在星空与山脉之间,显得那么渺小脆弱,仿佛是易碎的珍宝。像这样在夜空中飞行,不禁让我感觉到生活本身也很脆弱。染色体的碰撞交合,扩散着无尽的悲伤,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尽。随口说出的几句无心之语,可以让婚姻破裂解体。在我们与死亡之间,仅仅隔着几口氧气而已。


我琢磨着,艾薇是不是和我一样,正在想着未来的三个月,我们将因为搬家而多么忙碌操劳!当你搬家时,你要考虑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卖掉现在我们住着的房子。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努力想象着,一个个买家前来看房,从前门走进来,有礼貌地低语,然后眼光锐利地寻找房子的各种不完美之处。


他们会审视一切,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四年前刚重新粉刷过),客厅(没错,有个真正的壁炉,通风设备不错),餐厅(有点小,但挤一挤,坐十个人不在话下)。然后他们上楼(地毯有点旧,磨损也不少),主卧足够大(有嵌入式的台灯,还有书柜)。


然后,他们会去看克里斯托弗的卧室。


这个房间能令人想起有个名叫克里斯托弗的孩子曾在这里住过吗?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几乎失明失聪,甚至没有多少自我意识。但是,他很坚强,有足够的勇气,或许还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看过这个世界。这个房间能让人记起这么个孩子吗?至少我和艾薇每隔三年就要贴上新的壁纸,因为我们相信,当他看到鸭子在黄色的大海中戏水时,他会很开心。此后,我们换上了不同的壁纸:起航的帆船;老虎与猴子在丛林中追打;奔放的欧普艺术风格的棋盘;在最新的壁纸上,是一个绿意盎然的神奇洞穴,奇花正在怒放,珍禽立于枝头。


我忍不住想,如果这些可能的买家,天知道他们出于什么目的来买房,在他们走进这房间时,是否能够感受到在这个脆弱的世界中,有个男孩曾经脆弱地存在过呢?


也许,我们会知道的。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END



作家简介

卡罗尔·希尔兹(Carol Shields, 1935—2003),加拿大女作家。她出生、成长、就学于美国,因嫁给加拿大人入籍加国,成了加拿大作家,并对加拿大文学身份的国族性与历史性的建构贡献良多。希尔兹22岁即做母亲,育有一子四女,带大儿女后方投身教学与写作,因此迟至41岁才发表小说处女作。但她的作品数量颇丰,种类也多。其种最著名的要数《斯通日记》(1993,又译《斯通家史》),此书曾获1995年美国普利策小说奖和加拿大总督奖。


希尔兹的写作对象几乎仅限于所谓WASP,即盎格鲁-撒克逊裔白人新教徒,也就是北美社会的上层统治精英。考虑到美加社会的移民性质,她的写作题材不算宽广,但她认为“这一小片领地”对她已经足够,毕竟人只能写自己熟悉的素材,而且她的写作也并非没有对阶级的超越和对本阶级的讽刺与戏仿。希氏作品就内容而言最显著的特点是家庭性(domesticity),即家庭环境与日常生活中的女性经历,如爱情、婚姻、母女关系中的微妙与困境,以此揭示人生随处可见的大小悲剧,但又时常携带一抹明亮乐观的底色。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9年第5期,责任编辑:傅燕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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